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的”消失的夏天
2005-04-29吴未
吴 未
开“摩的”的老张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梦石。据说是他妈怀他的时候梦见一粒五彩斑斓的石子。可是张梦石并没有成为他妈梦见的那粒石子,却成了路边散落的石子,谁心情不好了就踢它一脚,好容易找个窝儿,又被谁的自行车压了一下,就又滚到一边了。
他就是这样一块石头。小时候他妈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可就是学习不好。后来当了兵,人家当兵转业后干啥都利索,张梦石呢,只知道干活儿,可总也干不好。先是到工厂的办公室当科员,后来当司机,再后来下车间,最后看大门,现在下岗了,干起了摩的,拉人拉货。
张梦石本来有个女人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娘家人图张梦石老实,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可谁知后来老实人不吃香了,张梦石不得宠。张梦石下了岗,女人整日埋怨他。张梦石不言语。女人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张梦石还是不吱声。女人说,离婚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张梦石这回吱声了,说,行。就这样,张梦石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又干干脆脆地离了婚。这可能是他从结婚到离婚做的惟一一件自己做主的事儿。
女人领着女儿要回老家,女人的哥哥在老家开了家私人工厂,生意做大了,要妹妹回去帮忙。临走的时候,女人哭了,说,梦石,我对不住你。张梦石说,我知道。女人惊讶地问,你知道?张梦石点点头说,女儿不是我的。女人突然抱住了张梦石,使劲儿地掐着他的胳膊说,你咋是这样的人哪!我恨死你了!张梦石又不吱声了。女人上了火车,女儿哭着不松开拉着张梦石的手。张梦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火车开了,张梦石追着火车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从窗户塞给女人说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张梦石老爸死得早。张梦石下了岗,老妈就搬到女儿家去住。张梦石的姐姐是教师,姐夫开了个汽车修理部,生意不错。老妈到姐姐家去住,每月还从退休金里给张梦石二百块钱。隔三差五姐就叫张梦石去吃饭。可老妈一见到张梦石就掉眼泪,说,我儿呀,咋混到这步田地!张梦石就说,妈,你愁啥,咋不一辈子。老妈一听气得直跺脚。张梦石的姐夫几次让张梦石到他的修理部来上班,可张梦石都没答应。他想,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咋能到你那儿混饭吃呢。
张梦石现在潇洒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女人走的时候把一万块钱的存款给了他,加上这几年挣的,张梦石存了两万五千块钱。两万块的定期,五千块的活期。张梦石在吃的上不挑,挣得多了就买点好的,生意不好对付一口也行。
就这样,张梦石已经到了38岁了。
2003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晚。眼见五月份了,气温才零上。张梦石在这个时候不跑“摩的”,他有辆人力车,三四月份他到建材市场去拉人力车,这个时候正是上货的忙时。张梦石给人家拉货,一天不少挣,50元轻松,可到了五月份,人家的货进得差不多了,天也热了,张梦石就跑“摩的”。
新门市场早晨五点钟就火得不得了。卖肉的、卖菜的、卖鱼的,还有卖花卖鸟卖衣服的。大家一齐吆喝,加上买主侃价的声音,一大早就乱哄哄的。张梦石的早餐就在这儿吃。他喜欢在吴西施的摊子上吃。他喜欢吃吴西施的果子,喜欢喝吴西施的豆浆。四根果子一碗豆浆,张梦石能吃半个小时,不为别的,就为看吴西施葱白儿一样嫩滑的手臂,百灵一样好听的声音。吴西施也不管他,只是有空儿了就看他一眼,笑笑。吴西施笑的时候,眼角的褶子就挤在一起,张梦石打心眼儿里喜欢。要是没活儿了,张梦石就帮吴西施收拾摊位。吴西施有个儿子,在一家大饭店当厨子,早晨起来帮他妈把摊子出了就去上班,所以收拾摊子的时候吴西施就犯难。张梦石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要吴西施收拾东西,他保准跑过去帮吴西施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上车。吴西施呢,也不多说,只是笑着说声谢谢,然后骑上车,屁股一扭一扭地努力骑车走了。张梦石就发了呆地看着,四十岁的女人了,谁能想得到呢?
