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年后的反思
2005-04-29黄剑平
黄剑平
如果有人问我: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有什么事情最需要国人沉痛地反思?我就断然作答:“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下简称“文革”)!
说“文革”最需要国人沉痛地反思,原因主要有四:
一,建国以来任何一场大的运动,比如1955年发起的“除四害”(听不进专家意见,把益鸟麻雀当成“四害”灭种);1957年发起的“反右斗争”(“引蛇出洞”,把提意见说真话的人当成右派去打);1958年发起的“大跃进”(把钢铁炼到全国广大村屯);1963年发起的“四清”(把多种性质的问题简单地归结为阶级斗争或者是阶级斗争在党内的反映)等等,都没有像“文革”那样野蛮而疯狂。“文革”不但令一个古老的民族道德体系分崩离析,而且把国民经济推向崩溃的边缘。
二,作为一场政治运动,“文革”创下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的“吉尼斯”纪录:持续时间最长(乾隆文字狱长达40年,不过酿案140余,不像“文革”那样成为一场全国各阶层皆投身其中、大大小小“案例”不计其数的政治运动),波及面积最广,造成混乱最大,施展手段最残酷(比如,有的人躯体被埋在地里,头颅如高尔夫球一样被镐把打飞),受害人数最多,埋下余毒最深,国际影响最坏。迄今为止,一提起“文革”,老年人身上还起鸡皮疙瘩,中年人心里还嘣嘣乱跳。
三,“文革”被称之为“革命”,但多少罪恶充斥其间!“文革”造成的直接恶果,比如死伤多少人口,摧残多少人才,贻误多少学子,捣毁多少古迹,焚烧多少书籍,砍伐多少树木(不能说“山林”,因为城市里面的很多绿化树都被当成“资产阶级思想”铲除了),开垦多少山坡,耗费多少民力(农业学大寨,平原依样造梯田,当时是“紧跟形势”)……至今也没有详实的统计(起码我还没发现这方面的详实统计)。而对于“文革”的真正起因,尽管历时27年(结束“文革”27年,尚不包括“文革”10年),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仍扑朔迷离,如坠十里雾中。
四,“‘文革对后代的教育启迪作用,甚至超过抗日战争纪念馆。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抗日是抵抗异族的侵略;而‘文革演出的是一幕幕血腥闹剧,是非战争期间的自行杀戮。”我们如果对“文革”文过饰非,“不仅无利于健康民族心态的建设;其‘学会遗忘的负面效应,就是无法铸造抵御民族自焚的万里长城。这是对民族的犯罪。”(从维熙:《博物馆的话题》,《随笔》2004年第5期,P76-77)
1976年,是中国现代史上让国人极度悲恸,同时也让国人极度兴奋的一年。这一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先后逝世,“四人帮”被粉碎,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文革”终于偃旗息鼓。
我不敢想象,如果“文革”再折腾十年八年,或者真的“七八年再来一次”,中国的经济发展现在是什么样子?中国的政治生活现在是什么样子?中国的文化景观现在是什么样子?中国的国际形象现在是什么样子?中国一切的一切现在是什么样子?不错,“历史是人民写的”,但是,“千万不要忘记”(这也是“文革”当中经常喊的一个口号,但千万不要忘记的是“阶级斗争”)“文革”十年人民是怎样书写历史的!“历史是人民写的”,然而,在缺少民主的社会里,短时期的历史往往不是由人民而是由手握重权的少数人甚至个别人去写。否则,不会有“按既定方针办”的历史,不会有把接班人写进党章的历史,不会有“庐山会议”的历史,不会有批判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的历史,不会有批判《武训传》的历史……只有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用辩证的眼光看问题,“历史是人民写的”才是至高无上的真理。由此而言,人民在书写历史的过程当中付出的沉痛代价,绝不是简单的一句“历史是人民写的”就能一笔带过的。
