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战罢沙场月色寒

2006-03-18韩石山

山西文学 2006年3期
关键词:汪先生右派汪曾祺

韩石山

任芙康

这两篇文章,本来不该收在这本书里的,想想,还是收进了。在我的批评文章中,这是一个异数。它们不是我主动要写的,是应被批评者之命写的。我和任芙康是好朋友,1995年结识,十年来一直来往着。那年不知怎样说起来,应当为他的《文学自由谈》做些宣传,说,老韩,你就写一篇吧,不管说什么都行。于是便写了第一篇《和任芙康算账》。过了几年,快到征订期了,芙康又说,再来一篇怎么样?于是便写了第二篇。目的只有一个,让人知道有这么个刊物,是个叫任芙康的家伙在办着,很有想法,很是卖力。

虽是应命文字,却不能说全是虚语。第一篇写了芙康是怎样绞尽脑汁办他的这份刊物的,其时他还是副主编,主编是一位大名人挂着。写第二篇的时候,他已是主编了。第二篇实则是宣扬他的办刊宗旨的,就是印在刊物封二上的什么“六不思路”。这两篇文章的重点,都在最后一段,第一篇是“在任芙康心里,只有他的刊物,只有他热衷的文学批评事业,就是把一个作家毁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的”。第二篇是“这本刊物,是个异类,偌大的中国,只有它一家且别无分店。你要想换个角度看文坛,只能看它”。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篇文章发表后,都有芙康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说,你对韩某人不错呀,常发他的文章,他怎么在背后给你捅刀子呀。每有这样的消息,芙康总不忘及时告诉我。我俩都觉得挺好玩的。

应命文章写到这个份上,也算个本事吧。

汪曾祺

想起来,我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常是在作家,还是那些名作家最得意的时候,斜刺里冲出来给上一闷棍。对汪曾祺的批评,就是这样。

中国的一些老作家,常是像柳青笔下的梁三老汉那样,长着一把让人敬重的胡子,说的话儿,做的事儿,却不能让人敬重。汪曾祺与林斤澜是一对好朋友,这在文坛谁也知道,轮到汪曾祺写林斤澜了,什么话不能说,偏要夸他是个“漏网右派”。你看下面的两句话,像不像相声里的捧哏的和逗哏的:

汪:老林啊,你不被打成右派,是无天理,因此我说你是“漏网右派”!

林(欣然):我接受哇。

说这话这会儿,他们只知道到了二十世纪90年代,“右派”已成了有思想有骨气的知识分子的代名词,根本不管这尊荣是怎么得来的——整整二十年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啊。“漏网”?那个网就那么轻易地可以漏掉?五六十万人都网进去了,怎么就偏偏漏了个你?在右派这个问题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绝不存在什么漏。进去的有冤枉的,没进去的肯定是没冤枉的。有冤枉也是别一种冤枉,绝不能和真正的右派等量齐观。到了哪儿,到了多会儿,都是这么个直直的理儿,绝不会因为你是汪曾祺而拐个弯。

后来在《沙家浜》的署名问题上,汪先生的表现,也不像个有胸怀的人。这种事情,错了就是错了,疏忽了就是疏忽了,根本没必要说那些辩解的话。你得想想,那个写出沪剧《芦荡火种》的人,也是个和你一样的知识分子,他已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而你却如日中天。再就是,就《沙家浜》的演出本说,肯定是一种集体的创造,你把它堂而皇之地收入《汪曾祺文集》,真的就一点也不羞愧吗?要收也可以,你可以收入你最初给剧团提供的那个草稿,如果你还留着的话。退一步说,《沙家浜》里最好的也就是《智斗》那一场,你要是有充足的证据,证明那一场是你写的,把它收入你的文章也行。就那也得注明它的故事是别人写的。

