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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余生

2006-09-16耿天丽

北京文学 2006年8期
关键词:母亲

耿天丽

送走父亲之后,母亲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她格外地关注自己的健康,亲自去医院作检查。心电图、脑电图、化验血脂、血糖、胆固醇……心脑血管疾病该检查的一项也不落。我很理解。我知道人都是怕死的,尤其老年人。那时母亲也念叨:夫妻都是有缘分的,即便阴阳相隔,也能互相感应,走一个,那个也活不长,总得两年以后才安生。果不其然,母亲接连犯病、添病,她却执意不再去医院:去也没用,都是老毛病,我知道该怎么对付。我明白,她自己去不了,怕给我们添麻烦。打那以后,母亲变得格外小心,饮食起居都很节制,连她最爱吃的红烧肉都不敢吃了,怕中风。退休后,她耳闻目睹太多的因脑梗、心梗偏瘫的老人,总跟我们叨叨说:要死就死,可别腻腻歪歪拖累儿女们。

母亲躲过多事之秋的两年后,有回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两年你爸接过我好几回哩,我都没跟他走。就那次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夜里又来了,拽着我就往外走。走着走着我忽然明白了,慌忙对他说:哎呀!我忘带烟啦。连忙往家跑,才又见到你们。”说完便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知道母亲很想念父亲。那时她老人家已经七十四岁了。摆脱死亡的阴影后,她仿佛年轻了,上街、买菜、做饭、养花,还给我们织了好几件毛衣。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爱操心,每日的天气预报必要看,叮嘱我们增减衣服、关好门窗……要停电了,该换户口本了,她都要千方百计通知我们。那时家里没安电话,公用电话也很少,我们兄弟姐妹她捞着谁就让谁通知。有回她听院里人说最近要闹地震,竟拿着她的小电话本跑到诊所去打电话。母亲订了好几种报纸,她直怕我们不关心国家大事,见了我们便滔滔不绝地讲新闻讲政策讲她感兴趣的奇闻轶事。说句心里话,我有时忙得真顾不上细看报纸,从心底里感谢母亲向我传达最新信息呐。

母亲是个知识分子,她一生教书育人,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下班后不是在厨房做饭,就是在灯下给我们缝缝补补,等我们都睡觉了,她才备课。逢到节假日她也从不睡懒觉,早早地起床扫院子、清垃圾、拾掇凉房和鸡窝,吃过早饭便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母亲早使我们养成了每星期必须换衣服的习惯,谁也不例外。八口人的衣服堆在地上像座小山。那时的衣服都是布做的,洗起来又费力又费水。住平房,常出门,春风夏雨秋尘冬烟,衣服格外爱脏,也格外难洗,至今,母亲昔日咬牙切齿地把衣服往搓板上使劲搓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我还记得母亲的双手每回都被肥皂水浸泡得白白的像要脱皮似的。我最盼望的是星期天那顿美餐,不是炸酱面,就是红烧肉。母亲把每月的肉票都用在节假日改善生活上,让我们每星期都有个念想。那时母亲从不午休,除了生病,白天她也从不在床上躺着。若是休假两天,她也喜欢抽空带我们上街、逛公园,还经常领我们去看电影。母亲也从不失眠,倒头便睡,还打呼噜,她是太累了。父亲是甩手掌柜,那时的男人多如此,不足为奇。孩子病了、开家长会、排队领各种票券、买米买面买煤买布……里里外外全靠母亲去张罗,那时的日子繁琐又艰难,母亲就像一头耕牛,任劳任怨,不知老之将至,寒来暑往。美丽的母亲才四十来岁就熬成了老太婆,一脸的憔悴。

退休后的母亲不再经常看书,每天的报纸却必读无疑。我以为是因为她眼花的缘故,后来见她每日钻研菜谱、花样翻新地炒菜做饭。还买来几个小坛子,这个腌茄子那个腌黄瓜,还有酸豆角辣萝卜,阳台上常常晃动着她那花白的身影,她天天都要精心翻弄着那几样咸菜。母亲腌的菜又脆又香,每逢我们回去,她都用罐头瓶子装得瓷瓷的让我们带走。很快坛子就空了,然后母亲再腌。她说,这菜下去得越快我越高兴。我问母亲:为什么我腌的菜不脆生呢?母亲笑而不答。我自言自语说,是我选的料不精?要不就是盐不够?母亲点点头:都有,更重要的,是得勤拾掇,不能坐等着吃。

