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那个笨人
2006-09-16邵晓菲
邵晓菲
阿宁是我丈夫,他是个笨人。
刚刚和阿宁认识的时候,有人评价他聪明,我挺高兴。那时他瘦瘦的,矮矮的,经常戴一顶鸭舌帽,分明像有人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拍平了头顶,不长个了。论相貌,真谈不上英俊。举止呢,更别提了。
阿宁很笨,他的思维在一定时间段内不能实现跳跃,而这个不能跳跃的时间段或长或短,短的时候,你和他谈话不能随意转换话题,转得太快,他会纳不过闷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除非你在转换话题之前跟他打个招呼,告诉他:咱们不说这个了。否则,你看到他的那个样子,你也许会感到歉疚。
而有的时候,他一两天可能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其他一切行为都仿佛是在梦游中。记得我们谈恋爱时,一次他去我家,进了单元门,我父亲正好在开报箱取报纸,他只看了我父亲一眼,就直冲冲地往楼上走。上到两层后,突然觉得刚才那人应该是个挺重要的人物,想清楚了之后赶紧往楼下跑,去和未来的老丈人打个至关重要的招呼。自然了,免不了一番解释,之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怕得不得了——差一点儿把个准岳父丢了!
阿宁办事循规蹈矩,或者可以说非常教条。比如在家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听谁说哪里不舒服了,那是一定要去看大夫的。无论是轻还是重,都要到医院,听大夫的教导,照大夫说的去做。有时不免显得小题大做。因此,我轻易不对他讲我哪里不舒服。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原则,生孩子,就一定要到专门生孩子的医院去生;腰腿疼,就一定要到专门治疗腰腿疼的医院去治;自然,孩子不舒服了,那肯定要去专门给孩子看病的医院……
生我们孩子的时候,妇产医院离家最远,可他就是认准了那里生孩子最安全,他宁肯一天几次地跑远路照顾我们娘儿俩。那时,真把他累晕了,累趴下了。其实,离家不远就有很不错的医院,生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一次他可受了打击了,孩子感冒,有一点发烧,去了医院不仅被要求住了院,还进行了一系列没有必要的、非常规的检查、化验。被狠狠宰了一刀是次要的,主要是孩子受了很大的罪。孩子受了罪,那可是捅了他的心尖儿,他觉悟了!——他要对这家医院进行治理!他说:咱们受了罪,就够了,可不能再让别的孩子受罪了。于是,他就把医院相关科室的医务人员召集起来给人家开会,做了一系列的思想政治工作,给人家讲,医院是救死扶伤的神圣地方,医生应本着人道主义的态度履行治病救人的义务……他妄想用这些连小学生都很清楚的理论把人家医务人员的觉悟提高起来,把医院的医风扭转过来,你说他笨不笨?
阿宁说话办事不会隐讳,不会含蓄。无论光彩不光彩的事,说出来,做出来,都是坦荡荡的,有时就像个孩子。有一段时间,他迷恋上了书法。好家伙,整天不务正业,就是临帖子,还是一天好几种临法。一会儿柳体,一会儿颜体;一会儿楷书,一会儿又是魏碑。直练得脖子疼,手腕子酸。自己一边临去也就算了,不行,他是逮谁让谁看,非让人家说说他写得怎么样。
说他写得好,他就会找出种种的不好之处;说他写得不好,他又会说出几多得意之笔。没完没了的,谁碰见谁倒霉。第一个受害的就是我,再就是我母亲,就连我们上小学的女儿也逃脱不了他的纠缠。到后来,只要我们听到他又要来麻烦我们了,还没见他的字,我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哎呀,写得真好!……结果把他气得够戗。
就他那两笔字,家里人看看也就算了,嘿,他也不怕丢丑,谁来给谁看,别人不来,他还要拿出去给人看,他真好意思!别人夸他两句,他还挺当真。
一天,他从外面兴冲冲地回来了,人还没进家,就大声嚷嚷起来:我的油盐店开张了!原来,一个单位的负责人不知怎么想的,要请他写几块匾挂挂。邪了!别提他那个兴奋了。一晚上没干别的,就写那十几个字。写完了还睡不着,老是琢磨着人家怎么夸他呢!跟他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因为他的哪篇小说这么兴奋过。第二天一早,他赶紧捧着他的“杰作”给人家送去,不等人家开口,就迫不及待地问:写得怎么样?想听听人家怎么夸他。
对方看了看说:不错,不错!“不错”也就算了,可接下来又说了:你用的不是最好的纸吧?你看,有的地方有点洇,有的地方又挂不住墨。嘿!这下可伤了自尊了。结果又是一晚上没睡好觉,反复琢磨着怎么改进。你说他笨不笨,自己那两下子,也不知道搂着点。
阿宁笨,但阿宁勤奋、认真。阿宁做事情从不投机取巧,一板一眼,丁是丁卯是卯。比如家里买了什么没用过的物件,无论多简单,他都得先把说明书拿出来,学习半天之后,才按照说明书给出的条款,动动这儿,摸摸那儿,否则决不轻举妄动。看着他,你上火;你要是帮着他干,他还不乐意。
看别人干活毛手毛脚,他生气。遇到懒散的人,无论在哪儿,无论是谁,他都要说说:你这个小伙子,干事情得认真呀!这么简单的事,你出了这么多错,这哪行啊!干一行爱一行,你还年轻,得把工作做好,才会有前途……
遇到做事认真、负责的人,他就特别欣赏。年轻人,他会觉得人家有前途;年长一些的,他会觉得人家干什么都错不了。