不止这一桩。汪先生名声大了之后,似乎特别爱惜羽毛,对不利于自己的事,总是多方掩饰,自高身价。对他在西南联大上学时的表现,他的一位联大同学,曾著文予以披露。我主编《山西文学》时,发表过张源潜的《西南联大旧事》,其中说:

汪学长常说,我是冲着沈从文才报考西南联大的,此话十分动听。但对照史实,汪是1939年夏报考联大,而沈是1939年9月才应联大师院之聘,比汪的报名要迟几个月。再有,1944届大四一律征调为美军译员,汪也在这一届。他原应在1943年毕业,因英文不及格,重读而推迟一年。他没有去译员训练班报到,为此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与他同时开除的有好几名,其中有两个立即悔改,去译训班报到了,便撤销处分)。为此,毕业生名录中没有汪曾祺的名字。他对访问者解释说,因为没有一条完好的裤子而不去报到的。这话很难教人相信。战争时期,穷学生没有完好的裤子的比比皆是,就是教授的裤子也少不了打补丁。何况一进译训班,马上就发给全套美军制服。甘愿被开除而不去服役,总有深一层的原因,联系他的英文不及格,经重读而延长一年,是不是怕不能胜任口译任务呢?军队生活有严格纪律,他散漫惯了,不能适应。再者,翻译官也要上前线,生命或有危险(确有几位殉难的烈士)。总之,这些理由中的任何一条,总比一条完好的裤子更接近实际一些吧。(《山西文学》2002年第6期)

汪先生们还活着的时候,一些读书不多而特别爱附庸风雅的作家,尤其是一些装憨卖傻自以为特别可爱的女作家,说汪曾祺是中国的最后一位士大夫。对他的作品,也是尊崇有加。在我看来,汪的小说、散文,不过是中国旧笔记小说的路子,说的好听点,也不过是有魏晋文章的风致,对新文学来说,是倒退而不是创新。他的京剧唱段写得好,那是没说的。我就服气他这一样。他也画几笔花鸟,写写毛笔字,那是因为年轻作家里会写会画的太少,他也就不知天高地厚,晕晕乎乎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唐伯虎再世了。

士大夫讲究的是气节,是品格。像汪先生这样,国家危难时不服从征调,名利在前只知道攫取,算哪门子士大夫!如果这样的人也算得上士大夫,那中国的历史怕是一部秽史了。

周忠厚

中国的大学里,我最看不上眼的是中国人民大学。原因说不上,就是那么一种感觉。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四十年前报考大学的时候就有了。推想起来,是它的名字太不像个大学了。中国的大学里,以“人民”命名的,怕就它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国人民银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这些叫人民的确实有道理,一个大学怎么叫“人民”呢,莫非全中国就这么一个大学,其他大学都是它的分校?这样的大学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全国性的党政干部培训学校。

在我批评过的作家学者里,我最看不上眼的是周忠厚。他的人品与文品都不配享用我的精妙的文笔。恰恰他就是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他的那本《文艺批评学教程》,我翻过一遍,那不是教科书,那是东拼西凑,是东拉西扯,是一串一串的字,是一页一页印了字的纸。

周忠厚这样的人,我是知道的。出身肯定好,政治觉悟肯定高。他有闲钱,但绝不会买书,有闲功夫,但绝不会用来做学问。有闲钱他会用来过好他的光景,有闲功夫他会用来和睦他的人际关系。本事不大,该得到的东西,比如职称、职务、荣誉,一个都落不下。这样的人,哪个学校都有。当学生的时候不是什么优秀学生,但是能留校;当教员的时候不是什么优秀教员,但是能当学科组长,能当系主任,说不定还能当校长。平日风光的不能再风光,尤其是到了政治运动的时候,只有一个时候会傻了眼,就是要拿出真正学术成果的时候。但是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他们会说,他们的那些《文艺批评学教程》之类的书,是他们的学科里最好的。中国的大学办不好,坏就坏在周忠厚这样的人太多了。

