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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之旅

2005-04-29刘永欣

骏马 2005年1期
关键词:东陵西陵

刘永欣

古人云: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远在青城病榻上的胡老传来音信,自感来日无多,思念组织和同志。胡老离休20余年,原单位几经并合,当年同事多已七老八十,领导更迭多届,探视之事有议无决。其子女供职首府、京畿,来电颇多感言,从“临终关怀”到“三个代表”,说者在情在理,听者为之动容,亦因与老人有忘年之交,遂令我出行。

离草原,穿兴安,南下首都,西折青城。内蒙古政区东西、南北相距遥远,去本区(省)首府竟要经过许多他省他区,在国内真是绝无仅有。40小时的单调孤寂旅途终于走到尽头,一下火车就直奔胡老所在的老干部病房,如释重负地放下购自北京南站的烤鸭、点心,捧上鲜果和花篮,上挂“祝您康复”的红色烫金卡。

58年前,这位年仅20出头的蒙古族青年,正就学于乌兰浩特的伪满陆军兴安军官学校。在历史紧要关头,1945年8月11日即苏蒙军队出兵中国东北的第三天,以王海山为首的600多名教官、学员,在日本人诱迫下,南逃至60公里处的葛根庙北山,扯旗造反。这来自7个连队的蒙古族爱国青年杀死数十名日本军官,起义投向苏蒙军队。这本是一革命壮举,可长期被认为是“投降”。54年后,经中央组织部批准,确认了起义身份,按抗日干部落实了政策。

满头银发的胡老,一向精神矍铄、随和幽默、声若洪钟,此时神智恍惚,周身泛黄,病势沉重,时而昏睡,时而滞思。我轻握他手,说些问候安慰的话语,心中涌动酸楚,才—年多未见竟判若两人了。其女儿附耳问他看谁来了,他凝视着我,似一见如故,似搜寻记忆,露欣慰的神色。家人说,老人一病不起,连亲属都记不全了,但还认得出你。这多少减少我心中的伤感。我想到世事无常,人生多艰,老人多经丧乱之苦,青年时动荡奔波,“文革”时又遭冤案,老伴和两个儿子先他而去,中间多少苦痛创伤?老人豁达刚强,处事乐观,承受了一次次心灵的煎熬,80多年的路走得不容易。

这样,我一连三天,都在上午去看望老人,子女亲属为他忙前忙后,都说养儿防老,病榻尽孝,他们都在竭尽全力为救治老人操劳,脸上也多有倦容。我自觉爱莫能助,相信生命不会轻易终止,手拉手向老人告别,劝他好好养病,早一天康复,回呼伦贝尔相聚。老人默默无语,那凝视的眼神,看得出蕴含着相同的希冀。

返程列车抵京时已是清晨,面对偌大繁华都市,一时竟不知去哪里。多次进京,来去匆匆,故宫、长城、十三陵这样历史大手笔的名胜古迹多已去过,对现代人造景观又无兴致。去哪儿都要挤车,走哪儿都要打听,不胜烦累,只想寻一僻静又耐看的去处。或许是清宫戏看多了,或许是距今最近的大清王朝盛衰在心,对清关内十帝生平轶事向喜探究,也知清帝陵距京不远,何不找寻拜谒?

幸有一河北口音的青年耐心指路,并画路线图给我。长途班车出五环,经通州、三河、蓟县,进遵化县境内,125公里走了3个多小时,下午到达的是清东陵。购门票后才知,此地葬有顺治、康熙、乾隆、咸丰、同治五帝,还有庄妃、慈禧等161人。从顺治选址动工,到清亡24年后同治末妃入土,前后历时273年,而清史为267年,可见经营之苦心与久远。

远望陵区,北高南低,群山环抱,苍松掩映着殿宇楼阁,红墙红瓦与青山绿水相辉映,大小建筑像绿色海洋点缀着片片小岛,构成绚丽壮观的人文风景线。时辰不早,陵区广大,顾不得计较车费,独自租一红色松花江面包,奔走各皇陵。

