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作品地域线索浅析
2006-01-18刘传印
沈从文,一位中国近百年来不可多得的苗族作家,其不同寻常的带有湘西情调的笔名如懋琳、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已给当时的读者带来了惊异。尤其是他的创作表现手法不拘一格,文体不拘常例,故事不拘常格,尝试各种体式和结构进行创作,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文体作家”。他的散文也独具魅力,为现代散文增添了艺术光彩。一些后来的作家深受他创作风格的影响。
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沈从文的身世独特而幸运,长久的军旅生涯和湘西生活的经历,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让他有了可供以后文学生命中写作的大部分素材,一次次的命运转机让他把文学创作坚持了下来(京城邂逅郁达夫,婚姻的幸福得益于胡适的撮合)。从湘西这片透露着原始生命本真意义的精神家园走来,沈从文以一个“想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的书生到了他文学生命的起始点(或许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最后他在这个宏大的政治权利中心下放下了他的文学创作),在郁达夫的帮助下,他开始了最初的写作,在1922年夏,发表了我们所见到的他的最早的一篇文章《一封未曾付邮的信》,此刻他所采取的写作策略是以他个人经历为背景的写作方式,是郁达夫那种“自传体小说”的模式,他以他在北京这个城市里的际遇为题材创作了这个故事,这种当时风行的城市流浪文学青年个人题材随着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深入逐渐被抛弃了,但是他语言的独特性却保留了下来,并且在以后的创作中他逐渐发挥这个优势到淋漓尽致。
从湘西的世界走来,他一路的踌躇满志,但是在城市的感受和经历让他对社会的认识加深了,由此,在此后的文学创作中,他采取了另外一种写作的姿态:试图用自己所熟悉的湘西边地的生活去架构他自己所要建构的“希腊人性小庙”,同时作为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不可避免地要用到现实的材料去渗透他所观察的湘西世界,这样他就有了双重的观察眼光,用湘西的淳朴比照当下城市的浅薄,用城市的空虚去参照湘西世界的独立独特性,并突出了其中深刻的人生意义。从在北京出版的《鸭子》到后来在上海写作的《丈夫》,以及后来到青岛后写的《八骏图》,还有回湘西写的《湘行散记》,他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的写作方式:从外国作家那里,借鉴社会性情节,接受蔼理斯和张东荪的性心理学和心理分析的影响,用西方神话学和人类学研究民间艺术;汲取《旧约》的修辞格,并形成泛神论思想;吸收唐人传奇小说那种把幻想的情节当作平常的事情来写的手法,没有说教的意味。
作为沈从文一生当中的“边城”,湘西世界在他的笔下以诗意的姿态出现着,如同一个遥远的美丽的,带着沅水湖畔青苔味的梦幻,幽深的水,温润的石头,坚实的身体,野蛮的血性……如同米开朗基罗笔下的雕塑,力与美的结合,处处透露出一种蛮性的、和谐的美。
当沈从文逐渐溶入他所存在的城市的时候,他由边缘的作家发展到中心作家的时候,城市生活的影响和主流意识的思想同时也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深刻的东西——几乎所有他的关于湘西的作品,都是他在城市中用想象和回忆的方式写成的(当然他可以回湘西对他的回忆进行诗性或者是有选择的增补),个人的经历和文学创作结合了起来,这又与郁达夫的写作方式有了一种内在的承接的关系。
当沈从文宣布他要执着的用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一座供奉着“神性”的希腊小庙的时候,他写作的姿态便已确定下来:即以中立的姿态,或者不受社会意识形态太多干扰的情况下,对文学进行一次个人的诗意的不同于主流文学(特别是后来的主流文学)的“旅行”。
