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难以承受的丹麦歌曲
2007-05-22[丹麦]皮阿·尤勒余泽民
[丹麦]皮阿·尤勒 余泽民 译
当安顿·尤纳森写下这封信时,他原本沉重的心情变得愈加沉重了:
亲爱的孩子们!现在我该怎么办?你们的母亲去世了,这个故事本来应该由她讲给你们。
你们见过维塔年轻时的那些照片。今晚我实在睡不着觉,于是将它们翻出来。以前,我经常猜想她究竟是谁?她从哪儿来?后来时间一长,我的好奇心也逐渐消磨殆尽。正如你们多次听我们讲述的那样,我是在中央火车站遇到她的。她坐在列车的包厢内,穿着大衣,怀抱皮箱。她说她什么都记不得了,问题是——据我所知——她后来也未曾想起来过。正因如此,我俩的关系和爱情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因为对我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从与她邂遇那一刻开始的。
那时我经常出差,而且是乘火车。那天我刚好从汉堡回来,无意中瞥见她躺在台阶上。人们无动于衷地从她身边走过,有的干脆抬腿从她身上跨过去。当我弯下腰看她时,她忽然从睡梦里惊醒过来。她的脸被金发遮掩,站起身,用栗色的眼睛盯着我问:
“终于。”
“什么终于?”我不解地反问。
“终于有人来了。”
“小姐,您的脸色非常不好,不舒服吗?”
“没有啊。”
“我能帮您什么吗?”
“行。”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病了,她的确瘦得弱不禁风。我扶着她坐进一辆出租车,并将她带回到自己家。
“您坐得舒服吗?”我问。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舒服。”她语调轻松地答道。
皮箱上有一个地址,上面只写着“往东”,其它的字迹被撕掉了。她整个人就像一片轻柔的绒花。当她触碰我时,我能感到她羽绒似的手,但是遗憾的是:她当时几乎昏睡不醒。我们彼此爱慕,婚后同床共枕,但是午夜的噩梦常把我惊醒,清早醒来,看到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我出差在外,从不担心她会骗我。她从来不曾随我旅行,从来不肯离开丹麦,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到近在咫尺的德国避暑也不感兴趣。她不愿离开丹麦一步,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每当她感觉自己怀孕了,无论我在哪儿,她都会立即打电话告我。
“你必须马上回来。”她说。
“好,我会尽快赶回。”我立即处理好手头的事务,马不停蹄地往家赶。每当看我跨进房门,她都显得兴奋异常,目光闪烁地在屋里踱来走去。她非常喜欢等待孩子出生的那段时间,她也非常喜爱你们。当然,我并不知道谁是你们的父亲,不过维塔确实从没骗我:无论与谁相比,她最爱的是我。我之所以要立即赶回,只是为堵住邻居们的嘴,不给外人疑心的机会,让他们觉得我是孩子的父亲。事实上,我的确真是你们的父亲。尽管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在这个念头经常闪现在我的脑际:我的确真是你们的父亲,只是我自己记不得罢了。有时,我听到你们的母亲在梦中呓语:“夜里是人,白天是畜。”我以为她是在说我。不过你们放心,我保证她怀的不是神灵之种。因为我发现这个难以解释、但千真万确的秘密。总之,我知道事情的真相。遗憾的是,这个真相我很难告诉你们,或许根本就不该告诉你们。因为我始终瞒着维塔,没让她知道我已然猜到了她的秘密。
皮箱死沉,里面好像装满了砖头,我使出牛劲也挪不动它,可她却行。维塔虽然瘦小羸弱,但拎起皮箱不费吹灰之力,仿佛那是一只空箱子。事实上,箱子确实是空的。有一回我偷偷凑近皮箱,并且打开了它:里面什么也没有!自从我跟你们母亲相遇那天起,那只皮箱就躺在床底下,我几乎没机会触碰它。箱子只有她能挪动,而且只愿塞在床底下,不许搬到其它地方。有一次,我建议将皮箱挪到阁楼上,她听了不仅勃然大怒,而且哭得泣不成声。从那之后,我不仅不敢勉强她什么,甚至不再提皮箱的事。
我和维塔初遇时,你们的母亲讲丹麦语,用词准确,语言纯正,察觉不出任何外乡人迹象。不过,她的丹麦语讲得过于精准,反让人怀疑是否真是她的母语。然而,她不仅不会,而且根本不想学其它语言。
