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太难过
2005-04-29曹明霞
曹明霞
晚上八点,女儿还没回来。刘云端上最后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内心的叹息像傍晚的潮水,一浪涌过一浪。不用问,她都能猜到女儿此刻在干什么,和几个女同学挤在一起打打闹闹,或围着露天小摊儿吃什么烧烤,再或,跟她喜欢的那个男同学,你送过来,我送回去,最后拥在黑暗的某处,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女儿不喜欢回家,当然,她也不喜欢课堂。每天放学后,离开老师,也不在母亲的眼皮底下,能自由自在地玩儿,享受快乐,这是女儿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光。
刘云解下围裙,坐到方厅的椅子上,用两只脚扔下拖鞋,拱上腿,抱膝而坐。
抱膝躬在那里,是刘云常有的一种姿态,侧影看,像一名忧伤的少女。刘云的第一次抱膝是在她的十七岁,抱膝坐在河边,天黑了,河水不像海水那样涨潮,把人淹没。刘云没有被河水淹没,她也缺少站起来,闭上眼睛走下去的勇气。她发现,天黑以后的河水,确实像一口无边的大锅,不怪那个老女人说,河面也没人捂盖子。没人给捂上盖子的河,太可怕了,好似一匹漂浮着的黑布,是没有人敢踏上一脚
刘云一直是抱膝而坐,直到黑布变白。
嗵嗵嗵嗵,女儿上到三楼,刘云就能听出是她的脚步声,还伴着呼吃呼吃的喘息。刘云的家住在六楼。敲门,开门,女儿低声叫了一句妈妈,并没有抬眼皮儿。她知道回来晚了,又少不了母亲的一顿唠叨。
奇怪,母亲并没有吱声。
云开放下书包,去水管儿前洗了手。和往常一样,两只手只是湿了湿,手背儿和指缝都没沾过来,就擦毛巾了。而平时,母亲一定要督促她,多打点香皂,好好洗洗。现在,母亲坐到了餐椅上,两只脚也搭上来,目光空洞无物。不像往日那样盯视着她,准备查问。
妈妈好像哭过了?云开偷看了一眼母亲。不哭她眼睛红什么,外面也没有风沙——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就是回来晚点嘛。
虽然这样想,云开的情绪还是软下来,她说妈,吃饭吧。
刘云嗯了一声,拿起筷子。
云开很迅速地,给母亲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
西红柿炒鸡蛋,这是女儿最爱吃的,总也吃不够。泡到米饭里,口感确实好。刘云没有像往日那样给女儿拨菜泡饭,她低着头,像个受气的女人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口只能夹起三两粒的米饭粒儿。
“妈,你吃菜呀。”云开给她夹了一筷子。这孩子倒有眼色。
刘云嗯了一声,还是继续低着头吃米粒。
“妈,你怎么了?又嫌我回来晚了?”
——同学也都刚回来,老师说事儿了。云开的解释天衣无缝,若无其事。
刘云的火儿腾就起来了:“你今天老师说事儿,明天班长说事儿,后天搞卫生了。云开,这些理由你都轮番说过有一百遍了吧?你就不能再换点别的?我天天做好了饭眼巴巴地等你,盼你早点回家,可你就是不愿意回来!”刘云一发火她的嗓门就很高,而云开最讨厌的就是母亲的高嗓门了。还有脸色。大人凭什么动不动就给孩子脸色看呢。
“云开,我知道你不愿意回这个家,天天上学也是混,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你自己回头看看,从上初中起,你的成绩是不是一直在下滑,都滑到四十几位了吧?你还不着急,这样整天混下去,再有几个月就中考了,考不上高中,你还有学可上吗?没学上了,到时候怎么办,你小小的年纪就接着跑到社会上去混吗?”
神经病!简直更年期!-每当母亲这样大喊,云开对她都是这样的评价。当然,这些话她还不敢直言相告,只能表现在她那双发恨的眼睛上。
刘云看着女儿瞪向桌角的小眼睛,因为用力,她的单眼皮儿厚成了肿眼泡儿,眼珠都折没了。刘云说云开,你不用发狠,我知道你恨我;你有发狠的这股劲儿,把它用到学习上,多好。你跟学习较较劲儿,也不枉我独自养了你这么多年。刘云说到这,嗓音有些哽咽,因为她的话触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委屈。云开也放低了眼皮,准备接受母亲的数落。可是刘云话茬一转,说:“你们老师都说了,你恋着的那个男孩儿,一点都不怎么样,学习不行,品德也差劲,还——”
哐!云开把碗礅到了桌子上,发怒的成年人一样站起来,盯视着母亲:“是,你说得很对,我是喜欢他,怎么着吧?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我需要吃饭,需要上学,我早都不愿意在你这呆着啦!”
云开的举动使刘云发愣之后惊呆了,她说开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么没良心?你不愿在我这呆着,说你爸好,他好他怎么不抚养你?你每年八九千块钱的学杂费,他可曾给你出过一分钱?
“你看我日记了?”云开的眼睛睁大了。
刘云没有吭声。
“妈,你要是再看我的日记,我就再也不管你叫妈了!”云开愤怒地说完这句话,一耸身冲进自己的房间了。
女儿从前的日记,用的是那种普通的笔记本,上面记了一些她怎么背着母亲,放学后跑到同学家玩上一会儿,再怎么巧妙地回来,掩盖过去的种种小得意、小秘密。到了五年级吧,日记里讲述了她每天的放学路上,苦苦等候,紧赶慢赶,为的是邂逅那位她暗暗喜欢的同学,那个男同学也果然每天都和她相遇。可是一段时间以后,女儿才明白,那个男同学热爱的是和她同路的于苗苗。“天啊,原来我一直是在当电灯泡。”女儿在日记里写道,“也许我长得太丑了,没有人喜欢我。我真的很伤心。”刘云看到这儿的时候,鼻子也酸酸的,她为女儿难过。
云开现在的日记本,是那种硬壳、需要对上密码才能打开的硬皮本。刘云在给女儿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床铺下压着的这个黑匣子般的日记,那密码锁像只问号刺激了她的眼睛。她坐下来,看着上面滑轮状的一组组数字,先记下了它们的原位,然后一组一组地滑动,逐一核对。其间,来了一个电话,把刘云打断了一下,是单位吴主席打来的。吴主席要她明天来办公室,“年终了,咱们工会要给大家发点奖品。”
老吴的电话是用手机打的,这使刘云无法确定他在哪里。刘云敷衍了两句赶紧挂断。她知道自己刚才只要稍微热情一点,客气一下,老吴接下来一定会说:“要不,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我就在你家楼下。”
刘云单身以来,最怕听到的就是“到你家去坐坐”这句话了,尤其老吴这样的男人。老吴深感刘云不识抬举,他孬好也算刘云的领导吧,刘云对他稍微顺水推舟一点,他老吴都会把她抬举起来,弄个正科级,一点问题没有。他们的研究单位办公楼破旧,可是级别不低,提拔个正科副科,本单位领导就有这个权力,可刘云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刘云的内心,则认为老吴太不要脸,都近六十岁的人了,上来就说让刘云当他的情人,还搬出情人的最佳年龄差应为二十五岁这样一个理论。她比他的女儿还要小两岁,他还好意思这样无耻,这么没有顾忌。她就是找情人,也不要他这样的呀。
刘云走着神儿,她手下的日记弹簧锁就“嗒”地一声,开了。如同天意。
潘多拉的盒子就这样打开了。
刘云看了几页,只感到那个叫心脏的东西,仿佛
是一件玻璃容器,而器皿里的血,像雪崩,一簇一簇,在器壁绽放,绽得玻璃壁一点一点地裂成蜘蛛网状的纹。然后血就渗出来了,湿遍了全身,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变成液体了。后来,她捋了一把脸,发现脸上不是血,是水一样的泪。而手,胳膊,则是泪滴一样的汗。
刘云是在十八岁时生下女儿云开的。云开如今已经快十八岁了。
女儿在一岁多的时候,刚能走路,刘云就向男人提出了离婚。男人很奇怪,他说刚结婚几天呢,你怎么就要离婚?再说了,想跟我结婚,不是你愿意,上赶着找我的吗?男人本来已经穿衣起来了,说完这番话,他咕咚一下子又仰到墙角上。刘云的家当时生活在北林镇,人们睡眠普遍是那种烧木柴的小火炕,炕和墙折成九十度的直角,男人一挺就倚住了。
“不跟你结跟谁结?占完便宜就跑了?”结过婚的刘云,最大的变化是眼神儿,她再也不像从前少女那样,总是抹着眼皮儿了,而是闪电一般刷地亮开,和男人针锋相对。
“这么说,你是结婚前;就打算好了不过一辈子,结完就离的吗?”男从的倚坐变成了仰躺,他长得很不好看,一对小眼睛像两粒儿黑豆,瞪刘云的时候,咕噜儿一下,咕噜儿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威摄力,但是硌人。
刘云服侍着孩子穿衣服,说谁让你当初做孽。
“可是我也没有亏待你呀!”男人呼地一下又坐起来。
“说什么都没用,我俩不是因为爱情结的婚。”刘云不像在跟丈夫提离婚,好像跟一个邻人唠家常。非常平静。
“刘小云,我真没看出来,你挺毒哇,年纪不大,心眼不少。遭害我一通钱,娶完你,闹个名,就和我完了;我真不知道你比我贺老六还狠呐。”
“可是你错翻了眼皮,打错了主意!”贺老六厉声说完,又躺下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贺老六是那么好耍的嘛。”
后来的日子,刘云就像祥林嫂一样,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贺老六,咱离婚吧,当初不是……”
当这句话重复了上千遍,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个年头。贺老六实在听烦了,听得他都快要发疯了,他终于挥挥手说离吧离吧,早离早利索。水浅养不住鱼,我贺老六认命了。
刘云怕贺老六反悔似地赶紧说,家里什么我都不要,只拿自己的衣服。
“衣服也不要拿。”
“那我穿什么?”
