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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词撷秀

2006-05-31赵维江夏令伟万薇薇宁晓燕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6年6期
关键词:词人

赵维江 夏令伟 万薇薇 宁晓燕

有人讲:宋之后无词。事实并非如此,就宋后的元词而言,虽无宋词那样辉煌炫目,但其创作成就也颇为可观,有着不同于宋词的独特风貌,一些名作置于宋人中也并不逊色。元词是宋、金词学传统在大一统的特定时代环境中的延续和再生,是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文人心灵写真,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南北文化的分流与汇聚,可以看到词人们心境的和怡与波澜,也可领略到曲子词艺术在元代的特有风采。下面一组精选的元词可让我们窥其一斑。

雨露同春,问甚江南江北

——王恽《夺锦标》(六郡雄藩)赏析

蒙古人相继灭金、宋而“混一”天下,面对这新的大一统帝国,南北士人的感受并不相同。南宋诗人汪元量的《湖州歌》九十八首,写宋亡后他被虏北上的见闻与感怀,看到长江,他悲叹:“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初涉两淮,他痛吟:“两淮极目草芊芊,野渡灰余屋数椽。”南士眼里看到的是残破的河山,感到的是无尽的凄楚;而北方的文士此时是如何的感受呢?王恽词《夺锦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另外的观察视角:

六郡雄藩,会稽旁带,两浙风烟如昔。碧草莫伤春浦,冠盖东南,几多行客。正新亭父老,望云霓、苦思休息。道朝家、雨露同春,问甚江南江北。贺监归舟逸兴,何似双旌,尽慰元郎行色。镜水绿通朱阁,威畅恩宣,海波春寂。笑东山老去。此心初、非□泉石。约海楼、翡翠同游,醉里山阴陈迹。

这是一首送别之作。词前小序云:“君卿宣慰来别,索鄙作赆行,赋乐府夺锦标为赠,庶酒酣相忆,倚声歌之,六朝老树不无动色也。”送别是古代诗歌中一个常写不衰的主题,一般的离别之作,多笼罩着低沉感伤的情绪,但是,当我们读了元初词人王恽的《夺锦标》(六郡雄藩)后却为之一振,送别词竟也可以写得这样壮怀激荡!特别令人感到新鲜的是,词中所述与以往我们心目中破败黑暗的元初社会迥然而异。

王恽词表现的情感不同于汪元量等宋遗民,根本原因在于其特定的身世背景和处境。王恽(1228—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河南省卫辉市)人。中统元年入仕,曾任监察御史,授翰林学士,官至知制诰,同修国史。王恽六岁时金亡,他在蒙元统治的北方长大,骨子里并没有金、宋遗留的基因,对于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也没有前辈那样的敌意,入仕后又成为元廷的倚重之臣,因此,他对大元帝国有着自觉的认同感和自豪感。面对“六合一家统”(《木兰花慢》)的崭新局面,这位“原著民”的心中汹涌澎湃着的是对江山一统的赞美,对国家强盛的企望,以及对功名事业的向往——这正是这首《夺锦标》的思想底蕴。

词人所送行的君卿,据《秋涧集》载,姓杨名庸,燕人。他要到两浙之地任宣慰使。词作起首即写其所去之地:“六郡雄藩,会稽旁带,两浙风烟如昔。”词人告诉朋友:两浙的雄秀风光并没有因战乱而消失,继续保持着她“如昔”的容貌。透过词句中恢宏的画面和磅礴的气势,我们不难体味出作者对混一之后大元江山的自豪之感。赴官之所既然是这样一处名胜之地,那又何须担忧前程而悲伤离别呢?

