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春草意,万古千秋新
2006-05-31阮堂明
阮堂明
在古代诗歌史上,常常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某位诗人之传名于后世,常常与某一首诗之流传有关。像初盛唐之际的张若虚,即是凭借《春江花月夜》一诗,而享有“孤篇横绝,竟为大家”①之誉的。这种人以诗传的情形有时甚至更表现为人以句传——即诗人因为某一名句而传名后世。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即曾这样说:“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则谢康乐也;‘澄江静如练,则谢宣城也。‘垅首秋云飞,则柳吴兴也;‘风定花犹落,则谢元贞也;‘鸟鸣山更幽,则王文海也;‘空梁落燕泥,则薛道衡也;‘枫落吴江冷,则崔信明也;‘庭草无人随意绿,则王胄也。凡此,皆以一句名世者。”②确实,就如同说起陶渊明,我们会很自然地想起他《饮酒·其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提起谢灵运,我们也同样会想起他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作为刘宋时期的大诗人,兴多才高,词采茂盛,诗冠江左,享有“元嘉之雄”“六朝之冠”的盛誉。虽然“池塘”二句之存在与否,原不足以动摇其历史地位,但从其诗对后世的影响角度而言,其最为人称赏者,确应首推此二句,是以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以“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二句论谢灵运,谓其“池塘生春草”历万古千秋而光景常新。元好问的这两句诗,正可用以对“池塘”二句的千古定评,我们从中也可见出这两句诗在诗史上的重要影响。谢灵运的这两句诗,出自于他的名诗《登池上楼》,该诗云: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糀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首诗在谢灵运的诗中,素有“第一等诗”③之誉。它是谢灵运因不满朝政,“构扇异同,非毁执政”④,而在出守永嘉之后所作的。就内容而言,诗写作者登楼之见闻与所感,通过对初春之际富有季节特征的景物的描绘,表达了由季节更替、时光荏苒而生出的身世感受。不过,此诗得以传名后世,应该说更主要地在于其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关于这二句诗之创作,谢灵运曾有专门的描述。据《谢氏家录》载:“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⑤由这一记载来看,谢灵运对这二句也是颇为自得、情有独钟的。这里,谢灵运把“池塘生春草”之所得归之于神功,非己力所能及。无论此言是谢灵运故弄玄虚、自我神话,还是他确实在冥思苦想之际顿生灵感而得此句,此句诗都因此而更引起后世的关注;后人每有点化这二句、形诸吟咏的状况。唐代大诗人李白即非常欣赏这两句诗,并时常点化入诗,像《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送舍弟》中“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等,皆是直接以“池塘生春草”成句入诗;而《感时留别》中“梦得春草句,将非惠连谁”、《宫中行乐词》中“宫花争笑日,池塘暗生春”、《书情寄从弟》中“东风迎碧草,不觉生华池”等又皆点化谢诗而成。苏轼有诗云:“春草池塘梦惠连”(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引),其《临江仙·诗句端来磨我钝》词也云:“酒阑清梦觉,春草满池塘。”此类情形在后代其他诗人的创作中也时有体现,难以尽举;甚至于还有专门以“池塘生春草”为题、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十字为韵而为诗者,比如唐代陈陶有《赋得池塘生春草》诗,宋代刘攽《彭城集》中有《送韩玉汝司封奉使两浙,闻诸公先分题,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字,合为十章,章四句》。可见此句诗在后代之影响。正是如此,围绕“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历代有许多的诠释、评点与解读,形成了“品题者,百端不已”⑥之盛況。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正是在因时代变迁而不断变化的不同语境的解读中,诗的内涵被不断地丰富了,诗的意义空间也被扩展了。追寻历代解读这两句诗的足迹,探寻其中所传达的意义,应该说是一个饶有兴味和意义的事情。