“光着!”
“孩子呢,孩子你要吗?”
“你下出来的,当然归你。”
刘云想不明白,贺老六为什么这样绝然地让她带走了孩子。云开长得太像贺老六了,那张脸,就像从贺老六的脸上拓下来的。尤其是一双小眼睛,年龄怎么长,眼睛都不长;咕噜儿咕噜儿,像一对黑豆。可是他贺老六,那么一摆手,就把像极了自己的女儿给抛了。
贺云开被刘云给改成刘云开以后,贺老六就斗分钱的抚养费都不付了。那是刘云搬离了北林镇,来到了华北的一个城市生活后,在给女儿报户口的时候,刘云随口就把女儿改姓刘了。让她想不到的是,贺老六为这事儿,千里迢迢从北林赶来,非逼刘云去把孩子的姓再改过来不可,并以断绝抚养费相威胁。贺老六的这番反应让刘云很糊涂,就像当初他不要孩子让刘云很费解一样。本来她对孩子姓什么也没有多么鲜明的原则,现在看贺老六这样,她倒坚决了,就这么叫了,就让她一辈子姓刘了。
贺老六那时还没有再娶,在他赶到这个城市,和刘云争执的几天里,像个远房亲戚一样,住在了刘云家。贺老六好像忘记了自己已经离婚,他和刘云说急了,就两口子一样相扑起来,抓举,挺举,贺老六有一把子好力气,刘云在他手里杠铃一样升降,可人毕竟还不同杠铃,贺老六一失手,掉到地上的刘云就鼻青脸肿了。
贺老六白天还领着女儿开开逛了动物园、植物园,到了晚上,女儿睡着后,贺老六又生拉硬拽地把刘云当成了老婆。在刘云哭泣的时候,贺老六叹息着说,妈的,不离婚就好了。
贺老六比刘云大七岁,在北林镇,这样的年龄差距已经很突出了。
贺老六家在北林镇算得上是有钱人,他家的钱就是那一片片的黑白牲畜,有牛有羊。贺老六十六岁的时候,就强奸了一个寡妇,准确地说也不叫寡妇,女人的丈夫在蹲监狱。女人事后没哭没闹也没去派出所,而是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找贺老六的母亲讨公道,贺老六家是他母亲当家。女人说,要么,她和两个孩子住下,不走了;要么,贺老六就将像她那死男人一样,也去号儿里吃饭。
北林人管监狱叫“号儿”,有时也叫“风眼儿”,或“笆篱子”。
贺老六的母亲当然舍不得儿子去蹲笆篱子。但是眼前这个女人给她出的两个主意她都不好采纳,贺老六是她的小儿子,才十六岁,怎么能给两个小弟弟当爹?贺老六的母亲考虑了半天,左思右想,最后说这样吧,你牵走我们家两头牛吧,尽管挑好的、壮的,算赔你了。
女人想了想,长久住下来毕竟不现实,两头牲口,换一次自己遭的罪,也行。两头牛,一头耕地,一头出门拉个脚啥的,这日子没男人也凑合了。
这件事就算平息了。可是事后贺老六的母亲越想越后悔,她觉得那女人也就是瞎咋乎,如果当时只让她抓走两只羊,说不准也行呢。连贺老六都觉得吃亏了,他说哼,一个寡妇,又不是小姑娘。
“不是你个畜牲管不住自己!两头大牲口哪!”母亲火透了。
以后,贺老六在野外又摁倒过人,当然都是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母亲再处理起这些事似乎有了经验,讨价还价,一压再压。最胜利的一次,她只让人家从她家的鸡窝里,抓走了两只不下蛋的母鸡。因为方园一带这些穷人家的女人,在选择抓人还是抓牲畜家禽这类问题上,多半会选择后者的,如果把人送进号儿里,怕是连根儿鸡毛都落不下。
有邻居给她家出主意说,给你家老六娶个媳妇吧,有了女人就好了。
“可他不要啊。上回相看了一个姑娘,老六看不上眼,嫌人家丑。不丑,好样的谁找他?”
就在那话说过没几天,贺老六把下晚班的刘云劫了。刘云当时还叫刘小云。刘小云事后一直跟到了贺老六家,知道了他家在哪儿后,她又一拐一拐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当晚就把贺老六抓了。
刘小云当时在糖厂上班,她才十七岁,是高一的学生。父亲突然工伤,厂里照顾她家,让她来糖厂包糖了。刘小云有着很好的容貌,身材也窈窕。她的两只手鸟雀一样灵活,别的大婶包一天的活儿,刘小云半天就包完了。厂长很喜欢她,看她有文化,又肯干,就把她抽调到机关,做打字员,也兼工会的女工委员。刘小云会唱歌跳舞。
贺老六被抓了,厂长说枪毙他都不多,这么好的闺女让猪拱驴踢了。
不久,刘小云在下班的路上,又碰到了贺老六。当时是白天,刘小云却像夜里见了鬼一样,一下子就吓站住了,一动都不能动。贺老六走上前来,他说你告我,想让我蹲一辈子笆篱子,怎么样,我没告进去,你的脸也丢尽了吧。看今后,谁还敢要你!
刘小云再一次风一般跑向了派出所。可这一次派出所的同志态度完全变了,他们让她坐下,慢慢说。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放录音。几个人像看
电影一样,那个执笔的记录员笔都掉到地上了,他忘了捡,只是专注地听她讲故事。刘小云在他们的笑声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地退出来,又跑向了贺老六的家,至于跑到他家里要干什么,她自己好像也不清楚。
贺老六的母亲黑着脸子对刘小云说,你来我家干什么?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要是当初事儿刚发生,你来我家,我还备不住赔你仨羊俩猪的,现在我儿子都进过笆筒子了,他能出来那是我卖了几十头大牲口换的,赎回来的,你差点让我倾家荡产,你这个丧门星。还想再讹点?实话告诉你,你的那份,都让派出所的吃了,有能耐,去找他们要吧,让他们给你吐点。
刘小云说不出话,可是她的眼睛,让贺老六的母亲后退了两步:
怎么着,你想死?小小年纪你就会拿死来吓唬人。要死别死在我家,天下大得很,井没干,河上也没人捂盖子——就怕你没有那个胆量呐。
刘小云后来就跑去了河边。
“我这辈子,是跟畜牲生了一个孩子。”
——刘云悲伤的时候,时常这样想。
云开不像母亲那样仇恨贺老六,相反,她倒很怀念父亲,而厌烦母亲。从上初中起,她就常想,自己要是能挣钱就好了,有了钱,和同学合租一处房子,过独立而自由的生活。再也不听妈妈唠叨她的学习学习,学费学费了。可是,自己都快十八岁了,还没有本事挣到一分钱。云开曾试着去广场卖过一块钱一枝的玫瑰花,也就是红月季,用塑料纸包好,然而她一枝还没卖出去,就被穿制服的城管人员给没收了。全部。城管人员很厉害,他们手里的大喇叭让人震耳欲聋,他们还有摩托车,比谁跑得都快,云开那天吓得腿都软成面条了,根本.跑不起来。她想起妈妈说过的,挣钱不容易。挣钱真是不容易啊。她发觉那些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也就是电视上说的民工后代,他们倒是蛮机灵;像广场上的鱼一样,一转眼就没了。城管的人是捉不到他们的。他们手里常常只持有一只玫瑰,卖掉一只很快再变出一只。他们普遍都很穷,秋天了还穿着夏季的短袖衫儿。他们好像没读过书,可他们比云开能挣钱。
后来云开还试着卖过晚报。在电视上,她看到美国那些卖报的孩子,骑着单车,吹着哨歌儿,一路草坪,公寓,蓝天白云,把报纸抛向订报人的门箱。那些人家的门前有绿树,间或还有漂亮的大狼狗。有时送报的孩子还能得到老奶奶的奖赏,一块甜点,宝贝儿心肝儿的拥抱半天。云开从心里喜欢那样的送报生活,既勤工,又俭学。可是她拿到报纸后,发现差异太大了。草坪,绿树、慈爱的老奶奶什么都没有,她要一家一家爬六层七层的楼房,有时人家还不给她开门,把她当成了推销的。
“知道挣钱不容易了吧?还是好好念书吧。在咱们国家,没别的,一切都要先取得资格。考不上好的高中,你就上不去好的大学,没有好的大学文凭,你将来工作都找不到。卖报,卖花,你干得了吗?”妈妈说。
云开说妈妈我学了,可是我学不了。学习要是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们班每个同学都成第一了。告诉你,妈妈,我上课听老师在那念古文,像念经。根本听不懂,更,记不住。反正我学了,真的用心学了,就是学不好。
