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6病房

2007-05-22

小说界 2007年2期
关键词:病房医生母亲

龙 琴

只有伟大而又珍贵的事物

才会经久不息而绝对地存在。

——亨利·戴维·梭罗

1

6病房是我的名字。

那个热得挤干了植物水分的夏天,一个衣服裤子头上脸上手上脚上,凡是和这个世界接触的部分都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涂料的小工人用大红色的油漆,把我的名字印在门上方的透明玻璃框里。

如同人类取不同的名字以示区别一样,如果不是病室门上方玻璃框里的阿拉伯数字作为我们身份的代号,一切工作将陷入无序,因为我们加起来就是那幢火柴盒式建筑水泥原色的五层高的住院部大楼中数百间病房,每个病房从里到外几乎一模一样:灰色的水泥地、绿色涂料墙裙、四十瓦的日光灯、需要窗钩固定的木窗、铝制拉手的木门、同一朝向放置的单人床和床头柜、同一规格的棕垫、一床被活人或死人压迫过成千上万次而变得没有厚度的棉絮、白被单和装满糠壳的白色枕头等等。算起来,6病房这个名字已经使用了近五十个年头,但真正叫得响亮起来却是这几年的事。

那时候多好啊!说来也奇怪,即使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我和我的兄弟们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大家情绪好得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处于亢奋状态。那时,医院规模再大也好像没有疾病大。病床是稀缺资源,印象中永远不够用。入院处每天都重复上演着供小于求的市场需求矛盾。正是这种稀缺性,倍增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医生、护士、病人、家属和社会各界的眼里我们可有地位呢,能拥有医院的一张病床都是一种恩赐、一种关系、一种特权。交班会上,护士总是用数着珠宝的心情数着每天新空出的床位,而病人能排队预约到一张床位,兴奋得像中了体育彩票。

记不清,我到底接待过多少病人,你知道无机物是没有数学概念的。只记得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小人,有漂亮的也有不那么漂亮的,有病轻的有病重的,有城里的也有乡下的,有穿皮鞋的也有打赤脚的。不管是谁,医生护士态度可好了,一视同仁,来者不拒,随机地安排在我或我的兄弟们空出的床位上。男女病人同室是常有的事。乳房也好,小腹也好,月经也好,臀部也好,没了性趣,凡是同病室的病人和陪伴都可免费共享一次人体器官的盛宴。就像非洲部落的女人袒胸露背一样,如果你告诉她,丰乳肥臀是需要藏起来的隐私,你一定会被怀疑为神经不正常。

病人是没有隐私的。

2

简朴也是一种美。

简朴生活并不就意味着不幸福,更不意味着就一定是初级生活。

1845年到1847年间,毕业于哈佛大学的一个叫梭罗的美国人独自一人来到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镇瓦尔登湖畔。自筑木屋,全凭自己的双手劳作来自谋生路,以亲身实践证明——维持生命的生活成本是十分低的,人们内心的喜悦并不是由财富的多少决定的。

就在梭罗的实验大约一百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树枝狂舞,乱雨敲窗。

大约一点多了,过道上一大团阴影快速向我移来,粗重的喘息声中, “砰”的一声,一只脚粗鲁地踢在了门的下体,一阵因极度疼痛而产生的麻木通过活页像电流一般传遍了我的墙体,在惯性作用下,木门重重地向墙上摔去。巨大的闷响中,夹杂着木质纤维被暴力震裂的声音,与墙接力的部位,马上没了涂料,白花花一片如同缺血的伤口。地上印出了一双我不认识的、湿湿的、膨胀的鞋印。那是一位急得火烧眉毛的中年男子和他背上奄奄一息的母亲。他说,本来一路上很高兴的,这是母亲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突然,坐在窗边的母亲头一歪,就喊不应了。医生我求求你们了,快救救我母亲吧!要多少钱都行!