接着,作者设想在那遥远的东南疆域,会有许许多多的大元官员来来往往。这仿佛在说,这里已是我们大元的天下了,你是不会感到孤单的!在此,词人画笔一挥,轻而易举地把惹人伤离的灰色变成了慰人眼目的橘红。随之,他的画笔又继续挥洒,直到整个画面闪耀出灿烂的金光。在他的想像中,新附的南人如同仰望天上的彩云一样正渴望着元廷的恩泽:“正新亭父老,望云霓、苦思休息。”词人反用“新亭父老”一典,谓宋人“山河之异”的悲怨已化为“苦思休息”的期待。这样的说法虽嫌夸张,却也真实地反映了江南百姓已厌倦战乱渴盼安定的愿望;此时元廷与民休息、恢复经济的政策,无疑符合江南人民的利益。元廷曾将统一后的国民分为五等,其中“南人”(原江南宋人)地位最低。这一划分显示了元廷和“南人”之间关系的疏远和不信任,但这并不表明元廷对“南人”只有歧视和压迫,实际上统一后元廷一直在设法笼络“南人”——特别是儒生文士,以此来缓和矛盾,稳定人心,故王恽词中所谓“道朝家、雨露同春,问甚江南江北”之语也并非虚饰之语。朝廷的恩泽就如同春天的雨露遍洒天下,君卿此行所肩负的正是这为“朝家”播撒“雨露”的重任,既如此,哪里还用问身处江南还是江北呢?既如此,眼前的江南之行也就不必悲伤了。这是对友人的安慰,也是作者对统一了的祖国由衷的祝愿。

下阕承续上文,换头处用唐人贺知章、元结故典,勉励君卿到任后,安抚百姓,创建功绩。句中“何似”一词颇值玩味,贺知章御赐归隐历来为士人艳羡,但作者却认为元结为官一方造福人民的善政比这样的“逸兴”更为风光。镜湖绿水,可得宠赐,但那当是在“海波春寂”天下太平之时,故作者寄希望于朋友在任上不負“宣慰使”之使命,实现“威畅恩宣”,创不朽之基业。

接着,词篇又用谢安故实:“笑东山老去。此心初、非□泉石。”《晋书·谢安传》称:“(安)初……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据此,句中缺字似可补以“轻”字。轻:轻视,鄙视意。如宋·黄人杰《贺新郎》:“为红泉石磴轻轩冕”。谢安当年为“苍生”故而出山,但起初“无处世意”,曾“造泛海之装”欲“自江道还东”,然“雅志未就”,抱憾而逝。注意,词人在写东山之事时特地用了一个“笑”字,既表明了他对谢安人生理想的认同,同时更道出了一种人生的自信。于是有了末句与朋友“同游”的“海楼”之约。言词殷殷,最后为离别抹上一层希望的绿色。

读了这首词,不由得想到唐初王勃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同样是送别之作,同样的壮阔境界,同样的昂扬气势,同样的豪迈精神,同样作于一个大一统时代的起点上;如果说王勃诗立足于人情之长久,而王恽词则是着眼于功业之不朽,因而王词也就多了几分现实之感,由于词体的特性,词作所写别情虽豪壮却并不失婉委之致。而词中最让人感动的,则是典雅的语境中所展示那种体现着时代精神的“雨露同春,问甚江南江北”的情怀。

(赵维江夏令伟)

①《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卜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②《新唐书·隐逸传·贺知章传》:“天宝初,(贺知章)病,梦游帝居,数日寤,乃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以宅为千秋观而居。又求周宫湖数顷为仿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行。”

③双旌:唐代节度领刺史者出行时的仪仗,后泛指高官之仪仗。

④元郎:唐元结,为官有善政,后为良吏之谓。《新唐书·元结传》:“拜道州刺史。……结为民营舍给田,免徭役,流亡归者万余。进授容管经略使,身谕蛮豪,绥定八州。会母丧,人皆诣节度府请留,加左金吾卫将军。民乐其教,至立石颂德。”