别以为我在说气话。我是上过大学的,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上了的。我知道中国的大学,我知道大学里像周忠厚这样的角色是什么样的货色。周忠厚在他的书里糟贱我,我一点也不生气。他不糟贱我糟贱谁去,他会说谢冕一个不字吗?他们是一路人,说谢冕就等于说他自己。

出了这个事,我曾写信质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他们给我回了电话,说他们很重视这件事,以后再版时会改正的。改不改吧,我能丢得起这个人,只要你们的学校和你们的教授心安理得就行了。

赵俪生

这篇严格地说,不能叫批评文章,该说是学术文章,虽然批评的力度一点也不弱。

我感兴趣的是,两个早年有过交谊的清华学生,一个去了美国,一个留在大陆,五十年后在美国有一次可能见面的机会,面没见着,却在电话里起了那么严重的一次冲突。一个是经济系的学生,一个是外文系的学生,后来两人都成了历史学家,成就却不能相提并论。杨联陞在海外汉学界称得上大师,曾任美国历史学会的会长,赵俪生起初是研究中国农民战争,后来是研究土地制度史,在中国只能算是个二流的历史学家。尤其可笑亦可悲的是,赵先生是清华外文系毕业的,几乎终生在高校任教,到了美国,其英语能力连日常的生活都应付不了。我一点也没有责怪赵先生的意思,我是在思考这是为什么,也是在探究更深的层面上的原因。

此文原稿中,有对赵先生品质的质疑,定稿时抹去了。比如美国朋友请他去家里吃饭,美国孩子活泼淘气,他每每流露出厌恶的情绪。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这样厌恶孩子,还是在请你吃饭的朋友家的,其性情也太乖张了吧。

贾平凹

批评不全是起于仇恨,还有可能是缘于情谊。

整整二十年前,我是《黄河》的副主编,刊物刚创办,很希望得到名家的稿件,便给贾平凹去了信,此前就认识,平凹寄来稿子并附信要我看看他近期发表的几个中篇。那两年我写评论的兴趣正浓,看后便写了篇评文发在《文学评论》上,有赞美也有批评,自以为在我的批评文章中是难得的佳作,便是收在这里的《且化浓墨写春山》。

没过几年,《废都》发表后,平凹已俨然大家矣,我们的交往也就淡了。或许是有先前的交往,对他写作的走向,我一直是关注的。这样的大家,只要你也在文坛上厮混,想不关注都不行。他会不时地抢入你的眼中。他确实是个独特的,才华横溢的作家。有次回答某报记者提问,说是你最佩服的当代作家是谁,我说有两个,一个是贾平凹,一个是王朔,他们都是用他们的作品改变着社会理念的人。

然而,或许是爱之太切又期之太殷吧,越到后来,我对此公是越来越不满意了。我总觉得,成大名之后,他身上少了些清俊之象,而多了些酸腐之气。具体表现是常谈玄学而少读书,不恤苍生而敬鬼神。在当今之世,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很可惜,也是很可怕的。文化人要有识见,要有担当,纵然自己受过些磨难,也应虽九死其犹未悔才是正途。谈玄学,敬鬼神,不管如何自命高雅,都是逃避,都是怯懦。

整整二十年后,又写了这篇《还是要多读书》,意在劝平凹不管名气多大,都不要忘了多读书。不是说多读书对他的写作有多少益处,而是要他砥砺气节,勇于担当,负起读书人的责任来,莫要辜负了读者的殷切的期望。(未完待续)

猜你喜欢

汪先生右派汪曾祺
停车挡道影响他人出行,要负法律责任吗
情同父女 亲如一家——汪曾祺与“藏妞”央珍
咸菜慈姑汤
施松卿与汪曾祺 云淡风轻走一生
寻踪汪曾祺
汪曾祺:老头很“抠”
当年为汪曾祺治印的两位篆刻家
大学生右派林希翎的下落
温暖而无边无际的包围
“小说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