谈起“文革”,经常有人“无怨无悔”地安慰自己,同时也经常“无怨无悔”地安慰别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要向前看。”何等的大度呵!何等的着眼于未来呵!然而,这是缺少责任感甚至根本就没有责任感的大度,逃离现实甚至根本就不敢面对现实的着眼于未来。过去的怎么能“就让它过去”呢?!有人陷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能让他过去吗?有人打、砸、抢、烧、杀无所不为,能让他过去吗?法律无情。历史的旧账———其实也未必是旧账———还是要算的,尤其同现代人有血肉瓜葛的“旧账”,不但要算,而且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出一个经得住后人推敲的交待。这才是真正的面向未来。那种打着“向前看”的旗号不算历史旧账的人总是有的,我对这样的人总有一种担心。站在历史和未来之间,有专横跋扈的人;有随声附和的人;有唯利是图的人;有贪生怕死的人;有狗仗人势的人……我不敢保证这些人当中哪一种人同历史上的什么人一脉相承,在“七八年再来一次”的时候混水摸鱼乃至一步登天。用历史装饰现在,用历史遮掩现在,是历史为它的后人准备好的可以信手拈来的道具。1973年5月开始流传一首名为《读封建论·赠郭老》的诗: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虽死魂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皆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随后便出现了狂热歌颂秦始皇的浪潮。呜呼,“焚坑”何以成为“事业”,又怎么能“要商量”呢!当时,中国走的是一条什么路?这条路有多么漫长?这条路和秦始皇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祖龙”?又怎么能和孔夫子相提并论?身为一国之君的秦始皇,本该发展生产力,推进社会文明,可是,他几乎焚烧了医药、占卜、种植之外的全部书籍。这哪里是发展生产力,推进社会文明,分明是阻碍生产力,摧残社会文明。四百六十多名读书人无辜被活埋,这哪里是培养人才,重视人才,起用人才,分明是敌视人才,压制人才,毁灭人才。这样的“事业”,何“商量”之有?“商量”者,莫非因为他统一了六国,就可以定于一尊?如是,岂不是天大的荒唐。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位11年,建阿房宫,造骊山墓,修驰道,筑长城,开灵渠,全国有15%的人口常年服役,“丁男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树道,死者相望”。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他的统治,为了他的行乐。潘旭澜在谈到秦始皇时说过一句话:“大约是秦始皇在德国也广为人知,犹如希特勒之在中国”(《随笔》2003年第5期,P137),说得很是客观。而恩格斯说过的一句话就更值得我们深思,他说:秦统一中国,在文化上其主要倾向是倒退。恩格斯点中了要害。一个人,因为他统一了国土就加以肯定,而不看他的德行,不看他对社会文明的推动作用,不是脑袋灌水,就是“古为今用”。比如吧,×××收留了几个孤儿,然不是让他们健康成长,而是视他们为牛马。如此缺少人性者,何功可歌?何德可颂?那么,“待商量”是不是另有它因,我不是历史学家,不敢妄自置喙。诗作者曾言:“书读得越多越蠢”。我不相信这句话同“要商量”有什么必然联系。倘使有,委实不愿这样一无遮掩地说下去,不是因为我不能,而是因为……
著名作家李国文新著《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写的都是封建社会的文人。是他没有写到现代,还是他有意避开现代,不得而知。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历史的教训亦不能忽视。“文革”结束后,踏在中国人胸口上的那只沉重的大脚终于搬下去了,久被压抑的中国人难得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几乎一夜之间,新时期第一个文学思潮———“伤痕文学”(如张贤亮的《灵与肉》,卢新华的《伤痕》,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等)———在文坛蓬勃兴起。两年多以后,随着思考的不断深入,一个长期萦绕在人们脑际却长期被压制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为什么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会出现长达十年之久的全民浩劫?