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到史边(三题)
2005-04-29江少宾
江少宾
之一:比如邬思道
邬思道何许人也?看过《雍正王朝》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个“男三号”。我之所以把他说成是“男三号”,是因为除了康熙与雍正,第三个最出彩的人物便莫如邬思道。这个雍正的师爷不仅是四爷府上阿哥们的师傅,而且还成功地帮雍正登上了大宝。可见,至少对于夺嫡前的雍正来说,邬思道这个师傅必不可少。
但历史上并不存在邬思道。二月河之所以虚构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且还着墨多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想借以抬高读书人的地位,至少在雍正朝,读书人的地位非常显要。以雍正为例,夺嫡前的雍正对邬思道听信有加,便是家宴,邬思道的凳子也必不可少。十三爷来了,和雍正喝酒,言语间的贴己,也一点都不避讳邬思道;再到别的阿哥家看看,师爷的位置那是摆不上席面的,至多就是站在旁边,给做爷的提提酒,而那腰也必是弯的,脸也必是媚笑。这样子一比,就越发地抬举起邬思道,电视里的邬先生更是一脸的自信,便是和雍正说话,也断不是点头哈腰,虽然骨子里依然是读书人的脾胃,却一点也没有穷书生的酸,反倒有着扬眉吐气的意味。最为难得的还是他的深谋,雍正极为关键的几步,也都出自于邬先生的算盘。而雍正也每每以邬先生呼之,言语间从没有瞧他不起的意思,不仅没有瞧他不起,甚至还赏了个专门的使女去侍侯,阿哥府上的师爷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估计一个大清朝,也只有一个邬思道。虽然邬思道这个人并不记录于清史,但我还是相信,雍正在做皇帝之前,确实应该有过这样的一个读书人在做他的幕僚。《雍正王朝》有为雍正平反的意思,历史上的雍正也确实对读书人赏赐甚厚,尽管雍正有他残暴的一面,但野史上的种种传言毕竟找不到更多的依据。
因此,我还是愿意相信,邬思道这个师爷事实上确实存在于历史,只不过,并不就叫着邬思道。在太多的读书人遗忘于史册的背后,存在着一大批邬思道,他们在为稻粮谋的同时,也在为他们的主子谋。他们的主子有的登上了大宝,有的披上了相袍,这肘候的师爷基本上就已经完成了使命,该去的地方往往便是地府阴曹。偏偏绝大部分读书人却不知死活,或是依仗着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便不知死活地向主子讨要,殊不知所谓的幕僚只能在“幕”,断不可为外人知晓;便是太子太傅,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贬为庶人,永不入朝。这便是煌煌清史上,意欲入仕的读书人共同的悲剧。邬思道之所以能保全自家性命,是因为老先生确实看透了雍正,或者说看透了幕僚的仕途,三十六计走为上,终于保全了一条老命。雍正自然也看穿了邬思道,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邬思道只能是一个幕僚,他登上了大宝,一切也都拉开了大幕,所谓的“僚”,便只能是那些山呼万岁的将相、尚书和巡抚。即便是他们,也只是些模糊的远影,远没有写阿哥们的文字来得精彩与实在。这便是不可信的清史,为自己利用的,永远龟缩于后台。
清史写到的幕僚并不多,便是读书人也落墨甚少。在不多的读书人中间,却都无一例外的染上了自欺的毛病,无一例外地相信,读书人自有一席之地。其实自欺的读书人伺尝只见于清史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人的自欺早已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这两句话上头。在自欺中读书,在自欺中入仕,一直自欺到末路穷途。
之二:空余千缕秋霜
陈圆圆,名沅,字畹芬,原籍苏州。清吴梅村《圆圆曲》云:“家本姑苏浣花女,圆圆小字娇罗绮。”就是对陈圆圆的简单介绍。
圆圆本系良家女,父名邢三,但圆圆不幸幼年丧母,邢三便将圆圆送给了陈姓的姨夫。可怜圆圆并未过上几天好日子,家道殷实的姨夫后来也归于没落,年幼的圆圆便被送进了烟花所。盖因圆圆自幼好学,加之博闻强记,不日圆圆即成了头牌:“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据《妇人集》形容,陈沅素来“蕙心纨质,淡秀天然”,而且“色艺擅一时”,“兼工声律”。“色艺擅一时”想来是一定的,便是“兼工声律”也有据可查。遗曲《畹芬集》《舞馀词》大多词意凄切,宛转曼妙,如一首《转运曲•送人南还》: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余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听催归声唤。”
就写得别恨郁郁,黯然销魂,颇有唐代词人韦应物的遗韵。
