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知识与中医教育

[摘要]英国思想家迈克尔·波兰尼明确提出“缄默知识”这一概念。他指出显性知识是用书面文字、图标和数学-公式表示出来，易于存储、交流和共享的知识；而缄默知识就是存在于个人头脑之中、尚未被语言或者其他形式表述的知识。中医的知识体系中有大量的缄默知识。“缄默知识”这一概念以及背后的“意会认知”理论，对于中医来说，是一个非常有效的理论，引入这一理论，可以使中医教育中的很多思路串接起来，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从而为中医的教育改革和创新提供巨大的理论支持和实践动力。

[关键词]缄默知识；中医教育；教育模式

[作者简介]夏登杰，南京中医药大学党委办公室发展与政策研究室主任，副教授，江苏南京210046

[中图分类号]B0；G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434(2007)11－0188－04

英国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于1958年提出了“缄默知识”理论。这一理论的提出，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巨大反响，也有人将其誉为继笛卡尔、康德以后认识论发展史上的“第三次哥白尼式革命”。迈克尔·波兰尼在其著作《人的研究》中，第一次明确地对人的两类不同形式的知识作了系统的阐述：“人类有两种知识。通常所说的知识是用书面文字或地图、数学公式来表述的，这只是知识的一种形式。还有一种知识是不能系统表述的，例如我们有关自己行为的某种知识。如果我们将前一种知识称为显性知识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将后一种知识称为缄默知识。”“缄默知识”这一概念引入我国的时间不长，很多学者已经对缄默知识进行了介绍和研究。对这一概念的译法也有多种，如北京师范大学石中英教授称之为“缄默知识”，还有的学者将其译为“默会知识”、“意会知识”、“隐性知识”等，这些都反映了这个概念本身内涵的丰富性。

引入“缄默知识”这一概念，对于中医教育的意义是极为重要的。因为中医是一种需要依靠医生的各种感官体验和心理思辨而获得诊疗信息的知识体系，因而其知识体系中有大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缄默知识。因此，从多方面来看，缄默知识将为中医教育模式改革提供十分有力的理论支持。

一、中医中的缄默知识

近代以来，欧洲的学术界将科学划分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类，而后起的北美学术界又将科学划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三种，但是这些划分对于中医这样一门特殊的传统学科，显然都无法适用，这反映了这些学科分类方法的局限性。人们在研究中越来越认识到中医作为一门传统学科，是一门复杂性学科。

作为一门传统形态的科学，中医具有传统科学的特点其中之一就是分化程度不高。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来看，人类文明的发展是经过了几次大的分化，比如情感和理智的分化、实事与价值的分化、认知与体验的分化等等。而中医作为一门传统学科，这些方面的分化程度都是不高的。分化程度不高，导致中医知识中存在大量的缄默知识。而且作为一门传统形态的科学，中医中缄默知识的比重很大。这导致了中医和西医的重要区别之一：中医的缄默知识的比重比西医要大得多。

中医中的缄默知识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理论认知方面的。中医历来有“医者意也”的说法。意会是中医的认知的重要方面。中医中的很多知识，是无法用语言、文字、图表等来清晰地表达的。一个学中医的人，即使把课本或者医书记忆得非常熟练，但是，这还不是掌握了知识的全部，只是掌握所要表达的医学知识的一部分，即显性知识，而在显性知识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类不能或很难用语言、文字或符号表达的知识——缄默知识。这是为什么中医的学术发展不断地以“注经”的方式发展的原因．也是不同的人为什么同样读完相同数最的医书但是所施展出的医术水平却相差很大的原因，更是为什么很多高明的医生很难把他的医术很好地传承下来的原因。二是技术操作方面的。缄默知识储存在潜意识中，不能用意识加以保持和提取，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但能在适当的情景下自动激活，自行发挥作用。中医中的许多学术成果，都是和文化体验分不开的。在临床上，储存的知识在缄默知识的调动下，自动地激活和整合，是缄默知识的一致性集结，这种集结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顿悟就产生了。人的许多高级的心理活动，比如创造、灵感、顿悟等等都离不开这种缄默知识的支撑。很多高明的中医医生在临诊的时候，他所施展的医术的背后，已经是调动了、激活了大量的缄默知识。而并不高明的医生，虽然掌握了很多显性知识，之所以医术不好，就是它的缄默知识储备少，无法为显性知识的运用提供平台。由此，波兰尼提出他最著名的认识论命题——“我们所认识的多于我们所能告诉的”，正说明显性知识和缄默知识处于相同的地位、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

因此，认识到中医中的缄默知识的特性，对于我们认识中医学这一学科体系的特点，以及进一步思考中医药的教育模式，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