张梦石有个心事,就是要把吴西施娶到手,过个像模像样的后半生。这个想法在他知道吴西施的男人死了后就有了。
“五一”这天早上,张梦石起得特早,到厨房压了块煤,就收拾好一切,骑着车直奔市场去了。他照旧在吴西施的摊上吃了早餐,又目送吴西施的身影在马路口消失,然后丢了魂儿似地坐在车座上发呆。
老三骑车过来了,跟张梦石打了个招呼,丢过一根烟,燃了。张梦石见一脸愁云的老三不言语,就问,媳妇要生了?老三摇摇头说,还有两三个月,早呢。张梦石又说,那你跟女人吵嘴了?老三又摇头,说,二哥,你知道吗,摩托车拉人到六月末就不让上道了。只一句,张梦石的心就沉到了底。咋能呢?不让跑咱们干啥去?全市可有几百辆摩的呀!张梦石还不信。老三不回答,深深地吸了口烟,憋在肚子里不吐。你有啥打算?老三张嘴了。张梦石想了想,摇摇头。张梦石又问老三,你呢?老三说,跑一天算一天吧,不让跑了想点别的办法,总不会饿死的。两个人又沉默了。
市场的人潮退了,忽地静下来,只剩下卖鸟的老宋的鸟还在不停地叫。张梦石总想找个话题,可又怕一说就伤心。这时老宋的鸟越叫越欢,张梦石觉得耳膜都快震裂了,猛地吼了一声:“谁坐摩托车?”声音大得出奇,引来路人的观望。老三问,二哥,咋啦?张梦石说,憋得慌。
老大的摩托开过来了,老大比张梦石年长两岁。老大长得威猛,一脸的胡子。据说女人不敢跟他亲嘴,怕划破了脸。老大一米八的大个儿,肩宽胸厚。也就是老大罩着,新门市场的门口才只有三辆摩的,不像别的点儿,七八辆车挤在一起,连个价也要不上,弄不好还要打起来。
老大来了,只是点点头,就自觉地把摩托车停在了张梦石的前面。这是个信号,就是有活儿来了我先拉。事情就是这样,你越主动,活儿也越多。老大刚把车停好,一个男人就过来打车,到郊区,四块钱的活儿。老大一脸堆笑着让客人坐在车上,踹着了火,叫客人坐好,一脸的威严早就没有了。
老三说,二哥,咱就这样让他骑一辈子?张梦石摇了摇头说,谁也骑不了一辈子。
今天的活儿不好不坏,张梦石跑了一天挣了三十多块。晚上在新门市场碰头的时候,老大说,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吴西施的烧烤。张梦石心里一惊,吴西施啥时候出烧烤摊了?老大说,今天。话音未落,吴西施的小车就从街道的拐角出现了。老大喝了一句,还愣着干啥,帮个忙,也许吴西施今天能请咱们白吃一顿呢。三个人三下五除二帮吴西施把摊子支了,就在摊子上大吃大喝起来。
天黑的时候,三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吴西施过来敬酒。老大一把抓住吴西施的手说,妹子,你别喝,大哥替你喝。吴西施也不挣,任老大把手抓了,脸上却飞了红云。张梦石见状连忙站起来说,大哥,你喝多了。老大把脸一虎说,有你啥事儿。吓得张梦石跌坐在椅子上。吴西施被老大连拉带拽地按在椅子里。老大借着吴西施的酒连干了三杯。张梦石坐在椅子上看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调情,心里不是个滋味。
等到结账的时候,老大拿了二十块钱说,我今天就挣这些,你有没有?老大问张梦石。张梦石忙说我挣了三十,一掏兜却拿出一张五十的。老大一把抢过来,说,今天算你请了,不由分说,把钱硬是塞进吴西施的裤兜里。不知老大的手在里面干了什么,吴西施颤颤地笑着说,你这个老流氓。张梦石恨得牙根直痒,真想上去把老大撕个粉碎。
老大推着吴西施的车走了,摩托车就停在市场看门人老范的门口。老三望着俩人的背影骂了句狗男女。张梦石急了,说,你别乱讲,一个寡妇也不容易。老三说,二哥,你看上她了?张梦石连忙摇摇头。老三说,这个女人不能娶,克夫的,两个丈夫都死了,据说跟她不正经有关系。张梦石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信。