如果归罪于极左路线,那么,极左路线的根源在哪里?新时期第二个文学思潮———“反思文学”(如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张贤亮的《绿化树》,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金河的《重逢》等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涌进了广大读者的心田。如果说近半个世纪中国文学界还曾有过大繁荣,那么,这是不能漏掉的一个重要时期。可是,伤痕裸露得多了,反思的问题多了,另一种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发了出来:“文学作品应当向前看,要歌颂时代最强音”;“文学作品不能泄气,要鼓气”;等等,等等。于是乎,还反思什么呢?说到痛处,叫喊的不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群人,一帮人,一片人。所以,对“文革”的反思,很多人迄今还吞吞吐吐,谨小慎微。我亦不能脱俗。好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永远都不乏大家,花城出版社出版、杜渐坤任主编的《随笔》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以思想性见长的期刊。冯骥才先生发表于斯的《在维也纳写的两篇序文》(2003年第6期),其中谈到“文革”的一段话语尤其深刻:
我们不是常常感到,当今中国社会一切难解的症结,都与“文革”深刻地联系着,甚至互为因果。比如,我们缺乏历史精神,不是与“文革”灭绝传统有关?我们轻贱自己的文化,不正是“文革”践踏文化的直接后果?为此,至今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仍然缺乏光荣感与自信。至于人本精神的低靡辄由于“文革”把封建主义发挥到了极致。更别提“文革”对中国人朴素的人性本质的破坏!“文革”将猜疑与敌意注射到人们的血液里,如果我们没有将它彻底清除出去,在当今充满现实功利的市场中,它必然会恶性地发酵。
应该说,我们缺乏对“文革”的彻底的思想批评。固然,权力阶层表示不搞任何破坏性的政治运动是非常重要的,但对于知识界来说,这仅仅是个前提。它不能代表知识界对“文革”进行全面的、毫不留情的、清醒而透彻的思想清算。在废墟上很难建立坚实可靠的大厦,只有对它掘地三尺。
从历史学角度看,“文革”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过去”;从文化学角度看,“文革”依然活着。因为“文革”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它有着深远的封建文化的背景。而且,它活着———不仅因为它依靠一种惯性,还因为它有生存的土壤。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对这块土壤彻底清除。……
我相信,那些迄今还对“文革”缺少认识的人们,甚至迄今还唱“文革”高调的人们,看了冯先生这段文字,应该有所醒悟,有所启发。
谈到这里,不能不谈“文革”的起因。“关于中国为什么会有‘文革,国外似乎更多地纠缠于毛刘之间的权力斗争,而国内长期以来一直将之归咎为毛对某种理论蓝图的特殊爱好以及对形势的错误判断。” (张鸣,《随笔》2003年第6期P7)其实,张鸣的另一种阐释亦归结到权力问题。建国之初,中国学习苏联模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计划经济体系。然而,苏共二十大以后,在反右运动和中苏磨擦的刺激下形成的同计划经济相悖的“命令经济”,更适合于习惯搞群众运动、不讲常规、不断突破制度限制的毛泽东。毕竟,经济不同于政治,“命令经济”并没有长毛泽东的志气。由于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的惨重失败,“此前已经定下的中共领导层中的一线二线领导结构,开始落到了实处,党和国家真的开始形成两个中心。”(同上,P7-8)以刘少奇为代表的一线领导“中心”“虽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还不足以威胁到毛泽东的地位,但如果任其在这条计划经济的道路上走下去,那么中国早晚会成为第二个苏联,而在苏联体制下,毛泽东即使能够保住地位,也不可避免地要失去施展拳脚的机会,历史将带这个有过太多风光的伟人步入落寂。”