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美学家之实践观分析
2006-01-18史云青
作为二十世纪中国美学的主流学派,实践美学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初露端倪,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实践美学通过内部与外部的争论向前发展。实践美学外部的争论兴起于九十年代,主要是与杨春时的超越美学,潘知常的生命美学,张弘的存在论美学等论争,在这方面很多学者都有论述。同时在论争中不少学者注意到了实践美学内部各家观点也有分歧,但缺少系统论述。内部的争论是促进实践美学向前发展的重要原因,本文即是对内部分歧中的一个方面作一分析。
一
实践美学作为一个派别是由不同美学家的不同探索共同组成的,它是由不同声部组成的合唱。在实践美学派别中影响较大的有:李泽厚的主体论实践美学或曰人类学本体论实践美学、刘纲纪的实践本体论美学、蒋孔阳的实践创造论美学、周来祥的美是辨证发展的和谐、朱立元的实践存在论美学、邓晓茫、易中天的新实践美学等。虽然他们都是坚持以马克思实践观为指导的基础来研究美学问题,但他们具体的美学观点并不完全一致,这首先体现在美学家们的实践观上。我们先对他们的实践观作一回顾:
作为公认的实践美学的创始者李泽厚对于不少学者认为实践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发表评论,认为实践的广义与狭义之分只是从哲学上做的分疏,而作为哲学美学的实践美学必须从狭义实践定论才能区分人和动物,从而与其他的美学区别开来。在《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中,李泽厚说:“在美的探讨中虽然好些人都讲实践都讲‘人的本质对象化,都讲‘自然的人化,其实大不相同。有的是指意识化,讲的是精神活动、艺术实践,有的是指物质化,讲的是物质生产劳动实践。我讲的‘自然的人化正是后一种,是人类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劳动生产,即实实在在的改造客观世界的物质活动,我认为这才是美的真正根源。”
李泽厚的这种狭义实践论是他坚持的一贯主张,在2004年召开的以“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为主题的国际美学研讨会上,李泽厚仍坚持实践概念的基本含义就是使用和制造工具的物质生产劳动,他认为只有这种观点才是真正的实践观点。李泽厚的这种实践观遭到了不少学者的质疑,质疑点主要在于他的这种实践观强调了群体而忽视了个体。
朱光潜后期对马克思实践观的不同理解开启了实践美学的另一纬度。他的观点主要体现在《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这篇长文中,经典性论述是:
无论是劳动创造,还是艺术创造,基本原则都只有一个:“自然的人化”或“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基本的感受也只有一种:认识到对象是自己的“作品”,体现了人作为社会人的本质,见出了人的“本质力量”,因而感到喜悦和快慰……劳动生产是人对世界的实践精神的掌握,同时也就是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在劳动生产中人对世界建立了实践关系,同时也就建立了人对世界的审美的关系。一切创造性的劳动(包括物质生产与艺术创造)都可以使人起美感。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是从劳动开始的。
李泽厚批评朱光潜说:“‘实践时而指生产实践,时而又是指艺术实践;‘生产时而是指物质生产,时而又是指精神生产。”然而朱光潜将精神活动引入实践领域,丰富了实践理论。
二
新时期的实践美学家们对实践从多个侧面作了阐释,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 对实践的外延分析。这方面的学者有杨恩寰,徐碧辉,朱立元等,他们都觉得李泽厚的实践观将实践定位在制造和使用工具的物质生产活动上这种理解太狭窄,应扩大实践的范围,但在具体主张上有所不同。杨恩寰主张应在实践中加入符号的内容。徐碧辉不同意杨的主张,认为实践是人的活动,而符号只是一个中介,一种工具,但她认为应把主体之间的交往和精神性的活动如艺术、审美甚至宗教包括进来,认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使用和制造工具的物质性活动还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但交往和精神性活动将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在整个社会生活中占据越来越重的比例。朱立元则认为人生实践的范围是十分宽广的,应把种种人生实践如道德实践,交往和精神活动都归入实践的范围之内,他认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就是人生实践, 在他主编的美学教材中,提出“审美是一种基本的人生实践”。
<二> 对实践的类型结构阐释。从实践类型结构入手对实践进行分析的学者主要有张玉能和陶伯华。张玉能认为,实践是多层类、开放的概念,至少包括三个层类:物质交换层、意识作用层、价值评估层,同时各层有子系统。这三个层类和各自的子系统组成了实践的结构,并且相互作用、交错运动构成了人的社会实践,其基本类型是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和话语实践。实践的整体之中,物质生产、话语实践、精神生产是内在统一的,组成了以物质生产为核心,话语实践为中介,精神生产为显象的交互作用的立体网络系统,而其最具有显明的敞亮的光辉的,则是审美活动及其价值显现一类。陶伯华在其著作《美学前沿——实践本体论美学新视野》中阐述了他的实践观。他认为,以前的实践论美学家的缺陷在于只从价值论和认识论的角度去认识实践的意义,实践不仅具有认识论价值论的意义,而且还有本体论意义。他认为,实践论美学的发展方向不是曲解实践范畴,更不能放弃实践,而是对实践作出切合时代的回答,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正确把握实践的意义应注意:实践的三个层次,即认识论、价值论、本体论,实践的两个尺度,即人的生产能力尺度和人的生产目的尺度;实践的两重关系,即人与物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实践的两种基本类型,即生产实践和交往实践;实践的三观,即自然观、社会观、人文观。他所说的交往实践是指以语言与符号为中介的活动,包括思想交往和行为交往。他认为只有把握了上述几个方面才能正确把握实践,其中最重要的是实践的本体论意义。