如何让成熟的城市文化来圈侑那么多湘西故事,以便展现他所执着的人性和神性,随着沈从文在不同城市之间的来回游走有了不同的方式:一个湘西是代表了边地的真正的中国乡土文化,北京是代表了皇城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换过程中但是保留了很多乡土性的半现代城市,青岛代表了既非主流政治又非主流经济的悠闲适合创作的小城市,而上海是最和国际接轨的现代大都市。
1922年,他刚住在北京某会馆里的时候,他整天被电车隆隆响声搞得非常烦恼,他不能接受北京电车的声音,他拒绝这个(这使我们想起了张爱玲是从电车的声音中感到了城市的美)。但是1925年,他因偶然的原因到了香山,他突然在香山听到了鸡的叫声,他好兴奋。鸡在那里活泼地跳舞,让他想起了家乡湘西的鸡,但他觉得北京这个鸡还不如湘西的鸡活泼。他对这鸡声就非常感慨。这一细节告诉我们,北京对他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通过这个鸡的出现,他发现北京的另一面,就是乡土北京的那一面。他拒绝北京都市的一面,但他通过鸡声了解北京乡土的一面,因此北京对他来说既是乡土同时又是异乡,所以北京对他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另一方面,北京的乡土毕竟不是湘西的乡土,北京是皇城,北京有一种特有的博大、深厚和精辟,北京文化代表的是一种博大的、深厚的、精致的中国乡土文化。这是沈从文所没有的,这是超出沈从文之外的。《边城》背后有一种大气,一种阔大、庄严,一种浑厚之感,其它乡土小说境界比较狭窄。他认为这种博大的、庄严的浑厚之气,是北京精神对自己的影响的结果,是北京的文化精神先影响了沈从文的精神境界,然后影响到他的乡土小说的创作,使得它就不再是湘西文化的复现,而是在乡土记忆中实现了以北京为代表的乡土中国的另一番景象,使得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不仅超越了同时代的乡土小说,同时也超越了他自己的乡土小说。有一篇小说叫《十四夜间》,主人公是北京的一个小官僚,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想找一个妓女,但找的时候,他很紧张,自己是个京官要有架子,他就为这事犹豫不决。有一细节,他叫堂倌去找,一会要找,一会又不要找。沈从文说,性爱是体现人的生命力的。他说北京文化熏陶出来的人的生命的惰性、怯懦、犹豫不决、无能,比起大胆放肆的乡下人,生命力明显的衰落。乡下人的那种热情,要爱就爱,不像这种犹豫不决。他从这些角度来嘲讽揭露现实。在北京人生命中的那种惰性、怯懦里,他发现北京古城生命力的衰退,反过来加深了他对湘西雄强生命力的体验,最终他保持了乡下人的自傲和自尊。但有的研究者分析,这种乡下人的自尊和自傲背后还隐藏着对北京文化非常复杂的自傲自卑心理。
在沈从文的一生中,北京的角色是非常特殊的:沈从文三进北京城,从初次接触现代文学,形成自己个人写作风格,后关照乡土中国和湘西世界提高对他所坚守的希腊神性的执着,最终在这个远离了湘西的都市中结束了自己的文学生涯和生命岁月。在这个中国“五四”精神发轫的地方,他感受到现代文学对他的冲击,同时在试图用融合的态度去写作的时候,固守在他内心的湘西遗留给他的本性却不能让他真正去融合,也没有让他的最初作品进入主流文学,这使得他将写作的目光重新返回到那片充满神性的土地:《边城》的出现最终将他定格为中国现代文学大师。
作家笔下的山城茶峒码头团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与摆渡人的外孙女翠翠的曲折爱情虽然凄美但又充满了诗意和神性。青山,绿水,河边的老艄公,十六岁的翠翠,江流木排上的天保,龙舟中生龙活虎的傩送……一切都是那样纯净自然,展现出一个诗意的自然环境与人类社会,也让他在北京最终完成对希腊神性的最深刻的关切。
在上海,他始终是一个文化工人的角色。他总结上海抓住了两个词:无聊和浪费。他拒绝上海,上海也拒绝他。他对上海是以一种乡下人的角度,认为上海文明是腐烂的文明。面对这样一种上海文化,他产生了恐惧感,产生了自我危机感。他说,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再呆在这里,我原有的生命力,我的祖先给我的生命力也没了。他向先祖忏悔,说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恐怕都已经荡然无存,在上海我的生命力要枯竭了。对现代城市文明他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和危机感。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上海所体验到的这样一种都市文明的撞击所产生的对人的生命的危机感,使他联想起了乡土的恐惧感。沈从文的《丈夫》这篇小说是写在上海的,他从上海亲身感受到了这种生命的危机感,就是原始生命的活力有可能被现代所吞噬这样的危机感,使他想到了他的家乡这样的危机已经出现了。《丈夫》就是写这种精神关系已经渗透到山村,当地的农民把自己的老婆送去船上去卖唱。他就写这个女人从乡下到城里去变成城里人,变成城里人之后她的习惯什么都变化了。这种精神关系渗透到山村之后,他产生一种危机感,是在上海的体验加深了这种危机感。