(同上,P9-10)“由于毛泽东政治操作的惯用方式是运动,所以,他的反击也自然以运动的方式进行。”(同上,P10)毛泽东第一次发起的运动是旨在“农村包围城市”的“四清”,但是,被饿怕了的农民已经没有了锐气,“运动进行了一年多,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形成‘农村包围城市之势,把火烧到那个司令部头上,只是殃及了大批倒霉的农村干部。”(同上,P11)于是,毛泽东的目光对准了一腔热血的学生,“结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变成了文化革命,而且指定在教育领域展开。”“果然,受到鼓励和暗示的学生,如愿地成了革命先锋,而建国以来从来没有提倡过的‘学生运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支持。还幻想着要控制局面的刘少奇等人,果然因‘镇压学生运动而引火烧身。” (同上,P11)
毛泽东热衷于“命令经济”,说到底是权力使然。
建国以后,“文革”以前,中国只有《宪法》《刑法》《婚姻法》等几部维持社会稳定不得不有的法律,而且被随意践踏。国人不是生活在法制社会,而是生活在人治社会。权大于法,且缺少论证,缺少监督,是当时“命令经济”所以盛行于全中国的社会背景。
回过头再说产生“命令经济”的人为因素。“命令经济”是农业文明时代以统治———服从关系为基础的具有浪漫主义特点的一种经济模式,同工业文明时代以最优化的数理方法为基础的具有理性主义特点的“科学计划”经济一样,是“非市场经济”之一种,但又落后于“科学计划”经济。二十世纪中叶,市场经济业已成为社会经济文明的象征,并把欧美等许多国家引入辉煌。身为领袖人物,如果不是迷恋权力,就不会违背社会发展规律,捧着陈旧得发霉的“命令经济”视为经典。
由此,我们不难得出结论:缺少法律约束的绝对权力往往造成绝对集中,而绝对集中往往导致绝对错误。“文革”,就是在绝对权力的操纵下发动起来的惨无人道的政治运动。
单纯的青年人可能不会相信,通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来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在“文革”中既没有履行任何法律程序,也没有发布一纸公文,连个简简单单的新闻消息哪怕是一张白纸黑字的街头告示都没有(1975年4月5日蒋介石去世,《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还发消息说:“蒋介石死了”。),就消失在政治舞台。国人不知道他流落何处,甚至不敢探问他的“行踪”。他在人生旅程的最后一刻没有留下真实姓名,逝世之后没有举行任何悼念仪式,悄无声息地走,正如悄无声息地来。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堂堂国家元首,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也不应当不给世人一个交待。他究竟害怕什么人?堂堂国家元首,即使害怕的人是凶神恶煞也不至于如此隐姓埋名。刘少奇的遭遇,是中国历史上一大荒唐,千古少有的一大荒唐。是谁迫害了刘少奇?真正迫害他的人并没有动他一根毫发,这就是缺少监督的社会表现在政治上的残酷。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刘少奇被迫害致死以后并没有人站出来对他的死承担责任。这是因为他们不讲政治,还是因为他们不讲法制?是找不到责任者,还是不去找责任者?甚或不敢找责任者?遗憾的是,尽管历史的那一页给人不尽的反思,我还没有见到一篇在全国引起广泛反响的滴血文字。这是因为人才枯竭,还是因为思想枯竭?是大家都不去滴血,还是大家都不敢滴血?甚或大家都滴不出血?刘少奇一定不相信他和他的战友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竟然走不出来一位有血性的思想大家、文学大家,用他们的如椽巨笔把共和国的那段足以让全人类警醒的历史非常真实地记入史册。