值班医生冷静地从中年男子手中接过X光片,举过头顶对着日光灯进行了一番胶片明与暗的比较,然后用钢笔指着许多或明或暗中的部分,告诉中年男子他母亲是脑溢血。中年男子愣愣地尽可能地跟着医生的思维,显然十分吃力,没学过医的人不可能在三分钟内读懂一张医学影像报告。那阴影对他的全部意义就是一个变形的魔鬼,而那魔鬼正与他争夺唯一的母亲。他坚持输入自己的鲜血救母亲,可血才输到一半,昏迷的母亲还是一句话没交待就走上了不归路。面对突如奇来的变故,黑夜全是儿子的痛哭,雨点般的拳头打在墙上,那是不服命运的判决和一个儿子失去母亲的悲哀啊!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渐渐知道,原来他是遗腹子,为了他,母亲终生守寡,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好不容易忍痛让他离开了家,好不容易他有能力在他乡为母亲建起一个更舒适的家。这一次,跋涉几千里,就是为了接回乡下的母亲,不再分离,没想到,母亲竟倒在了幸福的门外。

生命如瓷。生命既可能像精美的瓷器完好无损地保存数千年,也可能在不经意间一碎万片。没有比失去亲人的人更懂得生命的脆弱,生命不过是在一呼一吸之间啊!

悲痛中,突然,他想起母亲害怕火化。长年在乡下生活的母亲固执地认为人即使死了也是有感觉的,被火烧的过程会很痛苦。这心愿成了这男子穿越悲伤的坚强。可城里的规定告诉他只能带走骨灰,火葬场的工人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的门卫室,尸体是无论如何出不了医院大门的。这可急坏了人,但他决心已定,为了这最后的孝道,儿子的忠厚竟感动了医生护士,在集体的合谋下,里应外合,瞒天过海,将还没僵硬的母亲用人梯偷偷地翻越过了一处十分隐蔽的高墙!怕节外生枝,这位孝子放弃了一切交通工具,星夜兼程,他要将母亲背回数十公里外的乡下老家,让母亲来自泥土,归于泥土。

翻过垭口,城市渐渐变成了远处的一堆星火。对着来的方向,儿子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不用再惧怕争夺母亲的力量。对他来说,唯有现在,母亲真正属于他了。突然,他觉得背上的母亲原来很轻。心一酸,泪流成了雨,雨流成了河:“妈,儿对不起你啊!”

“傻孩子,妈是怕压着你啊,你背上背的只是妈的衣裳!”母亲的声音飘浮在四周某个地方。

儿子更是哽咽不已:“妈,儿已经长大了,就让儿背你一次吧!”

“儿呀,你长得再大,在妈的眼中也永远是孩子呀!妈怎么舍得你受苦呢?”

“妈……”

这一声撕肝裂肺。

这一声石破天惊。

3

可惜,命运很快让我远离了简单的生活。

早上,护士长抱着病历夹来到6病房,对着十多双充满崇拜而热望的眼睛宣布,6病房的所有病人要全部分解到其他病房去,6病房一月内暂不收治病人,理由是医院要对6病房进行全面装修。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装修这个新名词,当时我并不明白装和修这两个字对我将意味着什么,我像无语的植物,只好任着数十名石匠、管道工、水泥工、电工、木工用各类铁器修理着我的身体,不,准确地说是洞穿着身体。不屑的目光把我的自信剥落得干干净净,我没想到是那样的丑陋,全身竟没有一处符合他们的审美要求。头顶的转角处,电钻“”地强行在我身体上撕开了一个可以望见天空的大洞,据说是安装窗式空调。没等我从骨折的剧痛中醒来,电钻又开始了新一轮进攻,为粗粗细细的光纤、电话、电线、寻呼等医用专线打孔。数万颗长长短短的铁钉如根根带毒的蜂刺,强行扎入肌肤,谁说钢筋和水泥没有尊严?别忘记,地球上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都有生命!

当劳动工具与各种材质的尖锐碰击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当我带着铠甲一般沉重的装修材料浑身伤痛地登场时,从人们惊讶和喜悦中,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人们不在乎你是什么,而在乎你是否符合他们预设的形象。因为人们关注的,并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东西,而是关注那些受人尊重的东西。凭着这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首先是我的称谓发生了变化。当然,名字与生俱来,没变,仍是6病房,但门的侧面墙上多了一个条形的透明有机玻璃对我的身份进行了全新注解,这注解比我的名字更响亮,我听起来也越发顺耳,人们不再叫我6病房,更喜欢使用我的新代号——高干病房。只是兄弟们中仍有人一时改不了口,仍叫我6病房,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真蠢啊!据说某公司一位秘书在请老板接电话时,不小心直呼了姓名,而没有称呼他的头衔。老板走出办公室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扇了秘书一巴掌。而我只不过选择了让那点可怜的交情牺牲在进一步的距离之中。相比之下,这样的代价算是文明多了。糊涂也是一种能力,记性太好不一定是好事,历史从来就是这样教训我们的。

为什么命运选中了我而不是我的兄弟?

