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
2007-02-11言咏
言 咏
知青返城的大潮令原本就狭窄的就业空间更形逼仄,允许人们自谋职业以疏解就业压力成为一个现实的选择。个私经营的大门就此打开。当年北京第一家个体饭馆的开办者,就属于第一批跨过门槛的人
北京王府井附近有一条翠花胡同。从胡同的东口进去,走约莫五六百米,向右手一拐,就看到二层楼高处挂着一块红色的招牌——“悦宾饭馆”。
饭店的门脸不大,上面挂着一块小牌子,写着“中国个体第一家”。
推开门,店堂是一个约莫20多平米的里外套间,摆着十来张式样最简单的桌椅。记者到访时正是中午吃饭的钟点,生意颇不冷清。
“当年刚开张的时候,在这个饭店吃饭可是要排队,要等桌。”饭店的创始人,73岁的郭培基说。
这家开张于1980年的小店,是北京第一家私营饭馆。在那个年代,它的开张就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一颗巨石,泛起不小的波澜。
酒香不怕巷子深。27年之后,满街饭馆林立,但这家不起眼的小门脸,依然有着许多慕名而来的食客。22岁的孙子郭诚在店堂里忙碌着待客,一位戴眼镜的老太太边点菜边问:“你们这是第一家个体饭馆吧?你是他们家的孙子吗?”
新闻“催生”出来的 私营饭馆
开饭馆的主意是郭培基的老伴刘桂仙提出的。
那大约是1980年的夏天。郭培基在北京内燃机厂当炊事员,每月工资六七十元。家里四子一女,老大是知青,在外地;老四和老五都待业在家。“当时确实是想解决孩子就业的问题”,郭培基说,“那时找工作比较难”。
粉碎“四人帮”以后,“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青开始逐批返城,到上个世纪80年代初,约有1400多万知青回到城市。这股返城的大潮,给城市造成了巨大的就业压力。“待业青年”就是诞生于那时的一个新词汇,比“失业”好听——时任北京东城区工商局副局长的靳云平形容当时的情形是“根本没有就业渠道,只有号召待业者自立”。
允許人们自谋职业成了疏通就业压力的现实通道。1979年2月,国家工商局向中央做报告:“各地可以根据当地市场需要,在取得有关业务主管部门同意后,批准一些有正式户口的闲散劳动力从事修理、服务和手工业等个体劳动,但不准雇工。”这是“文革”之后党中央、国务院批准的第一个有关个体经济的报告。
1980年8月,中共中央召开全国劳动就业会议,提出“劳动部门介绍就业,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相结合的方针”。工商局曾免费办服装班,找服装厂的师傅教待业青年做衣服,学成之后工商局发给他们执照,让他们自己开店裁衣。
刘桂仙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向东城区工商局提出了开饭店的申请。
东城区工商局副局长靳云平和他的同事起初也很犯难。当时只对修理业、手工业的个体经营活动有所放开,其他行业没有相关政策。另外,开饭店还有一个绕不开的难题:粮油关系如何解决?国营饭店有粮油指标,如果没有相关政策,谁给私营饭店粮油指标呢?在那个一切凭票供应的时代,不解决这个问题就寸步难行。
刘桂仙一次次去工商局询问,都没有结果,但他们想开饭馆的消息却不胫而走,由此引来不少记者。对于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郭培基一直推挡着不肯接受采访,直到有一天来了个大胖子记者。
近三十年之后,郭培基还记得这个人叫吴肇祥。“他说他是炊事员,我们聊聊天吧。我就给他沏壶茶,点根烟,按北京人的话来说,侃起大山来了,我开始说想开饭馆的事。”
结果第二天,郭培基的话就变成了新闻稿被广播了出来。大意是,这家人想开饭馆,有店面,也有厨艺,但买不着粮油。文章直指了粮油关系这个最难解决的问题。
