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札记
2006-05-31张福勋
张福勋
明月·清风·我
——东坡笔下的月亮
这个多情种子的苏东坡,他知月,访月,赏月,咏月……月亮在这个“文化昆仑”的笔下永远是一个清明、澄澈、团圆、高雅、纯真的美好形象,寄寓着人间一切真、善、美的良好祝愿。他将月亮诗化了,月亮成了他的诗魂。“雾帐吹笙香袅袅,霜庭按舞月娟娟”(《浣溪沙·席上赠楚守田待问小鬟》)。“归来踏人影,云细月娟娟”(《同胜之游蒋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怀子由》)。一轮皎洁的月亮,几乎成了人类和宇宙间一切完美的代名词。《中秋月》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虞美人》),则由“但愿人长久”的企盼转至对美好人生的真切呼唤。
在东坡的笔下,月亮完全被人格化了。月亮是诗人美好心灵的投影,而那美好的明月又净化了诗人的心灵。
“我如霜月”(《丙子重九》),“明月清风我”(《点绛唇·杭州》),“悠哉四子心,共此千里明”(《中秋月三首》),将我心和明月打并一起写,便构成了东坡写月的贯穿终始的一根红线。《和王晋卿并引》说:“先生饮东坡,独舞无所属。当时挹明月,对影三人足”,明月与东坡的身与影,三者紧紧地粘接在了一起,不可分了。“浩瀚玻璃盏,和光入胸臆。使我能永延,约君为莫逆”(《妒佳月》),月光进入了他的胸臆,月亮化为了东坡的灵魂。不知我为明月,抑或明月為我?“起舞三人漫相属,停杯一问终无言”(《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发而寝》),“空庭月与影,强结三友欢”(《再次韵答完夫穆夫》),“更邀明月作三人”(《次韵述古周长官夜饮》),“独歌对影只三人”(《再次韵答完夫穆夫》),这“三人”,东坡为一,身影为二,月亮为三,是三位一体了。
“明月”之“明”,“清风”之“清”,这“清”“明”两字,正写我心境也。这才是“明月清风我”的真正涵义。他“抱明月”(《前赤壁赋》),“弄明月”(《虔州八境图》),“挹明月”(《和王晋卿并引》),明月是他终身之“莫逆”。
当然,明月写我心,是我心之物象化;而明月照我心,又是物象之心灵化,这两个方面的双向互动,才是东坡与明月合二为一的完整释义。《藤州江上夜起对月》:“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江月之内外澄澈,正好洗去我心灵上之浮尘也。“月与高人本有期”(《待月台》),“月随人千里”(《永遇乐·寄孙巨源》),是两心之交融了。
在东坡的笔下,月亮是友谊和亲情的象征。《前赤壁赋》所说之“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吾与子之所共适”,《夜月寻张怀民》之“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是将我之心灵的高洁与冰清玉壶般的明月之高洁,又与亲情、友情之圣洁纠结在了一起,将我和你和明月,交融在了一起,而不可分割。在东坡抒写与胞弟苏辙以及其他友人的亲情、友情时,月亮永远是一个见证两心交融的不可或缺的意象。“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见月如见我,知我如知月也。
东坡写月,往往以“水”、以“风”、以“云”衬之,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水月、风月、云月的复合意象,创造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混融的美学境界,以凸现“明月清风我”的极致。
《蝶恋花·过涟水军》:“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是潮水翻涌着明月。《好事近·湖上》是“溪风漾流月”,《水龙吟》“小舟横截”之“但空江、月明千里”、《如梦令·题淮山楼》之“后夜松江月满”等等,水之永无止息的运动,让这一轮皎洁的月亮,永远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西江月》“照野襯襯”:“可惜一溪明月,莫叫踏碎琼瑶”,更是以溪月之有形写月光之无形,又以不忍踏碎月影写惜月、爱月之深情,写得极有神致。可见以水写月之艺术魅力。
《南歌子·感旧》:“明月好风闲处”、《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月明风袅”、《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良夜清风月满楼”、《永遇乐·登燕子楼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满庭芳》“蜗角”之“幸对清风皓月”等等,源于《南史·谢譓传》:“不妄交接,门无来宾,有时独醉,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是以清风之为耳声,衬月光之为目色,皆为造物者之无尽藏,而供文人雅士之无尽用也。“清风”“明月”,永远是我的知心朋友。
“水”是流动的,“风”也是流动的,“云”还是流动的:这些流动的意象,似乎让我们听到了诗人那永远是鲜活的心的律动。《浣溪沙·春情》之“水连芳草月连云”、《临江仙·送钱穆夫》之“送行淡月微云”、《西江月·中秋和子由》之“月明多被云妨”,云之遮月,正说明月之最终遮不住也,只不过造成了“淡月朦胧”(《减字木兰花》)那更加美丽的诗的境界。