<三> 对物质生产劳动实践的深入。刘纲纪还有邓晓茫、易中天等人主要对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的物质生产劳动进行了深入分析,刘纲纪在《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与当代美学问题》中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说的实践活动既是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又是实际改变世界的感性物质活动。”邓晓茫和易中天在《黄与蓝的交响》中将实践概念的本质界定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他们认为,“实践首先是一种‘客观现实的物质性的活动,但实践又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有情感的物质性活动”。
“实践”范畴是美学家们争论的热点,无论是在实践美学内部还是外部的后实践美学的批评。实践是一哲学范畴,实践观点是马克思主义的首要的基本观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很丰富,实践美学家们阐发的重点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三
从以上对实践美学家们之实践观的回顾与展示中,我们可以看到内部争论的焦点主要体现在实践的涵盖面上,李泽厚坚持他所说的实践就是指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劳动生产,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实践观;朱立元等人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制造和使用工具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但不是全部。越来越多的学者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这种观点出发,认为实践的范围不能仅限于物质生产实践。社会生活是丰富的,人们的交往活动精神活动等都应包括在实践的应有范围之内,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交往和精神性的实践活动将越来越突出。实践美学家们对“实践”概念的不同理解既是各自建立理论的基础,同时也体现了他们紧跟时代步伐完善理论的努力,他们将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与时代相结合,对“实践”的阐释可以说是逐步完善、与时俱进。即使是在“实践”概念的理解上遭到内部与外部批评的李泽厚,虽然一贯坚持实践的含义是制造和使用工具,但他在不同时期的强调重点发生了变化:在五六十年代,李泽厚谈“实践”只是针对孤立的实体观念及相应的认识反映模式,强调其作为物质性力量在改造自然与人自身方面的巨大可能性,七八十年代强调的则主要是“实践”体现着的人特有的自动自觉自为的特性:“脱离了人的主体的能动性的现实物质活动,‘社会存在便失去了它本有的活生生的活动内容,失去了它的实践本性,变成了某种客观式的环境存在,人成为消极的被决定被支配被控制者,成为某种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上层建筑巨大结构中无足轻重的砂粒或齿轮。”这种变化同样具有时代特色。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是在百家争鸣的背景下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廓清美学领域中的唯心主义的论战,八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则是在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发生的,对主体性的强调是对长久以来只讲集体不讲个体,只讲社会不讲个人的做法的冲击。
实践是人的活动。实践美学家将实践观引入美学领域,从而使美学研究的重点回到人自身,此功不可没。主张“生命美学”的潘知常虽然对实践美学有种种疑问,但对实践在美学中的意义,在评价实践美学时作了中肯的评价,认为实践美学“把实践原则引入认识论,为美学赋予以人类学本体论的基础,并且围绕着‘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一基本的美学命题,在美学的诸多领域,做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开拓。”尽管在对实践的理解上他们有很大分歧,但他们探索中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人文关怀。如果说作为实践美学的主将李泽厚在五六十年代与七八十年代对实践强调侧重点的变化只是反映了这种人文倾向的话,新时期的朱立元与陶伯华的实践观则将人文关怀直接归入实践的应有范围之内:朱立元认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就是实践,陶伯华直接提出要注意实践的三观,即社会观、自然观、人文观。这种人文关怀是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促进了生产的大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的背景下的美学之思。新中国建立之初,百业待兴,人的生存是第一位的,经济的发展是首要的,对物质生产实践的强调是应该的。随着经济的发展,人的生存问题解决,新时期人们思考的重心由“如何活”即(人如何活下去)变为“为何活”(即活着的意义)。虽然对活着的意义问题的探寻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但在现今的时代,人活下去的问题不那么紧迫、突出,活着的意义问题却日渐突出。时代的发展使美学家们思考的重心也发生了变化。从以上的简要回顾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实践美学家们都坚持物质生产实践是最基本的实践,但对交往和精神的重视越来越突出,他们的探索使美越来越接近人的生活,他们的研究使美关注人,关注人的生存,关注人的未来,而这正是现代美学之重要使命。所以,尽管实践美学家们在多角度多方位的探索中对实践概念的界定还有很大分歧,但这不应该是我们否认实践之重大意义,抛弃实践美学的理由。时代在发展,美学家们的探索也在继续,实践美学会在探索中逐步走向完善。
(史云青,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