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谪仙”称号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
2006-01-18邵春驹
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李白来到长安,遇见贺知章。贺知章读到他的《蜀道难》,大为赞赏,称他为“谪仙”。从此,“谪仙”称号就与李白紧紧的联系到了一起。
以“谪仙”称呼李白,确实是贺知章的一个精彩的艺术创造。这一极富想象力的名词,准确而又形象地概括了李白为人为文的特征,得到李白本人、同时代人(如魏万、杜甫)以及后世的认可,并且在流传过程中其内涵不断被丰富和深化。需要指出的是,这个看似脱口而出的称号的产生,其实与当时社会的文化风尚密切相关。设想在另一种时代氛围中,李白得到的也许会是另一个称号了。
据我看,探讨“谪仙”称号产生的原因,应当考虑到以下几种社会文化背景因素的作用。
首先,道教关于仙人谪世观念的触发。
在道教传说中有许多仙人贬谪人间的故事。例如:
紫阳自王屋九年功毕复返天台,于江陵遇董凝阳,知亦受道于刘师。及相访于太华,得遇海蟾,同拜钟、吕二师。谓曰:子本紫微天宫,号九皇真人,因校勘劫之籍不勤,遂与同事三人并谪人间,今垣中可见者六星,潜耀者三,子为紫阳真人,汝南黄仲尚书为紫元真人,维扬于敬伯为紫华真人,今子与于,及一时被遣官吏皆复归清都,惟冕仲沉沦宦海,子可往使觉悟,庶几返原。(《神仙传》)
壶公者,不知其姓名也……公语房曰:“我仙人也,昔处天曹,以公事不勤见责,因谪人间耳。” (《神仙传》)
帝好长生,七夕,西王母降其宫……时东方朔从殿东厢朱鸟牖中窥母,母谓帝曰:“此窥牖儿尝三来盗吾此桃。昔为太上仙官,令到方丈,擅弄雷电,激波扬风,阴阳错迁,致令鲛鲸陆行,崩山坏境,海水暴竭,黄马宿渊。于是九源仙丈乃言于太上,遂谪人间。(《汉武内传》)
萼绿华者,女仙也……绿华云:“我本姓杨。”又云是九嶷山中得道罗郁也,宿命时,曾为其师母毒杀乳妇玄洲。以先罪未灭,故暂谪降臭浊,以偿其过。(《真诰》)
杜兰香者……谓其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玄期有限,今去矣。”(《集仙录》)
黄观福者,雅州百丈县民之女也……忽有彩云仙乐,引卫甚多,与女子三人,下其庭中,谓父母曰:“女本上清仙人也,有小过,谪在人间。年限既毕,复归天上。”(《集仙传》)
初盛唐时期道教盛行,道教的仙人谪世观念也由此广泛传播,为人们熟知。毫无疑问,道家的谪世观念以及这些众多的谪世仙人的传说对李白“谪仙”称号的产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其次,当时社会以仙喻人风气的诱引。
阅读初盛唐文献资料,可以发现,在崇道风尚的影响下,当时流行把人比作神仙的风气。包括了李白、贺知章在内的“酒中八仙”是人们很熟悉的。其他如:
元嘉少聪俊。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诵经史,目数群羊,兼成四十字诗,一时而就,足书五言一绝:六事齐举。代号“神仙童子”。(张鷟《朝野佥载》)
高宗承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上官侍郎仪独持国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云:“……”音韵清亮,群公望之,犹神仙焉。(刘餗《隋唐嘉话》)
(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文中子通之弟也。年十五游长安,谒杨素,一坐服其英敏,目为神仙童子。(辛文房《唐才子传》)
(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畅当忘形尔汝。尝共诣旗亭,有梨园名部继至……之涣曰:“田舍奴,吾岂妄哉!”诸伶竟不谕其故,拜曰:“肉眼不识神仙。”(辛文房《唐才子传》)
(陆)羽嗜茶,造妙理,著《茶经》三卷,言茶之源、之法、之具,时号茶仙,天下益知饮茶矣。(辛文房《唐才子传》)