⑤朱阁:通政院(元朝主管驿站的中央官署)别称。

⑥东山:东晋名臣谢安(320—385,字安石,陈郡阳夏人), 少时隐于会稽之东山,年四十余,乃出。

春来也,向故园回首

——许有壬《沁园春·次班彦功韵》赏析

在岳飞的故乡——河南汤阴,元朝后期出了一位太平宰相——许有壬(1287—1364,字可用),官至集贤大学士、中书左丞,也是元朝文人中惟一“由科举而登政府者”(《元诗选》),他为政廉明,直言无畏,关心民生疾苦,为维护元朝科举制度贡献颇大。许有壬创作亦丰,其诗文“雄浑闳隽”(《元史·许有壬传》),有《至正集》传世。在元朝政坛上,许有壬经历非同一般,从进士及第时算起,曾历事七朝,近五十年,在后二十年内“六仕六隐”。其中一次是在至正三年(1343),时任中书左丞的许有壬被谗辞归,第二年诏书传来,任命他为江浙行省左丞。面对这仕隐两路,他将何去何从呢?下面这首《沁园春·次班彦功韵》就是他当时心志的剖白:

旅食京华,蜀道天难,邯郸梦回。笑白衣苍狗,悠悠无定,黄尘赤日,扰扰何为。长铗休弹,瑶琴时鼓,倦鸟谁教强去来。衡门下,幸良辰良友,同酒同诗。功名少壮为期。奈身外升沉自不知。算人间难得,还丹大药,山中尽有,老树清溪。蕙帐云空,石田苔满,应被山灵怪去迟。春来也,向故园回首,归去休迷。

许有壬作此词时正是他入仕的第三十个年头,这使他想到了两句杜诗:“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于是便借“旅食京华”四字开篇,引出他对大半生宦海浮沉的回顾。起首的“旅”字颇有深意,旅者寄居也,他久为京官安家于大都,为何言“旅”?实际上这是写他心灵的感受:在这繁华的京城,自己永远是一个找不到归宿感的寄居之客。接下来“蜀道天难,邯郸梦回”二句则是这种感受的具体呈现和来由。作者以李白《蜀道难》诗意极写其理想之路的艰难,又以黄粱梦故事表现所历富贵荣华之虚幻。既然功业难立,富贵如梦,所以面对曾经历的世事变幻和官场纷扰,他只以一“笑”置之。作者借用前人诗句,以“白衣苍狗”和“黄尘赤日”暗喻所处环境的险恶。元朝皇室内讧不断,政坛混乱,元末尤甚,像许有壬这样的忠良正直之士不仅难有作为,甚至难以立足,他的忠言善举常常“招谗贾怨”,因此几度落职,然而在此他没有抱怨鸣屈,而是投之以“笑”。这一“笑”既是对奸佞小人的讥笑与嘲讽,同时又是作者旷达超然之胸襟的展现。

这样一种超旷的人生态度,很自然也就使作者发出了“长铗休弹,瑶琴时鼓,倦鸟谁教强去来”的呼声。弹“长铗”为干求于人之意,典出《战国策·齐策》:寄居孟尝君门下的齐人冯谖曾三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瑶琴”即用玉装饰的琴,在古代常作为高雅情操的象征。词中的铗与琴代表著两种不同的人生价值取向,而作者饰之以“休弹”与“时鼓”二词,造成鲜明的对比,以表达他明确而坚定的选择。尔后,他又将自己比成一只“倦鸟”,并对教其“强去来”者发出气愤的质问,以强调其仕进的倦意和归隐的决心。

接着笔锋一转,作品始述归隐之乐趣。词人的心情也由激愤变为庆幸:“衡门下,幸良辰良友,同酒同诗。”《诗经·陈风·衡门》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后人遂以“衡门”代称隐居之所,许有壬的隐所自然不会是横木为门的陋室,不过肯定少了为官时的荣华和优遇,但是也没有官场上不断的“扰扰”,有的则是“良辰良友”,还有“良辰”里与“良友”“同酒同诗”的快乐,如此佳境,怎能不让词人庆幸呢!

