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行进入文化,我们今天如何爱国
2006-01-18田泥粟世来
田 泥 粟世来
一、事 件。“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裹着轻轻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让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这是周杰伦演唱的歌曲《蜗牛》。2005年3月14日,这首歌被收入《上海市中学生爱国主义歌曲推荐目录》。据悉,由政府部门出面向学生推荐歌曲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可以预言,它将构成人们在讨论和总结“2005年中国思想文化界X大事件或关键词”时所必须关注的一个文本,同时,关于这一文本和“爱国主义”关系的争论也将在更宽泛的意义上构成一个更大的“社会文本”。这一“社会文本”背后所深蕴的文化问题,在流行不断进入文化的今天,也将逐渐被人们意识到。
二、分 析。事情传开后,各方反应不一。有教育部门主张内容健康就可推广;部分老师认为可以接受但做法牵强;家长们称不知所云简直胡闹;学生们则喜欢杰伦普遍叫好。网上更是有褒有贬,呈现出鲜明的对立立场和论战态势。笔者基本上不反对这种入选行为。其实,引发争议的关键并不在歌曲本身,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的关注焦点都在《蜗牛》是否有资格入选爱国主义歌曲曲目上。这样,我们面对的实际问题是:如何理解“爱国主义”这个关键词,以及在新时期里如何推进爱国主义教育的开展。
(一)“爱国主义”的话语分析。当问题落到某个具体的关键词上的时候,按照传统的研究方法和路向,我们通常少不了对关键词作概念上的界定。事实上囿于个人的立场、观念及前见,我们基本上是无法对一个概念提供一个“正确”意义上的内涵或本质界定的。因为概念是普遍性的范畴,而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对概念的归纳都只是一己之出,一己之识,难具推而广之的知识效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事实上,我们应该对我们已有的、已经在被我们不加甄别地广泛使用的一些概念的“正确性”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
在今天,我们谈到爱国的时候,我们发现,它已经越发离开了其曾经兴盛时的语境(如抗日战争时期),而与当下的人们渐行渐远。爱国主义,作为一种宏大叙事,在一个躲避崇高、消解崇高的时代,已然沦为日常生活的难得的奢侈。如果某人的行动被怀疑贴上了爱国的标签,似乎就有招摇过市之嫌,而多半招致人们的嘲笑和不屑。所以,在民间、在大众看来,爱国主义已经成为一个低频词汇和一种稀有话语而淡出我们的生活和视野。而事实上,就在我们正在经历着的这场讨论中,尽管人语喧哗,但我们还是发现少了一种不该缺少的声音,那就是那些以《蜗牛》为精神食粮的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心里到底喜欢不喜欢,他们情感上到底接受不接受,他们在价值观上到底认同不认同?这些我们似乎都不得而知。既然是为孩子推荐爱国主义歌曲,首先就得倾听他们的意见和呼声,要得到他们的首肯和认同。他们是受众,是精神产品的消费者,也是爱国主义的践行者,最有发言权和自由选择的权利,不应该被成人社会所忽视。然而他们的声音却被专家学者、教育权威以及所有成年者的滔滔争论和意见所淹没。由此我们不难看到,我们所谓的爱国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种被制度和机构操纵的话语,一种意识形态的控制,一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强迫,我们的爱国主义从来都是上层主导式的,大众本质处于这宏大的话语权力之外,对他们而言,爱国主义是被制造出来的虚假需求。
在谈及我们以怎样的方式在谈爱国主义时,无论是遥想四大发明,“五四”、“七七”抗战回顾,还是全国号召进行某项精神的学习,甚或在体育健儿夺取金牌时的普天同庆,都只不过是爱国主义的一种课堂的模式,一种为官方主导灌输的形态。当然,我们也还是能够看到一些民间的爱国形态,而且这种形态在很多时候是被放大的。比如中国足球队在家门口输给日本足球队的时候,中美飞机相撞的时候,小泉参拜靖国神社的时候,甚至是在美国发生9·11灾难的时候,爱国主义无论是在义愤填膺中,还是在幸灾乐祸中都若隐若现。这是爱国主义的一种更自觉的方式,一种民族主义的形态(这种形态同样是需要检验和分析的)。但不论前者还是后者,在我们看来都是把爱国主义狭隘化和工具化了。爱国主义是一种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也就是一种爱的意识,这种爱的意识的形成是建立在每一个社会个体日积月累的情感认同的基础之上,它应当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形式。