母亲年轻时没工夫做女红,我们穿的衣服都雇人做。可有孙子外孙后,她就手不拾闲地做起了针线活,还买了许多毛线给他们织毛衣。见了我就抱屈说脖子疼。我埋怨她干活不要命,她摩挲着脖子说:孩子们都等着穿呢。要我去药店买几贴膏药来,我不高兴地说:缺了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呢。她叹口气说:老人就是这么贱啊。

母亲住平房时每年都养十几只鸡,秋末贮冬菜时,还得给这些家禽格外增加几百斤。那时家里的鸡蛋吃都吃不完。后来搬入了楼房,不许养鸡了,母亲便养起了花花草草,还买了两本书,专门学养花。母亲养的花盆盆茂盛,君子兰、虞美人、马蹄莲年年开花。每逢花季,她总要把花盆端到阳台上让楼下过路的人们看。左邻右舍便常找母亲要花,母亲乐此不疲。后来她专门培植许多花苗无偿地供给他们。不足三平米的小阳台上郁郁葱葱,木架子上上面是花,下面是咸菜坛,都是母亲的杰作。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有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春天晾皮衣,夏天抹凉房、抹鸡窝,小院里密密麻麻晒着煤饼子和煤球。秋天活更多,晒干菜、腌酸菜、储冬菜,全家人的棉衣都得拆洗重做,母亲从没为这些家务事耽误过工作,针线活都放在夜间做,实在忙不过来就请别人做。冬天年前最忙,母亲要把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一遍,还要刷房子、擦玻璃、擦洗门窗家具锅碗瓢勺。放寒假了,我们自然也会帮忙,可我们都没有母亲那么耐心、负责任,总想着赶快干完出去玩,害得母亲老得返工。那时每到夜里,就听见母亲轻轻的呻吟声,父亲便用酒搓背给她按摩,母亲的肩背腰部常年贴着膏药,连食指拇指都裹着膏药。真不知她那时是怎么坚持上班的。晚年的母亲,双手犹如根雕,食指、拇指屈伸维艰,叫人看着又心酸又可怜。

晚年之后,待小辈儿们都离家后,母亲才喘口气。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善了,吃穿用方便多了,家务负担减轻了,母亲也有了闲暇,开始关注自己的生活。她特爱读书看报,唐诗宋词、医疗保健、人物传记、《读者文摘》《文摘周报》,只要是她手头有的,她都不放过,我也时常带一些报刊给她看。有回她边烤周林频谱仪边看书,腰上竟烤出了燎泡都不晓得,幸亏我闻到一股焦糊的肉味才没出事。我边往她伤口上涂紫药水她边跟我叨叨书中的故事,一点不晓得疼。我不耐烦地说:妈您少给我们找麻烦就谢天谢地了。母亲便不再说话。以后她再没发生类似的事故,我想她看书恐怕也不像先前那么专心了吧?“天丽你听说了吗,街上有人卖注水猪肉注水鸡,你们可不要上当啊!”“报纸上说,最近又发现许多假币,”……母亲的话题总离不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这些小事对于我们来说又多么需要啊,它提醒我们的生活避免了许多失误。

赋闲后的母亲生活得非常认真,她有一个笔记本,上边工工整整记录着她的户口、身份证、退休证和医疗保险证、工资折、存款单等有效证券的号码,还叮嘱我们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东西一旦弄丢了就不好办了。其实,做事很谨慎的她,从未丢失过什么东西。而且她的记忆力一直很好,尤其对数字情有独钟。不但记得五个儿女的生日,连她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及孙子外孙的生日也都记得一清二楚。有天她提醒我说:明天你们怎么过?我感到莫名其妙。她又说,你忘了吧?明天是你俩的结婚纪念日。我恍然大悟。父亲去世十多年后,有天母亲又念叨说:明天是你爸的祭日,他要活着,整整九十岁了。一次夜晚母亲突然心绞痛,当时身边没有人,她敲开邻居的家门,竟一口气说出五六个电话和手机号码。事后邻居对我说,耿大妈八十多岁了,记性比我们都好。“9.11”事件发生后,成为大家的话题。一次我们议论起这件事,母亲在一旁不停地给我们纠正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有位朋友惊讶地望着母亲小声说:真不敢相信这是八十多岁人的记忆啊。