为了摆脱这种危机感,他的思绪又重新回到湘西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在写作策略上,他采取了一种理想化的笔触来写作,《龙朱》、《媚金》、《豹子和那羊》、《七个野人和最后的迎新节》、《雨后》都是在这个时期写作的。不像《丈夫》中乡村精神在城市中的夭折那样,《龙朱》那种原始的极具生命力的神性在作家的想像中重新浮现出来,在开篇的前言中,他写到“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恸,内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气”,为了重新让那些他曾经供奉在“神性小庙”的精神支柱重新激发出他的自信,他说“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时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荣时代,你的混合血泪的生涯,所能唤起这被现代社会蹂躏过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样微弱的反应”,在龙朱与仆人的对话后“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但沈从文终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拒绝他和被他拒绝的城市,到了青岛这个让他又一次近距离用心触摸湘西的地方。
如果说北京让他感受到的是都市人生命力的懦弱,而上海让他感受到的是都市人生命力的衰竭,那么青岛是让他在平静的教书写作生涯中安静反观自身作为都市人的生命力状态的一个地方(尽管后来受到徐志摩死的打击)。这个时候是他笔力最娴熟,文思最为丰富的阶段。他的人性之魂在生他养他的那片湘西原始的土地上,而勾起他对这种神性的写作冲动是皇城下乡土性因素的启发,对都市生命的关照是在上海,《虎雏》的写作使湘西的神性逃离了都市的困扰,而对都市生命力和湘西生命力有期待的直观参照是在青岛。《八骏图》和《月下小景》是一种都市和乡村的对比,貌似八骏的达士先生之流内心空洞无物,更为讽刺的是自认为是知识分子的他们,张口闭嘴的却是蝇营狗苟,对青岛明净的描写被《八骏图》中这些人物所玷污:这个城市风景岁美但在人文和气度上却缺乏太多。在《月下小景》中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和他所喜爱的女孩子殉情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在古老山寨充满着生命力,一丝哀挽之后人性的崇高美丽却留在读者心头。两个世界比较之后的选择是对都市的深深失望和对湘西世界的深深向往。
沈从文作为从湘西世界千辛万苦走出来立志要“挽救这个国家”的人,他带着湘西世界的思想和气味,当他在城市中立足下来,并能为心中的湘西写些东西的时候,为了拯救这些人性的失落,他回不去了,至少在精神上,在都市中,他是孤独的,作为一个非主流文化的独特另类的存在,他要为湘西完美的梦寻求一个城市的释放点,虎雏进了都市,可最后已然逃不出湘西给他自己的韧性和蛮性,《丈夫》中的女人进了都市(到了船上),乡下的召唤最终让她随了她的丈夫默默回去。他们可以回去,但是沈从文自己回不去了,他只能在都市中选择一种奋斗者的姿态去维系已经得到的都市角色,同时也期待政治的气氛不给他带来太多的干扰。当政治不能给他带来一个稳定的写作环境,他选择了沉默去维护他心目中的和谐。在京城他从乡下人走向了一个孤独的城市者,最后在这里他又演变成一个默默的旁观者。
单纯从他的写作来讲,作为一个城市作家,他扮演了“京派”创始人的角色;作为一个从乡下来的作家,他开启了“乡土”写作的一个新的角度。独特的笔致和文章的韵味让他在中国文学史上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刘传印,山东省聊城阳谷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