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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到元和体变新

2006-05-31康怀远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6年6期
关键词:长恨歌白居易文学

白居易《长恨歌》卒章显“恨”,令后世研究者探求不已,由此而引起的“主题争议”也见仁见智。笔者认为,“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既有男女风情的寄托,也有感伤世事的同情,是寄托和同情所编织起来的对悲剧人物的讽怨。”

其实,白居易写于元和十年的《与元九书》正可当作解开“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恨”的钥匙。《与元九书》是白居易人生哲学和诗学理论的完整表达,他站在“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的立场,从肯定儒家“美刺”批评标准出发,强调《诗经》六义对“讽谕诗”创作的指导作用,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原则,与《新乐府序》所主张的“为君、为臣、为民、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相呼应,不啻吹响了“诗到元和体变新”的强劲号角。但是,白居易在表达他的诗学理论的时候,明显地陷入了对自己作品评骘与实际社会效果相矛盾的二难选择中:

他写道:“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小技,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尔。”在这里,主观评判与作品反响发生严重分离。白居易详实地列举了《长恨歌》的社会影响和社会效果,说明“今时俗所重”在此,他自己却觉得那只是“雕虫小技”,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他又写道,“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在这里,白居易坦言自己追求的“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的诗学之道,宣布“平生所尚者”就是“讽谕诗”和“闲适诗”,郑重表示:如果将来有人替我编辑诗文,就把那些“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的作品略去算了。褒贬态度,泾渭分明。

他还写道,“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在这里,白居易承认“时之所重,仆之所轻”的主观评判和作品反响的矛盾是现实存在的,再次说明“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与《长恨歌》以下”。并对“宜人之不爱”的“讽谕诗”和“闲适诗”作了解释:前者意思激切,言语质直,后者意思简淡,文辞迂缓;质直而且迂缓,人们不喜爱也是应该的了。但是,他又以韦苏州为例,似乎把人们对“讽谕诗”和“闲适诗”“未甚爱重”的改变,寄希望于“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

从以上所引不难看出,《长恨歌》问世以来产生的为“时俗所重”“人所爱者”的大众回应,白居易也许始料未及,而作品本身对创作理论的突破也是文学发展过程中常有的事情。白居易将新题乐府定名为新乐府,内容以写时事寄讽谕为主,形式以杂言歌行为主,力图达到“补察时政”的目的。他进而要求这类“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作品要做到:“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富有理性的现实主义精神在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中得到充分体现,对于反映民生疾苦、针砭时弊、揭露黑暗、警示朝政的确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是由于题材和体制的单一,既阻碍着他诗歌天地的新开拓,也限制了他诗歌批评的新视野,“杂律与《长恨歌》以下”,因为“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所以才为“时俗所重”“人所爱者”。这是创作实践对创作理论的重大突破,“诗到元和体变新”未尝就没有包含这样的重大突破。《长恨歌》无疑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诚如歌德所言,“优秀的作品无论你怎样探测它,都是探不到底的。”这也许正是《长恨歌》主题争议的“名篇效应”,然而倘若用夫子自道的《与元九书》这把钥匙来打开“长恨”之“恨”这把锁,我想这样的探测总不会劳而无功。那么,白居易说的“时俗所重”“人所爱者”究竟指的是什么?看他的叙述显然是“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的“杂律与《长恨歌》”了。原来,“时俗所重”“人所爱者”全在一个“恨”字。白居易“释恨”,“时俗”和士庶、僧徒、孀妇、处女、倡妓爱“恨”重“恨”,“恨”便带着广延的社会性被作者典型化为艺术品了。

事实上,《长恨歌》的着眼点恰恰就在这个“恨”字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唐宋诗醇》的作者评曰:“结处点清长恨,为一诗结穴,戛然而止,全势已足,更不必另作收束。”此“恨”谓何?瞿佑《归田诗话》似有所悟:“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元微之《行宫诗》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元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二十字中,内涵丰盈,以情致见长,特别是“闲坐说玄宗”一句,容纳了无尽的历史沧桑、时代变迁和人世感伤,其中多有贵妃入宫、安史之乱、马嵬兵变、玄宗幸蜀和孤处西宫等等不堪回首的悲戚往事。所以,着一“说”字,是不无忆旧、痛惜和伤感、缺憾之“恨”的。皇家宫廷尚且如此,民间的传闻和演绎可想而知。这是《长恨歌》得以广为流传而达到“时俗所重”“人之所爱”以至于“童子解吟长恨曲”的社会基础和心理机制。黑格尔说过,“每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从于特殊的历史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美学·序言》)《长恨歌》正当作如是观。