迷迷糊糊地把车骑到家,张梦石觉得屋里冷得吓人,想下去烧火,又懒得动。看着墙上的“钱串子”飞快地爬来爬去,张梦石拿着拖鞋扔出去,没打着,钱串子飞一样地不见了。张梦石索性关了灯,屋里一下黑了。张梦石突然看见天花板上自己的女人和女儿在欢笑。张梦石知道看花了眼,眼泪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样地流出来。
张梦石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吴西施那个了,正舒服的时候老大凶神恶煞地出现了。张梦石一下子醒了,内裤湿了一大片。换了条内裤接着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是不是应该跟吴西施说明了?张梦石想,要不被老大占先了。虽说老大是有女人的,但老大遇见个母的就想上,谁的便宜都想占。张梦石六神无主,不知道怎样说出口。胡思乱想之际,天已经悄悄地亮了。
张梦石起床,拉开窗帘,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怕是要下雨。这鬼天气,不下雨只是冷点儿,要是下了雨,屋里就潮得厉害,臭虫在地里呆不住,要爬到地面上来,一天能踩死七八个。张梦石怕屋里潮,到煤仓取了筐煤,把压火煤挑亮了,把煤倒进去,又把底下的炉门打开,随着一股烟升起,火着起来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张梦石只好在炉子上坐上锅,煮了一袋方便面,就着咸菜吃了。
眼见天晴不了了,张梦石躺在沙发里,屋里的温度上来了,暖呼呼的。这时候楼房刚停暖气儿,正冷的时候,张梦石想,拿楼房跟我换我也不见得换呢。这样又眯了一会儿。
十点钟的时候,张梦石醒了,雨也停了。张梦石打开电视,一个可看的台都没有,百般无聊,张梦石骑车要去碰碰运气。
怪了,张梦石一直骑到新门市场门口也不见一辆摩的。也许是天气不好。张梦石把车停在门口,看门的老范出来了,问张梦石,你没去?张梦石说,我去哪儿?老范说,你们开摩的的都去市政府门口游行去了,摩的六月末就不让上路了。张梦石说,哦。老范说,你是不是开摩的的,人家都去了,你咋就不去,真熊!张梦石说,又不差我一个。老范苦劝,老范这人就不怕事儿大。可任老范怎么劝,张梦石就是不去。张梦石认准一个理儿,政府让跑我就跑,政府不让跑自有政府的道理。
今天摩的少,张梦石忙开了,不过只是河东的活儿。快中午的时候,张梦石在邮局门口看见吴西施在等车。张梦石把车停下,问吴西施要去哪儿。吴西施说回家。张梦石说,我送你一程。吴西施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张梦石突然想起昨晚的事儿来,脸一红,紧忙说坐吧。吴西施把腿一抬就坐了上去。吴西施的手搭在张梦石的肩上,就像电流的正负极,击得张梦石的心一颤一颤的,两腿直发软。随着张梦石的加速减速,张梦石能感觉到吴西施的奶子在他后背一撞一撞地。每撞一下,张梦石的腿就软一下,好几次想把车停在路边。
随着吴西施的指点,张梦石好不容易把车停在一幢旧楼下。吴西施要给钱,张梦石坚决不要。吴西施说,要不上楼去坐坐,我家在202。张梦石说,不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吴西施上了楼,张梦石趴在车把上吸烟,再也没力气踹着火了。恰好这时,吴西施打开了窗,看见张梦石“扑哧”一声乐了,吓得张梦石扔了烟,踹着火飞也似地跑了。