有道是难得糊涂。母亲的博闻强记也给她带来许多烦恼。她的心永远不得消停,总惦着给谁过生日,总惦着谁吃磺胺过敏,谁不能注射青霉素,谁不爱吃羊肉,谁吃荞面犯病……人家两口子吵过架早就和好了,她却仍惦记不已。“大葱怎么又涨价啦?”她能一下子说出三年三个价儿。“七○年猪肉才五毛八一斤,八五年开始涨,九一年三块八,前年五块七,今年又涨了两毛钱。”每年买鸡蛋,她都等到春天最便宜时才买,然后腌一大坛子。为这些琐事我常埋怨她俗气,母亲叹口气,苦笑说:“人到了这把年纪就清高不起来了,省就是挣嘛。”沉下心来想想也是,母亲那时退休金才三百来块,柴米油盐酱醋茶,缺哪样都不行;煤电水暖物业费,笔笔都要钱;还要应酬人情面子,母亲的负担也够重的。虽如此,她还是自己缴纳了大部分购房款,这全归功于她平日的省吃俭用啊。

母亲始终没有装修她的房子,所有的家具几乎全是七十年代的,有张桌子竟是五十年代留下来的,还有两只破皮箱是她娘家的陪嫁。从平房搬家时,二老什么都不舍得扔,水缸、水桶、三角凳,铁炉、烟筒、火铲子,一样不落地全运进了新家。他们的观点:破家值万贯,物到用时方恨少。这些“文物”直到现在还在母亲那间小凉房里藏着。若不是我们后来给她添置了几件电器,母亲恐怕到现在也不肯接受现代化,她总说:“过日子又不是给人看呐,只要我自己觉着舒服就行。”

过去,我对母亲如此简陋的生活方式一直不理解,只待她老人家患脑梗住院一切费用自理,而且剩余一些存款后,我才恍然大悟:母亲是怕日后给我们添累赘啊。

母亲的腰肌劳损终于痛垮了她,有一天,她再也撑不住了,扶着床栏都寸步难行。我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执意不去,对我说:“都这把骨头了,去了也没用,白花钱。”我拗不过她,便请来两位骨科医生给诊断。医生说,老人不是腰肌劳损,是腰椎管出了毛病,需要手术才能根治,但老人年纪太大了,又有冠心病,只好采取保守疗法。遵照医生的嘱托,我们给母亲做了一个多月的单杠吊悬牵引治疗。这是一种利用重力将腰椎强迫牵引开的物理疗法,很痛苦,很受罪,要求每天做两次,每次一个多小时。时值盛夏,暑气炎炎,母亲的腰部被吊着五六块砖头的绳子无情地牵拉着,疼得她龇牙咧嘴、大汗淋漓。每当上午做过之后,我们便不忍心下午再做。母亲却坚持要做。她嚷嚷说:“你们是不是想让我一辈子就这样躺着吗?”我说:“妈,您受得了么?”她气恼地说:“只要我能走路,再疼也受得了啊。”母亲有她自己的想法:人不怕寿高,就怕不死不活地拖累儿女。她曾念叨过,我真羡慕那些说死就死的人,谁都不拖累,还叫人们想念。我理解母亲的心思,只好继续给她做。她得寸进尺,要我每次都给她多加一块砖,我也只得依从。就这样,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治疗,母亲又能拄着拐棍走路了。我给她洗澡时才发现,她的腰部黢青,肩背皮肤红红一片痱子,臀部还有几处褥疮。我心疼地叫道:“妈,您咋不吱声呢?”我怕化脓感染了,赶紧给她上药,她倒吸着气小声嘀咕说:“不是怕你们麻烦嘛!”

