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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情结

2005-04-29萧重声

延安文学 2005年3期
关键词:老母浆水苞谷

萧重声

惊蛰刚过,草木刚迸嫩芽,家在城郊的亲戚就赶进城,气喘吁吁地给我家背来了两袋苜蓿。原来环城高架桥正好从她村擦过,把早先的菜地都占了,没料想桥下却神奇地长满了苜蓿,既绿化了空地,村民们又能随意享用,一个个竟然喜得连连咂嘴:“好多年没尝过苜蓿了,这滋味比什么饭菜都香么!”

我这久住古城吃惯大灶的人,蓦地又看到当年常吃的乡间尤物,就像看到多年不曾谋面的儿时伙伴,昏蒙的双目顿时就亮了。平日难得下灶房,此刻却情不自禁地凑到老母、妻子身边,帮她们反反复复地翻检着碧绿肥嫩的叶芽,仔仔细细地拣除着其中夹杂的枯梗草枝。记忆的屏幕随即也无声地打开了,重现那些终生都无法抹去的画面。

半个世纪之前,终南山下的贫苦农民连萝卜白菜也不敢任意破费,平时锅里下的缸中腌的几乎都是地里的野菜。苜蓿本是牛马骡驴之类“长腿子”贪吃的饲草,可以一劳永逸地连续生长,肥茎嫩叶,鲜爽中微带苦涩,且有健胃、清热、利尿、明目之效,也特别受到贫苦农民的喜爱。我儿时的“课外作业”之一,就是和同伴大呼小叫提篮携铲去挖野菜。荠荠菜、雪蒿菜、羊蹄芽之类固然可爱,怎敌得一片片绿油油嫩乎乎的苜蓿更加诱人?双手小鸡啄米般地,眨眼间就掐满一竹笼子。不论吃面条还是喝稀饭,母亲都要先把苜蓿下到锅里,好使这顿饭能够稠一点香一点。我则特别喜欢母亲用苜蓿来腌制浆水菜(酸菜)。把苜蓿洗净,在滚水中稍浸,捞到一只土瓷缸里,再浇上面水煎汤,不用任何调料,仅仅凭借面水的发酵和地气的蒸腾,要不了几天,浆水菜就会奇迹般地变酸。大人们常说我是饿死鬼托生的,每次放学后,等不得母样把饭做好,先捞上一碟子浆水菜就吃。食盐和辣面常常说断就断了,此刻如果能给菜中调上食盐和辣面,那就是我心中的美味佳肴了。特别是酷热难熬的夏天,大汗淋漓地舀一碗浆水菜汤,咕嘟咕嘟地一气灌下去,暑热和烦躁就会顷刻消散,清凉和滋润就会浮出心田,长长地吐一口粗气,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美气更惬意的菜汤了!

妻子明白苜蓿正合我的脾胃,急匆匆地抓起一盆子摘好的就去淘洗,不言而喻,这顿饭要由苜蓿来扮主角了。该做什么好呢?我急切之间却没了主意。妻子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看见苜蓿,就想起了三年困难时期咱们吃的是啥东西,就先蒸一顿‘碱疙瘩吧!”着!真是个心有灵犀,我和老母皆点头赞同。

三年困难时期,求生的本能驱使乡党们绞尽脑汁来充塞肠胃。能洗出淀粉的苞谷壳儿洗完了,地里的野菜几乎挖净了,马路两边的树皮大都剥光了,就去山上采摘一种肥厚无毒的树叶,欣喜地呼之为“神仙粉”,又从山崖中掏出一种细腻的白色粘土,也糊里糊涂地呼之为“神仙土”。地表之上各种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只要能用来填充饿扁了的肚皮,都无一例外地荣获了“神仙”的称号。可是,树皮要晒干、剁碎、碾细、箩成粉状,才能和谷糠、麸皮掺和起来煮熟吃,而且吃下去难以消化。“神化土”更不消说,吃下去却排不出,最初冒险吞食这种粘土的乡党们全都上当了,肚子疼得嗷嗷叫,不得不请人来掏肛门。相形之下,苜蓿就成了人们最为理想的充饥之物了。冬春时节,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男女老幼都要拥到地里去掐苜蓿。说来也怪,先一天生产队的苜蓿地已被掐成一张光秃秃的白板,许多苜蓿的根都被拔出来了,可是次日早晨地里又会冒出一层似有似无的茸茸新绿,呼唤着乡党们继续来掐。族中一位叔叔惊喜地大叫道:“看来老天爷不想叫咱饿死哟!”老奶奶也感慨地对我说:“长腿子一见苜蓿就没命咧,人遭了年馑也一样!”

