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枕

流 云

梅县奇人

明朝嘉靖年间，白州城知府叫赵东陵，年方三十。这天，心腹阿丁告诉他：“大人可知，梅县有个孟西亭，能做相思枕!”赵东陵大吃一惊：“孟西亭?相思枕?”阿丁说：“正是!据说，那相思枕集红豆、断肠草等诸多药材，只要将男女一方的头发缝进枕头，就能夜夜梦见对方。孟西亭说，他做相思枕只为天下痴心人，连寻常的百姓也买得起……”赵东陵自语道：“天下竟然真有相思枕?”他命阿丁再去梅县一趟，辨明真伪。

三天后，阿丁回来禀报说：“前日，属下带着贱内去孟西亭的铺子里，当面剪下贱内头发，缝入枕头。昨晚，属下在客栈枕着它睡觉，竟真的梦到了贱内!”阿丁说着，从包袱内拿出枕头；这枕头与普通的枕头无异，只是隐隐有股药香，赵东陵撕开枕头，见里面除了一缕头发，别无异物。

原来，二十年前，赵东陵和孟西亭是同门师兄弟，两人一起拜梅县名匠史九公为师。史九公膝下有一女，楚楚动人，师兄弟都爱上了这个师妹，可她却对孟西亭情有独钟。然而史九公病逝后，师妹却突然嫁给了赵东陵，新婚第二天，赵东陵夫妇就离开了梅县，师兄弟从此彻底断绝了往来。

现在，赵东陵听说孟西亭能做相思枕，十分震惊，他知道史九公穷其一生，也没能研制成相思枕，谁知孟西亭一声不吭的，竟然捣鼓成了。既然如此，孟西亭的枕头里会不会藏着师妹的头发呢?

赵东陵立刻派人去梅县偷查孟西亭的枕头。很快，派去的人回信说，孟西亭的所有枕头已被翻遍，没找到一根头发。赵东陵长舒了一口气。

光头夫人

这天，赵东陵刚从衙门回来、丫鬟就来禀报：“大人，夫人她整天茶饭不思的，快过去看看吧!”赵东陵赶到房中一看，夫人正倚在榻上啜泣不已。赵东陵问她有何不快，夫人说：“相公，还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么?”赵东陵知道，后天正是岳父史九公十周年的忌日。

八年前，赵东陵夫妇搬离梅县，就再没回乡祭拜过岳父，每次夫人想回去，赵东陵就借口她身子弱，经不起颠簸，还特意在府中设了史九公的灵位，供夫人祭拜。其实，他是怕夫人遇见孟西亭，可十周年忌日非同寻常，按照家乡习俗，不管离家多远，家人一定要回乡祭拜先人。

赵东陵搂住夫人，轻声说：“夫人放心，后天是岳父大人的十周年忌日，我一定会带你回乡祭拜的!”

第二天一早，夫人洗梳了，正要出门，赵东陵急匆匆走进房来，说有重要公务，让夫人自去。夫人叹了口气，说：“没事，公务要紧!”说罢，便带着丫鬟出了门。

其实，赵东陵并没有什么公务，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试探夫人。暗地里，他早就叮嘱了夫人的贴身丫鬟，并派阿丁尾随其后紧紧盯梢。

三天后，夫人回来了。赵东陵偷偷问丫鬟：“你可按我的话去做了?”丫鬟忙答：“奴婢谨记大人吩咐，每天为夫人梳头，不敢留下一根头发!”赵东陵点点头，屏退丫鬟，又问阿丁：“夫人这几天有没有和陌生人会面?”阿丁摇摇头说：“没有，夫人只是去史九公的坟头祭拜了一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赵东陵长舒了一口气，正想让阿丁出去，阿丁突然说：“只是那天，夫人在坟头祭拜时，属下突然发现孟西亭躲在远处眺望，然后又悄悄走了，不知何故。”

赵东陵早料到孟西亭对师妹余情未了，他咬牙切齿地想：一定要彻底断了孟西亭的念想!突然，赵东陵眼珠一转：当年自己最擅长的不就是制药枕么?只要用药枕让夫人脱发，孟西亭就永远别想得到她的头发了。

当晚，赵东陵就偷偷将几味中药除净药味，塞进了夫人的枕头里。几天后，梳头的时候，夫人果然开始大把地掉头发，望着铜镜内的自己，她不禁惊叫起来。赵东陵闻讯而来，假装安慰道：“没事，也许是夫人最近心神不宁，过几天就会好的!”他还请来白州城中的名医，大夫把脉后，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夫人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赵东陵温言软语，不停地安慰。

借枕杀人

这时，丫鬟慌张地在门外通报：“大、大人，圣旨到!”赵东陵大惊，赶紧换了官服来到正厅跪下，太监高声宣旨：

“皇上有旨：近日玉妃忽染重疾，不能侍朕，朕不胜思念，恨不能夜夜梦见。朕听说，梅县孟西亭能做相思枕，朕已亲手剪下了玉妃青丝，特命你速送梅县，了却朕之心愿……”赵东陵听罢，不禁心头一颤：这相思枕的名声，竟已传到了京城!