或许我们应该放弃一种习惯,一种习惯于在一个很高层面上感受爱国主义这个概念的习惯。爱国如果显得过于崇高,它实际也就被虚化和悬空了。现在我们讲与时俱进,爱国主义的时代内涵也必然相应地发生变化,特别是在全球化席卷世界、民族——国家意识日趋衰微的今天,爱国更主要的表现已经不是抛头颅、洒热血,也不是强求人人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生活在这个纷纭世界中的我们应该有自己习惯的方式来“热爱”,而这习惯的方式大概就是我们熟识的生活本身。其实,爱国主义落在实处,需要的仅仅是每个公民踏踏实实承担起社会义务。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摸爬滚打,在办公室里伏案备课,有时候,爱国就这么简单。爱国的主体是多元化的,爱国的声音是复调式的,爱国的方式是自下而上的、日常化的,而不是困足于“红色”革命歌曲那种贫乏单调的形式。由此我们看到,“《蜗牛》爱国”实有打破这种沉寂局面之功,它重塑着爱国的理念,扩展着爱国的内涵和外延。肖复兴先生在《爱国歌曲,从周杰伦的〈蜗牛〉说开去》一文中说得好:“在周杰伦歌曲所散发的气息中,和对周杰伦歌曲认可为爱国主义的信息中,我们感受到国家与爱国的概念在发生着变化,在以往的历史中,个人与集体与国家是矛盾的,个人只是集体与国家的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于是,国家在无限地扩大,个人在无限地缩小,以至个人和国家都在逐渐地抽象化……而现在对周杰伦的认可,说明爱国主义内涵的宽泛,爱国的内容可以包容刚性与柔性,可以超越在宏大叙事之外,也说明我们的社会对个人的尊重和宽容度在增加,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爱国主义在内涵丰富的主题下对不同年龄的人、不同知识背景的人应该有着不同层次的要求。少年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掌握科学文化知识,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培养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就是在践行爱国主义。当我们看到他们“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裹着轻轻的仰望”,看到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的时候,我们能够说这样的决心、这样的行动不真实、没有更大价值吗?我们能够说只有焦裕禄、孔繁森、杨利伟他们才代表着爱国吗?
(二)“《蜗牛》爱国”的文化分析。在今天,我们周遭的文化似乎远比我们想像的要活跃。除了《蜗牛》爬进爱国主义的自留地外,星爷(周星驰)也“严肃了一回”,当上了人大工商学院的教授;《大话西游》成了李欧梵在哈佛授课的教材(这点倒不难理解);以前在课外偷偷流传的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片断)如今也名正言顺地进了教材,取得了“名分”。这些我们已经见怪不怪的事件构成了一个个社会文本,这些社会文本突出地表征着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大众的、时髦的东西正不断渗透进文化领域,拆解艺术与生活、文化与政治、神圣与世俗之间的界线和藩篱。现在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什么都行”的时代了,精英文化和(官方)主导文化从未这样严重受到大众文化崛起的挑战。麦克格里格在其著作《流行进入文化》中也描述了这种变化,其封底有这样一段评价:“《流行进入文化》一书涉及的范围包括爵士乐、摇滚乐、澳洲、郊区生活及平等。它的中心主体是通俗文化的产生。对麦克格里格来说,文化不是什么由远洋运输公司包装好卖给‘大众的东西。相反,文化是由劳动人民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体验中形成的。”在这里,我们看到,麦克格里格对文化,特别是对大众通俗文化做出了与阿尔多诺等相区别甚至是相对立的理解。他抛弃了批判理论家们精英主义的立场,让我们去关注广泛而多样的文化与实践,这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日常文化的尊重和接受。他的这些兴趣也表现在打破长期建立的符号等级的欲望之中。这样的符号等级属于高雅文化的教育,它的基础是那些排斥大众文化的经典作品之准则,因此,关心大众文化的人必须打破这样的等级秩序。或许在“《蜗牛》爱国”这一事件上,我们同样需要打破以往爱国主义话语之中的等级秩序,质问到底是谁的爱国主义?那种喋喋不休的宣讲对我们的爱国方式和情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作为大众需不需要在自己的日常实践基础上以自己的方式爱国?爱国作为一种情感主义话语能否被从上而下地教育或灌输?在这些爱国主义话语中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斗争和妥协,存在着怎样的利益与情感、虚伪和真诚?