我那时正在少陵原畔上高中,每天尚有六两粮,却常常饿得半夜半夜睡不着觉,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咽唾沫,虚得一蹲厕所就抬不起身子,不得不请同学把我拉起来。每周周六下午急头奔脑地赶回家中,说穿了就是要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家中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母亲把苜蓿、野菜、谷糖、麸皮搅到一起,调上碱面和食盐,双手使劲握成一团,蒸熟后就是“碱疙瘩”。这种糠菜团子吃起来既富于筋气,又很耐饥,姑且不论它含有多少营养,却完全可以平息肚皮的咕咕抗议。妻子那时正上初中,家中也穷得丁当响,和所有上学的乡村孩子一样,靠背馍喝开水来求学。她每过三天就要回家讨取东西。岳母给她也常蒸“碱疙瘩”,又担心“碱疙瘩”放久了要发霉,有时就把苜蓿、野菜和苞谷面、谷糠、麸皮搅到一起,烙成糠菜饼子。每当这时候,其他弟妹爬在连在炕的挡栏上,瞪着锅里的糠菜饼子冒着热气,却只能默默地流涎水,不敢张口要吃……

妻子这回端出的“碱疙瘩”无疑已经进化了——把苜蓿和面粉、香菇搅成一团蒸成。全家人蘸着辣子香醋水儿来吃,又香又辣又嫩软,自然没有当年那种粗糙瓷硬之气。在慢嚼细咽之中,我和妻子少不了又要议论那段漫长而又艰辛的岁月,老母也低声感叹道:“我都想不起那时候是咋熬过来的,眼一眨就是四十几年了……”

一连几天,上顿下顿吃苜蓿,吃来吃去,苜蓿还剩下几大盆子。老母担心再不赶快扫荡,苜蓿就要放坏了。于是,我建议用苜蓿来腌浆水菜。我这干燥症患者喉咙眼里常冒烟,早就打心眼里钦佩浆水酸汤,认为那清热解暑之效可谓一绝,可乐、汽水之类根本无法比拟。妻子明白我的苦衷,就和老母将一堆苜蓿洗净、切碎、煮过,不大一会儿就捞在面盆里了。为了使其尽快地发酸,我连忙煮了半锅面水汤倒进盆中,又咕嘟咕嘟地倒了半瓶香醋充当引子。过了两天端起面盆一尝,苜蓿固有的苦涩之味尚未变过,汤水也不过稍有酸味而已。其后,我几次揭开盆盖子,又几次无奈地轻轻扣上。唉,我多想捞出一碟子立即大嚼大咽啊!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到底怎么了?莫非哪根神经真的出了毛病?

妻子扶老母下楼转游去了。看到冰箱里还有几把苜蓿,我忽然又来了“创作”灵感,决定亲自做一顿苜蓿糊涂面,也让老母和妻子尝尝我这“甩手掌柜”的手艺!平日性急的我,煮起苞谷糁和面条来,却意外地能耐住性子,文火慢煮,反复搅动,既不能烧焦了苞谷糁,也不能煮断了面条。然后,把洗净切碎的苜蓿放到油锅里一炒,下到面锅里再煮片刻,满锅的面条粘胶胶香喷喷。妻子回来后嘲笑说:“我不看就知道你做的是糊涂面!”母亲也补充说:“他从小就爱吃这种浆糊面!”她们似乎已经不很赏识这种饭了,可我看着这白生生的面条,黄亮亮的苞谷糁,绿油油的苜蓿菜,嘴里却不由得汩汩生津。这是当年老家中最好的饭菜啊!我虽然不可能再现“三老碗”的风采,但还是禁不住嘴馋,吃了整整一碗半,妻子看到锅里还剩下半锅,皱着眉头问怎办?我不假思索地说:“别怕,剩下的下顿都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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