人家那些第一的同学是怎么学的?前十名,人家怎么就能学好?拿的是一样的钱,听的是一样的课,人家怎么就学好了?所学校说,中考后,前十名,学校会给他们退学费的。退回这几年的学费。云开,你不是想挣钱吗,你要能把学费退回来,也算你挣的呀。
话一说到这,云开就不想和母亲再谈了,她真的很烦,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以现在的成绩,母亲说她考不上高中。她自己心里也有这个数儿。考不上高中,接下来怎么办,她一点方向都没有。在学校烦老师,烦课堂,烦那些让人背得累死人的破题。回到家,烦母亲,烦母亲跟她描述的上不了高中之后的前景。自己没有前景。
云开不烦的,就是晚上这会儿,坐在自己的屋里,静静地看着窗外。但平时,这一点安宁也不是完全属于她的,母亲会随时来到她的房间,看她是不是在学习。或者去卫生间的路上,也能判断出她到底在干什么。母亲好像全身都是眼睛和耳朵,云开的门本来是关着的,可是母亲常常能准确地数落出她都干了些什么。
今天,云开是真生气了。她觉得母亲侵犯了自己的隐私。老师都说过家长不可以看孩子的日记,可是母亲好像就有这口瘾。:云开知道母亲轻易不会来查看她在干什么了,母亲坐在那屋的床上,从背影上看,她好像在哭。对母亲的哭,云开已经司空见惯了。何况母亲还惹了她,伤害了她。她不想去管她了,既然她看日记了,犯了错误,就让她哭个够吧。
虽然这样,云开还是把书包打开,作业摆上,书、本都摆得符合正在认真学习的姿态,这似乎成了云开的习惯。看到她在学习,母亲就高兴。相反,如果她没有这个样子,母亲的叹息就像石头,落地都是有声的。
母亲总是说,我在为你好。云开也知道是为她好,可她受不了这个,不喜欢这个。不学习,没前途。学,又学不了。云开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说实话,她也很发愁。
窗外已经很黑了,漆黑得没有一颗星星。对面的楼上有一些灯火,那是于苗苗的家。于苗苗的爸爸也是离婚的,可是她爸爸找对象特别容易,隔一段就有个阿姨来她家,帮她爸做饭,给于苗苗买礼物,而她爸爸好像一个都看不上,过一段就换了。于苗苗的爸爸在公安局工作,不但阿姨们愿意找他,就是平时走在院儿里,不少老奶奶都主动跟他打招呼。可妈妈就不同了,这不容易那不容易,在她眼里,就没有容易的事儿。不过,云开看妈妈挣钱好像倒挺容易的,她在什么研究所单位的工会,工会具体是干什么的云开不知道,但她知道母亲一个星期都不去上几天班,到月就发工资了,有时还拿回一些床罩啊毛毯什么的,说是奖品。这么容易的工作,坐在家里就给钱,她怎么还说不容易呢?自己长大了要是有这样的工作,还好了呢,还会挺满足的呢。
可是妈妈说,到了你们那时候,恐怕就不这么好混了,不上班就白拿钱,门儿都没有!
云开觉得妈妈既自以为是,又没有什么真本事。而真有本事的是同学李晶晶的妈妈,。李晶晶的妈妈也是离婚的,也从东北老家来的。她妈妈不但自己开了一家很大的歌舞厅,还找了个当教练的丈夫。同学说那个教练可了不得呢,很多孩子的家长都去求他,他家总有人送礼。李晶晶穿的耐克、李宁,都是别人送的。李晶晶在班里学习常常倒数第一,可她手里照样有钱花。连老师对她都一直是笑脸,因为老师家的小子进了她继父的乒乓球队。
杨帆家他爸爸也没了老婆,一个人养着他,一个人养孩子的家庭多了,可是谁家都比她家富有,强一万倍。杨帆的父亲好像是什么单位的工程师。杨帆穿得好,吃得也好,全班女同学都喜欢他。他没有母亲,可是他活得非常快乐。
母亲不但没什么能耐,还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脾气大得很。就在上周六,母亲检查她的作业本——她能看懂的只有语文,翻看了几页,她挑刺说字写得太小太歪了,有些空儿还空着,不会也不查字典,这
样的学习态度还指望中考过关?
老师的批语跟母亲同出一辙;“你这样不认真怎么能出好成绩?”本子上那些红红的问号,使母亲越看越生气,最后她哗地一声,把本子给扔飞了。然后又要求把数学作业也拿出来,母亲本来是不懂数学的,她一般的时候不检查数学作业。现在,母亲拿着云开的数学练习册,一题一题地跟最后一页上的答案对照,一边对,手里拿着红笔,像老师一样地圈着。只几页,云开看到母亲的后背开始微微发抖了,完了,本子上面已变成红色海洋了,全错了。更要命的是母亲还发现了字体的差异,也就是说,有别人替她在作业本上写过题了,一撇一捺的,楔形文字一样——母亲终于气炸了,她不但把作业本再次扬飞了,还去抄起了桌上的大词典,双手抱砖头一样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了女儿。云开灵活一躲,字典就掉到地上,书脊摔裂了。
母亲疯狂的是她的两只手,在屋里见什么抄什么,所到之处速度极快。她又抄起了云开的书包,无论抄起什么,都投石头一样狠狠地掷向云开,她接下来嘴也疯了,连珠炮一样说你连作业都不写了,你还上的什么学,念的什么书!要书包有什么用!还是别念了,趁早回家,也省得我为你拚命搞钱了——云开奇怪了,在母亲怒吼的同时,她的脸上,掉着的已不是水质的泪,完全像硬硬的碎石碴儿,因为它们不是流,而是劈哩啪啦地往下掉,从脸上往下飞蒋。母亲不时地用手到脸上捋一把,使石子儿一把一把地甩满地,这还不耽误她继续找东西,找可以砸向云开的武器。
母亲的声音都变了,那不是哭,也不像说话,好像大风把嘴皮撕开了——你说说,你这个冤家,我求了多少人,费了多大的劲,求爷爷告奶奶……云开,你妈这也是一张脸呐,腆着一张老脸,把该求不该求的,都找遍了,光送礼就花了多少钱呀……把你送进这样的学校,让你读书,让你受好的教育,以后不像贺老六那样,可是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一个学生,却连作业都懒得写了,这样的学还上得有什么意思?你书包里的每一本书,每一本作业,是不是都是花钱买来的……花那么多钱才能坐到那样的课堂上,你却让别的同学替你学,替你写作业,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一门心思地疯了呀我……刘云最后抄起的是桌上的墨水瓶,她说今天我砸死你—…·她的投掷再一次落空了,窗上的玻璃,哗啦一声,全碎了。
“妈妈像妓院里的妈妈,又凶又狠。”云开在日记里写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只有攻击没有反抗,只能母亲打我而我不敢打她,不能还手。上帝啊,我太不喜欢这样的妈妈了,她可不如我爸爸好,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妈妈太凶了。把她收走吧。我不要这样的妈妈了。让她去死吧。让她去死,我不要她了。”
妈妈一定是看了这篇日记,才哭成那样的。云开望着窗外,复杂地想。
老吴喜欢带着刘云买奖品,一男一女,遛遛达达,满商场转着购物。上电梯下电梯,一前一后,不知情的,会猜测这是老夫少妻。老吴喜欢店员们这样的眼神儿。
老吴把刘云带到了床上用品前,老吴说,给同志们选奖品,是个挺难伺候的活儿,衣服要分尺寸,鞋子也论大小,床上用品就没事儿了;家家都得用。就挑新鲜的买。刘云耷着眼皮儿说要我看什么都不用,发点钱,比什么都强。
刚才来商场,她曾建议老吴在家歇着吧,她一个人就可以。老吴挤眉弄眼地说,一个人逛商场,小偷偷了怎么办?偷点钱也罢了,再偷了人,可就坏了。
刘云头疼老吴的色迷,更讨厌他这种低劣的玩笑,一点都不幽默,只有腻味。刘云总是尽量地少搭话茬儿;让老吴没有说话的台阶。
床上的奖品很快就买完了。单位的司机还在外面等着。
刘云拎着东西向外走,老吴拉住她,好心好意地问:“给你女儿买双阿迪达斯?”