时隔八年，在孟西亭的铺子里，师兄弟二人终于又见面了。赵东陵傲慢地问；“师兄，别来无恙啊?”孟西亭不卑不亢地回答：“哪里比得上师弟，给师父他老人家挣下好大脸面!”

赵东陵碰了个软钉子，怒气冲冲地说：“孟西亭接旨……”孟诬亭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听完圣旨，孟西亭闭上眼睛，良久不语。赵东陵冷冷地问：“怎么，难道你想抗旨不成?”孟西亭睁开眼，泪光涟涟，说：“不敢，草民只是被皇上的一片痴情打动。请皇上放心，草民一定做一个最美丽的相思枕!”赵东陵点点头，扬长而去。

三天后，相思枕做好了，赵东陵接在手里，暗暗惊叹：枕面上两只色彩斑斕的鸳鸯相依而游，还有鱼群伴随左右，凑近鼻子。还是那股淡淡的药香。赵东陵一声冷笑，孟西亭啊孟西亭，你这样费尽心思，不也是想讨好皇上，封个大官么?

不一日，赵东陵赶到了京城，他刚进城门便得知：就在昨天，玉妃已香消玉殒了。嘉靖帝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见到相思枕，略感惊喜，吩咐赵东陵先去馆驿休息。第二天，赵东陵刚刚起床，办差太监闯了进来：“皇上有旨：朕昨晚枕着相思枕，根本就没有梦见玉妃。孟西亭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着赵东陵将其捉拿归案!”

太监走后，赵东陵不禁哈哈大笑。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捣的鬼，那天，孟西亭做完相思枕，赵东陵回去后，立刻偷偷取出玉妃的头发，将早已准备好的丫鬟的头发塞了进去……

相思无枕

就这样，孟西事被打入天牢。行刑前一晚，赵东陵特意在狱中摆下酒菜，他亲自为孟西亭斟了一杯酒，得意地说：“师父早就说过，我俩虽然都有天分，却注定不是同路人!我做药枕只为买官；你做相思枕，为的是天下痴心人，不想却有今日，师兄，今晚我就让你死个明白!”随后，赵东陵眉飞色舞地将事情经过说了。谁知，孟西亭听后，并不惊讶，只是冷冷地说：“师弟，这一切，我早就料到了!”

原来，阿下去买相思枕的时候，孟西亭就已经有所怀疑了：做相思枕的男女，通常都是两情相悦，可阿丁两眼通红，身上还有香艳之气，分明昨夜刚留宿青楼，这样的人，做相思枕干什么?而且，阿丁连当差的皂靴都忘了换，孟西亭一看马上就想到——肯定是赵东陵派他来的!

后来，孟西亭的枕头突然被撕开，更加证实了他的怀疑，他当然也猜到赵东陵会换掉玉妃的头发，其实，自从师妹离开后，孟西亭夜夜都梦见她，这样的日子让他生不如死，这次皇上命他做相思枕，他便借此做个了断!

赵东陵听罢，颤声问道：“师兄，为什么你的枕头里没有师妹的头发，也能夜夜梦见她?”孟西亭笑了笑：“其实，相思无须靠枕头。爱到深处，自然就能梦见!我这些年来每做一个枕头，对师妹的相思就多一分，你知道么?给皇上枕头上绣的鸳鸯图样，其实是当年师妹偷偷绣好送给我的。当时，我俩情投意合，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赵东陵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孟西亭接旨时泪眼涟涟，原来是明知自己将死而感到安慰的眼泪!

孟西亭淡淡地说：“师弟，我已是将死之人，你能否告诉我，当年师妹为何突然离我而去，还发誓与我不再相见?”赵东陵羞愧地说：“当年，我先将你灌醉，趁你熟睡之时，买通一个青楼女子光着身子上了你的床。然后，故意让师妹撞见!”孟西亭惨然一笑：“有缘无分，这都是天意……”

这天，监斩了孟西亭，赵东陵心情复杂地回到家，却发现夫人不见了。这时，丫鬟跑来，递给赵东陵一封信，赵东陵忙撕开信封，只见信纸上有几行娟秀的小字：“相公，昨晚我去天牢想为师兄送行，无意中听见了你们的谈话。自从嫁给相公，我一直恪守妇道，也许相公不相信，八年来，我从未梦见过师兄一次，不想天意难违，令我头上青丝尽去，刚好出家为尼，了断恩怨……”赵东陵看罢，将信纸撕得粉碎，仰天长笑……

不久，白州城里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他整天在街上闲逛，逢人就问：“你见过一个尼姑没有?很漂亮的尼姑，一根头发也没有的?”有人大笑：“真是个疯子，尼姑当然是没有头发的!”也有人暗暗叹息：“唉，堂堂知府，怎么说疯就疯了呢?”更奇怪的是，那些买过相思枕的人，从此再也梦不见自己的心爱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