弯腰驼背的母亲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可她每天仍旧亲自买菜做饭,拄着拐棍下二楼,去菜市场;拎着装了几个西红柿、土豆、胡萝卜的塑料袋,蹒跚气喘地登上楼梯。她住的楼房没安煤气,还用抽风灶,抓一把刨花燃着了,再撮一铁铲子面煤,打开电吹风,坐上铝水壶,母亲便开始准备做饭。直到八十岁,母亲都是自己做饭。渐渐地,母亲能够撇掉拐棍慢慢走了,只是走不远。她欣慰地说:只要能动弹,我活着就有信心。

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活着,而在于活得健康、充实、快乐。母亲深谙这个道理。她又在寻找忙碌,做饭洗衣养花看报,腌菜晒豆角晾被褥,每天午后还要下楼散步、聊天,待我们回去看她时,依然如故地燃着香烟喝着茶水跟我们讲电视、报纸杂志上的新鲜事,讲她从邻居那里听来的消息。有时我心烦不爱听,母亲便知趣地沉寂了。

八十四岁之后,她的视力急剧下降。我以为是白内障,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摆手说:“我眼底血管早就硬化了,看也没用。”又加了一句:“人老了都这样。”我轻信了她的话。谁晓得那是早期脑梗造成的啊。我至今后悔不已。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除了生弟弟妹妹住过产科医院外,很少住医院,父亲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进医院的大门。更年期后她落下冠心病和高血压的毛病,已学成半个大夫,吃什么药她自己心中有数。医疗改革以后,她需要什么药便写个单子让我们去药店买。可是我们一不舒服,她就叮嘱我们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不能麻痹大意。八十岁以后,母亲的腿关节也不灵活了,洗完脚后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把腿盘起来修脚底的胼胝了,加之眼神又不济,锋利的刀片经常刺破她的脚,鲜血直流。母亲和我们在一起时,她总是显得很精神,有说有笑,悠哉游哉的样子,生怕那些生活琐事破坏了我们团聚的欢快情绪。我是偶然发现她修脚困难的。有天晚上,母亲洗脚,我看见她擦脚很吃力,就帮了一把,这才发觉她脚底的胼胝厚如铆钉,我就说,妈您咋不修脚呢?走路不嫌疼吗?她却佯作无所谓的样子说:人老了,神经麻木了,小疼小痒的也觉不出来了。我马上找出刀片,扳转母亲那只变了形的脚就修起来。及至下刀才发现,那胼胝竟硬如塑胶。我只好一层一层地削。我想削得深些,岂料手一急,不小心割破了肉,鲜血淋漓。我觉出母亲的脚抽搐了一下,赶紧问:疼吗?母亲摇头说:没关系,没关系。回想小时候妈妈给我梳小辫,我疼一点就会吱里哇啦地叫个不停,娇气得很,可母亲却一声不吱,她能不疼吗?我用盐水清洗过伤口,又粘上胶布,然后扶母亲上床。母亲欣慰地拉着我的手说:又给你们找事了。停停又说: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亏得有你们照料啊。回想起来,母亲的痛处何止足疾?眼睛、牙齿、手指……躯体的衰老真真是无奈的,我们每天忙于自己的生活,只是无暇理会罢了。

母亲八十四岁以后眼力明显不行了,戴花镜看报纸都很吃力;看电视离屏幕越来越近,还不时地问,那是谁呀?王志文吗?连吃饭时也常常问:这是菠菜还是芹菜?我晓得问题严重了,便要带她去医院。她依旧抵抗,说:我眼底血管动脉硬化,早晚会这样,治不好的。我没时间去翻医书,听信了她的话,后来听说藏医有治眼病的神药,我曾让弟弟打问过。人家也说,这么大岁数了,即便是青光眼,也不能做手术了。我们只得听之任之。渐渐地,母亲吃饭时连筷子也拿不稳了,我又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仍旧不从,反复唠叨说:我这不是病,人老了都这样,你还指望你妈越活越出息怎么着?我无所适从,也无可奈何。再后来,母亲的耳朵也聋了,父亲留下的助听器她用不惯,我与母亲的交流便困难多了。可她不甘寂寞,非要听清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我们只得大声嚷。人多的时候,大家嫌她问得烦,便不理她,她只好望着我们的脸猜表情。

无情的岁月摧残着人的感官,这时的母亲生活得寂寞而艰难。一九九六年以后,有几年,由于企业改革转制,母亲的养老金一直没有发放。这件事她始终瞒着我们,直到有天开始补发工资了,她才谈起这件事。我听后吃惊地埋怨说:“妈您怎么不吱声呢?”她叹口气道:“你们拖儿带女的不容易,我不愿再给你们添负担。”我鼻子一酸,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母亲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银行不是有两千块钱存款嘛,饿不死我的。”我真的愧疚极了。怪不得母亲总说她胃口不好,只能吃馒头就咸菜、米饭大烩菜呢。我不禁潸然泪下。母亲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却连一次尽孝的机会都不给我们,让我们至今无地自容。