过片两句承上启下,以当年壮志与眼下遭际收束上文并引领下阕。“功名少壮为期”一句让我们联想到词人的名、字:有壬、可用,显然作为儒士的许有壬希望自己能为世所用,能有所作为,能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而这理想的实现他更是期许以“少壮”之时。在世人眼里他应该是成功的,位至宰执,政有良绩,然而宦海凶险,谗毁难挡,沉浮难料,荣辱由人,词中一语“自不知”所写正是官场上这自由尽失和命运无常的深刻悲哀。

那么,人生乐土安在哉?据说道士的“还丹大药”可使人长生久视,但词人并无兴趣,他知道此物“人间难得”。他的精神所寄原来是在“山中”,他要将有限的生命托付与山灵,享受它的老树、清溪、蕙帐、白云、石田、苍苔……回归于大自然的怀抱,安度适意自由的人生!苏轼当年游金山寺时曾写道:“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游金山寺》)许词此处化用坡诗,打开想像的空间:“山灵”期待着他的归来,已等得“石田苔满”,难怪要“怪去迟”了。语谑意妙,令人莞尔。此处七短句丝连环扣,一气贯注,淋漓痛快,一种抉择后的畅惬与轻松由此沛然而出。至此,词人已经完成了一次心灵反思与抉择的历程,在这大地回春之时,他认定了自己的归宿,于是决意:“向故园回首,归去休迷。”此句正与篇首相呼应:“故园”与“京华”相对,“归”则就“旅”而言。这时,许有壬面对征召的决定已不言自明。

词篇始以“旅”,结以“归”,梦于京华,悟于故园,其意义与形式如此和谐地呈现出一个“回归式”的圆型动态结构,由此艺术显示出了作者人生变迁和心灵探寻的历程与走向。(赵维江宁晓燕)

①杜甫《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②陆游《小楼》:“九衢憧憧车击谷,黄尘赤日汗可掬。”

③杜甫《奉赠韦左丞丈》。

寻芳已晚,馀恨渺烟水

——张翥《摸鱼儿》(问西湖)赏析

以上二词的作者皆为北方人,所作也为刚健雄放的北宗风范,实际上一统后的元朝词坛上还始终活跃着传承南宋姜(夔)张(炎)脉系的南宗派词人,这其中成就最高的是张翥(1287—1368,字仲举,号蜕庵。以翰林承旨致仕,复加河南行省平章事。有《蜕庵集》、《蜕岩词》),所作词历来有“一代正声”、“元一代之冠”的盛誉。实际上,张翥祖籍为晋宁襄陵(今属山西),为南下“北人”的第二代,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词学师从张炎好友仇远,可谓南宗正传。不过张翥作为大一统时代的元朝作家,其笔下的南宗词风已不是南宋姜张派的克隆,北宗词风的融入使之更具有了一种独特的元词风范,下面这首词可让我们一睹风采:

问西湖、旧家儿女,香魂还又连理。多情欲赋双藻怨,闲却满奁秋意。娇旖旎,爱照影、红妆一样新梳洗。王孙正拟。唤翠袖轻歌,玉筝低按,凉夜为花醉。鸳鸯浦,凄断凌波梦里。空怜心苦丝脆。吴娃小艇应偷采,一道绿萍犹碎。君试记,还怕是、西风吹作行云起。阑干谩倚。便载酒重来,寻芳已晚,馀恨渺烟水。

这首写得婉娈哀艳的《摸鱼儿》原是为一对并蒂莲而作。词前小序交代:作者好友王季境家的莲池中长出一枝双头莲花,于是邀作者同赏,可是人还未往,花“已为人折去”。这本是一件尴尬之事,但是多情的词人却将它演绎成了一段感人的爱情传说。

张翥一定是读过金末大诗人元好问那首咏双蕖的《摸鱼儿》,在当时北方金朝的大名城,有一双青年恋人不堪社会压力,跳水而死,后来池面竟长出一枝并蒂莲花。元遗山有感而赋,曰:“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张词借元词起意,赋写“西湖”里的“连理”之花,仍然把“花”想像成是殉情而死的“旧家儿女”,但引入“香魂”一语却较元词直称花为人,又多了一层曲折,也多了一种艳美,更多了一份词人的怜惜之情。也正是这份怜惜,让多情的诗人为了赋写这双蕖的怨苦,竟将明丽如镜的湖光秋色都忽略了。