每一次买奖品,里面都包含着老吴家的几套运动衣,当然,也少不了刘云。
可刘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说云开有。
“要不,始你来套那个?”老吴指着那套杏黄色的蚕丝睡衣,刘云刚才买奖品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套睡服的标签,七百多元,太贵了。她的眼神让老吴看到了。
睡衣是好的,确实让人动心,又漂亮又舒服。但是,刘云冷然地摇了摇头。
老吴也不高兴了,他踅着两条小短腿走向了付款台。
在他开票的时候,刘云躲到了稍远点。她知道老吴会把发票虚开得高出一两千,或三四千元,如果不买实物,他就要变点钱,几年来都是这样干的。刘云一脸的不屑。
回单位的车上,老吴照样坐到了后排,和刘云挨在一起。但是他的脸像一块黑碳,不高兴和失望都写在了脸上。刘云清楚,她这辈子,无论怎么工作,都不会有什么发展了。除非老吴退了休。
回到三楼的办公室,刘云刚放下包,就接到吕良的电话。吕良说,刘云?都什么年代了,你连个手机也不配,省着钱干嘛呢?
给小冤家交学费呗。
哎,我跟你说,当初我就不赞成你把女儿送到那样半贵族式的学校,你不听死要强。怎么样,初中三年,就把念大学的钱都花完了吧?—花完要是能落个好儿也行啊。什么都没落下。
唉,都这样儿,我们家那个,更是。中午咱们一起吃饭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行,我请你。刘云今天愿意破费一把,她像那些跟丈夫生了气要逛商场买时装的女人一样,因为昨晚跟孩子闹的哀伤,她此时也想狠狠地花点钱,犒劳一下自己。
你请我请的,咱们见面再说吧。吕良说。
吕良是刘云来到这个城市后,认识的唯一女友。在这个城市,刘云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和吕良,是在一次开家长会时认识的。一面之见后能交往至今,还延续了友谊,主要是她俩有共同的话题。说起孩子都是那么的生气,对男人也是一致的失望。稍不同的是人家吕良有丈夫。丈夫还是税务局的一个小官儿,很有权的。
约好的地点是昭君府,服务小姐引着刘云上楼,吕良已经坐在窗边的一个好位置等候了。吕良说多亏我来得早,占上了位子,你看,现在哪还有空儿。
刘云放眼一望,可不是,大厅里食客已经坐得满满的。因为厅堂的桌椅摆放得整齐,有规则,满满的客人并不显得杂乱。吕良也望着大厅,笑了,她说今天早上我正好听到了一个谜语,你来猜猜。
哎呀,我最不会猜谜了。
试试。妓院客满——打一成语。
刘云又四下看了看,像是怕被人听见。吕良说没事儿,迷面黄点,其实谜底很白。
这时服务小姐走过来,问可以点菜吗?她看不出今天请客的是谁,不知该把菜单递给谁。
吕良说不用递了,我都看过了。顺畅地报出四个菜名,说刘云肯定合你的胃口。
胃口是肯定对的,可是菜价大概要两百出头。两个人吃这么多的钱,刘云心里有点格噔。可是她又很快在心里摇头了,就这么样,今天就是要奢侈一下子,不能老那样活着了。女儿都让她去死了,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猜出来了吗?
刘云摇头。
真笨,你看看这大厅,是不是井井有条。井井有
条哇,还看不出来?
井井有条。刘云再回身望一眼,大堂里确实井然有序。
刘云笑了。
四个菜很快就上来了,刘云和吕良都爱吃剁椒鱼头,在那红艳艳的大盘子里,鱼头像工艺晶一样好看。刘云说,吕良,从前尽是你请我,今天,让我买单。
怎么,发财了?
没发财也要请。不能那么活了。
受打击了,和谁?
孩子,孩子她咒我死。刘云的声音颤起来了,她的眼皮儿,眼圈儿,慢慢地泅红了。她在极力抑制着自己。
唉,有什么奇怪呢。你看看我。吕良伸出双手,两只长袖掩着的胳膊上,有几块不规则的划痕,尚未结痂。“看见了吧,这是孩子给我挠的,我还没打她两下,她就把我抠成了这样。我根本打不动她了。”
我家那个好歹还没跟我还手。
别打了,她们根本不服。个子都比你高了吧?
嗯,她的日记里,是那么恨我,让我死。
都一样,你没看我家那个,骂我,骂她爸,还骂老师,只要管她的,全骂了个遍。
你说现在这孩子,都怎么了呢,就是她们的日子太好过了,把她们惯的。
我也跟她这样说,我说我们那时候,学费都交不起,自己是怎么拚命,才有的今天。这些话我不等说完,她早都皱鼻子了。
不愿意听了,云开也是。我跟开开说,当初,我高中都没念完,两个文凭都是自学的,又要带她又要参加自考,唉呀,那时可太累了,可是她——
刘云就心里憋得难受了,她举起杯子,喝,咱们今天多喝点,喝醉了拉倒,光行男人醉,男人耍,咱们今天也可劲儿地喝一回。
对,喝,要不,咱来一瓶白的?
行。
刘云的脸是越喝越白,吕良则红。两人桃红李白。吕良说,这辈子,不结婚好了,不要男人,也不生孩子,清清净净地一个人儿,多好。听说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女孩子们早都这样了,叫单身贵族。
结婚也行,主要是不要孩子。孩子太难养了。刘云对独身养孩子比较痛彻。
白酒喝完了,她们又要了两瓶啤酒,还加了个凉菜。今天是真豁出去了。吕良酒到多处,趴着刘云的耳朵说起了秘密,她说前段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大学生。“嘿,才二十多岁,那思想、才华,把我震得一愣一愣的。长得也挺好,一米八多的大个儿,东北小子。你们老家的。”
“见过面了?”
“嗯,见了。”
“又是来你这儿?你给开的宾馆?”
“咱有这条件,再说,他年轻,也没什么钱。”
“都谈什么把你震住了?”
“好家伙,小孩儿出口成诗,当时就给我作了一首。”吕良拿过包,从里面的笔记本里掏出一张纸,是某某宾馆的便签。上面果然有四行字。大意是,公园真大,湖水真蓝。游人真多,心情真烦。字体是仿宋,挺规范。
“人家说了,大学毕业,国内的总理位置都不屑,要立志成为联合国的安南。毕业就出国。”吕良的脸上像少女在憧憬远方的恋人。
“你信啊?他和你在一起时称呼你什么?”刘云的问题有点残酷,她不能相信,一个那么年轻的小子,嘴里叫着大姐或阿姨,还会有什么动作。
“啥也不叫。”吕良笑笑,“但他说了,我如果有什么想法,他会满足我。”
“真这么说的?”
吕良停一下说:“不过我也对得起他了,来去都是机票。宾馆也花了不少钱。”刘云被一口酒呛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吕良又说:“你不知道,他特别会关心人。在前一段我出差,他晚上发了很多短信,让我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每天等我睡下,他才睡。说实话,我挺感动的,也真心喜欢他。”
刘云缓过劲来了,说:“我觉得他不会真爱你……不过也好,你认为是爱情,就是爱情。不像我,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
“你就是太认真,找死卯。把个爱情当做了生活中碰不得的圣典……”
刘云打断了她:“没意思。不说这个了。我下午还要……”话没等说完,只听啪喳一声,非常大的声响,全厅的人都目光一致地朝声音看过来,就像葵花向太阳。刘云的身后,地上盛开着一大滩桔黄色的汁液,洁白的瓷钵碎裂成无数的花瓣,有的开在地上,有的开在刘云的衣裳上,像一大朵写意的菊花。最触目的一片,开在了刘云穿着裙子的腿上,瓷片绽放出一绺鲜红,刘云的腿受伤了。
服务员赶快上来用餐巾纸擦。
刘云说别动。
“请你们大堂经理来。”吕良的脸色立马像上政治课一样。
大堂经理很有礼貌,一个劲儿地给刘云道歉。吕良说光道歉有什么用?人扎成了这样。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大堂经理问。。
免单吧,要不带我去医院包扎也行。刘云说。
出了门,吕良埋怨说,刘云,你要不抢着说了,我可不会轻易就算了。光免单算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是太疼,我主要是怕里面有茬子。刘云低声解释。
我是打车来的,你骑的是自行车吧?吕良看着刘云去取自行车。
你先走吧。我还是骑车子,回去的路上就有一家医院,我自己去清洗一下消消毒就行了。
不用我陪你?