清东陵以孝陵(顺治)为中轴,南北神道长11里,依次建有下马碑、大红门、功德碑、石像、石孔桥、隆恩门、隆恩殿、方城、宝顶等20多处,其后各陵类似,规模渐小,只有泰陵(雍正陵,在清西陵)最接近孝陵。昌陵(道光)以后,更见明显从简,从中可见大清国力日下。东陵的顺治、康熙、乾隆和西陵的雍正在位有150年之久,正是王朝鼎盛时期。而东西两侧的咸丰、同治父子主政只有24年,其间内忧外患,治国无能,荒淫享乐,功德与祖宗有天壤之别,这样的祖孙同葬一地,让后人也觉尴尬。

更为有意思的是,清陵本来仿自明十三陵,顺治、康熙父子均首葬东陵,而雍正却另选西陵,开父子分葬的先例。其子乾隆大伤脑筋,如随父而葬,后辈效法,那东陵后葬无人。直到60年后乾隆禅位才决定自葬东陵,并指定其子嘉庆葬在西陵,确定孙从祖葬新规矩,嘉庆这个守成之帝也真听话照办了。平庸的道光不守乾隆祖训,原本想建陵于京郊埋有早丧的皇后处,遭反对后又要去挨着他爹(嘉庆),执意不肯在东陵。这一来,应在西陵的咸丰只能在东陵。同治死时其母慈禧说了算,也葬在东陵。光绪与姨母慈禧失和已久,被安排在西陵。今天看来,雍正不开西陵,后死清帝都葬东陵,那东陵将拥挤不堪,不守祖制也有不守祖制的功劳。而道光自行其是为念夫妻情、父子情,虽违祖训却也难能可贵。

问起西陵事,一导游告诉我:在京西之河北易县,两陵距京相近。西陵历经185年,葬有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帝等76人,至于宣统溥仪虽登基第二年(4岁)即在西陵动工造墓,转年辛亥革命发生,不了了之。

值得一看的是庄妃的昭西陵、慈禧的定东陵。以辈份、名望为清室尊崇的庄妃,一生经历三朝达62年,辅佐顺治、康熙子孙两代皇帝,死后本应远葬沈阳北陵,因其有遗言,大意是皇太极安葬已久(44年),不可轻动,我心留恋你们父子,就在你们旁边安葬吧!世传其因下嫁小叔子多尔衮,才无颜归宗,于史无据,并不可信。其孙康熙多年没有主意,一直暂奉于顺治帝陵南端大红门外,直到重孙雍正上台才正式建陵,虽规格最高,但因地势限制,显得空旷、孤寂,一如庄妃生前身后。

把持同、光两朝达半个世纪的慈禧太后,其定东陵东邻乾隆,西靠其夫咸丰,东南可远望其子同治,位置显赫,极尽奢靡,特别是隆恩殿前的石阶上,凤在上龙在下的汉白玉浮雕,引人注目,凸现独出心裁的权欲显耀之心。

查清之历史,到乾隆帝的前四代,励精图治,地域广阔,国运空前,而嘉庆后的又一个百年即19世纪,王朝腐败,后辈皇帝或无能或短命,官逼民反,外强欺侮,走上了停滞衰落的下坡路。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中国屡战屡败,丧权辱国。圆明园被烧了,北京被占了,老太后仓遑西逃,国家颜面何在?以后虽有“预备立宪”,封建帝制强弩之末,武昌枪响,王朝覆灭!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命运惨痛的亡国之君,中外屡见不鲜。英国革命查理一世被斩首,南宋幼帝赵昺葬身南海,明崇祯吊死景山。谁是大清的亡国之君?光绪空怀强国之梦,但帝党不敌后党,身囚瀛台,人未亡政已息。溥仪襁褓之帝,何论功过?清亡,当亡于慈禧!

在这片依据中国古老风水理论建造的皇陵,可以触摸大清兴亡主脉,面对面去感受历史。从少年天子、为爱发狂的顺治传奇,到不愿做亡国之君的光绪悲剧,无论正史,还是戏说,能不让人追仰康乾盛世,痛思同光衰年?正是:清宫怨恨无绝期,从来新桃换旧符。

离开让我神驰清宫秘史的东陵,宿遵化,到唐山———崭新的城市名不虚传。由胡耀邦题字的“唐山抗震救灾纪念碑”像四把利剑组合直刺云天,仿佛在怒指上苍不公造此劫难,又似民族不屈永立天地之间。广场上游人如织,众多父母和孩子在忽起忽落的群鸽中嬉乐,怡然自得,欢度幸福时光。

谁能忘记,1976年那场惨绝人寰的7.8级大地震,唐山被夷为废墟,丧生竟达24万多人,重伤也有16万,损失惨重。那时的抗震救灾,自力更生,不要外援,有过多少感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这是中华民族的千古伤心时。请记住这一天———7月28日3时42分53秒!人们正在沉睡,地震部门未能发出预报———悲哉!

