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衣橱
2007-05-14叶倾城
叶倾城
朋友赠我一本《沉香》,集了张爱玲一些零碎佚文,我都读过,只是书前附了几十帧她衣服的照片,我倒反反复复看了又看。
说不出那隐略的失望,虽然明知是不应该的。我大约是想寻找一件曳地长袍,最鲜辣潮湿的绿色,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或者一件苹果绿驼鸟毛斗篷,怯怯地褪了去,再不一件,靛蓝水渍的旗袍,垂着流苏或者宝络。哪怕是最寒酸的黑呢大衣呢,也得扣一个小铁船的别针,一点出人意料的精致。
张爱玲曾经与这世间,结过华丽缘。都说她顶爱打扮,“旗袍外面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大约跟今年流行的连衣裙外罩小开衫相仿。舅舅见她没有冬大衣,着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镶大滚宽博的皮袄,那还是前清服饰,连《怨女》里的银娣也觉得过了时。她却如获至宝,立刻拿去穿,“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
胡兰成的侄女儿,过了60年还记得她的,说她是写字的,人不漂亮,可是那衣服:“格个辰光,伊个服装跟别人家两样的……伊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跟别人家两样的,总归突出的。”
正是踌躇满志、提刀自立的当口儿,张爱玲对未来没打算,只有浪漫的幻想,“(老了)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样子;青的黑的,褐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雍容如史太君。
她晚年有穿过中式袄裤吗?不太可能,好歹她也生活在美国。众人眼中的她:轻便衬衫;暗灰薄呢窄裙洋装,配紫红丝巾;素净的旗袍——只是“素净”,没“烟痕色”“细麻纱”这些花头;近乎灰色的宽大灯笼衣。有她的仰慕者形容她的裙子亮如佳洛水海岸,是张派女作家一贯对颜色及用词的迷恋吧,作不得准。都说她晚年主要穿拖鞋,家里穿,出外也穿,随买随穿随弃,因此照片里有那么多双,新崭崭的,像公共浴室的用品,看不出一点私人的偏好,是纯粹图实用。
但她曾经是恋衣狂,热烈地爱,更热烈地写。而当她老去,不吃零食,不买新衣,也极少写字,更拒绝见人,她不再与人发生恋眷或缠绵,她一定是想干干净净地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当她还年轻,她便感慨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
不再买心爱的衣服,大概意味着,张爱玲抛弃对人生的华丽想象。她来过,她看到过,她修改过——命运或者其他人的命运。物之欢不再能触动她。
无论曾经多么绮年玉貌、才华横溢,都会成为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