母亲跟我聊天的时候最多,或许因为我爱文学喜欢思考的缘故。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事一般不跟我讲,总愿跟我回忆她此生中印象最深的事情。30年代她上中学时瞒着母亲剪掉辫子不敢回家,躲在桥下被狗咬伤险些患了狂犬病,幸好遇到一位神医才幸免于难;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的飞机狂轰滥炸,大疏散时她亲历她的同学被炸死的惨状至今难忘;她父辈留下的槐茂酱园怎样从兴盛走向衰落的;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好朋友的婚姻家庭命运;她与父亲的感情;她参军后的战友的命运……每个人每件事之后母亲总会感慨万端地说:“人这一辈子说不由己吧也由己,这时代由不得人,突如其来的灾祸也由不得人,可怎样做人、怎样为人处世全在自己啊。”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我读得最多的就是母亲这本无字书,它让我懂得珍惜生命,珍视友情,珍爱生活,珍重健康;母亲曾经告诫我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人一生谁也靠不得,只能靠自己啊。”

当我每每为母亲的老态龙钟而怜悯感怀的时候,常常想:我将来有一天也会像母亲这样么?一个声音总会回答说:是的。随即另一个声音大声说:不,才不会呢。我豁然开朗,是啊,母亲那代妇女哪能与我们相比呢?她们经历过战争与和平两个时代,经历过计划经济与改革开放两个时期;她们接受过土改、合作化、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以及文化大革命的锻炼和考验。回想母亲一生,生过六个孩子,她过得极少安逸,极少闲适,更谈不上奢华与享受,即便到了人生的尽头,依然不去善待自己,仍要固执地将自己的余热奉献给下一代。

2004年春,我陪伴老公去北京打工,走前我给母亲买了辆轮椅。母亲高兴得很,让我把轮椅打开,拍拍松软的椅垫,摸摸锃亮的车轮,乐得合不拢嘴。我扶她坐上去,在屋里走了走,她仰着脸说:“这下可好了,我又能上街逛公园了。”母亲对外界的向往与憧憬深深触痛了我:我为什么没早点给母亲买呢?我为什么没早点发现母亲与世隔绝的痛苦呢?这已成为我终生的痛。与母亲临别时,她攥着我的双手,死死的,仿佛我们母女就要隔世似的。我不忍看她的脸,怕我的脆弱会摧毁我们再见的希望。硬着心肠走出楼门仰头回望二层阳台,我亲爱的母亲果然趴在窗子上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的宝贝女儿呢,久久久久地。

母亲的肉身终于熬到了人生的尽头。清明节的前一天,大面积脑梗剥夺了她跟这个世界的交流与沟通,她只能无声无息地躺着,完全归于了自我。谁会相信,三天前在电话里她老人家还对我信心十足地说:“我一定好好活着等你回来。”声音是那样地响亮。这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风烛残年。只有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兄弟姐妹才安安稳稳地守在了母亲的身旁,再也不愿离开。那时,母亲虽然失去了知觉,我却觉得她的灵魂如影随形地聚绕在我们身边,每当我大声呼唤“妈妈”时,就会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尽管医生不能肯定母亲还有意识,我却坚定地相信母亲总有一天会醒来。

但是,母亲的心脏终于没能支撑到她醒来的那一天,她还是去了。她跟父亲创建的那个家也一同去了。在药物的支持和儿女们的精心护理下,母亲的生命在尘世又生存了三个月,这虽然违背了她“痛痛快快地走”的夙愿,却恩赐给晚辈些许最后尽孝的机会,只是这机会来得太迟了,时间也太短了。我常常问自己:难道非要等到母亲倒下去的这天我们才真正能够放下一切去尽儿女的职责吗?这留给我的是怎样深重的愧与长久的悔啊。我不指望我的儿女们将来做得比我们好,只希望我将来会比母亲活得更健康,更自力,更充实,也更耐得寂寞。

责任编辑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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