张梦石在回来的路上又拉了个老太太,心想,今天生意真好。正拉着的时候,来了两辆摩托车叫张梦石停下。张梦石不知道咋回事,把车停在一边。来人把老太太请下来说,今天我们开摩托车的有事儿,对不住老人家了。然后把脸一横说,今天开摩的的都到政府门口游行,你咋不去?摩的到六月末就不让跑了,你还有心情拉活儿。张梦石辩解道,多我一个人能解决问题吗?来人生气了,说你今天要是不去,我把你的车号记下来,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张梦石再不敢吱声,被一前一后夹着走了。
到了市政府广场,黑压压的几百辆摩托车停在广场上。张梦石把车停在最后边。只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跟几个摩的代表在说着什么。张梦石离得远,听不见,就问前面的人说你听见没?前面的人摇摇头。前面的人群一会儿起哄,一会儿安静,后面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前面人起哄,后边的就跟着起哄。张梦石觉得没趣,就又趴在车把上想心事,想着想着,居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梦石被人推醒了。张梦石说,完事了?咋说啦?那人说,回去商量,政府会考虑的。前面几个人的心情似乎平静不下来,大呼小号地要去喝酒。一会儿的功夫,广场的人群散了。
张梦石又拉了几份活儿,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张梦石无处可去,就回家了。姐姐在单位给张梦石的小灵通打电话,说晚上炖了鱼,叫张梦石过去吃。张梦石说晚上约了朋友。姐又劝他到修理部去上班,这回张梦石没敢拒绝,他怕摩的真的不让跑了,就说,过了夏天再说吧。放了电话,张梦石一个人到麻将馆去打五毛钱的麻将去了。
天说热就热,几日的功夫,路边的干枝梅就开了,粉红的花瓣满树枝都是。加上路边的垂柳绿了叶子和女人花花绿绿的裙子,街道成了风景,好看了。没事的时候,张梦石就坐在车上看着人流来往穿梭于街道之中,心想,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呢?
天气热了,摩的生意就火了,就像是被人踩了的蚂蚁包,四下散开,满大街地跑。市里新闻播了,摩托车拉人最多到八月末,从九月一号开始不许摩托拉人在市区的两座桥上过,只能从南北两座桥行驶。原因是摩托车拉人出事的太多,据说又有一起摩托车撞人逃逸的事件发生,一死一伤。死的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伤的是她的奶奶。小女孩的父亲在电视上悬重奖寻找目击证人。从南北桥绕行就意味着摩托车从河东拉活到河西要走很远的路,四块钱也下不来,再加一块人家就可以坐出租车了。张梦石想,这也是政府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自从新闻播出摩的要受限制开始,张梦石觉得每辆出租车从他身边开过的时候都要按两声喇叭,好像在说,嘿,哥们儿,看你还能浪几天!摩的司机也疯了一样,远的三块,在市区跑清一色两块,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一块五的价。老三更是红了眼,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人都瘦了一圈。来活儿了也不问张梦石,开车就上前,给钱就走。张梦石知道老三急需钱,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老三的女人再有两个月就生了,一家人就指着老三的这点钱。也亏了老大这几日没来,要不,不打起来才怪呢!