刘少奇且含恨而去,而邓拓、田家英、李平心、老舍、言慧珠、叶以群、阎红彦、李立三、陈琏、赵慧深、罗广斌、严凤英、容国团、杨朔、储安平、傅雷夫妇、翦伯赞夫妇、上官云珠、周瘦鹃、李广田、吴晗、顾而已、闻捷(以上人群当中,除刘少奇受迫害而死,储安平怀疑自杀之外,其他人均为自杀)、彭德怀、贺龙、陶铸、许光达、张霖之、贾拓夫、田汉、张学思、赵树理、邵荃麟、侯金镜、邹大鹏、刘秀峰、章伯钧、何伟、南汉宸、陈正人、钱瑛、廖鲁言、徐子荣、胡锡奎、刘锡五、王其梅、刘仁、高仰云、赵宗复、沈知白、李嘉言、胡先(马肃)、陶然、孔厥、陈翔鹤、伊兵、彭柏山、吕荧(这些人均被虐杀,一般统称为“受迫害而死”)等一大批名人、要人、伟人的死又算得了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特别提到两位。
一位是前文提到的储安平。我们现在只能说储安平是不知所终。1957年,他响应号召,加入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鸣放行列,因为6月1日(一说8日)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座谈会上作了题为“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的发言,先是遭批判,继而被撤职,继而成右派,继而被流放。“文革”开始后,他的日子更加难过。1966年9月上旬,环境逼迫,这位60岁的老人不得不脱离苦海走向那方神秘而又安静之地(现在,有人说他是在北京一个地方跳河死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在天津跳海了,也有说他是在青岛跳的海,也有人说他在新疆改造时,逃到苏联去了,前几年还有人写文章说他没有死,而是在江苏某地一个山上当了和尚。这些说法,都是传说,无以为证)。对他的“失踪”,当时的中央统战部竟下达命令:一定要在10月1日“国庆”之前找到储安平,目的是“以确保首都的安全!”一位被请出山的大知识分子,一位有广泛影响的文化名人,只是因为响应号召,敞开思想说了一些他认为应该说的话,就被视为“恐怖分子”,打入另类。呜呼!天下之大,历史之久,几度闻说如此缺少理性又没有人性,让一切正义之士青筋绷断、动怒千古、积怨万年、百思不解的荒唐之事!
一位是前文没有提到的遇罗克。有人说,遇罗克抨击“血统论”,目的是从“形‘左实右的反动路线”那里要回来应有的权利:平等的权利,“革命”的权利,用当时的规范性语言说,就是背叛自己家庭、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参加红卫兵的权利。令人遗憾的是,因为遇罗克要做“革命者”,结果却成了“反革命”,而且被杀头,正如张志新要说真话,结果却被割断喉管,说不出话,最后被送上断头台一样。这真是无情的嘲讽。其实,“文革”当中像这样的嘲讽比比皆是。林贤治在《读遇罗克》一文中说:“可以肯定,一个连生命权也得不到保证的时代,无辜的死者绝对不只一人。正当遇罗克饮弹死去的同时,大批的黑七类及其子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迅速陷入死亡,有如一场鼠疫。我的熟人圈子本来十分有限,其中,便有不少人死于这场无妄之灾:有枪杀的,有用棍棒打死的,有捆绑了推到河里淹死的,有活埋的,死后往往不见尸首。‘革命之前有法制,‘革命之际有权威,为什么都无法制止如此惨无人道的行为?”
那么,“革命”之后呢?
今年是“文革”结束27周年。近十几年,不断有《××大全》《××人录》(这样的《大全》和《人录》我既不加入,也不购买,就像近十年来有那么多游离于知识分子之外的人成为研究生,我便对研究生失去幻想一样)一部又一部地推出,却还没见到一部《大全》《人录》,哪怕是一份材料,把“文革”期间被迫害致死的罹难者名单、罹难原因(我实在找不出其它的词,只能用“原因”)、后来说法(有些小人物谈不到平反昭雪,只能用“说法”)全部(哪怕是大部)收容进去,告知后代,警示未来。这是历史学者的悲哀,还是社会发展的悲哀?我说,这是《大全》编撰者的悲哀,他们只看到了活着的人,没有看到故去的人。殊不知,有时故者的腰包里也藏着现世的黄金。
“文革”的历史旧账总要清算,现在不清算,以后也要清算。与其不负责任留给后人清算,不如拿出勇气自己清算。现在清算,自己清算,从“文革”中过来的一代人还健在,有些问题还说得清。如果留给后人清算,没有了亲历者的回忆和感受,完全靠文字记载和由文字记载而进行的推测和分析,就难免出现丢失,以及与事实有出入甚至与事实严重不符的所谓“史实”。如是,关于“文革”的历史就不能更加真实地代代相传。那将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