元、白生活的时代,世人的观念和文学的精神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醉态盛唐”不复再现,雄宏气象已成昔日,盛世豪情一去不返,诗歌中的浪漫激情、狂狷进取、尚侠任武被哀怨冷寂、空漠感伤、男女风情所代替,“诗到元和体变新”成为不可回转的趋势。元、白倡导的新乐府,固然标志着“体变新”形成,而“时俗所重”“人之所爱”的社会需求和社会认可则是促使“体变新”的根本推动力。罗根泽先生曾经深刻地指出:“文学的内在本质要变,但向哪里变,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决定于内在的文学本质,而决定于外在的社会需求。”“文学是社会的产物,社会的需要随时不同,文学的供给自然也随时变易。”中唐,文学的变易,以商业发展、都市繁荣和市民崛起为背景,在世俗化的道路上迈出了通俗尚实的大步子。其领军人物非元、白莫属。赵翼《瓯北诗话》卷四:“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韩、孟雄奇怪警,元、白通俗尚实,兩大诗派,都旨在创新,完成了不同诗风的铸造。

通俗尚实之风,远绍国风、汉魏乐府民歌,近接杜甫自拟新题乐府,是元、白对诗圣“直道当时语”的强烈呼应。因为“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影响到元和以后诗章便“学浅切于白居易”(李肇《国史补·叙时文所尚》)。例如,元稹写于元和十三年(818)的《连昌宫词》,就是“实深受白乐天、陈鸿《长恨歌》及《传》之影响,合并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而成”的,这种史实传闻糅合,想象虚构结体,人物事件“拉郎配”的描写,正是“诗到元和体变新”连动趋向的力证,而白居易作于元和四年改定于元和七年的《新樂府》五十首则是标志“体变新”的鲜亮界碑。尽管白居易笔下多以反映民生疾苦、揭露当朝弊政、鞭挞权贵丑恶为能事,但是“ 愍怨旷”的《上阳白发人》所描写的白头宫女因被嫉妒“潜配上阳宫”的寂寞生活颇与《长恨歌》玄宗思念贵妃相似。新变诗体不只是形式的外包装,更重要的是内容的新变种。随着传奇小说的长足发展,以故事性、抒情性而泄导人情的长篇叙事诗堂堂皇皇地登上诗坛。对此,白居易也不是没有心领神会,他在《编集拙诗一十五卷引题卷末戏赠元九李十二》诗中总结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明确宣布《长恨歌》是描写李杨“风情”故事的作品,市民意识的潜移默化显而易见。“市民意识的特点是,沉湎于俗世生活,追求享乐,追求情爱,率真地面对现实人生的苦乐悲欢。他们毕竟生活在大传统之中,所以不可避免地接受着正统文化的影响;同时,他们所形成的小传统也对正统文化形成了冲击的力量,并局部地影响到了士大夫的生活趣味和文学精神。受市民文化影响的士大夫能够从沉重的思想背负中超拔出来,把自己放置在普通民众的位置上,不惮于在文学创作中表现与市民阶层趋同的生活观念和审美趣味,使文学呈现出浓郁的世俗色彩,从而带动了唐代文学精神的发展变化。”白居易在这方面的贡献功不可没。

当然,《与元九书》中的矛盾我们最多只能当作作者文学主张的某些局限来理解,苛求是不现实的;讽谕精神经过理性化处理,对儒家诗学既是继承,又是超越,与其人生哲学完全合拍,这不能不说是白居易的情有独钟;不过,这个矛盾的表达恰好为《长恨歌》之“恨”做了最具说服力的注脚,所以,透析这个矛盾,倒让我们能从别一角度探测那“恨”所蕴含的世俗情感。世俗情感是普通人的情感,有浓厚的享乐意识和情爱意识。中唐以后,关于李、杨爱情的世俗化的话题,在诗人的创作中不绝如缕,人们心目里的李隆基已不是荒淫昏聩的误国之君,而是值得同情和惋惜的情种;杨贵妃也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祸水女人,而是令人感伤的不幸弱者。他们的风情韵事具有“普通人”的意义,不免带有几多缺憾和美中不足而成为飘逝的绝唱。许多题有“马嵬”二字的诗歌之所以深深地打上了忆旧、痛惜和伤感、缺憾的烙印,无不受到《长恨歌》的文学精神濡染。像白居易一样,诗人们并不在意李、杨爱情的具体背景、详细情节和全部经过,而是着力表现他们的无穷无尽的遗恨、悔恨、憾恨和作者自己的追思、同情、伤感之情,即程千帆先生曾经说过的:《长恨歌》“叙事状物求实而又不拘泥于实,在流丽的描写中寓有隽永的情味”。就是嗣后出现的“作意好奇”“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究在文采与意想”的唐传奇、小说,《长恨歌》的影响恐怕也不可低估。它是一个标志,是一道风景,“诗到元和体变新”在那首长篇叙事和抒情诗里得到了最本质的印证,虽然白居易当时还没有完全认识到。

①康怀远.白居易之“恨”求解[J].太原:名作欣赏,2005,(4).

②陈平原.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罗根泽在三大学术领域的开拓[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③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④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⑤孙学堂.中国文学精神·唐代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

⑥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十二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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