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之死
2007-05-22[丹麦]皮阿·尤勒余泽民
[丹麦]皮阿·尤勒 余泽民 译
我实在忍不住了,必须给你打电话。我们上一次通话时,我的心情还很高兴,现在彻底垮掉了,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这种直觉是怎么来的,但是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感到了。尽管你对我的感觉与我对你的并不相同,可以说完全不同,但我仍能感到,我在你的心里也占有位置。这种直觉与在我丈夫身上感到的十分相似,根本用不着开口询问。我们都知道彼此的重要。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最近很忙,工作太多,需要平静。只要电话铃响,你就会抓起话筒,因为你喜欢被人打搅。我很了解你。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至少现在不希望这样。自从你开始这份工作,我的日子就艰难起来。我真想每天都能给你挂电话,但我不敢。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我对你始终有一点敬畏。事实上,每次我给你打电话,你都显得很高兴。但你还是很少回话,即便我主动找你聊天,你也不是很爱说话。我真嫉妒你。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我总想向你诉说一切,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如别人所说,你找到了自己,哪怕只是找到了适合你的工作。我不知道你是否幸福。你从不来电话,不跟我唠叨在你身边发生的日常琐事。而我总是忍不住要打电话给你。但是即便如此,我最终还是学会了克制,如果你不问,我也不再罗嗦自己的事。有时你可能也忘了这些。这种时候我总会说:我想跟你嚼一会儿舌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总是耐心回答我的问题,并说你对这份可怕的工作腻烦透顶。但我心里非常清楚,你一点未曾感到腻烦,你很聪明,而且是个工作狂——这些我跟你无法相比。你之所以说自己感到腻烦,并说想早点换一份工作,只是你想要安慰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至少也会坚持几个月。
自从出嫁之后,我就跟女友们就失去了联系。并不是因为我想这样,而是仅仅因为没机会见面,时间一久,便断了消息。但是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这个情况十分自然。丈夫便是我生活的全部,情感上早已习惯了他。我们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小巢里,无话不说——所有的琐碎小事我都会告诉他。比如说,我去了哪儿,在想什么,小卖铺的店主怎么了;我给他讲我的孩提时代,描述我夜里做过的梦;我还告诉他,除他之外我生活中还遇到过什么样的男人。我俩什么都可以谈,彼此之间不存在秘密。至少我是这样。我从不觉得,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是桩聪明事,我喜欢毫无顾忌地坦白自己。断续也好,残破也罢,人们想要珍藏的东西虽然并不是什么奇特之物,但仍很宝贵。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脑子里的东西已被抽取一空,最后能聊的似乎只剩下小卖铺店主的无聊闲事。除了他之外,什么都进不了我的脑子。我们家里变得平淡清净。上床睡觉只剩下了互道“晚安”,无论在对方身上,还是自己身上,都不再有能让彼此发现的东西。我甚至想,假如我碰到一个男人,决不能再让他了解自己这么多。这个念头令人灰心,我不可能再重新开始,也不可能跟丈夫从头再来,因为我爱自己的丈夫,我永远不能像爱他这样地再爱别人。
自从认识你后,一切似乎都变了,生活好像可以重新开始。我并没有变得聪明一些。若不是遇到了你,恐怕我早就忘了知己的快乐,早就忘了拥有女友的美好感觉。认识了你,我高兴得连嘴都合不上,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讲自己的整个生活。后来,你得到了这份工作。也许在这之前,我们的关系就开始降温,好像我们也结婚了一样。但是现在我实在忍不住了,必须跟你谈一谈,但又感到难以开口。
我翻了丈夫的日记。后来不仅翻了,而且逐行逐句地仔细读了。
当我第一次拉开抽屉,这些日记摊在眼前——本来我为找别的东西,没想到看到了他的日记——我根本用不着翻开看,就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我坐到桌边,目光僵直,而我还没有伸手碰它。他写了许多本日记,我们认识的八年里,他总共写了八本书,一年一本。这是何等的欺骗,什么样的谎言。正像俗语说的:东拾西拣,搜罗一车。我之所以震惊,不仅因为我在日记里找到了许多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不仅因为字里行间泄露的秘密。最让我震惊的是,这么多年,他一直背着我写日记,而且写了这么多。这些话他本来应该告诉我,本该在我半梦半醒地等他回家或在他离开写字台开窗通风时对我说。通常那时我已经睡了,当我听见他起身开窗的声响时,我大多困得睁不开眼;或者我刚一听到他关门上锁,就立即困乏地坠入梦乡。