纵观历代对谢灵运这二句诗的解读,可以看出,主要是在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的:
首先,对文本意义的解读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就内容看,自然是写景;不过既然“一切景语皆情语”,既然谢灵运对自己这二句诗的创作结果又作过说明,则二句显然不能没有景外之意。对此,解读二句的文献中,颇有注意从文本的角度探求其义者。宋人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中云:“人岂不自知,及爱其文章,乃更太谬。……仆谓诗人,意到自有所喜。……且如‘池塘生春草之句,亦甚平易,是人皆能道者。灵运至谓有神助,则灵运之意,有非他人所能知也。”⑦这里魏泰说“池塘生春草”之诗意,“有非他人所能知”者,他虽未明确指出“灵运之意”的内涵,但这种认识本身,已体现出探求诗句意义的倾向。在此之后,围绕“池塘”二句诗意内涵,不断有以作探索者。元代刘履在《风雅翼》中曾作过较为细致的分析。他说:“灵运自七月赴郡,至明年春已逾半载,因病起登楼而作此诗。言虬以深潜而自媚,鸿能奋飞而扬音。二者出处虽殊,亦各得其所矣。今我进希薄霄,则拙于施德,无能为用,故有愧于飞鸿;退效栖川,则不任力耕,无以自养,故有惭于潜虬也。夫进退既已若此,未免徇禄海邦,至于卧病昏昧,不觉节候之易。今乃暂得临眺,因睹春物更新,则知离索既久,而感伤怀人之情自不能已。盖是时庐陵王未废,故念及之;且谓穷达、离合非人力所致,唯执持贞操,乐天无闷,岂独古人为然,当自验之于今可也。”⑧这里,刘履联系整首诗的创作,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归结为“感伤怀人之情”。明代胡俨《梦吟堂诗序》也云:“昔谢灵运爱其从弟惠连,每对之辄得佳句。尝于永嘉登池楼,吟咏未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欣然曰‘此语有神助。后世士大夫重兄弟之义,尽友爱之情者,以此自况。”⑨也是着眼于对兄弟之义的感怀。与这种从诗人感物而及于情的角度理解诗意不同,在对这两句诗的理解上,还有从比兴的角度索解者。清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即说:“‘池塘一联兼寓比托,合首尾咀之,文外重旨隐跃。”(卷四十六)这里何焯虽未具体说明这两句诗的比兴寓托之意,但却明确告诉我们“池塘”二句中“兼寓比托”。与何焯不坐实诗中的比托之意不同,似乎从唐代中期权德舆那里就有一种对诗中比兴之意作奇特解会的倾向。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登池上楼》时曾说:“‘池塘生春草,偶然佳句,何必深求。权德舆解为王泽竭,候将变,何句不可穿凿耶!”这里,沈氏告诉我们,权德舆在解读“池塘”二句诗时,分别以王泽竭、候将变理解“生春草”“变鸣禽”。沈氏有关权德舆此言,首见于旧题南宋陈应行所编的《吟窗杂录》⑩,该书有云: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灵运坐此诗得罪,遂托以阿连梦中授此语。有客以请舒王曰:“不知此诗,何以得名于后世,何以得罪于当时?”舒王曰:“权德舆已尝评之,公苦未寻绎尔。”客退而求《德舆集》,了无所得,复以为问。舒王诵其略曰:“‘池塘者,泉水褀溉之地,今曰‘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纪,一虫鸣则一候变,今曰‘变鸣禽者,候将变也。”客以告士夫,士夫益服舒王之博。
这段话中的“舒王”,指的是王安石。依据文中所述的情况,在权德舆看来,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诗中,“生春草”是暗喻刘宋王泽之竭,“变鸣禽”是暗喻物候之变,这是从喻托政治之义方面理解诗意。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对于谢灵运因梦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的传说,也这样说过:“以此韵事,谱此韵语,可令千载遥溯。权文公谓其托讽深重,为广州祸张本,此等附会恶劣,胜致顿削,余所恨恨;而荆公天资巉刻,取为美谈,乃东坡诗案,祸所由阶。”(卷三十二)这里,吴氏也继承了《吟窗杂录》的说法,并把王安石以权氏所论为美谈看作是苏轼“乌台诗案”发生的祸根。以上资料皆谓权德舆首发此论,王安石后来引而述之;不过在后来的流传中,这一附会的话,成了王安石所倡言的了。托名李贽的《疑耀》即曾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灵运猝以景遇,备以成章,故常自称此语得之神助。客有以此问王荆公:‘不知此诗何以得名于后世,何以得罪于当时?荆公曰:‘池塘生春草,言王泽竭也;园柳变鸣禽,言物候变也。当时以此服荆公之博,殊足一笑。以此论诗,则从古称诗者,何往而不得罪?荆公非唯不知灵运,亦不知诗矣。”