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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沙哲学中的诗性个体

2007-12-29苟小泉

人文杂志 2007年2期

  内容提要 陈白沙本体论哲学强调的“自然”特征,根本上是为了指向本原,在本原的“自然”中获取“自得”的感应,从而透出“虚明静一”之心的感应性的诗性本体来。如何由“自然”求“自得”,白沙没有按照朱学路径,而是通过独特的“静坐”工夫的实践,“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对此心层层剥离,层层提升,最终透现“虚明静一”之心,敲开了“自得”之门,完成了对“诗心”之培养,从而成就一诗性本体来。白沙通过感应性的诗性本体,以“诗心”感物,便无不是鸢飞鱼跃。“鸢鱼”境界,即是诗性本体的呈现。
  
  关键词 诗性本体 自然 自得 静坐 鸢鱼
  
  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因居白沙村,故学者称其为“白沙先生”。在传统中国哲学史上,对他的学宗“自然”、倡言“自得”、“静养端倪”等哲学思想的认同,确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称的“毁誊参半”,但对其开创性、独特性和深刻性的认同却几成公论。王畿曾指出:“愚谓我朝理学,开端还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黄宗羲也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刘宗周说:“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正因白沙哲学具有一种开启“关键”的重大意义,所以白沙哲学并非简单地可以“一笔带过”。
  如果深入探究白沙哲学,我们完全可以领略到白沙哲学的“精微”之处,这种“精微”的表现在于:白沙哲学并非得自于其语言表象的庞大和广博,而是来自于在语言和经验表象之外的细腻和灵敏。从白沙哲学本体论角度看,白沙哲学具有极强的广博性,融合了诸种本体论概念,如“道”、“理”、“自然”、“自得”、“虚”、“空”、“明”、“静”、“一”、“气”、“心”等等,但白沙是否就其概念本身作出切实的认证,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事实上,正如黄宗羲所言:“先生之学,由博而约,由粗人细”,正因白沙哲学的本体论是借助于中国哲学传统概念,进而剥离、展转、渗透出一空灵、虚明、可感的诗性本体来。 从形式上看,白沙虽不事著述,但其两千余首诗是其学说的重要组成。白沙后学曾言:“白沙先生以道鸣天下,不著书,独好为诗,诗即先生之心法也,即先生之所以为教也。”以诗为教,古已有之,孔子就是其杰出的代表。白沙无疑继承了中国哲学的诗教传统。所谓“诗”,古人有三种训法:“诗之言承也。”“诗者,志之所之也。”“诗者,持也。”这里的“承”、“之”、“持”三个字的意思是,“承”是“以手维持,则承奉之意”,正因白沙哲学“之”,即“至”、“到”之意,“持”即把持、持有之意。从古人的训法我们可以看出,“诗”是实际存在的是心志把握对象的一种呈现方法。白沙用“虚明静一”之心“对接”、“持有”、“把握”天地万物,从而呈现出的诗性本体是白沙哲学的重要特征。
  
  一、“自然”特征与诗性本体的透出
  
  白沙之学在明初的儒家哲学中,处于一个非常独特但又非常平实的位置。说其独特,是因为他一生身处岭南,自处边缘,其学说宗旨、规模和进路完全不同时儒;说其平实,是因为其学说从“自然”立论,求于“自得”,总体上讲,这是一种如《易传·系辞》所言的“简易理得”的哲学。刘宗周概括为:“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即指明了白沙哲学的理论基础和特征。
  在白沙本体论哲学中,“道”或“理”的概念无疑非常重要,其建构了白沙本体论的基础,也是其全部哲学的起点。从根本上说,白沙哲学就是要探究这个“道”或“理”。他说:
  
  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栗,沧海之一勺耳,曾足与道侔哉?天地之大不得与道侔,故至大者道而已。
  
  白沙认为“道”为天地万物之本,“道”之所以为天地万物之本,是因为“道”具有“至大”的特征。何谓“至大”?白沙认为,“天地”虽也“至大”,但那是量的至大,而“道”的至大则与天地之量无关,它是一种本原或自性之至大,归根结底,这是一种“自然”“本然”或者说“本原”之至大。白沙说:
  
  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辟,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感于此,应于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于其间。乌乎,大哉!
  宇宙内完全是“自然”之至大,“自然”特征是白沙本体论哲学的最鲜明的特点。此“自然”生生化化,周流万古,是宇宙万物最根本的特征,即所谓:“正翕眼时元活活,到敷散处自乾乾,谁会五行真动静,万古周流本自然。”“一痕春水一痕烟,化化生生各自然,七尺形骸非我有,两间寒暑任推迁。”“七尺形骸”之“我”也是“自然”之创造,只有理会到“此理”,只有“得之”者,才能透出一自由、浑圆、完满的本原世界。所以,白沙说:
  
  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起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手劳脚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功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
  