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的要求都近于苛刻。他的生活很单一,成天就是看书、写稿子。累了,就去散散步,找朋友聊聊天,或者写写字,他没有任何传统的或时尚的爱好。他对游山玩水从来不感兴趣。成了家,有了孩子,这么多年很少领我们出去旅游,出去几次,也纯粹是为了我和孩子,是他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了。在他看来,除了写作和学习,其他都是耽误时间。
阿宁笨,但阿宁是个重情谊的人。他爱憎分明。对帮助过他的人,他会念念不忘,而且要把他的情感传达给家人,要我们都要念人家的好。比如当年他从小县城往保定市调动的时候,原单位把他当人才,不舍得放。而一个当领导的老大姐,不顾其他人的阻拦,说:“人家那是往好处走呢,咱可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前途。”愣是把他给放了。阿宁对此感激不尽,现在虽然成天瞎忙,顾不上经常和那位老大姐联系,但他心里有人家,总是和我念叨她。
阿宁对朋友真心诚意。一次,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了,阿宁给他打电话,结果知道他刚刚做了心脏手术,说是挺严重。当时他还跟人家开玩笑,说:你要是活不过来了,你老婆我包了。可他放下电话,我看见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他还有一个朋友,爱人突然出车祸不幸去世了,对于这个朋友来讲,好比天塌了。因为他的孩子远在深圳工作,平时只有他们夫妻俩在家。丧事办完了,亲戚朋友都走了,孩子也得回单位上班。这时阿宁对我说:开始几天,并不是他最难过的时候,等事办完了,人都走了,静下来,那他才难受呢。这段时间我也不干别的了,就当一阵子他的儿子,陪他些日子吧。
那一段时间,阿宁天天陪着那个朋友,就是会别的朋友,也尽量带着他。直到那个朋友又有了女朋友。后来他的一个同学给他打电话,问他这些日子忙什么,他说,老×的老伴没了,儿子又不在,我现在就是他的儿子。只是我这个儿子不花他的钱,他也不花我的钱。一边说一边笑。
对于他这样珍惜时间的人,要是别的事情,他早就可惜得不得了啦,可是为了这个朋友,他就不在意时间了。
阿宁的重情守义,我特别欣赏。但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决不掩饰,也不会应付,他要明示对方:我不喜欢和你交往。这,我就觉得他处理得不太好。没有必要那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那不是太笨了吗?
有时,阿宁的心态像个孩子。他相信,世界上好人多,坏人极少;他感觉,当今的社会发展得挺快,如今的中国是谁也不可以轻视的。他认为,为人得走正路,出格的事他决不做。他的这种态度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上街买菜,他结识了许多卖菜的“朋友”。这些朋友一看见他,就会热情地招呼他,把菜推荐给他,他也高兴地和他们调侃,完全没有买卖双方间的那种戒备、奸猾的气氛。结果每次他都会买回一些家里已经有、或者不太好的菜。我生气他却不在意。他觉得,这些人即便耍点小聪明,也是迫于生活,他们本质上都是非常可爱的。
有时,跟别人聊天,有谁发牢骚对社会不满,他也不顺着别人说,说不定还给人家几句:就你,到国外还不定什么孙子样呢?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谁当这个家容易呀!他美国就没问题了?……不过,对于身边发生的一些阴暗的事情,他又会深恶痛绝。特别是对于自己比较近的人,以前一直比较相信的人,更是不能容忍。表现就是:生气——琢磨——伤心——睡不着觉。
他平时对孩子的教育,方法不多,但也不失时机。比如,一次我们夫妻两人谈论一个贪官,因贪污了巨款而惶惶不可终日时,他马上对十岁的女儿说:你看,什么时候都得走正路。爸爸挣钱挺辛苦,但这样得来的钱踏实,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也不知道孩子听懂没听懂。
阿宁热爱写作。写作对于他来讲,不仅仅是心理需要,甚至已经成为他的生理需要了。有一段时间不写,他就会觉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心肝肺哪儿都不舒服,看谁都不顺眼。到医院拍片、化验,哪儿都没问题。回到家,缓缓神,既然没病就写稿子吧。这一写倒好,哪儿都舒服了。阿宁笨,他总也意识不到这一点,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都要嘀咕半天。以“视写作为生命”这样的话来喻阿宁一点也不夸张。其实,他有时身体不舒服也确实是用功累的。因此,我总跟他讲: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是希望他的身体健健康康的。
阿宁确实挺笨的,但阿宁确实挺努力的。他努力地写每一部作品,争取当一个好作家;他努力地关爱妻子和孩子,争取当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我相信,只要努力了,他一定会有好的收获!
责任编辑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