(卷六)这里,如果《吟窗杂录》所记此则资料内容属实,那么王安石就替权德舆背了黑锅、承担了罪责;不过,此则资料也未必可信。据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此书“盖伪书也”,“前列诸家诗话”大多“删削失真”,所引诸家之书亦“率出依托,鄙倍如出一手”(11)。因此,我們对此则内容不能遽然相信。明代王世贞就明确地表示不相信。他曾这样说:“‘明月照积雪是佳境,非佳语;‘池塘生春草是佳语,非佳境。此语不必过求,亦不必深赏。若权文公所论‘池塘‘园柳二语托讽深重,为广州之祸张本,王介甫取以为美谈,吾不敢信也。”(12)这里,王世贞即明确否定了《吟窗杂录》此则资料之可信。当然,尽管这种简单地以诗歌比附政治,确实过于牵强、穿凿,不惟不符合史实,甚至还严重地歪曲了诗意,但无论怎样,对“池塘”二句诗毕竟存在着这样的理解,这是不能回避的。
其次,对诗艺奥妙之探求
历来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解读中,更多地是围绕其艺术奥妙加以阐释的。在这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力求突破谢灵运自言“神助”所包含的神秘、不可知论的束缚,解读其中所体现的艺术趣味,从而产生了许多精辟的观点。概括以言,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认为“池塘”二句主要妙在自然天成,生动传神。以下这些论述,皆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
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如此之例,皆为高手。如“池塘生春草,园林(林,当作柳,引者注)变鸣禽,即是也。中手依傍者,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此皆假物色以比象,力若不堪也。”(王昌龄《诗格》,引自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难言者,往往不悟。钟嵘《诗品》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窻、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襱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補于神志之间,斲轮于甘苦之外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引叶梦得《石林诗话》)
“池塘生春草”此句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自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卷一)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乃是六朝家数,与夫“青青河边草”不同,叶少蕴但论天然,非也。(谢榛《四溟诗话》卷二)
“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谓佳,亦不必谓不佳。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此却率然信口,故自称奇。(胡应麟《诗薮·外编》)
以上所列诸家所评,皆强调“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具自然天成之妙。这里所谓自然天成,一是指“池塘”二句所写皆为天然物色,未有依傍,非假他物之色以比象者。依照这种观点,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二句,因为借助于“绮”“练”之类的人工之象以状“余霞”“澄江”,相形之下,就未免落入下乘。这一点,用清代刘熙载《艺概·诗概》中的话说,就是“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绘亦死灰耳”。 以上引文中所谓“不假绳削”、“既是即目”、“亦惟所见”、“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等,说的都是这个意思。众所周知,谢灵运的诗,历来有“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13)、“如芙蓉出水”(14)等赞誉,所谓“初发芙蓉”或“芙蓉出水”,其实说的即是谢灵运的诗在景物描写上不假物色,力求完全客观地传达山水景物自身的特征,使景物的物理特征能够超越语言、超越人的意识的作用而得以原样地体现出来,而不是“以织喻文”,将人间性、世俗性的精神体现于所描写的景物中。