我的兄弟们思索了很久,试着寻找一个解。其实,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这问题就像人为什么睡着了才做梦一样深奥。实事求是地说,在此之前,我与兄弟们的差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会不会与我的地理位置有关?因为6病房正好在他们需要的黄金分割点。比如距公用厕所较远,基本闻不到一年四季不断的尿臊味;距电梯适中,安静而又交通方便;当然,还有一点大概也在考虑的范畴,那就是病房与医生值班室和护士站的距离。当然,这些仅仅是猜测而已,真正的谜底永远是天机。就如同一箱灯泡,装哪一只都会亮;如果不装,瓦数再大也不会亮。偶然性就是命运。

我的病室里原有的物品自然与我新的身份不相适应,统统的鸟枪换炮,病房的中央,现在只能放一张床,一张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枕头芯自然也不会再用高粱之类的了。沙发、卫生间、抽水马桶、电视、电话等现代化设备已是必备之品,灯也不仅是照明的工具还兼有装饰美化的功能。与硬件配套的是,不再是随便什么病人都可以入住我没有四季的病室,需要有关部门批准;也不是什么人随便都可以来探望我的,那需要秘书预约。6病房成了这个城市与最高权力阶层匹配的一种身份、一种待遇、一种象征。这种等级给我带来了特权,这种特权对那些可以享受特权的阶层,以及羡慕这些特权阶层的人们不无魅力。如同一棵树,一棵大大的榕树,所有来到树底下的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或希望将来得到阴凉。

4

早殓等于杀人。认识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住进我病室的多数病情较轻,比如伤风感冒,头痛脑热之类的小问题,按说这样的小不适用不着住院,但不住院怎么能体现身子的金贵?不住院怎么能风险最小地增加一笔合理合情合法的进项?不住院怎么能检阅自己麾下追随着的数目和忠诚程度?何况住院费是国家买单,爽啊!还有一类官员他们住进我的病室,不想为人知道,其实,他们毫毛无损,根本就没有临床指标,只是心里不适,比如马失前蹄或没等来对方犯错,胸口长草,心慌!于是,我这里成了泄愤或施压的地方。当然,也确有不多的几个让我心生敬意的人,偶尔确有不适也会来我处小住,不过轻车简从,三叮四嘱,要医生从重从快,此谓真君子也。屋子里静得可听见呼吸,可病人晚上睡得很香。

疾病是没有贵贱歧视的。一天,一位感觉正好的当权者住进了我的病房,没想到这位红得发紫的同志的肝脏居然敢不听话,与病毒一起背叛了他,记得住院的第一天,那可真称得上是人头攒动。对粮食意识很强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总是很清楚每粒谷子的来源。我的门里门外全被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塞得没有了空间,更别说日以继夜候鸟般从路上赶来的各地诸侯。没办法,为保证领导休息,只好出动警察。夜深了,我的房间里外甚至过道、楼梯间仍飘浮着厚厚一层切肤之痛的关切,他们目光中的焦急,我相信是真的,看得出,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等待着为躺在病床上的上司分担痛苦或尽哪怕些许义务。当然,仅仅只有精神上的关怀是赶不走疾病的,以精神的名义呈上来的更多的是看得见的物质上的宽慰。只是为难了护士,为了避嫌,都不愿来我的病房日常护理,因为枕头下、床单下、被子的折叠之间,随时可能发现诱惑,怕自己一时没了抵抗力或蒙冤受屈。

其实,领导也有领导的烦恼,即使在生病这样的小事情上也不例外。每一位探望者都毫无例外地、如饥似渴地想零距离地聆听金口玉言。哪怕是区区小事,因为是公共人物,也就有了娱乐的意义。只是辛苦了领导不得不对每一位来访者重复那疾病的发生、发展、结果的全部苦难史,为了达到生动的现场效果,不得不举一些典型事例加以佐证说明,比如,说到做肠镜检查时,不得不首先从屁股眼说起,描述那指头般粗的、长长的、硬质的纤维管穿过三曲十八弯的痛苦;而要介绍腹泻的严重程度时,又不得不强调里急后重,只好一整天坐在马桶上不走,以便随时与可恶的疾病进行顽强的斗争,如此等等,这确实有损权力者主席台上一贯的光辉形象。尽管聆听者听了之后都会对疾病深恶痛绝一番,可那毕竟是隔靴搔痒,严重地浪费了领导的精力和宝贵的时光,有一句名言不是说浪费别人的时间也是谋财害命吗?更何况浪费的是领导的时间!