无论对他对己,我都毫无惊讶。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地知道,他早就已经不再爱我。他并没有直接写出,但也没必要非得写出,想来我太了解他了。他之所以没有能力爱我,是因为他爱别人。他并没有写出自己爱上了谁,只是写道“我跟某某跳了舞”,似乎想为自己的话语加上密码,但是,我要猜出这人这事并不困难。有一天,我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引用了这句话,他暗中吃惊,下意识地朝隔壁书房瞅了一眼,我立即掉转话题,这才使他镇定下来。
也许,你觉得这事太刺激人,我会为此伤心落泪。可是实际并非如此。我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得知一切。我突然意识到:他的脑子总在别处。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重要的事我必须告诉你,但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想听。你也是有夫之妇,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丈夫,但知道你俩彼此相爱,不存在误解。我知道你不想将生活搅乱,所以才没有告我,因此想保守这个秘密,其实这样没有必要——当你提他的名字时,我能从你眼里看出来。我的生活与你的相比,可以说是平庸无奇。而且我始终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但我还是知道你喜欢我,这我能够感觉到。我记得,你说过一次。现在,你肯定以为我发了疯——当我给你挂电话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爱上了你。要知道,他在日记里并没有说明那个女孩是不是也爱他。我不认为你会爱上我的丈夫,因为你们的生活那么幸福。不过我相信,我丈夫肯定在想你。除了你,他还会想谁?而且我相信,你心里也很明白。因此不给我打电话,是吧?你怕是他接电话。当我一个人时,经常自言自语,试着让自己为此发笑,这事的确有些滑稽。你想啊,他爱的不是我,而是你。当我假想我是你时,我会觉得愈加好笑。毫无疑问,你不可能成为我,因为我的躯壳对你修长、灵动的身体来说,实在太狭小了。
我能跟谁聊呢?你能告诉我吗?我从未觉得这样孤单。只有你们两人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习惯了,心里哪怕有一点点疙瘩,哪怕是小卖铺店主的琐碎小事,都要立即讲出来。我该怎么办?我不可能有一丁点隐私,这个念头有时很折磨人。我没有一个隐蔽的角落,可以藏起什么不对人说。有时我也暗下决心,并为这一念头让自己感动:将头扬昂得比平时高些,将某种痛苦深埋在体内,不让任何人知晓,并且因此感到自己高大坚强。但是问题是,我能坚持多久呢?我已经习惯了自然倾吐,事无巨细都有向他人讲述的意义。在我向人讲述的时候,即便讲的不是故事,也会是一种经验感受。由于自己是事情的见证人,因此能包装以特别的形式,讲给别人。但是现在结束了,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为此我也感到轻松。现在我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这样惶惑不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该死的事刚一开始并不很大,慢慢变得越来越糟,在心里乱成一团麻,根本没有其他心思——总是胡思乱想,就连我丈夫都感到纳闷,问我到底怎么了。在这之前,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我甚至以为,我对他来说又变得有趣。是啊,既然每个人都是一本翻开的书,为什么不能觉得有趣呢?在我出嫁之前,有时将心事告诉哥哥,哥哥经常奚落我说:“哎呀,一看你心里就藏不住秘密,什么都想抖落出来。谁能受得了你?”但我再不是一本翻开的书了。上次,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条令我极度不安的消息,多虑的人容易患癌症。如果这件事不能够了结,就会在我体内变成恶性肿瘤。我经常检查自己的身体,担心自己身上长了什么。不过我的乳房这么小,我觉得没有必要刻意检查,如果真长了什么会很容易发现的。但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可能生病,甚至买了一把放大镜,检查身上的胎记有没有癌变。虽然现在还没恶变,但我能感觉到,这件事正在我体内作怪,发病只是迟早的事。
认定自己早晚要病,这个想法反倒觉得踏实了些。我恍惚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你们两人带着鲜花来病房探视。你们非常爱我,担心我会丢下你们。我却什么都不再害怕,我爱你们两个人。我在死掉之前,会试着让你们知道我的爱,但我会将自己的秘密带入坟墓。
如果不去想象,或许我会好好的。无论对谁来讲,恐怕没有什么会比设想自己的死亡更令人惊惧的了。带着自己的秘密从容死去,这是一种悲壮的感觉;但我很快又意识到,我根本不渴望这种悲壮的死。至于为什么,你们可能并不感兴趣。我并不希望自己作为另一个人死去,我已经变了,事情已经不可逆转,我也用不着继续唠叨。昨天,吃饭的时候,我丈夫突然问我:
“店主跟你说什么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反问他。
“你没去商店吗?”
“去了。”
“每次从店里回来,你总会讲些笑话的。”他继续试探。
但我根本记不清楚,当时店主在没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