据郭培基回忆,文章播出后大约三四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就去了他家,送去一个粮本。虽然用这个粮本只能买到机米、黑面和高价油,但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粮油问题最终能解决,除了媒体效应,背后还有东城区工商局在帮助疏通关系。靳云平回忆当时是一位叫老索的老干部负责跑东城区粮食局,跑了很多次,反复说明只试这一户,“你们看着批一点米面油,不以此为政策,不以此为规矩”,粮食局最后才批了条子。
“我们当时确实想树一个典型。内部研究了好久,还去了刘桂仙家家访,觉得这个人行,是真想干。别人问一问没消息就回去了,她很执着。”靳云平说。
最后给悦宾饭馆的营业执照就是靳云平签发的。那时候还没正规的营业执照,工商局自己印了份东西,靳云平签了个字就算是“执照”了。
得到许可之后,郭培基和刘桂仙做起了开业的准备。他们腾出一间房子当店堂,一家七口挤在剩下的一间屋子里。
刘桂仙还去王府井灯市口的一家银行贷了500元款。那时给个人贷款也是新鲜事,东城区工商局的老索给做的保人,利息只有三四厘。
另一件事是买冰箱。卫生部门要求很严,没有冰箱不让开业。郭培基的小儿子拿了500块钱去买,但那时一台冰箱得要1000多元。后来商店的经理找了台外表有点瑕疵的冰箱,大笔一挥,划了个叉,当处理品400元就卖给了他们。
1980年9月30日,悦宾饭馆正式开业。
那天郭培基本来只打算笼下火试炉灶的,把火笼好后他就上班去了。到了中午这火一直没灭,刘桂仙觉得,那不如炒几个菜试一下,让街坊邻居先尝尝。她用仅剩的36块钱,买了4只鸭子,因为她最擅长做鸭子,能用鸭子做出七八种不同的菜。
没想到消息又一次不胫而走,等郭培基下班推着自行车一进胡同,就觉得气氛不对,自己家门口的人比前门大栅栏的还多,三三两两,聊天的,抱着孩子观望的,推着自行车路过看热闹的。进屋一看,人更是多,满屋子坐着发肤颜色各异的各国记者,其中来自美国和日本的三个记者没吃上开张的第一顿饭不肯走。郭培基想擀面条给他们吃,结果家里的面不够,最后只好向邻居借了点,做了几碗打卤面,才对付了过去。
美国合众社记者龙布乐在采访郭培基时向他夸口说:“我在三天之内让整个地球都知道你开饭馆。”龙布乐后来在他的报道里这样写道:“在共产党中国的心脏,美味的食品和私人工商业正在狭窄的小胡同里恢复元气。”
“当时思想还是左得厉害”
靳云平坦言,给悦宾饭馆发执照签字的时候没有压力,压力是在开业后才有的,生怕出任何一点纰漏,因为没想到那么红火,影响那么大。来吃饭的人多,来采访的记者、尤其是外国记者更多。
开张之后,靳云平收到了针对悦宾饭馆的厚厚一叠反对资料,争议主要集中在“合不合法”上,因为执照是依据“政策规定”发的。郭培基的前一个单位,还暗地里把这两口子调查了个底掉,后来没发现什么问题才作罢。
其实在悦宾开张之前,上海就已经有人尝试过自己开饭馆,同样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
1980年7月12日,上海待业青年陈贵根在华山路上开了一家叫“味美馆”的饭店,这是上海的第一家私营饭店。饭店开业后,舆论就开始议论:私人开店、营业是否合法?如果这些人先富裕起来,能不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陈贵根的弟弟陈云根是一家饭店的厨师,利用业余时间参加私营饭店工作是否允许?
据当年《文汇报》报道,上海市政府财贸办公室两次召开有市劳动局、工商局、税务局、房管局、粮食局等部门参加的会议,专门讨论“味美馆”开办过程中所暴露的矛盾。
1980年9月25日,上海杨浦区一待业青年开了家个体点心摊“长短亭”。这位对发展个体经济政策是否稳定存有疑虑的青年,取这个店名的意思就是“政策稳定其寿命便长,政策变化其寿命就短”。“长短亭”开张后,从早上四点半开始,一直营业到深夜十一点,分四市经营,生意很好。但四个月后却由于店主月收入过高,富得太快而受到非议,被迫停业,直到1981年才恢复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