要在成本与利润之间找到一个很好的结合点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夫人有经济学头脑,讲究效率,简化过程,只重结果。前面的全省了,让秘书登记造册即是。

没想到,事过半年,这位领导又觉身体某个地方不太舒服,一查,乖乖,癌症晚期!从省城做了手术,转回地方医院放疗,救护车直接开到了6病房的楼下。一种可怕的信号闪过了所有人的心底,比癌细胞跑得更快的是那些平时看起来很可靠的朋友和同僚。一块不能再生长果实的土地,是不可能阻止候鸟迁徙的。夫人根据实际情况将探视指标放宽了许多,但我看效果不理想,没有了边际效应,病室不自然地清冷起来。好在巨大的空隙夫人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人生感慨填充得满满当当。想来也是,档次上去了,要下来难呀!

我思故我在,这是什么狗屁真理!笛卡尔这法国佬一定没享受过被提前从世上注销的虐待!要知道人是喜欢群居的动物,一个人明明还活着,却被集体遗忘,那种孤独和绝望一定很痛苦,因为我看到我的病人迅速地消瘦,附着在骨骼上的脂肪和肌肉一夜之间全被偷走了,只剩下皮囊的身子不时发出死亡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的阴森可怕,听得我墙壁发麻,几个月阳光都照不进来。

5

像舞台,两次盛大的演出之间会有一定的空隙,每到这种时候,护士长对我特别关心体贴,把我像珍贵的商品一样包裹打箱,然后锁上门,让我享受一段清闲休养的好时光。以前是他们睁着眼睛盯着我,现在是我半睁着眼看他们。我的兄弟们一个个像做小本生意的商人,一年四季都在忙着进货出货,病房的门总是开着,灯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地亮着,因为房间的光线太暗。绿色的墙裙上,已被数不清的鞋印和污垢改变了颜色,清洁工没有时间像爱护我一样,轻轻地擦拭。我远远地看着它们,可怜它们辛苦啊,它们每天醒来就是为了尽力去服那体力的苦役。

一个习惯香水的人,对天然芬芳的辨别力必然退化。全天候呆在没有温差的空调环境里,我压根就没意识到外面季节的变化。先是铁路通了,将到省城的距离从一天缩短到两个小时,当时我还和大家一起欢天喜地地庆祝呢。后来高速公路也通了,再次将时间压缩一半,我还是盲目地跟着大家兴奋。直到我的病床使用率直线下降,才发现,原来病重一点的领导早就送走了,据说省城的普通病房比6病房还好,我的日子越发清闲起来,慢慢地积起了尘土。刚开始还很庆幸,终于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大块大块时间,可以做一些早就想做而一直没时间做的事了。但很快便发觉,我不过是手长袖子短而已。无所事事的日子很无聊,如同失重的物体没了方向。时间如此可憎而漫长。甚至羡慕我的兄弟们,至少忙碌可以将每天填得满满的,没有空隙烦恼。渴望被打扰。

一天,护士长终于用一大串钥匙中的一把将我打开,放进了一屋子久违的阳光。透过在阳光中跳动的尘埃颗粒,我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穿着白大褂的科主任。科主任挥手除去挡住视野的蛛网,领导式的目光将我扫射了一遍,一锤定音,好,就这样定了。

后来我才明白,医院开始了成本核算,他们决定将我对外开放。

我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反对。不知什么时候,我已喜欢上了这种不平等,喜欢上了所有的特权,更要命的是喜欢已远远不够,事实上骨子里我已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就像老鼠爱大米,格雷诺耶爱香水,小王子爱星星一样自然。我将强烈的抗议写满了所有的墙面。可居然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的态度,这太让我意想不到了,想当初是什么人物,怎么一夜之间失去记忆了!护士长看我的目光也没了曾有的温柔,她更关心清扫工作进度。为了最大的经济效益,竟将我的房间多增加了一个病床。我气愤!我抗议!因为我的门一打开,所有的神秘和高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一次, 我哭了。伤心得像一个不能勃起的男人。