  白沙哲学对此“道”、此“理”的认识,既不同于程朱理学,也不同于时儒,其最大的特色是,他用简易自然的“孟子功夫”对此“道”、此“理”进行了一种终极性的“消解”、“简化”和还原,使充塞万物的自然之“道”,被“会此”之“我”得之,从而“四方上下都一起穿纽”,最终透出一“都是鸢飞鱼跃”的本原世界来。
  对这一本原世界的领会,无疑需要“心”的介入,但值得注意的是,白沙哲学中的“心”却不是“生成”之心,而是“感应”之心。所谓“生成”之心,即一种以“心”为本体的宇宙生成论的看法,如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者,这种心无疑是“滞在一处”。白沙之“心”是一种在“无物处”的“虚明静一者为之主”的本原感应之心,白沙云:“六经尽在虚无里,万理都归感应中,若向此边参得透,始知吾学是中庸。”对于此本原感应之心,其关注点在于:“启勿忘勿助训,则有几于鸢飞鱼之飞跃;悟无声无臭之妙,则自得乎太极之浑沦。”在这一本原感应之处,“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感于此,应于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于其间。”这成就的是白沙的“自得”之学。“自得”故能“随时屈信,与道翱翔”,能够“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
  白沙本体论哲学的根本,在于由“自然”求“自得”,从而透出“虚明静一”之心的感应性的诗性本体来。白沙哲学中的“道”、“理”、“自然”、“自得”、“心”等等概念实是一意,都是为透出此诗性本体的不同表达之方式。他论“道”、论“自然”即为求“本原”,使诗性本体在万事万物中还原;他求“自得”即是获“感应”,使诗性本体在“虚明静一”之心中显现;他探“心”、“理”就是希“统一”,使诗性本体在“物”、“我”中“包罗上下,贯彻始终,滚作一片,都无分别”。从这里可以看出,白沙哲学的出发点在于,通过探究“自然”之道,从而回归到本原,而真正的归结点则在于通过对此本原的体认,透出一“物”“我”感应的存在即诗性本体的发现。
  
  二、“静坐”方法与诗性本体的培养
  
  如何由“自然”求“自得”,白沙没有按照已有的朱学路径,由“道学问”到“尊德性”人手,而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这就是对白沙学说有重大意义的,也是引起中国哲学史颇大争议的“静坐一机”。白沙言:“为学须从静中养出个端倪,方有商量处。”可见“静坐”在白沙哲学中的重要地位。
  白沙哲学以自得为契机,其首要之举就是将有碍、功业、名禄之“心”还原到“自然”的本原状态,这一过程,白沙称其为“致虚”。罗念庵认为:“白沙致虚之说,乃千古独见,致知续起,体用不遗。”黄宗羲也认为:“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由此可见,“致虚”在白沙哲学中的根本意义和基础作用,而“致虚”的具体可行的方法,就是“静坐”。白沙曾对他发现“静坐”之法的具体过程和体会有如下描述:
  
  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日:作圣之功,其在兹乎!
  至于为什么采取“静坐”?白沙这样解释: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著一物,则有碍。且如功业要做,固是关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又不特圣贤如此,人心本体皆一般,只要养自以静,便自开大。
  
  由此可见,白沙之“静坐”实为还原,是为了培养一无累、无碍的本心来,此心并非静寂冥灭之心,而是“虚明静一”的感应之心,此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其最终成就的是本原感应性的诗性本体。也就是说,由于受经验世界的熏染,本心的透露和显现,并非简单的一件事情,而是需要精心地、自觉地去培养,培养到一种“醇细”的地步,它才能真正地感发。这正如白沙所说:“性情所发,正在平日所养,到醇细处,则发得又别。”
  但毋庸讳言,白沙的静坐工夫,吸收、采纳了佛教、道教的修行方法。但是,对于佛、道的修行功夫,白沙的取舍是非常清楚的。白沙取采了道家的虚静说,却舍弃了其“龟鹤”的自然观念;汲取了佛家的清净心,却扬弃了其“蜉蝣”的人生理论,而表现出人对宇宙中的一种本真切实的发动流行状态的体认。白沙在《夜坐》二首中写到:
  
  半属虚空半属身,氤氲一气似初春。仙家亦有调元手,屈子宁非具眼人?莫遣尘埃封面目,视看金石贯精神。些儿欲问天根处,亥子中间最得真。
  不著丝毫也可怜,何须息息数周天。禅家更说除生灭,黄老惟知养自然。肯与蜉蝣同幻化,只应龟鹤羡长年。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
  