1976年,是新中国多灾多难之年,开国元勋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辞世,还有刘少奇早在1969年就冤死开封,天下闻名的中国“四大伟人”竟皆凋零,天地怆悼———痛哉!

初冬将至,不得人心的“王、张、江、姚”被断然处置,“史无前例”渐近尾声,只是颇具戏剧色彩———壮哉!

长春伪皇宫是我又一去处,以聊补未能去西陵看溥仪墓的缺憾。当年,溥仪在日本人扶植下,当了14年的“满洲国”傀儡皇帝,似乎圆了他复辟祖宗大业的梦想,凡事唯日本马首是瞻,无异行尸走肉、活着的死人。

伪皇宫位于长春车站东侧四五里处,正门朝南,院落并不很大。以溥仪命名的“缉熙楼”、“勤民楼”、“同德殿”等5座小二楼为主体,说不上豪华气派,倒是不土不洋,狭隘、封闭、满是晦气。

溥仪人生荒诞,哀荣极备。3岁时身不由己,被老太后推上龙椅,7岁懵懵懂懂退位。12岁又被张勋复辟拥上台,也只12天。19岁被废逐出紫禁城,27岁潜逃东北当儿皇帝,后关押在苏联赤塔、伯力和中国抚顺又是15年。1959年特赦回京已是54岁的人了。他有四房后妃、一次妻室,无儿无女,浮沉几度,毕竟不像中外许多末代帝王那样横遭血光之灾,难怪那么多文史影视作品都少不了这位“从皇帝到公民”的悲喜剧“明星”。

数日里沉浸过去,为古人忧,为死者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是光绪,如何作为?你在唐山,怎逃劫难?就说民国取代满清,先是军阀混战,后是老蒋独裁,终不免江山易主,偏安台澎,至死空怀反攻梦想。天意如此,谁能勉强?这一天,购得《环球时报》,惊闻:宋美龄以106岁高龄走完风雨人生!蒋家王朝早已日薄西山,她毕竟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影响有争议的人物,海内外自然十分关注。她曾在西安事变时力排众议果敢救夫,促成国共谈判,她亲临前线慰劳抗日将士,她赴美演讲争取了大量抗战援助,她坚决反对“台独”。她的历史贡献昭然。

报纸上说她有“历史局限”,但都指什么?虽然人已盖棺,但是谁来定论?如今,时过境迁,国民党下野,“台独”阿扁坐大,聪明的记者当然不会多说国共历史恩怨。宋美龄晚年长居美国,笃信基督,无力影响台湾政局,我倒是企望有一天如她遗言所愿,迁墓上海与母同葬。叶落归根,蒋介石的遗体也不该永远“暂厝慈湖”,奉化祖坟也在盼游子魂归。

此时已是初冬,北上列车显得不那么快捷了。虽经提速和复线改造,滨洲北线毕竟地处大兴安岭山地,坡多路弯,难得有理想的高速。望着窗外渐移渐退的山城村落,我知将临巅峰地带。这里是历史上呼伦贝尔、布特哈两大地区的分界线,前边就有建于20世纪初的立交盘山铁路和著名大隧道,嫩江支流之一的雅鲁河源头就在穿山而下的伊列克得山谷。

此时,我伥望南方群山,雄浑绵延千里,青青的是落叶松,白白的是桦树林,红红的是簇簇霜后柞叶,像五彩油画,又静谧神奇。我隐约望见曲折河流、密密柳丛旁的那片熟悉的山坡,那里有我无数次洒下生离死别泪水的家族坟茔。80多年前,家父十几岁离开冀中古城,投奔闯林区的父兄,伐木搬运,种地赶车,检尺采购,长年奔波。未届花甲,偶染伤寒,七天撒手人寰!87岁终老天年的母亲,一别故土长达74年。母亲在我们儿时哼唱无数遍的凄凉民歌《小白菜》,讲过一回回的传奇故事《杨三姐告状》,至今儿女们耳熟能详。