王夫之《姜斋诗话》论及谢灵运诗在景物描写上的特点时曾说过“夭矫连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的话,这里所谓“乃真龙,非画龙也”,即是说谢灵运的诗未有依傍,力求客观地模写物象;“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即是这样。在这两句中,诗人应和大自然在春天的生命节奏,以认同或尊重的态度对待作为生命存在的自然物。在诗人的笔下,无论是刚刚萌芽的小草、吐黄的柳芽,抑或是空中歌唱春天的鸣禽,无不昭示着生命的美好,春天的美好。可以说谢灵运正是怀着对春天、对生命的这种尊重的感情,才在这两句诗中极生动、朴素地传达出春天的盎然生机与鲜活之气的,可谓是一派天籁,一脉天机。同时,以上引文所体现的自然天成,还有另一层意义,即“池塘”二句诗并非诗人刻意求工、精思苦索,日锻月炼而成,而是猝然遇物,超乎力、意之上,毫无斧凿痕迹。谢灵运为诗原本深于造思,巧于裁字,精意锻炼,可是“池塘”二句却迥然不同,我们从中看不到丝毫的人工痕迹,可谓自然神韵,诗人“神交物表,偶然得之,有天然之趣,所以可贵”(15),诚所谓“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谢灵运所谓“神助”之言,虽语涉神异,但也体现了“池塘”二句超乎锻炼之上的特征。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中所谓“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以江西诗派重要诗人陈师道之苦吟为诗,对比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强调的也是谢灵运诗的非力非意,语出自然。除了以上从自然天成方面解读“池塘”二句外,还有从能尽物理之妙的角度来评价这二句诗者。宋代曹彦约曾专门写过一篇《“池塘生春草”说》,他在文中这样说过:“牂羊坟首,三星在溜,言不可久。古人用意深远,言语简淡,必日锻月炼,然后洞晓其意,及思而得之,愈觉有味,非若后人一句道尽也。晋宋间诗人尚有古意,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句,说诗者多不见其妙,此殆未尝作诗之苦耳。盖是时春律将尽,夏景已来,草犹旧态,禽已新声,所以先得变夏禽一句,语意未见,则向上一句尤更难著。及乎惠连入梦,诗意感怀,因植物之未变,知动物之先时,意到语到,安得不谓之妙!诸家诗话所载未参此理。数百年间惟杜子美得之,故云‘蚁浮犹腊味,鸥泛已春声。句中著‘犹字、‘已字,便见本意,然比之灵运句法,已觉道尽,况下于子美者乎!”(16)这里,曹氏认为说诗者因不懂作诗,故多未识“池塘”二句之妙。依据他的看法,这二句之妙,就在于谢灵运不露痕迹地写出了季节更替时期“草犹旧态,禽已新声”的景物特征。在他看来,杜甫虽参得此理,但却见了本意,未如灵运含而不露。
同以上诸家所评主要围绕“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加以阐释不同,历代解读这二句的文献,还有另一种较为普遍的倾向,即从创作方法的角度入手,着力阐释“池塘”二句艺术奥妙产生的机制、缘由。在这方面,也有不少论述,下面试摘要列举于下:
田承君云:“‘池塘生春草,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宋阮阅《诗话总龟》卷七引《王直方诗话》)
陶诗“把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只赏菊而山忽在眼,故为可喜也。“池塘生春草”,若只就句说,句有何佳处?惟谢公久病,起见新岁发生,故可乐耳。(宋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四)
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得之梦中,评诗者或以为寻常,或以为淡妙,皆就句中求之耳。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其云“卧糀对空林”、“衾枕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开暂窥临”下,历言所见之景,而至于池塘草生。则“卧糀”前所未见者,其时流节换可知矣。此等处皆浅浅易晓,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识读诗者何必就句中求之也。(明黄淳耀《陶庵全集》卷二十一)