清算“文革”旧账,关系到对历史人物的再度评价,涉及到引发“文革”的指导思想。历史是现在的镜子,现在有历史的残留。清算“文革”旧账,大概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国人习惯于一种思维定式,一谈到历史问题,总要看教科书上怎么说,政界、学界普遍怎么说,似乎没有人说的话,自己也不能说,说了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要犯政治错误。正因为如此,即使像秦始皇那样残暴的历史人物(历史上少有的暴君),也曾被热情讴歌;即使像国民党军队同日本军队英勇作战那样的史实(多少国民党将士在抗战中英勇牺牲,他们同样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也曾遮遮掩掩;即使像“大跃进”那样违反常规的运作(给中华民族造成了多少灾难),也曾保持沉默,等等等等。所以出现那种局面,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思想,而是绝大多数人都隐藏思想。王实味、马寅初、遇罗克、张志新……他们的非人遭遇乃至他们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敲响警钟:在思想一律的时代,只有一个人的思想才是正确思想,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才是悦耳强音,其他人的思想都要服从于这个人的思想,其他人的声音都不能不同于这个人的声音。
1976年“文革”结束以后,随着“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大量出现和改革开放的大力推进,中国人思想的闸门打开了,视野广阔了,本来可以“对‘文革进行剥皮抽筋般的反省与批评”(冯骥才语),彻底清除“文革”———作为一种精神文化———潜入到我们的血液里的毒素,然而,正如冯骥才所言,“我们把这大好的历史时机耽误过去了”,以至今天谈起“文革”,许多人还嗫嗫嚅嚅,战战兢兢,仿佛“文革”的伤疤总是有什么地方揭开不得。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让国人噤若寒蝉呢?
一个人,无论他多么伟大,无论他对民族和人类的发展做出过什么贡献,都不可能是一贯正确的完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中国古代,人们对这个真理思想上承认,实践中亦有所遵循。宋时,皇上赞成并推行王安石的新法,很多大臣反对,心中话语,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或直面陈词,或奏折上书。苏东坡即在奏折中告诉皇上,全国民众都在反对他,千万不可凭藉权力压制民众,铸成大错。甚至说出了“今陛下使农民举息而与商贾争利,岂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夫陛下苟诚心乎为民,则虽或谤之而人不信;苟诚乎为利,则虽自解释而人不服”的话。一批重臣,或因为力谏不成,或认为无力回天,便挂冠去职,退隐林泉,如曾公亮、富弼、欧阳修、司马光、范镇、赵拤等等。可是,结束封建统治后的中国,直言的精神和对待直言者的气度却常常自愧古人。领导人犯了错误,哪怕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少有(几乎就没有)直面批评,更没有媒体批评。比如1958年的“大跃进”,主要领导人认为“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大家就齐声说好,真正像彭德怀那样秉笔直书(也是在肯定总路线和1958年工作的前提下)者有几人?是他们不想批评,不敢批评,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批评?结果是大家都看到的,彭德怀的“前车之鉴”成为中国人民的最好的教科书。“文革”当中,这部教科书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很多人虽不满于时局,却对造成时局的根源讳莫如深,直至带着某种情结含恨而去。1967年8月24日,老舍投湖,怀里揣的竟是《毛主席诗词》。1968年12月10日,田汉自杀,写下的最后诗句竟是“先烈热血洒神州,我等后辈有何求?沿着主席道路走,坚贞何惜抛我头。”张志新既不学习老舍,亦不学习田汉,一定要站出来说几句话,几句老舍和田汉都没有说出来的与众不同的话,现在看来非常正常、非常普通、非常随便而在当时却可能掉脑袋的话,结果,被割断喉管,送上刑场,与老舍、田汉殊途同归。