一番渲染之后,连理花终于露出了她的绰约风姿:“娇旖旎,爱照影、红妆一样新梳洗。”你看,这位娇柔“旖旎”的花仙子,一番梳洗后,身着艳丽的红妆向我们走来了!此刻她正对着湖水羞涩地看着自己的倒影。这里全是写人,可又是字字摹花,出水芙蓉的清新、娇柔、秀丽、红艳等特点,都体现在眼前这位娇女身上了。如此美艳的连理花,怎能不让惜香怜玉的才子怦然动心呢,于是“王孙正拟。唤翠袖轻歌,玉筝低按,凉夜为花醉”。“王孙”指荷池的主人,主人打算举行歌宴,以赏莲花。为赏花要歌舞相伴,并且不惜一醉,这是何等的花痴啊!

正当主人公的爱花之情被层层推向高潮之时,情节突发逆转:“鸳鸯浦,凄断凌波梦里。”——在鸳鸯栖息的岸边,这枝连理花正在纺织着他们爱情之梦的时候,忽然被人凄惨地掐断了。由是词情陡落,莲花意象在美艳之上又顿添了一层悲凄的冷色。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花事与人情关系的处理。词篇虽为咏花之作,但“一切景语皆情语”,词中的“花语”实质上也都是“人语”,作者意在咏叹花事的同时也借以表现对人间爱情的感慨。张翥不愧是词家高手,他十分巧妙地融花事与人情于一体,写人情以述花事,咏花事暗寓人情;咏花不即不离,写人若隐若现。但描写上,作者又层分有致,上下有别,上片以人拟花,明写人,暗写花,看似写人而实则状花;过片处,表现主体悄然转换,“花”明而“人”暗,整个下片以花写人,字面写花事而实质表人情。在词里,所“断”者是莲花,又暗指世间无数的爱情梦想。“心苦丝脆”既是莲花自身的特点,又是人间的爱情追求总是横遭摧折又总是坚贞执著的写照。

“吴娃”以下四句揣测并蒂莲花的去踪。词人首先宕开上文的悲凄之意,为莲花设想了一个并不残酷的归宿:应该是那些吴地的姑娘们驾着小舟偷偷将它采撷走了吧,你看,水中的绿萍间还有一道被划碎的痕迹呢。美丽姑娘们的“偷采”,显然是因为此花太美了,太惹她们喜爱了。况周颐此处评曰:“并是真实情景,寓于忘言之顷、至静之中。非胸中无一点尘,未易领会得到。”(《蕙风词话》)本是生活中令人沮丧的真景实事,在词人的笔下,竟写得如此纤尘不染,一片空灵,实在令人惊异。莲花到了同样爱花的“吴娃”手里,似乎也使惜花人得到了些许宽慰,但词人却又马上陡转诗笔写道:“君试记,还怕是、西风吹作行云起。”“试记”犹试想。更可能是乍起的“西风”摧折了莲花,夺走了她美丽的生命,“西风”在古词中向来是残暴势力的象征,连理之花最终难免厄运,词情也由此而再转悲凉。

词末四句抒写寻芳无着的悲哀与憾恨。“谩”,犹言遍。遍倚阑干也寻不到双蕖的身影,于是便想到日后“载酒重来”,然而即使来了,也为时“已晚”,只能看到百花凋零后的一片萧瑟。最后,作品以写景煞尾,遥寄遗恨。“馀恨”即遗恨。眼前那片迷蒙渺远的湖水,也正是词人迷惘悲凉和遗恨难消的心境之象征。作品结拍处与遗山词略似,元词云:“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张翥在此将“怕”字改为“便”,语气由担心变为确定,使词中所表现的迟暮之感更为突出和强烈。这里的人生迟暮之感并非偶然之語,它是蜕岩词情感内容上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它实质上是词人悲剧性人生和他所处的那个动乱末世在其作品中的反映。