这种现象在诗中更有充分反映。举例如下:
熏炉御史出神仙,云鞍羽盖下芝田。(上官仪《和太尉戏赠高阳公》)
俨若神仙去,纷从霄汉回。(沈佺期 《和韦舍人早朝》)
终愧神仙友,来接野人舟。(陈子昂《江上暂别萧四刘三旋欣接遇》)
应是神仙子,相期汗漫游。(孟浩然 《送元公之鄂渚,寻观主张骖鸾》)
上士既开天,中朝为得贤。青云方羽翼,画省比神仙。(储光羲《贻主客吕郎中》)
舟轻水复急,别望杳如仙。(储光羲《洛潭送人觐省》)
先生谷神者,甲子焉能计。自说轩辕师,于今几千岁。(李颀《谒张果先生》)
大罗天上神仙客,濯锦江头花柳春。(王维《送王尊师归蜀中拜扫》 )
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南山俱隐逸,东洛类神仙。(王维《哭祖六自虚》)
公门世绪昌,才子冠裴王。……神仙余气色,列宿动辉光。(卢象《赠张均员外 》)
即此遇神仙,吾欣知损益。(高适《钜鹿赠李少府》)
神仙吏姓梅,人吏待君来。(岑参《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卫荆州》)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岑参《送楚丘麴少府赴官 》)
皎皎鸾凤姿。 飘飘神仙气。 梅生亦何事。 来作南昌尉。(李白《赠瑕丘王少府》)
令弟字延陵,凤毛出天姿。清英神仙骨,芬馥茝兰蕤。( 李白《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
叶县郎官宰,周南太史公。神仙才有数,流落意无穷。(杜甫 《敬简王明府》)
在这样的风气中,贺知章把李白比作仙人,应该说是很自然的。
最后,有关文献典籍的提示。
值得注意的是,在当时的有些文献典籍中,已经有了“谪仙”的说法。如《列仙传·瑕丘仲》:
瑕丘仲者,宁人也。卖药于宁百余年,人以为寿矣。地动舍坏,仲及里中数十家屋临水,皆败。仲死,民人取仲尸,弃水中,收其药卖之。仲披裘而从,诣之取药。弃仲者惧,叩头求哀,仲曰:“恨汝使人知我耳,吾去矣。”后为夫余胡王驿使,复来至宁。北方人谓之谪仙人焉。
再如《水经注》卷十三《漯水注》引《魏土地记》:
大宁城西二十里有小宁城,昔邑人班丘仲居水侧,卖药于宁百余年,人以为寿。后地动宅坏,仲与里中数十家皆死,民人取仲尸弃于延水中,收其药卖之,仲被裘从而诘之,此人失怖,叩头求哀。仲曰:不恨汝,故使人知我耳,去矣!后为夫余王驿使来宁,此方人谓之谪仙也。
“瑕”、“班”字形接近,两书所指显然为一人。又《南齐书·高逸传》载:
永明中,会稽钟山有人姓蔡,不知名。山中养鼠数十头,呼来即来,遣去便去。言语狂易,时谓之“谪仙”。不知所终。
贺知章以“谪仙”称呼李白,应该受到这些材料的影响。没有这些典籍中的“谪仙”一词,李白的“谪仙”称号也可能产生,但是有了它们,就获得了一个最直接的推动。因此这些记载是不容忽视的。
贺知章对这些记载应当非常熟悉。一、《南齐书》在唐代是官方史书,《水经注》和《列仙传》都是常见典籍,以贺知章之博洽,不可能没有读过它们。二、贺知章本人崇道,又有隐逸思想,晚年还出家为道人;他对类似瑕丘仲的仙人传说、对史书中的隐逸者一定都比较留意;而且《南齐书》中的蔡某是会稽人,与他同乡,家乡前代的高逸之士他更是不可能不注意到。因此,当他想出以“谪仙”一词称呼李白时,以上的记载无疑给了他重要的提示。
当然,这些记载本身简单而又平凡,在当时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实在微不足道。只是因为前两种情况,是那样的时代风气映照了它们,显现了它们的价值,使李白的文和人与它们联系到了一起;它们一旦和李白发生了关系,便获得了新鲜的、持久的生命力。
综上所述,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受到了时代环境的深刻影响;这一称呼虽然出自贺知章之口,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初盛唐社会思想文化风尚的产物。
(邵春驹,宿迁学院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