月光是无形的,捉不住的,从而写不出的,但到了诗人的笔下,却以月光照耀下的人“影”、物“影”这些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东西去写之,于是“无形”变成了“有形”。“无形而有形生焉”(刘安《淮南子·原道训》),这“有生于无,实生于虚”的创作妙境,充满了一种“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章)的思辨色彩,闪烁着东坡作为“智者”的思想光芒。如《定风波》“雨洗娟娟”:“月和疏影(指竹影)上东墙”,正像他在《书曹希蕴诗》(《文集》卷六八)中赞扬曹氏《墨竹》诗“记得小轩岑寂夜,月移疏影上东墙”,那移上了东墙的“竹影”(实际是月影)是具象化的,摸得着,看得见了,东坡极为欣赏这灵动的写法,曰:“此语尤工。”
“高人自与山有素”
——东坡写山
东坡一生与山结下不解的情结,他乐山,游山,知山,写山,在中国的山文学中,铸下一块不朽的丰碑。为后人留下一笔品味不尽的文化遗产。“排挤不去已三年,鱼鸟依然笑我顽。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年走吴越,踏遍千里山。朝随白云去,暮与栖鸦还”(《祈雪雾潴泉,出城,马上作赠舒尧文》),东坡与山,是紧紧地绾结在了一起。
“仁者乐山”。爱山,是东坡返归自然的天性使然。“我本山中人”(《监试呈诸试官》),在“独专山水乐”中,能“所至得其妙”(《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遇山即安畅,“观妙各有得”(《泛颍》)。那么,他从山中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妙”处呢?
东坡从山那里,找到了扫除人世烦恼、慰藉孤寂灵魂的遁处;又从山那里,得到了开阔胸襟、愉悦人性的际遇;还从山那里,受到了增广见识、结交名流的启迪;更为重要的,是从山那里,获取了激发诗情、创作文学的灵感。“师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无功。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从乡僧那里“搜句”是越来越枯竭了;然而天台山却赐予了他无穷尽的诗趣。总之,山是东坡发展个体人格境界的归宿,是他创作大量优秀作品的源泉。所以他才说:“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正如黄庭坚所言,那天下清景,初不择贵贱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所设”(《冷斋夜话》引)。
《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云:“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传。”坡本狂直之人,为世所捐弃,然而大山却包容了他,“山向吾曹分外青”(《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割愁还有剑芒山”(《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山使他快乐,并将这种身心的快乐延伸到永远。所以“山水乐”就成了诗人安顿孤寂灵魂的快乐世界。“聊将诗酒乐,一扫簿书冗”(《次前韵再送周正孺》)。
“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越州张中舍寿乐堂》),青山高昂着头颅,当然不与那卑污的官府往来,但与东坡这样的“高人”“君子”,却原本“有素”,两心相印的。《出峡》诗说:“入峡喜巉岩,山峡爱平旷。吾心淡无虑,遇境即安畅”,平淡的心境与无欲的山境,交融在了一起。
“今朝偶上法华岭,纵观始觉人寰隘”(《又次前韵赠贾耘老》),我心之融入山境,与山境之融我心境,是双向互动的一个过程,如同山之阴阳向背。
山本身是多姿多态的,“吴山故多态,转侧为君容”(《法惠寺横翠阁》),经过东坡这样一位大手笔的描绘,则更显其妖娆多容、鲜活动人了。
山是不动的,然而诗人却往往从动态的事物,如江水、云烟、船上、马上写山,便赋予山一种永远充满生命活力的动态美。
《江上看山》云:“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桠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山如海水一般,动荡起来了,变态万千了,让人受到一种生命活力的激动。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之寿州》:“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孤山久与船低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之二:“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是船低则山昂;船昂则山低也。从运动着的船上看山,山也就随着船动起来了。
另外,东坡写山,不直写,全烘托。石为云根,雾山作伴,在诗人的笔下,山被赋予了一种神秘感,朦胧美。《书王定国所藏〈烟雨叠嶂图〉》:“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全以云烟烘衬山之神秘“莫知”。《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完全以雪之茫茫云之茫茫和水之茫茫衬托山之明灭有无也。是朦胧带来了神秘,又是神秘赋予了朦胧。著名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正是“不识真面目”才激发了人们无穷的探索兴味,则又充满了神秘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