这点小擦皮,死不了人的。刘云招手叫来出租车,强拉硬拽地让吕良上车先走了。吕良走后,她骑上自行车,怕酒楼里的服务员在窗上监视她,小瞧她,故意骑得很慢。路过那家医院时,刘云犹豫了一下,脚下一使劲,就骑过去了。还是回家后自己处置吧。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学习呢?”放学的路上,云开又一次想起这样的话。自从上初中以来,妈妈总是这样地责问她。一天上十节课,睁开眼睛就是老师、课本,快把人烦死了。云开觉得,每当她听见上课的铃声,都有一种要跑向厕所的感觉。看见老师走来,听见第二遍铃声,她的心、脑子仿佛就都不属于她了。云开骑在自行车上,整个人还飘飘忽忽的。昨晚和妈妈争吵,今天她不想再一次重复那样的情景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云开的自行车骑得很快,妈妈说她像愣小子。其实,云开也喜欢自己是个男孩子,如果真是个男孩子,就可以放开手脚,想干什么干什么了。第一是退学,离家出走,浪迹天涯。也可以练些功夫,去武台山,去哪都行。第二,去找父亲,亲口问问他,当初他和母亲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抛弃她。
云开是想念父亲的,这种想念,随着时日的推移,慢慢成了一种旷日持久的忧伤。每当想到父亲,云开都觉得自己的内心,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在她的记忆中,最后一次见父亲,还是自己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是一天晚上,母亲给她织毛衣,云开在写作业,忽然有人敲门。这么晚了,谁呢?云开蓦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心怦怦跳起来。她也看出了母亲的忐忑。母亲蹑着脚,轻轻打开里侧的房门。母亲趴门镜上一看,就回头看着云开。云开从母亲的表情上猜出这事跟她有关,她也踮起脚去门.镜上看,天啊,门口站着的竟是爸爸。
这么晚了,他怎么来了?事先也没打过招呼。
父亲进屋后说,他去南方买什么抗菌素,路过这儿,就下车来看看。
云开当时的心情是快乐的,她高兴极了,问父亲吃饭了吗?父亲说吃过了。云开拉着父亲的手,拽他进屋里坐,大声地说爸爸你多住几天吧。父亲嗯嗯地答应着。母亲则像对待远方的穷亲戚,客气而冷漠,她说那儿有热水,你可以洗洗手,洗洗脸。
不知母亲是嫌父亲什么。
父亲这样熟门熟路,还要得益于父亲那次和母亲争夺她的姓氏权力。父亲那时还没有再婚,当然,也没生小弟弟。他们最后虽然没有达成共识,但是父亲走得很快乐。父亲去火车站,云开也要跟着,母亲就只好也跟着了。父亲上了火车,脸上笑呵呵的,母亲没说什么,但也不是平时那样的愁眉苦脸。‘云开当时还用稚嫩的声音问:“妈妈,你是不是觉得心里有了点感情?”
妈妈当时脸上是笑意。
那几天里,父亲送她上学放学。和父亲走在一起,云开快乐极了,长这么大,也没有什么事比这让她更高兴的了。因为从前每天上学,同院的一个男孩总是喊她没爸爸。现在,有爸爸跟她在一起了。
果然,路上就碰见了那个男同学,云开爸爸爸爸地叫得声音特别高,响亮得让每个人都侧目,那个男同学更是一路瞅着她。云开想,气死你,看,这就是我爸。
可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妈妈糖厂的一个女工告诉母亲,父亲结婚了,并有了一个小弟弟。云开记得母亲一连几天都没怎么说过话,那发红的眼睛,好像又哭了。
此时,父亲坐在云开的屋里,他的表情有点紧张,不像上次来那么随意了。他的局促,真的像妈妈的乡下亲戚。云开给父亲倒了杯热水,和父亲说了很多话,可她看出,父亲像听不懂似的,一直愣里愣怔的。看着墙。墙那边,是母亲。
云开让父亲带她出去玩一会儿,平时,母亲很少带她下楼,尤其天黑了,母亲更是不敢带她,母亲自己还害怕呢。现在,她让父亲带她。
在不远处的邮局门口,父亲给老家打了长途电话。云开听出父亲在跟那位阿姨说话,父亲说,我现在在北京,买不上票,明天才能到家。
那边可能问是不是在和从前的老婆在一起。
父亲极力地说没有没有,我找到一家小店,不贵,一晚才十块钱。
爸爸!云开这声爸爸叫得响彻云霄,她想叫那边的阿姨听到,爸爸是跟女儿在一起,跟妈妈在一起。可是她发现,自己的这声喊叫只是在心里,胸腔内,没有传出声来。久久回荡的声音快把她胸口涨破了,很疼。
云开知道叫出声来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敢,她知道爸爸在撒谎。但她故意大声咳嗽起来,咳得很连续,吓得爸爸三言两语就把电话撂断了。
云开心里很得意。
后来,她吃了雪糕,喝了饮料,心满意足地跟父亲回来了。
母亲说,开开,你父亲累了,让他早点睡吧。然后母亲把一条被子放在了沙发上,说你父亲睡沙发,你在你的小床。妈妈也困了,回屋去睡了。
云开和父亲同时听到了一声卡嗒的锁响。母亲把房间的门锁死了。开开看到父亲的脸像这头顶的灯,越来越灰,越来越暗了。
不管怎样,云开还是高兴的,因为有父亲在,多好啊。父亲躺在沙发上,身躯并不高大,可是云开觉得那像一脉山,看着踏实。
云开高兴得睡不着,她说了很多话,同学的,她自己的,她的话从来没这样多过。可是,父亲偶尔才搭上一句,搭得前言不搭后语。云开后来想,父亲也许是困了,让他睡吧。
后来,她听到父亲起来,去敲母亲的门,他说小云,你把门开开,我跟你有几句话要说。
明天再说吧。
你开门,就几句。
贺老六,你别再耍把戏了,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要点脸吧。
刘云,我大老远地跑来,看在孩子的面上,你给我开开。
滚。
别这么绝情。
不是我绝情,是你太无耻。
你不离婚,我能再娶嘛。
说那些都没用了,不是看孩子的面儿,今晚我都不留你。
开门吧,啊?你又不是小姑娘。
贺老六,你养的也是个女儿,你给孩子留点德吧。啊?
你再不开我用脚踹了。
孩子都这么大了,别让她也知道你是个畜牲。
云开根本没有睡着,她听见父亲在母亲的门前默立一会儿,叹息了一声,最后悄悄地走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吸烟。
一会儿,父亲又一次去敲母亲的门。
小云,你给我开开,我有话说。
贺老六,你就不能改改你的品性?你可是个人呐。你都有两个孩子了。
开开门说嘛。
除非天崩地裂。你等着吧。
父亲这一次坐回沙发,他很快就躺下了。可是也只有十来分钟;他又忽地坐起来,说唉呀,我想起来了,零点以后还有一趟火车,我得赶回去。家里有好多事等着我呢。
云开蹭地坐起来,她说爸爸,你不是打了电话吗,你电话里不是说不回去了吗?
不行,我得走,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呢。
父亲穿起了地上的鞋,他原本没脱衣服,他穿起鞋子就向门口走去,他说云开爸爸走了。他的走字和哐的一声关门声重叠在了一起。
铁门锁上了。
母亲那屋里没有任何声息,就像没听见这巨大的碰锁声一样。
看着沙发,云开的眼泪哗哗哗地就流出来了,爸爸,刚才还在沙发上睡着的爸爸,只几分钟,就没有了,像做梦一样。只有那条小被子,表明父亲可能真的来过。
云开怕被母亲听见,她把脸浸到床的深凹里,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电话响,她试着接起来,听到爸爸说:刘小云。你够狠!
爸爸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女儿。
可是,母亲怎么狠了呢,让他用热水洗脸洗手,还给了他一条被子,也没有和她吵架。母亲对他不错啊。从前他们过日子的时候,母亲也没有这样客气呀。
不就是没给他开门嘛,让他陪女儿睡一晚上,有什么不好,都好几年没见面了。父亲多陪女儿玩玩,他怎么就不肯呢。
怀念父亲,云开的心情也很复杂。既不理解父亲的决然走掉,也难忘记父亲给她留下的欢乐。最难忘的是父亲吐烟。那时,只要云开哇哇一哭,父亲就马上卷起一只喇叭一样的大烟筒,猛抽一口,说看看看看,便向空中吐出一个大烟圈。硕大的烟圈盈盈袅袅,变幻出了不同图案。父亲问:开开,这只像什么?