  在这两首诗中,白沙明确地赞扬了佛道的“调元”之手和其“精神”真纯的力量,但批评了佛家“除生灭”、道家“羡长年”的妄诞,主张儒家不扬弃人伦的“中和”思想。由此可见,白沙的“静坐”,是一种兼采儒、释、道三教的修养功夫,从静中坐养的锻炼中,体会到“我”的本原之在。这是—种“我”与世界谐和、共在,“我”的精神贯穿“金石”,达到了真、善、美和谐地统一于“我”的、自足、圆融、完成的境界,是最高价值完备于“我”的,类似于“氤氲”、“初春”一样的诗性本体境界。
  当透过“静坐”功夫达到诗性本体境界之时,“静”与“动”即刻“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此时,“静即是动”,“动即是静”,一切都是一种“神之不可度思”的当下呈现的状态。对白沙哲学卓有发凡的熊十力先生认为,“盖主静而见大矣。白沙即于动中得静。”熊先生认为白沙主静说源于濂溪,“周濂溪说:‘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这话极透。……动而无动,则是即动即静也。静而无静,则是即静即动也。此动静合一之妙,非可以物推测,乃神之不可度思者也。动以言其非固定之物事,直是变化不穷。静以言其极变化不穷,而又有则而不可乱也。顺自然之则,而不乱故静。”
  总之,白沙通过“静坐”工夫,“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对此心层层剥离,层层提升,最终透现“虚明静一”之心,这样,本心就达到了本原之所在,由此敲开了“自得”之门,完成了对“诗心”之培养,从而成就一诗性本体的境界。
  
  三、“鸢鱼”境界与诗性本体的呈现
  
  白沙通过“静坐”方法,透出“虚明静一”之感应性的诗性本体,以此“诗心”感物,便无不是鸢飞鱼跃。此“鸢鱼”境界,即是诗性本体的呈现。在白沙本体论哲学中,“与鸢鱼同一活泼”的境界,实是由“自然”本原到“自得”的感应性本体的实现,也可以说,是诗性本体在经验世界中的呈现。这是一种“自由”、“会通”之境。白沙日:“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又说:“会而通之,一真自如。故能枢机造化,开阖万象,不离乎人伦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
  需要强调的是,有的学者为了突出白沙哲学的这一特色,往往孤立此“鸢鱼”境界,从而论证白沙哲学为“境界”哲学。其实,对此“鸢鱼”境界的本质的认识,无论如何不能脱离本原世界的根基及对此本原的感应,即“自然”本原的存在和对此存在的感应,也就是“自然”和“自得”。“鸢鱼”境界的实质是:在“自然”中求得“自得”,即本原感应的实现或诗性本体的呈现。对于这一过程,清代的学者钟音有深刻的认识:
  (白沙)为学主静而见大,深造而自得,与孟子之养大体,孔子之毋意必固我,盖有合也。是以不急于著述而发挥于咏歌,舒啸往来,酬酢间者,皆能衷诸大道而具有天机。
  综合以上论述,我们起码可以断定三点:
  其一,“鸢鱼”境界即是自然之“道”的本真呈示的境界,这种呈现,表现在自然现象界中,是一种“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忘形赅,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后有得焉”的“自得”。这种浩歌长林、孤啸绝岛式的心灵感召,表现的是此心与天地万物的体贴交融,达到是一种纯粹自然景物状态中的“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便都是鸢飞鱼跃”的诗性本体论境界。
  其二,“鸢鱼”境界在人伦社会中的表现即“不离乎人伦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事实上,这种境界依然根植于“自然”与“自得”。人伦日用就是“自然”,不必求之高远即可“自得”体道。正如白沙说:“其观于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御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所以,后学陈世铎论曰:“以鸢飞鱼跃至理,见于人伦日用之间。”
  其三,由于“鸢鱼”境界本质上是一种“自得”的感应,所以“发挥于咏歌”即诗歌创作的作用要远大于纯粹思辨。在白沙哲学体系中,诗歌创作。活动决非“小技”,而是会通天人的手段,也可称之为白沙哲学的方法论。白沙云:“先儒君子类以小技目之,然非诗之病也。彼用之而小,此用之而大,存乎人。天道不言,四时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诗之妙用?”对于白沙而言,本真的诗歌创作活动就是天道、就是本原、就是自然。对于白沙而言,心即是诗,诗即是心,所谓:“我吟白洲诗,神爽自清绝。平生磊魄心,尽向诗中泄。”诗与心的同一,最终成就的是白沙哲学的诗性本体。
  白沙哲学的“鸢鱼”境界,其主要的特征就是“乐”。这是一种自然之“真乐”。白沙认为:
  真乐何从生,生于氤氲间。氤氲不在酒,乃在心之玄。行如云在天,止如水在渊;静者识其端,此生当乾乾。
  所谓真乐就是适意、详和,就是建立在本真基础上的至高、终极的幸福,也就是孔子、颜子、周子、程子的圣贤之心。白沙云:“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吾子亦此心也。得其心,乐不远矣。愿吾子之终思之也。”这是中国哲学的至高、至纯、至美之在,天地间再别无他物可与之相提并论。和具有此“心”的圣贤保持一致,人生的最高价值和最终意义就绝非仅仅落实在道德实践上,而是落实到比道德实践更具超越性的“真乐”的永恒感应中,也就是诗性本体中。白沙本体论哲学正是揭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