二、缄默知识和中医的教育模式

波兰尼指出，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在人类知识的历史上长期处于一种受压迫的处境，可以说是知识王国的“被流放者”。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教育的氛围中，缄默知识却并没有完全落到被流放的境地，相反却一直是一种受重视的知识。如很多的医家都指出学医需要有很强的悟性，“医者意也”这一概念被作为医学的一种重要的支撑而被提出来。但是，随着体现客观性理想的“科学知识”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日益突出，人们对这种知识的客观性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仰。对这种知识客观性的广泛信仰和追求，便产生了知识问题上的“客观主义”。“客观主义”的认识论旨在反对知识问题上的“主观主义”、“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要求人们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摒弃所有个人的主张、意见、偏见、情感、常识等，从而确保获得客观的、实证的、精确的和确定的知识。在这里缄默知识失去了时代的认可。在中医的教育中，往往不由自主地向现代知识形态靠拢，尤其是中医教育制度的确立，使得中医的教育越来越模仿现代其他学科的教学模式。这种传统知识形态和现代知识的传授模式之间的矛盾，就是造成现在中医学教育质量出现种种问题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的本质，就是中医知识中的缄默知识的传承问题。

波兰尼通过批判实证主义错误的科学观，证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知识一样，充满人性因素，科学实质上是一种人化的科学，是一种“个人知识”，在非言传的“意会认知”层面，科学与人文是相通的，一切知识都离不开个人，离不开意会的估价。中医和西医的区别，就是西医是“规范中心化”的知识，不管是“大医”还是“小医”，只要按照一定的规范标准进行治疗就可以；西医的研究也是在探索一种标准，确定一种标准。而中医除了“标准中心化”以外，还有“人的中心化”，就是对医生的个人能力要求很高。同样的中医知识，在不同层次的中

医医生手中，其价值是不一样的。其原因就是，高明的中医医生，其除了掌握显性知识外，还储备了充足的缄默知识；而不高明的中医医生，或许在显性知识的掌握上可能和高明的中医医生一样，但是缄默知识的储备上可能相差很大。因此，中医的教育模式，除了显性知识的传授外，还要注意缄默知识的传授，而后者可能更为重要。

中医的知识可分为结构性知识和非结构性知识。而缄默知识没有较清晰的结构，属于一种非结构性知识。我们的中医课本上总结几千年来的学术成果，又经过教材编写者的整理，形成明晰而有条理的知识，可以看作是一种结构性的知识。但是中医的教育仅传授结构性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这样不能适应临床的需要，因为中医的知识结构中还包含大量的非结构性知识，这些知识和规范与有系统的结构性知识(如概念、原理、方法论)不同．是在具体情境中形成的，并与具体情境直接相连的、不规范的甚至是非正式的知识和体验。这些非结构性知识很难写到课本上，很难条理化和明晰化，很难通过讲授的形式加以传授。但是这些非结构知识对于中医学来说，又是非常重要的。中医的知识很活，没有西医知识那样的量化和明确的对应性，就是因为中医知识有这样的非结构性知识的存在。我们现在的中医教育所存在的种种问题，就是因为我们的教育体制没有顾及到这些缄默知识、非结构性知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现在的中医教育模式套用了现代学校的教育模式，而这种教育模式主要是以有形知识的传授为主的，是认知型的，这样的模式忽略甚至阻断了缄默知识、非结构性知识的传授。

既然缄默知识难以传播，而中医学的教育恰恰又对缄默知识的传播有内在的要求，那么如何能够有效地传播中医的缄默知识，或者说，能够增强缄默知识的激活机制?

石中英教授指出：“缄默知识不仅具有波兰尼所说的非逻辑性、非公共性、非批判性等特征，而且还具有非常情景性、文化性和层次性等特征。”因此，我们也从缄默知识的三种特征作为切入点，思考如何在中医教育中使得缄默知识得以有效的传播。