这几则资料,在阐释“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的妙处时,共同表现出这样一个特点:即虽然承认“池塘”二句淡妙可喜,但是“不就句中求之”,并不是孤立、单纯地看这二句诗歌本身,而是从促成它们产生的具体环境入手加以分析,揭示其产生的生理学原理。这种观点着意的不是“池塘”二句妙之本身,而是这二句因何而成,缘何而妙。依照这种观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之妙,盖缘于谢灵运久病初起;因久病而与物久隔,所以一旦与物猝然相遇,即便在寻常看来颇为普通的景物也因此而变得分外新奇,形成一种陌生化的效应。程大昌所谓“‘池塘生春草,若只就句说,句有何佳处”,黄淳耀所谓此诗“其妙在章,而不在句”,都是这个意思。这种解释虽未就“池塘”二句妙在何处进行阐释,但对“池塘”二句何以妙,却作了深入探讨,其中包含了丰富的审美心理学思想,对于我们理解“池塘”二句美感之产生,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在解读“池塘”二句妙处形成的缘由时,还有一种从谢灵运的精神气质方面入手加以解释者。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即云:“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欤!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忘、‘清晖能娱人,游子襮忘归;玄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余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 这里,葛立方将“池塘生春草”淡妙的原因归结为“鼻无垩,目无膜”,即是着眼于诗人的精神气质方面。
第三,否定性的批评
与上述两方面主要从正面加以评价不同,在历代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解读中,也存在一种否定性批评的倾向。这种批评对给予“池塘”二句高度评价的主张表示反对,认为“池塘”二句并无什么新奇之处,无须细加品题。这种否定性的批评,归结起来,体现出以下三种角度:一是在诗歌艺术的层面上。张戒《岁寒堂诗话》云:“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古诗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谢康乐‘池塘生春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明月照积雪”乃谢灵运诗,此誤。)、谢玄晖‘澄江静如练、江文通‘日暮碧云合、王籍‘鸟鸣山更幽、谢真‘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何逊‘夜雨滴空阶,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这里,张戒从诗史发展的整体背景下看待“池塘”等诗句。在他看来,像“池塘生春草”这样的诗句,虽或在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但就整体而言,则仍然是“专意咏物,雕镌刻镂”,因此,比之陶、阮以前古诗之卓然天成、情真味长与长于气骨,包括谢灵运在内的潘岳、陆机之后的诗人的诗不过是“九牛一毛”耳!此外,宋阮阅《诗话总龟》曾说过:“谢公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谓之神助,古今文士多称之。李元膺曰:‘此句未有过人处。古人意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卷九)宋姚勉《草堂诗稿序》中也说:“谢康乐搜诗,中忽梦惠连,遂得‘池塘生春草之句,大喜,以为神助,必有惊人语也。‘池塘生春草,此五字何奇而谓之神哉!呜呼,是乃所以谓诗也,不钩章,不棘句,不呕己心,不鲠人喉,其斯之谓诗矣。”(17)这二者就“池塘”二句之工拙本身立论。在他们看来,“池塘”二句并无什么过人之处,未足称赏。第二种否定性批评的角度则超乎诗之工拙之上,从儒家诗教思想的层面上立论。元代杨维桢本着诗之创作“有关于伦理”的认识,而在《春草轩记》中这样说:“予疑灵运以诗名宋而犹附丽于人以觅句,何也?在西堂时,诗思苦甚,至假梦寐,见惠连而后得‘池塘生春草句,遂以为绝奇。吁!此三百篇后词人以兴趣言诗者也,律以六义,何有焉?今人一草木取以点缀篇翰,极于雕镂之工,诗道丧矣。谈兴趣者犹以灵运语出于一辞,直指如‘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无俟雕刻而大巧存焉,犹为去古未远也。”(18)这里,杨维桢站在儒家诗教的立场,倡导诗经之“六义”,针对“以兴趣言诗”者高度评价“池塘”二句,而认为“池塘”句雕镂诗篇,丧于诗道。这种否定性批评,还表现在立足于谢灵运的人格、品性方面以批评者。比如许文雨《诗品讲疏》论谢灵运“池塘”二句云:“又按刘桢《赠徐干》诗云:‘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翩翩!……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按,指“池塘”二句),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按,指谢氏谓“池塘”句有神助之语),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这里许氏不对“池塘”二句本身立言,却将矛头指向了谢灵运的人格、品性,认为谢灵运延续了两晋名士任诞夸饰之余风,华而不实。