张翥此词,应邀而赋,实为酬唱之作,但词人却能借题发挥,因事寄情,写得词婉意新。显然,这首词直接受到了元遗山的影响,但作者能蚕蜕自新,自具特色,其情思之挚切虽略弱于遗山,但语境之婉曲细密或更胜之,正如《蕙风词话》所评:“蜕翁笔能达出,新而不纤,虽浅语,却有深致。”(赵维江)

①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

②吴梅《词学通论》。

③凌波:形容女子走路时步履轻盈。

④莲心:莲实中的胚芽。味微苦,性清凉,可药用。丝脆:由成语“藕断丝连”转出,指莲花枝干中的纤维嫩弱易断,不能牵挂住被折去的莲花。

⑤娃:美女。

⑥王国维《人间词话》。

旁人莫笑儒酸

——谢应芳《沁园春》(四海烟尘)赏析

在中国哲学史上的著名无神论者中,元朝谢应芳(1296—1392,字子兰,号龟巢,江苏武进人)的名字是十分响亮的,同时他也是位值得重视的文学家,著作有《龟巢稿》《辨惑编》《怀古录》《思贤录》等。与上面已介绍的三位作者不同,谢应芳是一个地道的布衣文人。他自幼笃志好学,潜心性理,以道义名节自励。终生未仕,以教授为业。元末天下大乱,携全家避于吴中,辗转流寓十八年。下面介绍的这首《沁园春》(壬寅岁旦,枕上述怀)就是一首战乱中的自抒怀抱之作,由此我们可略窥元词内容的另一个侧面:

四海烟尘,一棹风波,经行路难。幸儿孙满眼,布帆无恙,夫妻白首,青镜犹团。笠泽西头,碧山东畔,又与梅花共岁寒。新年好,有茅柴村酒,荠菜春盘。旁人莫笑儒酸,已烂熟思之不要官。任伏波强健,驱驰鞍马,筍溪遭遇,弃掷渔竿。霜满朝靴,雷鸣衙鼓,何似农家睡得安。闲亭里,唤山童把盏,野老交欢。

这首词写作的壬寅(1362)年正是元末战乱纷起之时,各地灾荒不断,四处义军蜂起,元军内斗频现。此时谢应芳正流寓他乡。生于乱世是人最大的不幸,乱世文学也多为忧惧伤感的情调所笼罩。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谢应芳,也不免将悲伤之情表露于其词作中,如“战骨缟如雪,月色惨中秋。照我三千白发,都是乱离愁”(《水调歌头·战骨缟如雪》)、“谁恁误。教无限苍生,命堕颠崖苦”(《摸鱼子·看东风》)等。不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乱世的景象和情怀在他的词中并不总是以伤感低沉之语出之,也经常表现为一种超然与自在的精神,这篇《沁园春》即如此。

这是一首新年感怀词。年,对于宇宙的运行来讲是个时间概念,但是对个体的人而言则是一个生命进程的标志。新年伊始也就意味着生命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岁轮,所以年尾岁首也是让人最能感到生命存在的时刻。词人的这一个新年又是在“四海烟尘”的战乱中度过的,这使他强烈地感到生存的艰难:“一棹风波,经行路难。”在作者看来,动荡不安的生活犹如充满惊涛骇浪的大海,生命就像行驶于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触礁或覆灭。一个“难”字,饱含了作者多少惊惧和痛楚呀!

