白描艺术特征刍议
2008-01-12许兆真
许兆真
白描,也称“粗笔描写”、“速写”,源于古代“白画”,是中国国画的传统技法之一,即用墨线勾画物象,不着颜色的画法。后人将这一技法借用为文章的表达笔法,即把朴素、平易的描写技法称为白描。具体说来,白描是指抓住对象的主要特征,以简练而又质朴的语言,勾勒出事物的形象,传达出内在神韵的一种描写方法。如孙犁的散文《小贩》(1985年9月19日《人民日报》),通过现在的小贩“肆无忌惮,声音刺耳,心不在焉,走家串户,登堂入室”与自己幼年时见到的“规规矩矩,语言和气,不管生意多少,买卖不成人情在”的小贩进行对比描写,作者深深有感于冰连地结、人事皆非的特殊岁月之后,人与人关系的恶劣变化,而怀念已逝的纯朴真挚的乡情、乡音、友情、友爱。这篇散文虽短,但却蕴涵着深邃的人生况味。其中对卖菜刀青年的刻画是这样的:
最使人感到不安的,是卖菜刀的。青年人,长头发,短打扮,破书包里装着几把,手里拿着一把,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来,把手里的菜刀,向你眼前一亮:
“大爷来把菜刀吧!”
真把人冷不防吓一跳。并且软硬兼施,使孤身的老年人,不知如何应付,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言无二价地买他一把。因为站在面前的,好像不是卖刀的杨志,倒是那个买刀的牛二。
这段文字很少用形容词和修饰语,显得极其朴实自然,生动有趣。作者通过一些细节就把卖刀人不三不四的打扮,突如其来的动作,咄咄逼人的语气,缺乏职业道德的胡搅蛮缠给表现得活灵活现。这种“句无可损益,字不得增删”的白描笔墨,真是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地。
白描明显的特征是:简练、质朴、轻捷、传神。
所谓简练,就是“力避行文的唠叨”(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以最经济的文字,表现丰富、深刻的内涵。简笔勾勒,以少胜多,形象鲜明,不在某些细节上滞留,表现出快速流动的笔调。有人说,我就没有掌握多少形容词,写文章也不尚藻饰,可以说我就是白描的行家里手了。此言大谬不然。白描的简练不等于苟简,不等于不尚修饰地随便乱写,它是要用少少许的语言表现出多多许的意蕴来的。如果艺术功底不厚实,是很难用好白描手法的。而鲁迅、巴金、赵树理、孙犁等才是运用白描手法的圣手。清人刘大槐在《论文偶记》中说:“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这虽然对简练强调得有点过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文章要写得简练也确实不容易。这就要求作者有较高的文学素养,苍鹰一样敏锐的目光和迅速而准确地捕捉事物特征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随物赋形,笔随意至,铅华尽脱,臻于“尽境”。如鲁迅《狗·猫·鼠》(王彬主编:《现代散文鉴赏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8年12月)中的一段文字:
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会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
寥寥几笔,简洁明快,而墨猴的外貌特征、活泼动作、可爱神态及生活习性无不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所谓质朴,就是白描用词朴实,不求华丽,多选取简明的、不着色彩的描写短句、散句,不加渲染、烘托,大都运用消极修辞的方法,以很能捕捉人物、事物特征的语言,直接对描写对象进行勾勒,揭示出人物、事物的本质。鲁迅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作文秘诀》)因此,白描不用精雕细刻和曲笔,也没有过多的风景和环境的描绘,避免采用大段的心理剖析和冗长的人物对话,不对人物、事物进行多侧面、多层次、多方位的刻画,而是淡墨素彩,用洗练省净的语言状物、绘景、写人,给人一种亲切逼真的感觉。因此,白描具有“村姑戴野花”的纯朴美和“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自然美。