吴西施的买卖也越做越好,一天能出三次车了。中午卖土豆饼和大米查粥什么的。市场里卖菜的中午都不回家,买一碗粥和一张土豆丝卷饼对付一口。吴西施还卖酒,一块钱一杯,生意红火极了。张梦石本想帮吴西施点忙,可吴西施不知道从哪儿雇了个农村模样的女子,整日陪着出车卖货。张梦石上不了前,心里却觉得与吴西施生疏了,说亲的事儿也就放下了。
周六的晚上,张梦石坐在摩托车上看夕阳。夕阳把整条街都抹红了,血色的。张梦石看着不舒服,正想回去泡澡堂时,老三阴着脸来了。二哥,还没走呢?老三问。张梦石说,回去了还不是一个人。老三说,我请你喝酒。张梦石说,咋啦,家里那么需要钱。老三说,别问了,心里不痛快。说完拉了张梦石钻进一家小吃店。
找了个单间,老三说,二哥,咱哥俩儿今天好好喝喝,把车放在他家门口。小吃店的主人与他们都很熟的。老三要了瓶酒,一人一杯满了。服务员上了两盘咸菜。老三点了俩菜,都是肉菜。张梦石开玩笑地说,咋啦,明天不过了?老三没言语,告诉服务员快点上菜。服务员去了,老三举杯说,咱俩先干一口,这几天没少抢你的活儿,希望二哥你理解我。张梦石点点头。老三见张梦石没说什么,一仰脖把二两的杯子干了。张梦石不知老三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劝他又不知从哪儿开口。老三夹了一口咸菜,又倒了杯酒,还要干。张梦石把老三的手抓住了,说什么也不让他干。老三挣了挣,没挣开。张梦石把老三的手放下说,老三,有啥事跟哥说,哥能帮你。老三突然捂着脸抽泣起来,哥,我干了缺德事了。老三一句话,张梦石差点儿没钻到桌子底下。老三把人撞了?张梦石首先想到了那个肇事司机。吓得张梦石紧忙说,老三,你先别讲!张梦石看了看左右,虽说是单间,但隔音不好。兄弟,你别讲,你不讲哥就装作不知道行不?不行!老三一拍桌子,今天我不说来我怕我憋死,二哥你就让我讲吧。说完老三哭出声来。老三边哭边说,我哪里是这种人哪,可我干了这种事,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哪!一个要说,一个不让说。俩人正吵的时候服务员上菜来了。张梦石紧忙用眼神示意老三别出声。老三止了哭,却阴着脸。服务员退了下去,老三指着两个肉菜说,二哥呀,自从咱们在吴西施摊儿上吃那顿烧烤算起,我都二十多天没吃肉了,怕女人吃不好误了孩子,不敢夹呀!二哥,你说,咱咋混得这么惨!张梦石夹菜的手停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了。老三又说,二哥,我以后要是生了儿子,他要不好好学习我打死他。张梦石叹了口气,想起了女儿,说了句,你还有后,我还没后呢!
一直到老三喝得像摊泥,张梦石也没让老三把那件事说出来。他怕,他怕老三真是那个司机。他怕老三说了,自己的良心受不了,告发了又对不起朋友。张梦石扶着老三去打的。老三说什么也不回去,要去河边坐会儿。张梦石拗不过,搀着他去了。到了河边,天已经大黑了,河水映着桥上的五颜六色的灯光,灯光在河里随着波浪晃来晃去,加上夏天吹来的微暖的风,本应是极美的感觉,可张梦石怎么也美不起来,一个三十五岁的汉子,像个女人似地在他怀里不停地哭,不停地讲,不停地骂自己。老三告诉他自己如何送一个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如何忘了锁仓房的门,他如何趁老太太上楼的时候把人家仓房里的一袋米驮回家。他讲他上班的时候如何的风光,如何的仗义,可现在却成了小偷。要是不下雨,张梦石真不知道老三会讲到什么时候。一阵凉风,下雨了,老三起来吐了,吐完了真的就像摊泥了。张梦石好不容易找了辆车拉着老三回了家。
按照老三讲的,张梦石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找到老三的家。张梦石拿着老三的钥匙开了门,到了里面,张梦石敲门,一个女人应了声。门开了,老三的女人站在门口,挺着大大的肚子,见着老三叹了口气。张梦石怕他碰着女人,就让女人躲开点,把老三放在客厅的沙发里,又给老三盖了被子。整个过程老三的女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气。