生存的艰难也使人更懂得了生命的可贵,词人检点往岁,发现自己和家人都安然无恙:“幸儿孙满眼,布帆无恙,夫妻白首,青镜犹团。”不仅他们老夫妻健在,而且还有儿孙绕膝,就连载他们出逃的小船也完好无损——这在和平年代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在生命如蝼蚁的乱世,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何况其家还人丁兴旺,难怪词人要择一“幸”字作领。不过,从这一“幸”字中我们体味到的更多的则是一种辛酸与苦涩。

当然,作者并不满足仅仅作为存在的“活着”,他要让生命充实而优雅:“笠泽西头,碧山东畔,又与梅花共岁寒。”他没有陷于忧愁悲伤不能自拔,在自然山水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精神的寄托。梅花,在古人心目中实为一种坚强高洁之人格的象征,词中的梅花意象表现的也正是作者面对“岁寒”——冷酷血腥的生存环境,不屈服不消沉的精神。有了这样一种精神支撑,苦亦有乐,元旦佳节尽管只有些“茅柴村酒,荠菜春盘”这样的薄酿野蔬,但也不妨痛饮欢歌,感受一下生命存在的快乐,以至词人禁不住喊出“新年好”的欢呼。

由上片可见,作者的生活完全是一种清贫的平民状态,不同的是他不仅对此感到满足,而且还过得颇有滋味,充满了雅士情趣。正像《元史·谢应芳传》所说:“一室萧然,晏如也。”对此或许有人不理解,讥之以“儒酸”——书生的穷酸。在古代社会,读书人总是以出仕做官为正业,因为通过此径不仅可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同时也能获得优厚的生活待遇,即便在战乱年代,为官者也不必为因有“村酒”“荠菜”而欢呼。以谢应芳的才学和声望当时谋一官职并非难事,然其从未动心。他如此行为是不是意气用事呢?且看词中所云:“已烂熟思之不要官。”接下来作者便将自己的深思熟虑一一道来:“任伏波强健,驱驰鞍马,磻溪遭遇,弃掷渔竿。霜满朝靴,雷鸣衙鼓,何似农家睡得安。闲亭里,唤山童把盏,野老交欢。”

作者先是引经据典写做官的不爽。伏波指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据《后汉书·马援传》载,他六十二岁时曾请缨出战,皇帝怜其年老未准,他跃身上马以示强健才获许率兵。“磻溪”句讲的是姜子牙得遇文王之事。二人都是历史上年老成大事的典范人物,历来备受推崇。但是作者却是一反常情,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二人老不得闲活得太累了。联系当时“四海烟尘”,命在朝夕,朝政黑暗又回天乏力的形势,作者对事功的否定并不能简单地视为消极颓靡,它实质上反映了政治绝望和生命无值时代,传统人生价值观的解构和个体生命意识的回归。接下来,作者又以自身的隐居生活与官吏的从政活动作比较,他特地选了“霜”字和“雷”字强调为官者风雨必出的拘束和辛苦,同时又以“安”“闲”“欢”等字眼极言“农家”的自在与适意。显然,这种仕隐态度,突出强调的是人生自由的价值。为官会得到许多的“实惠”,但付出的代价则是人类最珍贵的自由,在作者看来这并不值得——特别是在“治国平天下”理想已不可为的年代,就更没有理由去牺牲身心的自由去为统治者做殉葬品了。

在元代,特别是元末,隐逸是人们咏叹最多的主题,但隐逸的思想基础则不尽相同,例如许多佛、道信徒往往以悲苦人生或追求不死为价值取向走向林泉之隐,但对于无神论者谢应芳来说,什么“长生”、“轮回”都是虚妄的“异端”之说,他对“生死”有着十分通达的看法,认为生死是自然之理,人死则气散。他对隐逸的选择和歌咏,是对俗世中人的生命存在和尊严的肯定与强调。此作艺术上也颇有元词俗化的特点,语言平白晓畅,抒情直白无遗,但又无粗陋叫嚣之弊,呈现出一种自然流畅之美,读之既有酣畅之感,又有耐嚼之味。

①笠泽:太湖。

②磻溪:水名。在今陕西省宝鸡市东南,传说为周·吕尚未遇文王时垂钓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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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相生,真切含蓄
林逋梅妻鹤子
词人的风骨
《天净沙.秋思》的审美魅力
女词人的“绝”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