他们走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见到马克思,真不知道能否对这位鼻祖说出那个时代致他们于死命的基因是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怎能不怕呢!长期缺少监督、缺少法制,养育了多少条咬人的“毒蛇”?那么多条“毒蛇”咬了多少人?刚刚被咬的一个个伤口上还淌着鲜红的血,进入到血液里的毒素绝不是三天两早晨的几个吊瓶就能消灭殆尽的。在全国人民普遍医治创伤的年代,在全国人民惊魂未消的年代,有多少人有多大可能完全站在理性的立场上对那场骇人听闻的“革命”进行深刻反思?更何况,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时时刻刻都在伺机而动,它们,绝不是一年半载的说教就能弃恶从善的。
27年过去了,历史新的一页早已经翻开。如果说“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我们难于对它进行思想清算,那么,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今天,我们就没有理由再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而不对那场浩劫“剥皮抽筋”,从思想深处防止闹剧重演。
社会是物质的社会,同时也是精神的社会。物质和精神既矛盾又和谐。正因为如此,无论什么制度下的社会,最最不可缺少最最需要提倡的就是舆论监督。民主社会如此,封建社会亦有先例可循。宋仁宗饬令举行名为“制策”的考试,要考生坦白批评朝政,以激励公众舆论之风气,即是封建社会的典范。历史不允许假设,但我还是要打破禁忌认认真真地假设一次:假设上世纪六十年代允许舆论监督,可能有那样一种既让人发疯又让人呕血更让人见笑的不可思议的个人崇拜吗?假设上世纪六十年代没有那样的个人崇拜,可能发动起来史无前例的“文革”吗?假设没有“文革”,中国人民可能遭受长达十年之久常人难以想象亦不可承受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灾难吗?
问题的根本在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所属的强大的舆论机器不但没有监督(准确地说不是没有监督,而是那时的监督全是一个对象,一个声音。只允许监督者说话,不允许被监督者说话。这与文明社会真正倡导的监督背道而驰。因此,我们不能承认这是公正、公开、公平的监督),而且睁大了眼睛说假话,说颂扬的话,说让人肉麻的话,说只有势利小人才说的话,说只对一个人或一小部分人负责任(其实也未必是对那个人或那一小部分人负责任)的话。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我想到了个人崇拜。一群人站在一个人的画像前,不厌其烦地“早请示”,“晚汇报”;一群人集合到一个广场之上,心花怒放地跳“忠字舞”;一群人捧着同样一本书,心地虔诚地奉为“最高指示”;一群人同声高喊一个口号,声嘶力竭地“敬祝×××万寿无疆!”“敬祝××××身体健康!”这是什么样的情结呵!难道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去争取的就是这样一种情结?这样一种情结之下,怎么可能有监督!
谈到这里,不能不谈个人崇拜的根本所在———权力。封建社会搞个人崇拜,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那么,社会主义社会搞个人崇拜,目的又在哪里?我们反思“文革”,对“文革”进行思想清算,目的就是如何倡导民主,实行民主,在制度上保证广大公民有选择的自由,拥护他们所拥护的一切正确的东西,而不再让他们不辨是非,一味地尾随在一个人之后;如何在思想上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给公民以广阔的思想空间,而不再给他们定调子,框框子;如何在舆论上起到监督政府、向导国民的作用,曝应曝之光,说该说之话,而不再马后炮。不在这些问题上对“文革”进行思想清算,滋生“文革”的土壤就会继续存在下去。而这样的土壤只会培育个人独裁的苗子,绝对长不出科学与民主的大树。