应该说,这种批评已经超出了诗学批评本身,未免过于苛刻,几乎带有人身攻击的意味了。以上三种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否定性批评,就其实质来说,是谢灵运其人其诗在历史长河中地位的浮沉升降的反映;或者说,是随着后人期待视野不断变化而对经典重新选择的结果。谢灵运的诗在六朝极受推崇,但到宋代以后却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从谢灵运与陶渊明在后代诗史地位升降之变迁中即可看出。可以说,从六朝到北宋以后,陶、谢二人的诗史地位之升降变迁,大体上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谢灵运独尊于六朝——陶、谢并举于唐代——北宋后陶渊明取代谢灵运而为六朝诗人之冠。谢灵运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地由显转晦,陶渊明则恰恰相反,逐渐由晦转显,二人升降异势。江西诗派的代表诗人黄庭坚曾这样说过:“谢康乐、庾义成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19)这里,黄庭坚竟然说谢灵运连陶渊明之门墙都未能窥得,应该说说得很苛刻;但这种评价着实代表了宋以后对谢灵运的认识。对“池塘”二句的否定性评价,说到底就是谢灵运这种诗史地位不断下降的体现和结果。作为验证,我们从前人对“池塘”二句的解读中,可以发现,过去往往以“池塘生春草”与“明月照积雪”等魏晋其他名句相较而论其优劣。皎然《诗式》即曾有“‘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并,取兴各别”之论。但这种情形后来却逐渐演变成以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池塘生春草”相较了。像南宋陈善《扪虱新话》所谓“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20),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四所谓“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只赏菊而山忽在眼,故为可喜也;‘池塘生春草,若只就句说,句有何佳处,惟谢公久病起,见新岁发生,故可乐耳”,以及严羽《沧浪诗话》所谓“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等,莫不如此。在这种比较中,毫无例外地表现出崇陶抑谢的倾向。应该说,这种变迁是宋代以后伴随着人们思想意识与审美观念的变化,对前代诗学典范重新解读与选择的自然结果。
综上所述,在一千多年的接受史中,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以其纯然天籁、一片化机的艺术蕴含与生命精神,引起了历代读者的热烈品评。这种品评,或者立足于文本,或者超越于文本之上;正是这种不同的角度、立场,使得“池塘”二句中所蕴含的丰富意蕴被多层次、多角度地挖掘了出来。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历史上对这二句的阐释与解读所产生的差异,从根本上说是读者当下的思想与艺术趣味所决定的;由于人的生命存在及对这种存在的体验的时代与个体差异性,对任何经典文本的解读,都是不可穷尽、终结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也不例外。
①王闿运《湘绮楼说唐诗》。
②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
③方回《文选颜谢鲍诗评》卷一。
④《南史》卷十九《谢灵运传》。
⑤钟嵘《诗品》卷二。
⑥金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八《诗话》,四库全书本。
⑦宋王楙编《野客丛书》卷九引。
⑧刘履《风雅翼》卷六,四库全书本。
⑨《颐庵文选》卷上,四库全书本。
⑩引自《古诗记》卷一百五十三。
(1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七。
(12)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历代诗话续编》本。
(13)鲍照评谢灵运语,见《南史·颜延之传》。
(14)钟嵘《诗品》。
(15)安磐《颐山诗话》,四库全书本。
(16)《昌谷集》卷十六,四库全书本。
(17)《雪坡文集》卷三十八,四库全书本。
(18)《东维子集》卷十五,四库全书本。
(19)《山谷集》外集卷九,四库全书本。
(20)引自明冯惟讷《古诗记》卷一百五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