等张梦石把老三安置好了,女人说,二哥,亏了你,谢谢你。张梦石摇摇头说,没啥,你别怪他。女人的眼泪要落下来,说,我哪里能怪他呀,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怎么活。我要是看不见他一个完整人回来,我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总怕他出了事儿,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张梦石也不好再劝,说,弟妹,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能帮你们。说完把小灵通的号给了女人。女人认真地记了。张梦石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女人送张梦石出屋。
外面的雨更大了,张梦石一时找不到车,突然想起下了雨,平房的屋子会冷的,要是老三的女人感冒了,不又多事了,转身回去又敲门。女人问是谁?张梦石说我。女人又打伞出来给张梦石开了门。张梦石说,我怕你们冷,给你们烧点火吧,你动作不方便。女人坚决不让,可张梦石二话没说,就到煤仓去拿煤,一拧亮灯,张梦石的心一酸,哪里有煤的影子。张梦石费了半天的劲才找到几块木头和半筐碎煤,回到屋里点了。不一会儿功夫,屋里有了热乎气儿,张梦石松了口气。
张梦石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雨水透过雨衣渗了进来,衣服都有些湿了,可是他的心情却比外面还要湿。
第二天一早,张梦石给老三家拉了一吨煤,又塞给老三五百块钱说,你先花着,有钱了再还我。老三默默地收了钱。张梦石又想了想说,买袋米还给人家吧,干干净净地做人多好。老三重重地点点头。张梦石走的时候又叮嘱说,跟人家多说点好话,会原谅你的,说完骑车走了。
老大的出现让张梦石感到吃惊,老大的胡子长得像头发,人也变得黑瘦黑瘦,如同饿鬼。张梦石问了句,咋啦?老大说,没啥,病了一场,再不吱声了。张梦石见老大的摩托车后视镜换了,又问了句,换镜了?老大似乎没听清,啊了一声。张梦石也不想问了,说没事了。这时候来了个人要去北山口,老大打着了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出吧。张梦石说,还按你的规矩,你出。老大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你出吧,我今天不舒服。
张梦石晚上回来的时候,老大正在吴西施的摊儿上喝啤酒呢。张梦石凑了过去。吴西施给张梦石启了瓶啤酒。老大说,今天我请客,你随便吃,随便喝。张梦石寻思,这老大是犯了啥病了,人变得大方了。老大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一杯杯地往肚里灌。直到吴西施要回家了,老大才站起来,人已经晃了,交了钱,又奔一家小店去了。临走的时候,老大说了句,老二,别干了,早晚要出事。张梦石不知所以然。
张梦石不想回家,吴西施看出来就让农村的女孩回家了,叫张梦石帮着收拾。收拾好了,吴西施说,梦石,你帮我送回家吧。说完脸红了。张梦石看着吴西施心里一动,紧忙把车开到老范那儿,推着吴西施的车上了马路。吴西施今天特别温柔,也许是夜晚的灯光不亮的缘故,张梦石看着吴西施的脸有着说不出的妩媚。张梦石就想把提亲的事儿说出来,可一张嘴就咳一声。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车子停在了吴西施家的楼下。张梦石帮吴西施把东西放在仓房里,转身要走。吴西施说,梦石,你上来我有话对你讲。张梦石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跟吴西施上了楼。
吴西施的家干净利索,跟她人一样。张梦石坐到沙发里,手不知往哪儿放,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那样脏,放在哪儿都显得出来。吴西施到里屋换了衣服,薄薄的一层。张梦石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抬头了。吴西施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张梦石,张梦石一口气都喝了,喝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呵呵地笑了。