是此,我又联想到当今盛行于官场上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腐败,它们与“文革”是否存在什么必然联系?无可否认,正如冯骥才所言,“文革”对中国人朴素的人性本质造成了极度的破坏,将猜疑与敌意注射到人们的血液里。睁开眼睛看一看吧,现在的腐败分子,哪里是1950年代的刘青山、张子善能够望其项背的,又哪里是1970年代的王守信能够一比高下的。能直接捞(贪)的直接捞(贪),不能直接捞(贪)的变着法子捞(贪),大有不捞(贪)白不捞(贪)之势。一个局级干部,家藏几百万、几千万,挥金如土,金屋藏娇,已经见怪不怪。金钱开路,办一次事情———即使患者看病,即使死人火化———递一次(有时不仅一次)包(办丧事所递之包究竟是什么颜色我始终没有考证),已经见怪不怪。在其位,谋其财,得一时机,猛捞(贪)一把,又是多少人的思维定式。人性泯灭,势必影响政治清廉、经济发展、百姓冷暖、民心向背、国家稳定,这才最最让人忧虑和担心。
文学作品从来都是以现实社会为主要源泉的。现在的文学作品,无论小说还是剧本,主要话题之一是腐败,我们称其为“暴露文学”。“暴露文学”很像“文革”之后的“伤痕文学”,不同的是,“伤痕文学”表现的是过去,“暴露文学”表现的是现在。如果说两者还有相同点,就是都缺少甚至根本就没有一锥子下去就血流不止———那样一种让人痛感万状猛然警醒的深刻思想内涵。这种现象本身就值得我们反思。难道我们的文学艺术就是停留在表象上的文学艺术?难道我们的社会责任就是陈述一般事实的社会责任?不错,隐讳是文学的一种表现手法,但终究不是惟一的表现手法。尤其在一种社会现象已经十分普遍并为多数人所深恶痛绝的时候,仅仅陈述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像冯骥才所说的那样,剥开皮肉抽出骨头拔出筋。否则,文学艺术就有悖于它的社会责任。但是,这又何其难也。“文革”之后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不是都很短命吗!现在的“暴露文学”不是也有人挥起拳头吗!中国人习惯听赞歌,唱得不好不要紧,不唱不行。《艳阳天》《金光大道》,赞歌唱到天上去了,虽然一落千丈,甚至被扔到纸篓里,付之一笑而已,少有批评文字。而中国文化人———当然不是所有文化人———对“留得青山在”的“真谛”认识得太到位了,以至为了“留得青山在”不惜丢掉文学艺术之根———真情实感,乃至泯灭良心。一事当前,只考虑仕途的升迁荣辱、生存的安危冷暖,以及在这个大前提之下什么话能说不能说,什么文能做不能做,而不知道为了民族的振兴强大、社会的发展进步必须要锻造最硬的骨头。戴晴描述文化人在反右斗争中的表现的一段文字何尝不是描写“文革”中的文化人:
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心里“七上八下”的知识分子们,包括这类被划的与未被划的,总之在前一阶段有翘尾巴之嫌者,开始努力表现,以实际行动求自保。笔者不忍心摘录这些学者、教授、名流们横七竖八的相互揭发、质问、攻讦……像在一片巨大的、四周充满了观众的沼泽中,他们踩别人的时候,对自己的上升都怀着一丝希望,殊不知最终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一同沉没。他们的表现没能争得站在坚实的地面上的人一援手,只给自己留下永远不可告人的悔恨。这是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国的文化人在这里写下他们最悲惨也是最耻辱的一页。
当然,我们不能把责任归咎于文化人。作为一场灾难,“文革”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是无情的生命摧残,巨大的心灵创伤,文化人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他们的一切举动不过是为了使自己受到的伤害轻些,更轻些而已。在那样一个恐怖的环境当中,如果要求所有的文化人在所有的场合———包括作品里面———都不以假乱真,都不伤害他人,都不助纣为虐,俨然苛求于他们。我们的责任,是要在清算“文革”旧账的同时,更好地面向未来。如何加强民主法制建设,如何给每一个人以更广阔的思想空间,而不再大兴“文字狱”,动辄就扣帽子,打棍子,置文化人于囹圄之中,送文化人到刑场之上,是“文革”给我们的真诚的告诫和永恒的思考。不听取这样的告诫,不进行这样的思考,不打消顾虑迈开脚步大胆前行,中国文化人就难以从长期笼罩他们的阴影(那是一个人的阴影,一个习惯的阴影,一个思想的阴影,一个时代的阴影,一个社会的阴影)当中轻松地走出来,多年以前巴金建议成立一个“文革”博物馆的事就永远是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