年少的圆圆虽周旋于勾栏,毕竟未全失天真,也写过一点生乐俏皮的词,如一首”丑奴儿令”中就有“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的句子。
崇祯十四年,即公元1641年春,江南名士冒辟疆与圆圆初逢,年少的冒辟疆始为圆圆所迷倒。其时圆圆正演弋腔《红梅》,圆圆的一声一势,都几乎要了冒辟疆的小命,在他听来,圆圆“无疑似云出岫,如珠走盘,令人欲仙欲死!”及至及笄之年,圆圆便把自己完全托负给了冒辟疆。她对冒说:“我是风尘女子,残花败絮,今蒙公子错爱,愿终生以报。”一心等着心上人来娶。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1642年,等冒辟疆赶来姑苏欲与圆圆喜结秦晋时,圆圆已迷失于明末的战乱。先是老色鬼田弘,后是总兵吴三桂,“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的千古骂名自圆圆始,而历史留给圆圆的,也永远只是“祸水”这样的语词。圆圆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潜心向佛,这让我想到大观园里的妙玉。同是出家人,圆圆与妙玉的初衷却不可同日而语。但佛终究是一样的佛,只不过一个是隐于世,一个是隐于林。红颜的悲剧在某种程度上竟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比如虞姬,比如杨贵妃,再比如旦己,男人最终总会把所有的罪名都强加给弱小的女子。在男人创造的历史里,男人总想把人心的向背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殊不知即便是归隐,圆圆依然一样的流传于坊间,流传于野史,在人心的历史里,圆圆般的女人终于取得了属于女人的胜利。
还是说圆圆。康熙十七年(1678年)八月,吴三桂“中风,下痢,十七日遂死”。吴氏断不会想到,他这一死竟给圆圆的归隐之地留下了千古之谜。迄今为止,圆圆晚年的归隐之地便有“云南说”、“苏州说”、“上海说”、“思州说”等说法纷纭于坊间。便是圆圆的死法也不一而足,莫衷一是,有说投井死,或云自缢死,去年南方某学者再次爆冷,提出圆圆系吴氏子赐死的新论。相形之下,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圆圆终老于古思州(今为黔东南州所辖)岑巩县水尾镇马家寨狮形山山麓的说法。但“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秋,陈圆圆在城北的沐家故园(城北,指的是昆明城)吃斋念佛已经五年了。”(《陈圆圆全传》朱翔编著)是年,陈圆圆就在沐家故园的荷花池投池自尽,年仅四十六岁。这也就意味着,圆圆念佛是在昆明而非古思州,如果陈圆圆晚年真的归隐于古思州并最终在古思州逝世的话,那么清史的这一部分恐怕就要改写了。据马家寨的第十一代传人所曝的隐情说,陈圆圆当年归隐古思州是由吴三桂的军师马宝掩护的。然而,这却与史籍的记载有很大的出入。大多数史籍曾这样记载:“马宝在楚雄继续对抗,最后兵败被俘,被押送省城,终被凌迟致死。”但看圆圆的碑文:“故先妣吴门聂氏之墓位席,孝男吴启华,媳涂氏立。”。“先妣”:指陈圆圆是受之无愧的第一世祖;“吴门”:暗指陈圆圆是苏州人氏,明指陈是吴家人氏;“聂”:双耳代表邢、陈两姓。陈氏原本姓邢,后因故而改为陈姓。两姓均是包耳旁部首。“位席”:“位”特指王侯将相之位o“席”:大也,可认为是陈圆圆曾当过王妃的暗释。把这十一字意思连贯起来,就是“苏州陈圆圆王妃之墓”!短短十一个字的墓碑,却暗含着如此巨大的玄机,断不是常人所能为所能伪的。
再看吴启华(吴三桂次子)的碑文,赫然如是写:“清故二世祖考功讳启华老大人墓”。楹联为:“隐姓于斯承一代统绪,藏身在此衍百年簸裘”。归隐于此的目的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由此观之,圆圆确实存在归隐于此的巨大可能性。但持“云南说”、“苏州说”、“上海说”的史家却提出了令“思州说”人无法解答的疑点,从其它的史料中我也查得这样的记载,说的是吴三桂在做了平西王后,内宠甚多,陈深感吴爱情不专而发愤出家。倘若“思州说”真的成立的话,这些史实同样也会被彻底的推翻。那么清史,何以会与民间的史实存在如此天壤的差别呢?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大清留给后人的,只是一部写给满人看的历史!比如顺治之死,比如雍正夺嫡,比如苏麻大姑姑……清史充盈了太多的谜团,而这样的谜团还将继续纷扰于历史,纷扰于后学。而我却长久地浸淫于《圆圆曲》,浸淫于多少有些悲凉的这一个。圆圆担得起这悲凉二字,她的悲凉既是清初的悲凉,也是红颜的悲凉。悲凉,一如她笔下的秋霜。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余千缕秋霜”。《转运曲•送人南还》里的句子声犹在耳,却不知圆圆是否在送走冒公子的那一刻,便预知了自己的归途?更不知她送的冒公子是否还记着“肠断肠断,又听催归声唤”,或是把一个弱女子的悲凉,仅仅归罪于一场战乱?