贾平凹的散文《十字街菜市》(《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2年5月)通过对菜市的描绘.写出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古城西安发生的深刻细微的变化。“菜市很多”,农民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菜市由小到大,由单一到丰富,由九分热闹到十分热闹。他把艺术的透视镜对准小小的市场,反映出大千世界的一瞬一隅,同时还把光聚到菜市的主宰者“人”的身上,写出了在经济改革大潮冲击下的人物的心态。其中有“家里有的是饯,缺的是青春”的富态老太太,喜欢赶早市买新鲜;有赶市最迟的“似乎什么都不缺,只是缺钱,什么都不大有,只是常有病”的机关小干部,他们最喜欢市末去买些有伤口的带细巴的莲菜,二角钱可以买一堆,够老少吃一天三顿,经济而实惠;有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男人女人,他们想发财还没有发财,想成事还没有成事,注重仪表但没有高雅的风度,视钱如命又爱好虚荣。下面我们摘引一段描写知识分子妻子的文字:
最不爱上市的是有些知识分子。他们腰里的钱少,书架子上书多,没时间便是他们普遍的苦处,呆头呆脑又是他们统一的模样。妻子给了钱让去上市,总是不会讨价还价,总是不会挑来拣去,又总是容易上当受骗,又总是突然忘却。于是,大都是妻子夺了权,也取消了他们上市的资格。但是,卖主最怕的是这些离知识最近的女人,她们个个巧舌利齿,又是一堆新名词的啰唆。买萝卜嫌没洗泥,买葱爱剥皮,买一斤豆芽,可以连续跑十家二十家豆芽摊,反复比较,不能主见,末了下决心买时,还说这豆芽老了,皮儿多了,怎么个吃呀!过秤时,又要看秤星,危言一句:“这秤准不准?!”又只能秤杆翘高,不能低坠,称好后用手多余加一撮半把。最后掏钱,却一角一角拣数,到了二分三分,口袋里有,硬说没有了,边走边还要责骂:“你这卖水菜的,真小气!”
这里运用白描手法,在叙事中描写,在描写中叙事,明快晓畅,清通自然。作者在描写知识分子妻子买菜时的语言、行动时,所用的几乎都是消极修辞法,语言通顺、明确、平匀、稳密,没有运用辞格。写他们不厌其烦地挑拣,唠唠叨叨地絮说,慢慢腾腾地掏钱,沾光卖乖地嗔怪,既逼真又风趣,充满同情又不乏几分善意的揶揄。作者从他们经济、社会地位和实际的经济收入、生活水平入手,写出了她们的善良、开朗和精明,写出了她们的挑剔和贫嘴,从一个侧面把中国当代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内知识分子的生活家庭经济状况,活脱脱地反映出来了,描绘出一幅中国经济改革时期的风俗画。
乐维华的散文《山趣》(《上海文学》1985年第3期)是一篇“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全文不施形容,不假修饰,客观、自然、朴实地展示生活的本色美。如作品对山脚下小镇的描绘:“他们回到小镇时,一丝凉钻脖颈,姑娘叫一声踅进屋檐下。二三滴脚前,三五滴脚后,淅淅沥沥地下雨了,如烟如雾、湿淋淋的意境开始了。手扶拖拉机不管雨,吐
着柴汕烧出的黑烟,拉着肉猪,拉着粪肥往来穿梭,小吃部和馅饼铺里挤满了浑身泥巴的庄户人家,鱼摊子移到屋檐下,照例足苍蝇成群,人声嘈杂。”犹如一幅生活气息常有的小镇风情画。又如对山顶上卖茶老人的描写:“那边,绿草和灌木夹着的小道绕向后山,小道旁设一具小茶摊,四根支棍上安一块木板,木板上几杯茶,一个在阳光下头发眉毛以及衣着都是银白色的老人,呈半透明,坐在茶摊前看着他们。”岁月沧桑,人生况味,全然浸染在老人的肖像之中。其作品深刻、复杂、丰富、微妙的思想内涵,妙就妙在“道是无情却有情”,“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艺术境界。
所谓轻捷,就是轻快敏捷,节奏较快,一句一景,一句一画,变换迅速,容量较大。它可以自由、灵便地穿插在叙述过程中,甚至达到二者浑然一体的地步。刘成章在《安塞腰鼓》(刘成章著:《羊想云彩》,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1月)中这样写道:
一捶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骤雨一样,是急促的鼓点,旋风一样,是飞扬的流苏;乱蛙一样,是蹦跳的脚步;火花一样,是闪烁的瞳仁:斗虎一样,是强健的风姿。百十个腰鼓发出沉重的响声,碰撞在田野长着酸枣的山崖上,山崖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只听见隆隆,隆隆,隆隆。愈捶愈烈!痛苦和欢乐,生活和梦幻,摆脱和追求,都在这舞姿和鼓点中交织!旋转!凝聚!奔突!辐射!翻飞!升华!人,成了茫茫一片;声成了茫茫一片……黄土高原呵,你生养了这些元气淋漓的后生:也只有你,才能随如此惊心动魄的搏击!多水的江南是易碎的玻璃,在那儿打不得这样的腰鼓。