6

心痛的感觉还没消失,护士长就安排我上岗了。

第一个受惠新政策的是一位冠心病患者。第一眼就让人感到视觉受到强奸。其貌不扬,五短身材,多得装不进裤子的脂肪。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如此委琐的形象居然还拥有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情人!难怪有人说权利与金钱本身就是春药。进门没两分钟那老男人就喉头发痒,气沉丹田之后,咳的一声,一口浓痰正大光明地躺在了我朱红色的进口地板上。你说多恶心呀!

让我想不通的是那女人好像失去判断力一样,仍嗲声嗲气地做风情万种的发情的母猫状。

“去给老子看看,”享受完调情的娱乐后,老男人转向权力的乐趣,“老子来了这么久了,医生还不来,死绝了!”

“医生正在开会。”有人点头哈腰回话。

“开、开什么会,”男人打了个酒嗝,房间里马上可以测出酒精的浓度,“开会就是喝醉,喝醉就是勾兑,勾兑就是不收费。”

“老板,医生正在开交班会。”下属小心地更正道。

“老子不管开什么会,打手机给老弟,让他给老子摆平。”

果然,没一会,那位被称为“老弟”的医生一头大汗匆匆赶来。他不敢忘记他的手机都是这老男人送的。有的人就这样贱,把有知识的人活生生演变成了没知识的狗,受人恩泽,自然要尽摇摆尾巴的义务。

趁女人对着镜子补口红,随从凑在老板耳根低语着什么。

“算了,算了,”老男人眉头拧成疙瘩,手一挥,显得很不耐烦,“那张老脸我看见就烦。”

他万万没想到,“那张老脸”从此不会再烦他了。倒是他让“那张老脸”烦,因为当天晚上,那老男人一丝不挂地猝死在了病房!

这下可闹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整幢大楼空前地热闹起来,财产保卫战在两个深仇大恨的女人之间展开。一时间,撕打、破碎、尖叫、痛苦的混声响成一片。我的门都快被看热闹的挤破了,一招一式尽管不是武林水准,但毕竟是现场直播,远比电视过瘾精彩!所有的观众都像注射了吗啡一样亢奋,不时呐喊助威。两个女人突然大彻大悟,现在是非常时期,她们应该结成统一战线才是,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整合实力,一致对外才符合经济学上帕累托最优原则啊!于是闹剧的下半场招募了更多的临时演员,将尸体作为道具,以集体的力量向院方要求巨额经济赔偿。

尸体解剖不过再次证实了:畜生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

死者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口气,现在他什么价值都没有了,连偿还银行负债的义务也转移了,失落中又不免一阵窃喜。他的小情人以后就更惨了,每跟一个男人就掉一次价,而且档期会越来越短。于是,这位空心的人(解剖后,为了省事,所有脏器像垃圾一样塞入胸腔或腹腔而已。)一双不能再转动的金鱼眼,透过蒙在脸上的白布单的纤维孔,毫无目的地注视着遥远的某个地方,他在想女人真的很不幸啊,这个世界是男人的,控制男人是所有女人的目的,不同的只是手段。上上策,是情感,其次是婚姻。中策是金钱,最下策是伪情感。男人是靠不住的,那些看起来可靠的东西其实并不可靠。

7

有一天,突然一团黑影从我的窗外一闪而过,紧接着水泥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大的闷响。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一时间,世界突然静止,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固定在原有的姿势,怔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跳楼了!”一个声音从惊愕中惊呼。

几乎同时,医生护士箭一般地从不同的病房冲了出来,速度产生的风将白大褂下端像风帆掠起,如同天使的翅膀。出事地点,一个年轻女子已躺在血泊之中,眼睛定定地望着什么地方。女子的右手在头的上方,一位医生伸手抓过她的手腕,摸了一下脉搏,已经十分的微弱。他顾不了许多,双膝跪在地上,赶紧做着人工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没有谁比医生理解得更深刻。每一分每一秒对病人的生命来说都至关重要,他们是在和死神赛跑。