这里安息着我的曾祖母、祖父母、父母、叔伯父及同辈、晚辈5代14人。有一堂叔,虽在其兄、弟之间为他留有空地,但他早在光复战乱时离散,生死两茫茫。而今,“之子归黄泉,重壤永幽隔”(晋·潘岳诗),“汝死我葬,我死谁埋?”“吾除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清·袁枚文)悼亡悲情,年年断肠处;追念父母,惟有泪千行!

群坟依山傍水,向阳避风,其间林木几经焚伐,不知天然更新过多少茬,坟上的杨树已有碗口粗了。这简单的土葬,有碑无文,比不得帝王陵寝之气派,但依风水之说选址安葬,又与皇陵同出一辙。况远离民居,藏身老林,至今无平坟迁墓之虞。这些永远面向南天的先逝者,有亡于贫病交加,有惨死于“文革”癫狂,有无疾而终,有夭折早丧。众坟耸立,荒草萋萋,子依孝妣,长幼有序。天行有常,人生难测。念及自身,魂归有处。生也了然,死亦坦荡———与山林同在,伴父母长眠。

当列车穿行大隧道时,我想起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在这中国最早、最北方的铁道线上,内燃机车取代了旧式蒸汽机车,修了复线,开了这条新隧道。百年欧亚大陆桥,当年“反修”前沿,如今开放窗口,真真旧貌变新颜。

数日前出发时,曾驰骋在3公里多长并行的老隧道里,窗外漆黑,洞中灯光忽闪而过,可见洞壁圈拱砼石栉次鳞比,还有后人修补痕迹清晰可辨。我知道在洞外中部,堆积着大量当年挖出的山石土方。那里还矗立着高20多米的无字碑,上窄下宽,两节式石砌方柱。有人说是双向开凿的中点标志,有人说是为设计师殉难而立,不知有没有这方面的信史?传说沙俄女工程师(达尼娅?)因工程未能如期凿通,忧虑设计有误,在隧道贯通的前四天,即1903年10月18日身悬白桦而死。这凄婉的故事,使得后人常怀怜悯之情,沿用至今的宏伟坚固老隧道,不就是她壮美的化身吗?巧的是,这次穿越正是她死后百周年的10月。

历览沧桑岁月的大通道,本是沙俄扩张掠夺的产物,又曾是日俄争夺的战场。此线一通,呼伦贝尔这个历史后院的沉寂被打破,纯粹的草原森林文明被异化,边陲日见开化繁荣,功过如何评说?

无尽的钢轨伸向远方,如有力的臂膀,拥抱着绿色森林,牵挽着广阔草原,连接着昨天和今天。我的归途尚未到达终点,忽闻胡老溘然长逝,痛惜不已,只有默默地为他送行,冥冥中好像胡老飞向天国的魂灵也在还乡路上。

茫茫宇宙,我们常感自己渺小;绵绵今古,我们都是天涯过客。人类难以战胜死亡,你可以无奈和恐惧,但谁都无法回避。人生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有生死轮回,社会才能绵延;有悲欢爱恨,生命才能守望。无论圣人、常人和小人,不都是生于一声啼哭,死于一阵悲泣?一生之长亦如一日之短,难得有无憾和不朽。人生就是溜达,赶毛驴车的和坐“4500”的还不都是殊途同归,何论贵贱尊卑!

几日里行色匆匆,匪夷所思的是为何要沉湎于回望陈年、神游逝水?岁月流转,人世浮沉,千古流芳也罢,万年诟病也罢,被人淡忘也罢,亡灵无语,岁月有痕,斯人已去,历史永续。岁月漂洗过的颜色更动人,心底深藏的真情更宝贵。即使情怀有耗尽之时,梦想和失落也会刻骨铭心。世间谁无烦恼,风过浪也白头,把酒临风,荣辱皆忘。活着的人真的都应该互相善待,都应该过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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