吴西施把电视打开,俩人就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吴西施坐在张梦石的旁边,张梦石能感觉到吴西施不停地在抖,其实他抖得比吴西施还厉害。九点半了,张梦石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吴西施突然叫住了张梦石说,梦石,我知道你有话讲,你要是今天不说我可就不给你机会了。张梦石猛然转头,却看见吴西施的眼睛火辣辣地看着自己。张梦石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吴西施搂在怀里。吴西施小猫一样地说,今天儿子在饭店住。
一个晚上,张梦石把几年的欲望都发泄在了吴西施的身体里。张梦石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草地上,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张梦石又看见了花,各种各样的花。张梦石又看见吴西施跑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张梦石站起来去抱吴西施,吴西施又突然不见了。
张梦石醒了,吴西施正磨豆浆呢。吴西施把泡好的豆子倒在磨浆机里,一开电源,那边就流出牛奶一样的豆浆来。流满了一盆,吴西施就用塑料袋装了,放在一边,然后再倒豆子。整个过程吴西施操作得有条有理,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熟练,好看,把张梦石看呆了。张梦石悄悄起身,从后面把吴西施抱住。吴西施笑了说,还有不少人等我的豆浆呢。
阳光从来没让张梦石感觉到这么的明亮,这么的温暖,这么让他感动过。他甚至唱起了歌曲。吴西施只是笑,不停地笑,说你唱得真好听!张梦石骑着车,吴西施在车边坐了,俩人情侣似地到了市场。
也许是心情好了,张梦石今天的活儿特别多。等到新门市场的时候正敢上吴西施收摊。张梦石又把吴西施送到家。张梦石问,今天你儿子回来?吴西施点点头,脸红了说,别累坏了。张梦石从口袋里拿出五千块钱说,这点钱你先买几件衣服,到了秋天我就娶你。吴西施连忙推开说,我不要你的钱,再说咱俩也不小了,不用讲什么排场。张梦石硬是把钱塞给吴西施,说了句,我想娶你都想了两年了!说完蹦着高儿跑了。
老三走了,临走的时候让老范捎给张梦石一封信。信里说他要去挖煤,说这样可以挣更多的钱。他说好歹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说。信的末尾老三说把米已经还给人家了,现在他可以干干净净地做人了。张梦石看着信,心里直想哭。
老大像鬼上了身一样,一天天不想拉活儿,要拉就只拉河东的活儿,说什么不肯去河西,一到了晚上就坐在吴西施的摊子上喝酒,不走,还没完没了地开玩笑。有好几次张梦石要把他跟吴西施的关系挑明了。可吴西施不让,吴西施说再等等吧,他这阵子心情不好,等他心情好了我来处理。
张梦石总觉得吴西施有什么事瞒着他。
张梦石为了吴西施答应了姐去姐夫的修理部干,只是要等到九月份,八月份正是摩的的旺季。为了多挣些钱,他早出晚归,甚至连夜里九点十一点的火车也要接,一天累得不得了。
张梦石在二十号这天回新门市场的时候又遇见老大。老大神不守舍似地直叹气。张梦石几次要问他怎么了,可是想想老大平时的为人,还是没张嘴。这时候来了个人要去北头,老大打着火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老二呀,找个别的营生吧,这行不是长久的活儿呀!张梦石想老大怎么突然想起说这句话,正想进一步问的时候,老大拉着人走了。张梦石在后面看老大的摩托车开得不稳,像划曲线似的。
下午,张梦石正在拉活儿,小灵通响了。张梦石没理会,想先把客人送到地方再接也不迟。可谁知小灵通响个没完。张梦石只好把车停在一边,接了电话。一个女人哭着说,你就是张梦石吧。张梦石说,是呀,有什么事吗?女人说,我是老三的大姨姐,我妹妹要生了,在医院呢,大夫说孩子太大,要剖腹产,要住院,我们的钱不够,大哥,求你了,快送点钱来吧,我秋后就还你。张梦石说,你先别急,尽可能先住院,我马上送钱去。
张梦石挂了电话,向客人赔了个不是,骑车往回跑,半路上给姐打了个电话,可是没人接。张梦石想回去取存折,可一想还差几个星期就到期了,一抬头看见吴西施的家就在前面,就想到吴西施家先去借点儿。这么一想,就开车直奔吴西施家去了。