小白兔。
傻孩子,小白兔有这么大?这是只牛嘛,没看还有角呢。
这只像——
大灰狼。
父亲的一只喇叭烟能变幻出无数的猪马牛羊,各种小动物。抽完一支,再卷一支。母亲扇着手说呛死了呛死了,快别抽了。败了他们的兴。云开的内心确实觉得,父亲比母亲让人喜欢。
母亲到底哪不好,云开似乎也难说清。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许多同学的妈妈都是四十多岁,中年女人,而刘云还梳着个马尾,坐到那里,老师问她刘云开的家长为什么不来?同学们看着太过于年轻的母亲,哄笑起来。
母亲的年轻没有给云开带来自豪,同学的奇怪倒让她备受侮辱。“那是你妈妈吗?那真的是你妈妈呀。”同学时常这样问。
“怎么不是我妈,她十八岁就生下了我。”“十八?天呀,就像我们现在这么大?”云开后来明白了,母亲过早地生下她,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可是她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早就生下了她,她也无法向同学解释。反正她不愿意和母亲并行,尤其在学校,在小区,有熟人的时候。云开不愿意让同学看见妈妈。
只有一次,一个女同学悄悄趴到她的耳边说,“你妈真漂亮。”云开怔了一下。是的,她也觉得母亲漂亮。好像受到了这个同学的启发,云开说我妈的相片更漂亮。第二天,她偷偷地把家里的相册带到了学校。“你妈妈像演员。”同学们都这样说。是的,母亲的睫毛,一根一根非常明晰,母亲的十八岁,让全班的女同学都惊叹。
那个发现她妈妈美的女同学悄悄说,把你妈的相片给我一张吧?
云开没有犹豫,顺手就给了她一张。
妈妈的美貌,多少抚慰了一点女儿的心。
云开觉得,自己小学的时候,日子还是好过的。那时候,妈妈除了把饭做好,衣服洗干净,有时间,还带她去商场,买玩具,在公园里,陪她玩过蹦蹦床。那时,妈妈对她的学习也很满意,她自己也觉得轻松,语文数学,都是九十多分。妈妈说,九十多分就说明你都会,到了中学,努努力,应该是不差的。可是,自从进了初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数一个劲地往下掉。有一次,数学期中考试,竟然都没及格。母亲正在做晚饭,听了这个消息,她一下子就用围裙捂住了脸,捂着脸向屋里走,到了屋里坐到床上,围裙还不拿下来。而围裙的这一面儿,已经湿了一大片。云开拿开母亲的手,说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她说开开呀,你都不及格了,数学考试都不及格了,还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呀——
那一天,妈妈从始至终都在哭,哭了很久。云开却没掉一滴眼泪。她不明白,自己考得这么糟都没哭,她却要死要活地哭什么呢?
现在,为了她的学习,她的成绩,云开觉得妈妈快要得魔症了。
云开在日记里写到: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呢,谁都不快乐。妈妈难过,老师痛苦,我们也都累得快要发疯了。
昨天放学,语文老师让同学们一个个去过关。在他的办公室,我刚背出“公输”,剩下的就全忘了。老师一生气,让我去走廊接着背。回到家又晚了。妈妈又在生气。我无法跟她说实话,如果说我因为课本背不出来让老师滞留了,妈妈不定又失望成什么样子。我宁肯让她说我撒谎,说我在外面玩了,也不能让她知道我作业没完成好。不然,她又疯了。
数学课也是那么没意思,做题做题做题,天天做题。一个同学因为替别人做了作业,老师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做作业,就把这些题,再做一百遍吧。做完后交到我办公室,再回家。那个同学可倒大霉了。真是不愿意上这样的学了。这样的学,还有什么可上的呢?
云开还把日记里的意思,写成了一封信,信是准备寄给父亲的。她在信里更加坦率地表明,她不想上学了,她想回到父亲的身边,帮他放牛放羊都行。干什么都会比在学校快乐。起码心不这么累呀。云开知道,这样的信如果让母亲看到,她可能又要气疯了,一心想让她有出息,她却想当一个悠闲的放牛娃,母亲还不气晕过去?
云开左脚点地,停住自行车,把贴好邮票的信,投进了路边的信筒。
刘云迷迷糊糊中,看墙上的石英表,下午四点了。她起身,发现自己用白酒消过毒的伤口有些红肿,那块创可贴,已被鼓起一个小包。她试着站起来,走几步,有微微的疼痛,这让她吃惊,从酒店回来的路上,还没有这么疼呢。
她又坐了下来,现在给女儿做饭,为时尚早。顺着中午的酒劲,她倚在床头,想起自己的心事。想心事也是一种很好的消谴,特别是独自工人的时候。
吕良,这个比自己要大十来岁,已经发福了老了的女人,却有着一场又一场的艳遇。她每天要在学校的讲台上教政治思想课,却幼稚到相信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骗子,相信那小毛孩子跟她是爱情。这世界真是奇怪啊,太奇怪了。可人家就是爱了。因为爱,吕良精神头倍儿足。镜片后面的两只小眼睛,一直发着光。相比之下,刘云却像个寡居多年的孀妇。
刘云想,这上帝也有搞错的时候啊,可能他老人家用泥巴捏男女,捏着捏着就忘了,搞混了,有的一个没给配,有的却配给了俩、仨,还有四个五个乃至无数的。吕良有那样能干的丈夫,家里吃穿不愁,花钱她从来不算计,就连她家的微波炉、电热锅,都是成堆的,吕良一直把这些别人送礼的东西再当礼物送给别人,刘云家就有好几件。吕良生活得太无忧了,可能正是因为无忧,因为太饱暖,她才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小白脸,相遇她认为的爱情。而自己——唉。
刘云来到这座城市后,也不是没有遭遇过使她心动的男人,吕良给他介绍的那位小学校长;离异造就成的中年王老五,两人的年龄也合适。而他最让刘云心动的是那两只手,白皙,修长,握着钢笔,写起字来刷后地。刘云把自己发表过的那些雪月散文,拿给他看;他能旁批一样和上一首首诗。小学校长的字写得好,像他的手一样,软中有硬。见两次面,刘云就对他从内心里开始钦佩、喜欢,觉得他是个有才华的男人。
然而才第三次约会,他的那双最让刘云心动的手,就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伸向了她一时尚未准备向他开放的地带。刘云坚守着自己最后的那道防线,她感到自己已经很软弱了,她拼命地摇头。
刘云喘着气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我,你就等到娶我的那天。”
小学校长手停了一下,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乎那个,这早晚的有什么不同?”
“不同,就是不同!”刘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叫了起来。
“我还以为……”小学校长的脸色变化着,“其实,你又不是第一次。”
那一刻,刘云特别地悲哀,第一次结婚,她就没有新婚的感觉。她是真想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有新婚之夜的第一次呢。她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沮丧地站起来,套上西装,慢慢地向门口走去。跨出门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好像希望她留住他。
小学校长神情古怪地笑笑,想说什么又没说。
刘云觉得虚弱得要命,几乎要哭了。但她还是咬住了牙。
从此刘云没有再接他的电话。
刘云拐着腿来到女儿的房间。在这个城市,除了女儿,她一个亲人都没有,可是女儿却和她越来越不亲了。坐在女儿的床上,刘云把两腿拱上来,侧头趴在膝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坐到这里来干什么,仅仅是心里难过?可是女儿能给她什么安慰呢?她视力所及处,又看到了女儿襁褓时包过的小被子,她仿佛闻到了婴儿的奶香。涉千山,走万水,她都没有抛弃这个小东西,就是为了能常闻闻奶香吧。刘云伸手勾过小被子,把它贴到脸上,这时她发现了被子里包着的日记。
日记没有上锁,刘云顺手就打开了。
昨晚,我又梦见杨帆了。放学的时候,他转身就走,看都没看我一眼。我上前,一把夺过他的书包,不让他走。他却一下子从我怀里把书包抢了过去。我追他,他一气跑出楼,四楼三楼二楼,没了踪影。
在一楼的西口,我倚着墙,慢慢地蹲在那里,低声哭起来——自己真有那么讨厌吗?他也嫌我长得丑?我不停地哭,直到哭醒了。醒来继续哭,枕巾湿了一大片,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像这样梦里哭醒,已经无数次了。
这几天还总是梦见爸爸,爸爸站在车下,看着火车上的我们,我和妈妈要离开北林镇。当时他们谁都没说话,车快开时,爸爸蹲到了地上,再后来,火车开动了,爸爸又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追上来,可是他只站了一下,就又蹲下了,并且坐到了站台上。爸爸穿的是灰衣服,火车越来越远,爸爸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灰点儿了,直到看不见。那时我突然哇地大哭起来,记得我哭得很厉害,因为从此,我可能就没有爸爸了……
后来爸爸还真来过,他说他要去湖北,路过,就来了。我当时好高兴,因为第二天爸爸可以送我上学了,那个讨厌的男同学就不会再欺负我,一路喊我没爸爸了。爸爸领我出去,去给他老婆打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北京的西站呢。我在旁边很想叫他爸爸,想让那边的人听到,我爸在我妈这儿呢。可我不敢。
回来后,爸爸在沙发上躺着。后来他去妈妈那屋敲了两次门,没敲开。回来再躺下,但只几分钟,爸爸他却又起身要走了。他说他老婆孩子在家,想早点回去。我想留他我不敢,因为怕妈妈生气。他就真走了。沙发上的被子没叠,证明他来过。再回屋睡觉时,我望着沙发哭了,哭了好久才睡的。第二天起来上学时,我的两只眼睛肿得看不见东西,怕妈妈看见,我拿上一袋奶就跑出去上学了。
杨帆和爸爸总是交替出现在梦里,我忘不了他们。可是我知道,他们都不爱我。
女儿的日记,又一次让刘云感到了心脏的血崩,还伴着一股巨大的疼痛。好像胸腔里那个叫,心脏的东西,变成了皮囊,被人抓在手里,血挤没了,还要一点一点地捻碎,太疼了。孩子,我的孩子啊,你年纪还小,内心却让你经历了这些,留下如此深的伤恸,妈妈对不起你啊——一种深重的歉疚,疼痛,水晕一样覆盖了刘云——女儿,我的女儿,你小小的年龄内心也如此难过,妈妈真是没想到。
女儿回来的时候,刘云正虚着一条腿切菜,她把脸洗过了,可是眼睛还有微微的红肿。云开不知母亲为什么又哭了,自己回来得挺早呀。她很认真地在水管边洗了手,又给母亲拧了一块毛巾,说妈,擦擦脸吧。
女儿的和解让刘云又一次泪如泉涌。
开开,妈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云开看了看妈妈的脸,妈妈在跟她说对不起?女儿有点不相信。
妈妈的心很疼,妈妈又看了你的日记。
云开垂下眼皮儿。
妈妈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心里,也这样难过。
云开站在那里,她接下来不知怎么好,她似乎想走上去拥抱母亲,可是她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她就那样站着,看着母亲。
妈妈的泪像溪流,清亮亮地往下淌。“开开,是妈妈忽视了你的心理,让你的内心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妈妈真是对不起。”
云开明白了。她放下毛巾,猛然搂住妈妈,云开的个子已经比母亲高了,她搂住了母亲的肩膀,把脸搭到母亲的后背上:“妈妈,别哭了,啊?”云开怕妈妈看见她流泪的眼睛,长时间地那样趴着。
可是,刘云感觉到了女儿的眼泪。
她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开开,你比妈妈还不容易,你毕竟年龄还小啊。
云开哇地哭出声了。
孩子,想哭就哭吧,是妈妈没能给你快乐。刘云的一只腿虚着拐了一步。
妈妈,你的腿怎么了?