我心里很明白,这些往事说起来让人难以承受;但是我也非常清楚,不该让你们忘却记忆,哪怕隐含着许多沉重。你们是她最大的骄傲,除了你们之外,她只专注于自己独特的丹麦人身份。不过,她不一定真是丹麦人,但是无论我的怀疑是否正确,我们都必须彼此发誓:实现她的这一愿望。以后,我们永远都要这样说:我们的丹麦母亲,我的丹麦妻子。我知道这样做并不容易,但这是我们能为她做的唯一事情。另外,你们不要忘记她在花园里唱歌时婉转的声音:“丹麦歌曲,是年轻的金发女郎……”她总是反复哼唱这一句歌词,直到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假如有谁能做丹麦歌曲化身的话,那一定她!年轻的维塔一头金发,而且喜欢唱丹麦歌曲。现在,一切结束了,变成了我们每人的过去。她死了。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像扯起大旗一样地掀你们的被子,叫你们起床。尽管你们可能会为能够贪床而暗中庆幸,但是你们将会想念她。尤其是现在,当你们听我讲述我为什么爱她。
她跟我们住在一起,却属于另一个世界——也许属于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民族,也许来自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始终怀揣着自己的秘密。我们必须要爱神秘之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她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她的出身、家庭,乃至你们父亲的真实血缘。你们继承了她的驼背,还有她喜欢双手抱膝、上身前倾地蜷在椅子或沙发上的习惯。
我很清楚,当她不厌其烦地唠叨她是你们的丹麦母亲时,你们厌烦地想要大声叫喊;她总是逢人就唱那些儿歌、民歌,就连民俗学校里的老师也不放过。但是我想说的是,这背后藏着神秘的隐情。她古怪的举止让人疲惫,一天午夜,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不仅从未向她透露,而且帮助她谨慎隐藏。
有一回我到外地出差,提早回家,那时你们都还很小。本来应乘早班飞机,但我提前办完了事情,赶上了一架午夜航班。我想,维塔肯定会为我的意外出现而感到惊喜。但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鲁莽地不期而归。当出租车停在花园门前,我以为发生了可怕的事,耀眼的光亮从门窗射出。要知道当时已凌晨两点,而她通常十一点睡觉。窗户大敞,房门未锁,屋里充满古怪的声响。我快步跑到走廊尽头,冲进你们的房间,看到你们仍在酣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显然你们已经习惯了。我顺着声音朝卧室走去,脑子里出现一串不详的闪念:窃贼入室,不仅砸了我的家,而且正在强暴……因为,当我走近卧室门时,听到你们母亲尖利的叫声。上帝可以作证,从她纯净的嘴里,我从未听过类似的声音。我想扑到床上,掰开他们缠在一起的四肢,拯救躺在床上的妻子。就在这时,他们自己分开了。皮箱敞着摆在床前,我大声叫着妻子的名字,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脸盯着我。我惊得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地定在那里,我只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随后,那条雪白的身体消失在皮箱深处。而你们那位美貌、纯净的丹麦母亲却安然熟睡。 刚才她还大声尖叫,转眼甜蜜地坠入梦中。居然没有注意到我。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这夜之后是否消失。我检查了皮箱,毫无疑问里面是空的。九个月后,你们最小的弟弟来到这个世界。我到城外徘徊了一夜,次日清晨才回到自己责无旁贷的家。或许那夜的事情叫我镇静,但是日子如常,我并没未因此产生妒意。她是我的妻子,自从那夜之后,事情变得更加有趣。
我所说的那只皮箱,现在还躺在床底下。你们决定怎么处理吧!它对我来说毫无用途,而且不该继续留在那里。那个箱子属于你们,你们的父亲就在里边,而且我刚才已经提过,我根本就挪不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