张梦石敲了半天门吴西施才给开门,一见是张梦石忙说,你怎么来了?张梦石说,你先借我两千块钱,老三的女人要生了。吴西施说,你先等着我去拿,转身进了屋。就在这时,老大穿着条短裤出来了,说,老三的女人要生了?张梦石的脸刷地红了,你怎么在这儿?吴西施正拿钱出来。张梦石又盯着吴西施说,他怎么在这儿?吴西施张了半天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老大还不知原因,上前又问了句,啥时候生?张梦石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拳把老大打倒在地,然后抢过吴西施手里的钱,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张梦石赶到医院的时候,老三的女人正跪在床上大呼小叫呢。张梦石问坐在旁边焦急不安的女人,没事吧?女人说,没事,过两个小时就进产房了。张梦石把钱交给女人说,手续还没办呢吧?女人说,医院先让住了。张梦石说,我盯一会儿,你先去办吧。女人看了一眼老三的女人,转身出了屋。老三的女人强忍着痛说了句,二哥,谢谢你了!张梦石说,现在还说这个干啥,你挺着点儿,一会儿就过去了。女人听了张梦石的话,咬住了床单不再出声,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头发湿漉漉地粘在一起。
老三的大姨姐回来了,张梦石再也看不得女人痛苦的样子,起身要走。老三的大姨姐送出房间,说,二哥,等秋后打了粮食我还你钱。张梦石说,不急,多给她买些补品,钱不够了给我打电话,说完就离开了医院。
张梦石没有再去找吴西施,他不明白为什么吴西施等不到秋天。张梦石也没有去姐夫的修理部。没有吴西施,张梦石突然觉得也没有必要去姐夫那儿混口饭吃,稳定不稳定没关系。
所以张梦石自己开了个修理部,叫阳光修理部,修自行车、摩托车。虽说没姐夫修汽车挣得多,但对他来讲也足够了。
九月十九号这一天,张梦石骑车从新门市场路过,心里一阵感伤。他下了车要进去走走。市场门口一辆摩托车也没有,却站了一排家庭妇女,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专业擦玻璃。张梦石奇怪,全市的几百辆摩的一夜之间全没了。在大街上,在角落里都看不见摩的的影儿,只是赶巧了才能看见一两辆驮着东西的摩托车。
这些人到底干什么去了,没有人会知道,也没几个人想知道。
张梦石走进市场大门的时候,看门的老范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吴西施开了个店儿,你不去看看?张梦石问在哪儿?老范用手一指,远远的一个新新的招牌上写着:西施小店。
张梦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店门口,吴西施迎了出来。俩人尴尬半天,吴西施先说话了,梦石,进来坐坐吧。张梦石说,不了,我还有事儿。吴西施说,那你先等等。说完转身进屋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张梦石。吴西施说,这是三千块钱,还给你,我找了你好一阵子。张梦石不要,说算我随的份子。吴西施硬是塞给他。张梦石问了一句,老大呢?吴西施凄惨地一笑说,他被公安局抓起来了,这是报应,是他撞死了那个孩子。张梦石惊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的时候,张梦石问了句,你咋就不能等到秋天呢?我真的想娶你。吴西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张梦石终于离开了,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吴西施正在擦眼泪。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雪并不大,可是张梦石的修理部没人。张梦石闲不住,就到外面扫雪。这时,“嘎”地一声停下来一辆出租车。张梦石停下手去看。老三从车里钻了出来。张梦石乐了,说,你总算回来了,可想死我了。可老三站在原地没动。张梦石仔细一看,见老三的左袖空空地在风中飘摆。张梦石冲了过去,一把把老三拉在怀里,可就在老三的背后,张梦石看见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