擦破了一点皮。
在哪呀,自行车刮的?疼不疼呀?
不太疼。当时一点事没有,现在才有点疼。
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明天看看再说吧。孩子,你饿了吧?刘云抓紧切起土豆丝。
妈妈我来帮你。
不用,你上学累了,歇会儿去。
晚饭时,母女俩的关系前所未有的好。因为这种转变,她们突然都客气起来,像初识的女友。刘云一遍遍给女儿夹菜,女儿说着妈妈你吃,妈妈你吃。后来云开接了一个电话,是老吴打来的。老吴以为接电话的是刘云,开口就说也不请我上去坐坐,我都闻见你们家的菜香了。
“这人真有意思,拿我当你了。”女儿说。
“长得像武大郎似的,就爱开这样的玩笑。”刘云倒不掩饰。
“长得不好看呀?妈妈你不是说不要以貌取人嘛。”
“不但是长相,人品也不怎么样。很赖。”
“妈妈,在你眼里,好像没几个是不赖的。”
“是呀,妈妈命不好,没遇过几个好人呀。”
两人突然都不作声了,只有嚼菜的声音。她们可能都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危险,刘云今天实在不想提到“贺老六”三个字,女儿更不愿意母亲顺着这个思路说到父亲。
“妈妈,他是你单位的领导吧?”女儿倒成熟,很快拐了个弯儿。
“一个小屁官儿。所长都没人怕,别说工会主席了。”
“他追你呀?”
“还追呢,有老婆有孩子的,有什么资格追。”
“嗯,也是,这样的男人是挺赖的。没有道德。”女儿说。
“哎,云开,听说你们班杨帆挺帅的,他爸爸是单身,好像还是工程师。你跟杨帆说说,让我跟他爸认识一下呗。”刘云故意这样说,似乎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女儿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你想和他爸搞对象?”
“先认识一下,行不行再说呗。”
“昨天我还跟你吕良阿姨电话里说了呢,让她也帮我找着点儿。”刘云又说。
“妈妈你可真有意思,像我们班于苗苗一样,天天求着别人帮忙找老公。”
“那怕什么,妈妈挺孤单的。再说了,这里妈妈也不认识几个人。”
“也对。可是介绍我同学的爸爸,太搞笑了吧?”
“你就说你们班杨帆怎么样吧,他人若好,他爸也能不错”。
“他嘛,老师说他不好,可是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
“怎么不好?”
“班里劳动从来不参加,说嫌麻烦,也从不愿意帮助人。”
“那你喜欢他什么呢?”
“长得特帅,像贝克汉姆”。
“你喜欢贝克汉姆?”
“当然了,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喜欢他。”
“杨帆还有什么优点?”
“特深沉,每天很少说话,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哟,那可有意思了。如果咱们将来成了一家人,每天妈妈做饭,你搞卫生。吃饭的时候,他们父子依然坐在沙发上深沉,妈妈要像鲁妈一样,高声喊四凤,快给杨帆少爷拿拖鞋来。你小跑着去把鞋拿过来,双手递上去,杨帆少爷视而不见,像老爷一样沉着脸。我又喊四凤——你小跑着又去拿毛巾——”
——哈哈哈哈——女儿没等听完就笑喷了。
吃完饭,女儿的聊兴还没尽。她抢着去洗碗,边洗边跟母亲说,昨天,我们班吧,可有意思了。晚上自习的时候,于苗苗说,物理老师值班。妈,你见过我们物理老师吧,就是胖胖的那个,个儿也矮。有个叫郭家宝的男同学问她物理题,她趴在桌子上,给那个同学讲题,老师穿的是鸡心领,有点松的,里面还
没戴胸罩,因为她躬着身哈着腰嘛,里面就被郭家宝全看见了。他还告诉了另一个男同学,另一男同学马上也找出一道题,装模做样地问,老师就又躬在那儿给他讲。他其实不是为了听题,就是为逗乐儿。他问完,一个接一个的男同学都开始问,老师还以为大家都很爱学习呢,给这个讲完给那个讲,后来还围了一大帮,大家挤眉弄眼的,后来有个女同学告诉了老师,当时就把物理老师气哭了。她说要找班主任、校长去好好治治我们班的男同学。
小毛孩子们,看老师的春光呐。刘云听乐了。
入睡的时候,刘云的腿又疼了,很肿胀地疼。女儿给她烧了热水,做热敷,又给母亲找来消炎药,刘云服下三粒。电视也不再看,准备熄灯了。
女儿抱着枕头过来,放到母亲的床上。她说妈妈你睡吧,我来看着你。半夜如果你发高烧了,我好背你去医院。
女儿还像刘云曾经对她的样子,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试了试体温。
刘云闭紧着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发潮。
刘云上午没有上班,她看着窗外,犹豫是不是要去医院。腿部不太疼了,但有点木。一分硬币大的肿块,它自己能不能消呢?刘云在心里嘀咕着。
电话铃响,刘云看来电显示,是吕良的。吕良问她腿怎么样,有没有事儿。
刘云说当时不疼啊,现在有点木。
你没去医院处理啊?
去了。消毒了。刘云撒谎,她没有说自己为了省钱,用白酒消的毒。
要不,我陪你再去看看?反正上午也没课。
白耽误时间,也就是给弄点碘酒,擦两下。
和吕良的通话刚结束,又进来了一个电话,是云开的班主任。他年龄不大,可口气很重。他没有问你是刘云开的母亲吗?而是说刘云开的家长吧,请你马上来一下,有事儿。
什么事呢?刘云听着这不容商量的口气,心一下子突突跳起来,女儿出了什么事?
