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槐花香
2006-09-16程文胜
程文胜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槐花公社办公室秘书——那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槐花公社已经不存在了——那时,父亲对苏联文学欢喜得要命,却终日为琐事所累,他给我起了文胜这个名字,显然是有所寄托。遗憾的是,童年的我对文学非常鄙弃,一听见父亲恩威并施地让我背诵经史子集唐宋诗词,脑袋就开始发胀。终于有一天,我悄悄在舌尖上点了牙膏,在父亲翻开书本考验我的记忆能力时,我立刻露出痴呆儿的表情,并且让牙膏产生的丰富泡沫从嘴角溢出来。母亲大惊失色,将父亲好好责怪一顿,母亲说:“天下哪能找到像你这样把孩子往傻里整的人呢?”父亲冷笑道:“他傻?脑子恐怕比奸商还奸。”但从此再也不折磨我了。
父亲这句话说对了,我还真是具有商业头脑。那时,孩子们对泥巴玩偶有一种特别的兴趣,一群一群的围在河西码头疯狂地制作泥玩具,然后放进灶膛里烧制。可是由于土质不行,模子很漂亮,一晒干就散型了,就裂口了。我到处寻找,终于在一片槐花林里发现了一种黏土,那种黏土做出东西来既瓷实,又不裂口,非常适合精雕细刻。我把黏土切成书本大小的方块,谎称是从唐镇华宝山上挖来的,男孩子来要,每块五分钱卖出去,女孩子来求,每块只卖两分钱。
我另外的一项生意是,用甜面和槐树花搓成蜜丸子卖,谎称是我父亲从医书上得来的中医秘方,可以清肺止咳的。这种生意主要是对父亲的朋友,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比如文化馆的唐馆长吃一粒要给我一角钱,有时还会给到两角。其实,唐馆长也不吃亏。我父亲是小有名气的秀才,鉴赏能力是很强的,唐馆长一有新剧本便邀请他讨论,并总能得到启发。其他创作员有了新作品也都想听听父亲的意见,有的还找到家里来。桂芳阿姨就是其中之一。
桂芳阿姨是武汉知青,写过好几出戏文。有时也上台唱戏,咿咿呀呀唱什么“鹅见青山多苦梅,那青山见鹅,硬鱼死……”之类的,我始终不明白这鹅呀、梅呀、死鱼呀有什么联系,但桂芳阿姨的声音真是好听。有一次,父亲和桂芳阿姨正高谈阔论神采飞扬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母亲显然受到了刺激。也不知她采取了什么手段,以后便很少见到父亲和桂芳阿姨单独在—起。不仅如此,我还经常听到母亲讽刺父亲,母亲称桂芳阿姨为“动你牙”,母亲时不时总会说:“动你牙到底动了你几颗牙?”母亲说话时,脸上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母亲这样一说,父亲便默不作声。
我曾经问过父亲,母亲为什么总是对他的牙齿感兴趣。父亲说:“什么动你牙?是冬妮亚。你母亲哪里看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亮着虫子一样的亮光,但很快就暗淡了。父亲没有叹气,沮丧却在他满脸皱褶里游动。
父亲不去文化馆不和桂芳阿姨接触,桂芳阿姨却总向我打听父亲的情况。一般的情况是,我碰巧到文化馆摘花——文化馆的天井里有两株高大的洋槐树,据说是乾隆年间一位很有名气的秀才亲手种植的,花开的时候,一串串白花在细碎的叶子间晃动着,是做蜜丸的绝佳材料——就碰巧被她看见。那天,桂芳阿姨叫住我,说:“你别总摘花了,你又不是蜜蜂,摘花做什么?”
我说:“槐花有很好的味道,想不想尝尝?”
桂芳阿姨说:“花哪里能吃?说不定有毒……”
我噌噌噌地爬到树上,摘了几串花下来。我掐去花蒂、花蕊,将十几朵花的小瓣放在掌心一压,做成一个花饼。我说:“桂芳阿姨,你吃吧,吃死了我负责。”
桂芳阿姨目瞪口呆,看着我掌心上皱巴巴的花饼,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品尝。在我的一再坚持之下,她终于表示愿意拿几朵小花瓣泡茶试试。
桂芳阿姨便领我到临街的二楼宿舍。宿舍很窄,但看起来却很是宽敞,而且空气里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桂芳阿姨拿给我一个铁皮桶,说:“这里全是你爱吃的动物饼干,我刚从汉口带来的。”
说着,就见她装腔作势地找水杯泡槐花。我呢,则痛痛快快地吃起来,没有丝毫羞涩。桂芳阿姨端着槐花水,对我讨好地微笑着,她说:“大文豪,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我笑了,说:“你是想知道我爸爸是不是常常思念你吧。”
桂芳阿姨的脸一下红如朝霞,她假装嗔怪道:“坏小子,没大没小的。”
我说:“不是问这个呀,我还以为是呢。”
桂芳阿姨鼻尖上渗出细汗来。她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个单身女人,总把心思用在我父亲身上,能好意思说明白吗?
我看着她的神态,觉得桂芳阿姨根本不像舞台上的样子,舞台上的她显得精神抖擞,眉目顾盼有神,真是仪态万千。可现在,她的眼皮耷拉着,眼角上已经游动着鱼尾纹了。我说:“桂芳阿姨,你今年三十六岁了吧?”
桂芳阿姨愣了一下,满心的忧伤立刻从眼睛里流出来。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忘怀的忧伤,多少年后,当我旅居他乡,忽然听到桂芳阿姨病逝的消息时,我首先记起的就是那美丽的忧伤。
我在桂芳阿姨的忧伤里咀嚼着饼干,心里涌动着欣赏和怜悯。我说:“桂芳阿姨,我喜欢你。”
桂芳阿姨拍了拍我的脸,她的手冰凉凉的。
我说:“其实我爸爸也喜欢你,今天他和妈妈斗争了。他想找几本日记,妈妈知道他想找冬妮亚。”
桂芳阿姨的脸上又出现了朝霞。她起身走到窗前,槐树的花枝斜插过来,细碎的花点点滴滴。桂芳阿姨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然后,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走过去,也闻了闻花,我终于明白房间里为什么那么香了。
我说:“桂芳阿姨,你和别的女将不一样,你很香。我爸是个糟老头了,是个糯米年糕,他害怕我妈,怕得要命。我一点儿都瞧不起他。我要是他,我肯定和你谈恋爱。”
桂芳阿姨微微一笑:“那你妈呢?”
我想了—会儿,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写封休书休了她也就是了。”
桂芳阿姨笑了起来,她说:“我的大文豪呀,你以为是在唱戏呀,还休书呢?”
桂芳阿姨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桂芳阿姨叹口气说:“大文豪,桂芳阿姨心里难过,可惜你年龄太小了,很多事情你不懂的。”
桂芳阿姨一流泪,我也感到心里难过,那时,我心里真是难过了。等桂芳阿姨停止了抽泣,我说:“我要走了。”
桂芳阿姨说:“你走吧,常来陪阿姨说话呀。”
我跑出了文化馆的大门,来到街市时,听见桂芳阿姨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还是“鹅见青山多苦梅,那青山见鹅,硬鱼死……”唱词仍是滑稽,但听起来凄凄切切,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现在,我站在当年槐花公社文化馆,也就是现在的清泉镇文化活动中心里,阁楼早已改造,让人惊奇的是那两株槐树依然还在,槐香袭来,心念一动,蓦然想起那唱词本该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之类的。
眼眶一热,依稀见桂芳阿姨在槐花的簇拥下款款而来,让人久久之后仍是满心的忧伤和感动。
责任编辑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