第一，针对缄默知识的情景性，采取各种方式增加临床教学。缄默知识的情景性，就是缄默知识的获得总是与一定特殊的问题或任务情景(situa—tian)联系在一起，是对这种特殊问题或任务情景的一种直觉综合或把握。因此，缄默知识发挥作用也是与这种问题情景的再现或类化分不开的。同样道理，中医的诊断和治疗过程，也是一个综合的过程。很多课堂上分别讲授的知识，在临床上需要一次性集结，因而必须通过临床才能学到这些综合的知识。比如一个病人，有的时候书本上列出的很多证型并无完全准确的对应，医生面对的病人，要比书本上的复杂得多。中医中很大一部分知识与临床过程共生，是不能明确地用语言文字表达的，因而是不能够在课堂上讲授的。因此，传统的教育模式(比如师带徒)应该得到重视，应该有机地融入现代中医的教学模式。波兰尼也曾经提到过缄默知识的传承途径之一就是用师傅带徒弟。他说：“不能够详细描述的技巧也不能通过规则的方式加以传递，因为它并不存在规则。它之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加以传递……这种缄默知识只有通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批判的模仿才能被消化。”中医知识的学习，不是一系列静态知识的记忆，而是一种动态的、包含着各种细节的或者无法表述的体验过程。因此，现代中医的教育，需要不断地给学生设定这样的临床情景，以便在情境中充分地学习。波兰尼举例说，我们可以认识一个人的脸，可以在成千上万张脸中辨认出我们所认识的这张脸，但是通常却说不出我们是如何认出这张脸的。我们可以认出任何一张脸上的表情，但是我们一般情况下也说不出我们究竟是根据什么符号来认识的。同样，在中医中也存在这种情况。很多时候通过望诊可以诊断出一个病人的病情，这种微妙的病情使之与健康人区分开来，又和其他类似的疾病区分开来，但是这种诊断往往不能够很清楚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中医由传统的师承教育转变成现在以学校教育为主的教育模式，使得中医的教育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但是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因此，很多学者又开始重视传统教育模式(如师承教育、长学制等)的价值，加强传统文化教育等，甚至还有学者提出中医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等等。这些观点的提出，其实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中医的缄默知识如何传授的问题。师承教育、长学制、加强中医文化教育等，只是表层的手段，而真正核心的东西，就是要使中医中的缄默知识得到传承。缄默知识是职业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波兰尼在《个人知识》一书中强调指出：“一种无法言传的技艺不能通过规范流传下去，因为这样的规范并不存在。它只能通过师傅教徒弟这样的示范方式流传下去。这样，技艺的传播范围就只限于个人之间的接触了。我们也就相应地发现手212-1-易倾向于流传在封闭的地方传统之中。”波兰尼已经发现，当科学中的以语言表述的内容在全世界数百所新型大学里成功地授受的时候，科学研究中不可言传的技艺却并未随之渗透下去。而面对中医学这样一门包含着大量缄默知识的学科，一门理论性、技能性都有的专业，情景教学是非常重要的，因此需要加大临床教学的力度，弥补课堂教学的不足。

第二，针对缄默知识的文化性，将文化教育纳入中医教育的成本。缄默知识的文化性是非常鲜明的。所谓缄默知识的文化性，是指缄默知识比显性知识具有更强烈的文化特征，与一定的文化传统中人们所分享的概念、符号、知识体系分不开，或者说，处于不同文化传统中的人们往往分享了不同的缄默知识体系，既包括缄默的自然知识体系，也包括缄默的社会和人文知识体系。中医和中国传统文化是分不开的，中医的理念和知识，和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刻的一致关系，比如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阴阳五行、五运六气、天人合一等概念，在中医之外的领域，可能只有哲学史的地位，而在中医之中，却是一种重要的指导理论。很多中医中的思维方法，也与现代科学不同，而与传统文化有着深刻的渊源，这些知识，又是掌握好中医的必经之路，是理解中医知识必要的“元语言”。正是有了这些知识，才能够将真正的中医医术推向一个高度；也正是这些知识底蕴，才能够将中医的知识真正地激活和整合，施展出较好的临床技能。

第三，缄默知识的层次性，将指导我们推动中医知识显性化。所谓缄默知识的层次性，是指“缄默知识也并不是只有一种形态，根据其能够被意识和表达的程度可以划分为不同的层次”。在缄默知识和显性知识之间存在着一种“连续”或“谱系”现象，而不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克莱蒙特在实验的基础上将缄默知识划分为无意识的知识、能够意识到但不能通过语言表达的知识以及能够意识到且能够通过语言表达的知识。因此，我们在考虑中医的缄默知识的传授过程的时候，可以根据缄默知识的这种特性，让更多的缄默知识向显性知识过渡，以借助显性知识来推动相关的缄默知识的传播。医案中包含的很多显性知识，往往是其背后缄默知识的引子，它与缄默知识存在着一个递进的层次。中医的教育需要通过这种层次的递进和引导，达到对缄默知识的传播。很多的医家重视医案在教学中的作用，其实就是着眼于医案记载的显性知识向缄默知识的引渡作用。

三、重视缄默知识，做好中医的传承和创新

中医人才的培养目前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临床技能型人才的培养；二是创新型人才的培养。这两个方面都需要重视缄默知识的传授。缄默知识的传承也就成为这两种类型的人才培养的共同支撑。

一方面临床技能型人才需要在“规范”的课堂教学等途径中掌握中医知识，另一方面，许多无法用文字表达和文献上不曾记载的中医知识，需要通过师承等方式加以传授，因而要重视临床医生的个人化知识的培养和传承。中医作为一门传统学科，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是可以随意用现代学科的分化方法去离析的。因此，在中医教育中，要注意这种文化与中医的一体性，是中医中包含大量的缄默知识这一特点的内在需要。创新型人才需要加大中医思维方式和文化素养的教育，因为缄默知识是中医创新的基石。

中医的学校教育，经过五十多年来的发展，已经逐渐形成了较为完整、系统的体系。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中医院校的教育往往纳入现代学校教育体制之中，存在着对现代教育模式的模仿和趋同现象，而忽略了中医学这一学科体系中缄默知识的传承特点。目前中医药教育模式的各种弊端也逐渐显露，需要进一步改革。这些需要吸收大量先进的教育学、知识论等理论的支持。而同时，缄默教育则是我们思考中医现代教育模式改革的一个核心问题。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还需要有更多的有识之士加入。

责任编辑：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