来学校再谈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电话就撂断了。
刘云心里有气,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毛孩子,也装模做样,还为人师表呐。她心里还有点杌陧,听班主任的话音儿,女儿好像是不守纪律,违犯校规了。
校门口的几个保安,都穿着深蓝色的类似警服的衣服,腰里扎着皮带。刘云可能像老师吧,他们竟没拦她,没要求她登记。刘云就大步向学校深处走去。
这所学校真漂亮啊,红塑胶的跑道,绿坪,还有错落的红顶子楼房。在整个城市,这样的建筑群都是不多的。学生们穿着统一的蓝校服,头型也都是统一的。刘云还发现了一个统一的现象,那就是几千名学生,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手里都举着一个吃的——冰糕、饮料、棒棒糖。刘云注意到,在校园里,一路走来,就有两家门庭若市的小卖店。
在校园里开小卖店,有这么大的客流量,这么强的购买力,学校真有眼光啊。
刘云寻找着女儿,她期望能从千篇一律的衣服和头型中,发现自己的女儿,可是没有。有两个她熟悉的脸孔,是开家长会时记住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只是偷偷瞅她,她用目光去找她们,她们却一下子跑开
刘云心里又咯噔一下,也许女儿正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听训。
果然,找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刘云看到那么高个子的女儿,正安静地靠墙站着。老师若无其事地低着头,在翻书。
看刘云走进来,女儿低低地。叫了声妈妈。眼神是犯罪后的惶恐。刘云很心疼,她伸手摸了下孩子,女儿感到这一摸不是责怪的意思,她眼里有了泪。
年轻的小老师还算有礼貌,他站起来,给刘云拉过一把椅子,说请坐吧。
刘云坐了下来。老师又对云开说,我先跟你妈谈,你回避一下。女儿心神不宁地向外走。
刘云的心里就敲起了鼓。
老师说,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你家刘云开带领同学闹事儿。今天早晨学校处理郭家宝,郭家宝这个同学晚自习的时候心理不健康,有很坏的倾向,还鼓动全班同学,拿老师戏耍。校长为严肃校风,让郭家宝回家去反省。郭家宝本人没什么意见,人已经走了,可是你家刘云开,她成了同学的领袖。她写了份什么抗议书,挨个找同学签名,不但发动了全班的,还去了别的年级,想搞什么全校签名,要求学校撤销这个决定,说学校的决定是错误的。
刘云没想到昨晚她听了都忍不住一乐的事,现在这么严重。
校长让我找你谈,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劝说你的孩子马上中止这种行为,不要再荒唐了。她是学生,把成绩搞上去才是真格的。第二,她如果不听劝阻,你就要把她领回家,因为我们很快就要面临中考的关键时刻,校长是不会容忍有人扰乱校风的。当然,她如果听从你的劝说,可以继续上课,但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
刘云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女儿如果不听话,就要被开除了?
你认真地考虑一下。老师说。
刘云说,我不用考虑,要我把女儿领回家,凭什么呢?我们一年八九千块钱的学费,学了半天,不参加中考了,我们有病呀!孩子只是帮同学说说话,就让她回家,这是哪条法律规定的呀。
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嘛,她如果不闹了,写份检查,是可以继续上课的。
你们学校,动不动就让人写检查,反省,像四人帮。刘云说。
年轻的班主任听她这样说,笑了。他说检查是必须写,校长这么说的。你如果觉得跟我谈不通,可以去找校长。可是我实话跟你说,要是校长和你谈崩了,你就惨了。就算你觉得不公平,去找教委,找人大,找来找去,最后受影响的、吃亏的还是你的孩子,对吧。
刘云一屁股坐了下来。
“刘云开。”老师看火候到了,冲走廊叫了一声。云开走了进来。原来,孩子一直是在走廊站着。
刘云不知怎么搞的,没等说话,眼泪先流下了。
女儿说:“妈妈对不起。”
“云开,”刘云搂过女儿,“你愿意听妈妈的吗?”
女儿点点头。眼泪也掉了下来。
“郭家宝的事你先不要管了,他的事由他的家长来处理吧。行吗?”
女儿看看老师,再看看妈妈,目光茫然,点头。
“回头,还要交给老师一份检查。你不会,妈帮你写。”
女儿泪如雨下了。
刘云刚来到单位,吕良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埋怨她跑哪去了,到处找不到。吕良她们党校有个冬季旅游,去海南,是学员请的。可以带家属。一人限定带两个人。她家孩子可以,老头忙,问刘云去不去。
刘云说去不了。云开没人管。
吕良在那边唉了一声,说这辈子,你是让这个孩子把你拴死了。
拴死就拴死吧,谁让我是她妈呢。
放了电话,刘云看老吴正兴致勃勃地听她的电话。“幸福的女人,胖得气儿吹似的。”老吴对吕良有印象,吕良多次来单位找刘云玩。
老吴说,这女人啊,不能没有男人,尤其是进入了中年,没有男人,不行啊。
刘云知道老吴又要给她讲养颜的秘方了。
刘云,你就是不信,不信你就左右地看看啊,你看那些女人,甭管她把官儿当多大,有多少花不完的钱,没有丈夫,哪一个脸上有幸福?女人需要滋润
的,女人一直单着下去,会衰老的,而且速度非常之快。不然,老天爷造男人干什么?
刘云没有搭腔,她眼睛看着老吴,脑子里还想着孩子的事。
真的,不骗你。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秧,你想想,什么后果?老吴还在喋喋不休。
那一段时间,刘云快要腻味死了。只要办公室里没人,老吴一定是要拐来拐去,最后拐到男女的话题上。
老吴的“思想工作”做了很长时间,一直没能奏效,可他并不气馁,很执着,有空就做。因为这个原因,刘云更少来单位了。她请了病假,说自己的腿发炎了。她的腿确实一直没好。
但是躲回了家,耳朵根子也清静不下来,老吴每天都要打来电话。
“刘云,你就不能让我到你家去看看你?我是以领导的身份,看望。”
刘云说谢谢,不用了,我家里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呀,我只是陪陪你,说说话。
刘云觉得听老吴说话,时常像吃进了苍蝇。唉,男人呀。她在心里感叹。
我只是跟你聊聊天,喝杯茶。
老吴,刘云连主席都不叫他了,老吴,你喜欢喝茶,就让你老婆给你泡呗。喜欢聊天还是回家跟你老婆聊吧。刘云放断了电话。
这天刚撂下,电话又响,刘云以为还是老吴。这有点欺人太甚。但仔细一看,不是老吴的号码,像老家的长途。刘云犹疑着拿起来,是——贺老六。
贺老六怎么打通了她家的电话?
贺老六说,刘云,你凭什么不养孩子!
刘云不知他这是从哪说起。
孩子都这么大了,知道好赖,你怎么能那样对待她?
我怎么对待她了?刘云真是越发地懵了。
你是当妈的,孩子不愿意跟你过了,你有什么脸呢你!
她不是在我这儿吗?
云开给我来信了,要回来跟我放羊。
什么时候?
她给我写的信。孩子能写那样的信,你比后妈还狠呢你!
刘云是真真地愣在那里。
——你要是对孩子好,她能要回来找我?不想上学了?
——你配当妈吗!
天啊。刘云的这句感叹像黄钟,在心底久久回荡,震得她胸腔很疼。
电话撂断了。
贺老六再次打过来,他怕刘云放断,几乎是抢着说:“刘小云,我这电话可不是打着玩的,一分钟七毛钱呢。我找你只是让你清楚一点,你是当妈的,又没找汉子,就好好养孩子吧。我这里没条件,东一窝儿西一窝儿,里一半外一半的,掺在一起,我没法活!”贺老六撂断了电话。
刘云坐下来,她觉得心口那儿在一下一下地撞。好久,她才发现自己是坐到了地上。“这辈子,我怎么跟畜牲生了个孩子。”她又一次悲伤地想。
春天过去,就是热死人的夏季。这个城市没有春天,老百姓俗称春脖子短。更让人紧张的是伴随着夏天的来临,而一天天逼近的中考。考试这天,刘云住进了医院,是吕良帮着送去的。这天住院的还有许多孩子,她们多是晕考的学生,晕在考场上,被抬往医院了。
刘云当然不是晕考。考试的这三天里,学校让考生的家长都不要上班,坐在各家的电话机旁,以备孩子有什么意外。然而刘云对云开并没有什么担心,以女儿平素的表现,她无论分高分低,考题会不会,她都不会晕在考场,刘云有这个数儿。那天坐在床沿,刘云觉得特别的热,她就起身去洗澡。当热水开着了,刘云又突然觉得冷,冷得她上下牙打颤,她不知怎么会这样的冷,这种冷似乎是从没体验过的。她披上浴巾,关掉水阀向外走,这时她又感到了腿部的疼痛,那么一小点的伤疤,竟钻心地痛。刘云是在浑身发冷又汗流浃背的状态下撑到床边的,她本来想倒在床上歇息一会,可是她的力气只够倚着床边坐到了地上。这时,有电话进来,她盼望着是吕良,费了很大劲,拿起来,真是吕良。可是刘云连一句“喂”都没说清,电话的听筒就掉到地上了。
各项化验结果出来,刘云有败血症的前兆。考试的三天,女儿只能自己买着吃。考试结束,女儿来医院陪护刘云。她们的话都很少,刘云没有问女儿考得怎么样,女儿也没有提这个话茬儿。她们好像都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
而成绩还是很快就出来了。那天,刘云正坐在户外的阳光下,让阳光帮助杀灭病菌,女儿从学校回来,她两手插着兜,并没有把通知书献上,她说妈妈,我扶着您走走?
刘云站起来,说好。
从背影看,她们像一对女友,只是刘云比女儿要羸弱、孤单。走了一条小径,她们谁都没有开口,虽然刘云感觉得到女儿的迟疑,她并不催促她。
又过了一会儿,女儿低声说,妈妈,我没过重点线。
刘云点点头,说嗯。
我不想上学了。女儿说。
要回你父亲那里?刘云的眼睛是两湖水。
不,妈妈,我哪儿也不去,我想找一份工作,养家。养你。
刘云慢慢地仰起头来,看着刺目的太阳,久久不肯放下。
——她怕落泪。
责任编辑舟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