人们像洪水一样争先恐后地从病房里涌出。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做人工呼吸的医生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殊落下。孩子,为什么心还不跳!孩子,为什么肺还不舒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在用自己强壮的心肺来带动另一个弱小的心肺扩张。

“她死了。”一个医生对抢救的另一个医生说。那位医生刚用电筒检查过女子的瞳孔,双侧瞳孔已没有对光反射,瞳孔已经散大。

灵魂已经走了。

没有了目光的眼睛像失去釉的瓷,像动物的眼睛,谁也不知道它在凝望或等待什么。

一只手将死者的两只眼睑向下抹了一下,让它们合上。

抢救工作不得不放弃。我这才注意到女子的左边脸上有一个用红色水彩笔画的扑克盒大小的框,框正中标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标记,我知道那是钴60的大夫们为颅内肿瘤病患者做放射治疗时用于定位的靶点。

一个看似她母亲的女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到女子身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的女儿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睁开眼看看呀,这不是钱吗?这是妈走了三十公里才在乡下亲戚那儿给你借的,你为什么就想不通呢?就是砸锅卖铁妈也要给你治病啊!”一时间,住院部上空被悲伤笼罩。怕女人悲伤过度,有病友拦腰将女人从地上抱住,带离现场。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感叹这母亲真的不容易,双职工下岗,女儿又得癌症,真是祸不单行啊!再加上抗癌药十分昂贵,几个疗程下来,再厚实的家底也要被掏空,更莫说父母都是下岗职工。可治疗又不得中断,否则前功尽弃。为了凑够药费,夫妇俩只好每月轮流去血站卖血。

尸体很快被收尸工运到停尸房去了。

地上留下了一摊血迹,以最后的色泽证明确实发生过什么。

人群陆续散去。

癌细胞是什么?就是在不允许增殖的部位上、在不允许增殖的时候疯狂地增殖的细胞。但夺走病人生命的却不一定是疾病本身,而是疾病以外的东西,比如恐惧、比如经济、比如压力。

在数学上,非线性系统大部分是无解的,有解或有近似解的只是其中的极少数。人也是一样,很多事是无解的。

8

不知道,是仇恨切割了我,还是我切割了仇恨。反正这幢有五十年历史的住院部大楼从我的位置墙面开始了开裂。刚开始不过是一条蚯蚓样细长弯曲的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表面光滑的装修材料欺骗了人们的判断。后来雨来了,那根线便像宣纸上的墨汁,饱含水分,向深处浸入。接着太阳又来了,抢走了它要的水分。一胀一缩之间,我却还不了原,一根长长的伤疤从此把我斜断。无数次的热胀冷缩,冷缩热胀,我的恶化的伤疤终于肿胀、化脓、扩散,不久后的某一天终于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继而,院长陪着分管安全的各级领导集体来到6病房视察,在简要回顾了我光辉的历程之后,直奔主题,一阵交头接耳之后,宣布我和整幢住院大楼成了危房。

我们这幢楼已不再接受病人了,等待拆迁。所有的医生、护士、病人、陪伴,病床、电视、电话、沙发等等都迅速地人间蒸发了。整幢大楼空空的,只剩下我和我的兄弟们——钢筋水泥的框架,一堆让人恶心的垃圾!

这么多年来,我和兄弟们终于又一次以平等的姿势重新站在了一起,共同的命运将我们重新团结成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据说,一年后就在我们脚下的原址将重新站起一幢二十层高的现代化住院大楼。

一年后将又有一位一生中很可能又只能见上一面、满身被涂料污染的小工人,在我的病房门上方的玻璃窗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下病室的代号。这一次,哪一位阿拉伯数字会成为我新的名字呢?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我还叫6病房的可能性极小。因为新建的大楼里设置的是一千张病床,也就是说至少有五百个病房。那6病房会是谁呢?我不知道,但谁叫6病房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病房都将按统一标准配置,都比我当初要好。

我知道,那个属于我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责任编辑 谢 锦

猜你喜欢

病房医生母亲
一种病房用24小时尿蛋白培养收集器的说明
医生
望着路,不想走
病房
给母亲的信
拯救世界的孩子们
你擅长在脑海里列表吗?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