作者醉心于写穷乡僻壤的风土人情,试图给世人敞开一扇扇窗口,吹进一股股清新的野风,使人神清气爽。就写法而言,作者笔触所及的事物颇多,对象的密度很高,但描述极简,一笔一物,组成整体形象,表现特定思想,呈现出快速流动、大笔挥洒的艺术特色。
所谓传神,就是指白描并不只是以形似为目的,它的终极目的是“以形传神”,达到形神兼备的境地。“勾勒形象重神似,寥寥几笔有白描”,这就势必要在描写时,将笔墨用在最能表现对象本质特点的“透神”之外,只有这样,才能取得“并不细画须眉,并不写上名字,不过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鲁迅:《五论“文人相轻”——明术》)的艺术效果。
苏叶在散文《一棵楝树》中塑造了一个威严精明的姑母形象。苏叶叙述自己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炸得片瓦无存,逃难借住在姑母家,“姑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烁,可说是威严精明”。“隔着院中的夹竹桃,我从北屋常常看见她斜倚在藤榻上,一个人自说自活,两眼生动地转来转去,双手果断有力地比划着,像是和空中楼阁中的神仙讨论着什么严肃的问题。她仪表端庄,那种神气很像个掌印的府爷”。“由于我们是借住在姑母家,妈妈总是提醒我们讲话小声点,走路莫跑,姐弟俩莫吵架”。“我隐隐觉得,不管我们这样做或不这样做,姑母都会不高兴的。但她从不发火,也从不说我和弟弟什么,至多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眉毛睃我们一眼,又去看她的《说唐》。逢节庆时,她还拿好吃的给我们,却不理母亲接应的手,要直接递到我们手里来”。作家没有直接描写姑母对“我们”借住她家的不满情绪,只抓住姑母:“抬起眉毛睃我们一眼”,“不理母亲接应的手”,把东西“直接送到我们手里来”的细画须眉,并不写上名字,不过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鲁迅:《五论“文人相轻”——明术》)的艺术效果。
苏叶在散文《一棵楝树》中塑造了一个威严精明的姑母形象。苏叶叙述自己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炸得片瓦无存,逃难借住在姑母家,“姑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烁,可说是威严精明”。“隔着院中的夹竹桃,我从北屋常常看见她斜倚在藤榻上,一个人自说白话,两眼生动地转来转去,双手果断有力地比划着,像是和空中楼阁中的神仙讨论着什么严肃的问题。她仪表端庄,那种神气很像个掌印的府爷”。“由于我们是借住在姑母家,妈妈总是提醒我们讲话小声点,走路莫跑,姐弟俩莫吵架”。“我隐隐觉得,不管我们这样做或不这样做,姑母都会不高兴的。但她从不发火,也从不说我和弟弟什么,至多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眉毛睃我们一眼,又去看她的《说唐》。逢节庆时,她还拿好吃的给我们,却不理母亲接应的手,要直接递到我们手里来”。作家没有直接描写姑母对“我们”借住她家的不满情绪,只抓住姑母“抬起眉毛睃我们一眼”,“不理母亲接应的手”,把东西“直接送到我们手里来”的细节,展示姑母对我们借住她家厌弃但又不便发作的特殊心情,传神地表现出这位威严强悍,又很势利的姑母形象。
作家从这个形象身上,发出深深的感慨:“人都是行善的,只是人往往错估了自己善心的容量,她往往预计不到行善的结果。当那行善的结果超出了行善的优越地位,或者反而成了一种拖累与麻烦绕着行善人时,行善的最初愿望便被加倍的懊恨和厌弃取代了。”但作品形象寄寓的情感内涵远不止于此。形象的人格特征还告诫人们,人是无论如何要有自己的园子,“立家如此,而在精神上有自己的房宅尤其重要。”哪怕“领地很窄,窄得只能种一棵小小的楝树,它也是你自己手植的安身立命之本,是你愿意的伸枝展柯之本”。苏叶不仅勾勒了一个精明强干但心胸狭窄的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寄托了对人生深入的思考。
由此可见,白描是一种以简胜繁,朴中藏巧,似平实奇,似易实难的描写手法,如果我们能充分把握其审美特征并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就会使我们的文章艺术描写达到优化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