王德胜先生也较早地注意到了大众文化兴起蔓延后,各种文化之间此消彼长的话语权力斗争和妥协的状况。他认为大众文化对现实利益的肯定,对大众日常生活价值形态的肯定,对世俗欲望的肯定,决定了以国家意志为宗旨的主流文化和以知识分子人文理想为核心的知识分子文化,都不能不更多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向大众生活的实际立场和具体经验。文化分层的结果,突出了大众在文化上的言说权利及其现实合法化过程;文化价值判的判断根据由政治、道德层面转向大众生活层面,转向世俗性的社会共同领域。对于主流文化而言,实现国家意识形态的前提条件,是如何可能在现实中顺应大众利益的基本准则,以使国家意识形态同大众生活之间具有一定形式的“亲和性”;对于知识分子“边缘性”文化话语来说,大众文化的广泛性和普遍效力,及其世俗性的生活体验和日常活动,乃是一种合法而有力的保障。要言之,在上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和文化转型中,大众文化意志的强力推行,对于任何一方文化权力的实践来说,都是不可忽视的基本存在。他的这段论述为我们分析“《蜗牛》爱国”事件的文化意义提供了一个理解和解释的框架。《蜗牛》是不是爱国歌曲?《蜗牛》能否进入我们通常所认定意义上的爱国主义歌曲之列?很明显,这一事件的发生及其讨论,本身就是大众文化在努力实现其现实合法化过程的一个典型个案,而这一过程中,只要存在分歧和争议,就说明我们的价值判断标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这一点同样可以从官方的立场和态度中见出。官方教育机构第一次正式对未成年人中客观存在的流行文化予以正面回应,表达出了政府对未成年人流行文化汲取和某种引导的意图。在大众流行文化肆虐横行、无可阻挡,而继续沿用传统爱国主义教育模式又难以为继的情况下,这种主动出击的“招安”努力不失为一次大胆而有益的尝试。当然,对流行文化的分析和鉴别,在任何一个时代阶段都绝非易事。实际上,它反映出一个时代人们文化心理的变迁过程。流行文化从来都是泥珠并存的,直面而不是回避流行文化,尝试从中汲取德育可资利用的精神资源,探索教育与流行良性沟通与互动的可能,从孩子们“喜闻乐见”的流行文化中抽取健康向上、积极奋进的部分,为教育所用,上海市教育部门的这种做法可谓是一种积极而理性的探索和选择。
三、结 语。其实爱国并没有像我们现在争论的那般复杂,爱国和爱一个人一样,爱就爱了,来不得半点做作和虚假,真正去爱了,也就不会把那份“爱”像“老鼠爱大米”般俗不可耐地挂在嘴边。一个形象叛逆、个性独立、唱起歌来哼哼唧唧的台湾青年,一首流行歌曲,爬进了我们严肃、崇高而宏大的爱国主义歌曲之列,这多少是件饶有兴趣的事情,它使很多人“感到很生气”,并认为“后果很严重”。在这些有所担心的人群中,或许杰姆逊也算是一个,杰姆逊说:“高雅文化与所谓的大众文化或通俗文化之间原有差别的消蚀,从学术立场上来看,这也许是所有发展中最令人伤心痛楚的一幕。”但杰姆逊同时又是理性的,“问题是我们处于后现代主义文化之中,既不能轻而易举地对其否定,也不能随便对其赞同,轻易赞同同样是洋洋自得甚至堕落的表现。”这或许是我们在面对“《蜗牛》爱国”这一社会文本时应该持有的一种辩证态度。
(田泥 粟世来,吉首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