之三:清史里一滴真实的眼泪
若读清史,便不能不读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孝庄文皇后。
孝庄最早出名是因了清初“皇后下嫁”的事。虽然史书并未见有详细的记录,但多尔衮频繁的出入宫闱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活着便留下了口实,即便是死,也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猜疑。孝庄13岁时就嫁给了清太宗皇太极,被封为永福宫庄妃,先后辅佐了福临、玄烨两代幼主,为大清的“康乾盛世”奠定了根基。但她在康熙二十六年,即1687年度过了75年岁月后,却令人不解地并未与皇太极合葬于昭陵,也没进清皇陵,一直到康熙帝死,也未给祖母孝庄文皇后建陵,其梓宫在暂安奉殿停了38年之久,而最终于雍正三年(1725年)才由曾孙胤稹安葬于清东陵的风水墙外的地宫内。对此,野史有许多附会,最普遍的是“托梦定陵址”说。大意是:孝庄皇后死,清廷遵照祖制,决定将她葬入昭陵,与太宗合葬。但当梓宫途经东陵时,突然沉重异常。128名杠夫个个被压得龇牙裂嘴,眼冒金星,寸步难行,只得把梓宫就地停放。两个时辰过后想继续前行,梓宫就像长在地上一样,丝毫不动。这下子可急坏了送葬诸王大臣,于是飞报朝廷。康熙皇帝接到奏章,也是一筹莫展。当夜皇帝梦见孝庄皇后对皇帝说:“我决计不与太宗合葬,如今梓宫停放之地就是上吉佳壤,可即地建陵安葬,切记吾言,休得违误。”皇帝醒后,遵照嘱咐,择吉开工,即地建陵。这回再移动棺椁便不那么沉重了。这种说法有太多的神话色彩,且未见清朝的官书有相关的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记载。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皇后下嫁”之事。几乎所有有关多尔衮的史实中都有这样的记载:“其心勃勃”、“情意绵在”,且为清初的稳固立下过汗马功劳,便是皇太极的皇位本也该是他的。这样一个野心家,何以就肯屈就摄政,却把年仅八岁的福临扶上了皇位?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乳名“大玉儿”的博尔济吉特氏确与多尔衮情深意笃,并最终成了顺治的皇父摄政王。“皇父”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称谓啊,除了多尔衮,历史上再无第二个摄政能有皇父之称。而作为顺治皇额娘的孝庄,也只能给多尔衮这样一个名份,尽管她心里的苦,比重重宫闱更深。我不知道作为皇后的孝庄究竟如何评价多尔衮,但我相信,在“大玉儿”心里,多尔衮是大清朝唯一的男人。
作为皇后的孝庄一半属于政治,一半属于女人。但汹涌的海水并没有湮没沸腾的火焰,沸腾的火焰确实是大清的政治,它把太多的女人烧成了灰烬,它把太多的男子灼成了阉人。只有孝庄与多尔衮,他们掀起的海水使一部不可信的清史有了些许的情色,有了一丝未曾泯灭的人性。这样的情色影响了顺治,失去董鄂妃的顺治甚至有了出家之念,万念俱灰的顺治在奉先殿里诘问:“皇额娘,你不觉得这神圣的宫殿里暗藏着荒唐吗?”
——我看见,一个女人的眼泪,像清朝的雨,淋漓而下。这也是清史里一滴最真实的眼泪,它把“大玉儿”的苦,洗亮了,呈现给我看。
(责编/孙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