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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落在半空里

2005-04-29余同友

清明 2005年4期
关键词:恒山黑皮

余同友

巧雨从李姨手里接过这个月的工钱时,嘴唇抖了抖,还是说出了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她说,李姨,我想这个月做完了,我就回去了,不来了。

巧雨说着,就低下头去,好像有些对不起李姨似的。

巧雨到上海来做保姆,准确地说是到李姨家做保姆已经4年了,到李姨家之前,她在常熟苏州等几个江南城市打了4年的工,但做的事都只一样,都是在人家当保姆。其实和她一道出来的小姑娘,很少有长期做保姆的,她们都觉得,做保姆没意思,天天不是照顾老人小孩就是洗衣做饭,天天对着的就那么几个人,那出来做工还有什么意思呀,只有那些三十多岁的大嫂子才做保姆。可巧雨就喜欢做保姆,从初中毕业出来打工起就做保姆,已经做了8年了。巧雨喜欢扎个围裙,在干净的灶台边,跑来跑去,把一把把红红绿绿的菜,洗得干干净净的,菜叶上的水珠要滴不滴的样子,真是好看,更不要说,一样样的菜配好了,打起燃气灶头;挥舞着锅铲,麻利地炒菜,颠锅,盛到雪白的瓷盘里。除了烧饭,巧雨还喜欢洗衣,只要有太阳,她就把东家的床单被套枕巾等等,一统拿出来,洗洗刷刷,一边洗一边唱着歌,洗好了,甩干,啪地迎风一抖,平展展地晾晒起来。

因此巧雨做保姆是个好保姆,而在李姨家做保姆又是巧雨的黄金时期,有了前面的经验,她做起来更得心应手,她会用上海话去菜市场买菜,和小菜贩子讨价还价,会用熨衣板熨衣服,将那些毛料西服熨得笔挺的,会按照李姨的要求,为一家人准备好早餐,早餐要有五个一:一碗稀饭,一根香蕉,一个面包,一杯牛奶,一碟小菜,李姨说这就是营养的早餐,李姨只说了一次巧雨就记住了,不仅记住了,她还能变通,比如,有次李叔说天天吃白稀饭没味道,她第二天就熬了小米稀饭,黄灿灿的端上来,李叔和李姨都睁大了眼睛,夸张地说,哎哟,哎哟,小雨你要把我们吃撑死啊!

其实巧雨在李姨家做保姆还是很轻松的,李姨自己在郊区办了一个皮具厂,平时很少回家,李叔在单位上班,也整天看不见人影,顶多是晚上回来吃顿饭,他们的儿子在上大学,住在学校,一家人只有到周末才可能聚在一起,一到周末,巧雨很早就到菜市场上买菜,去得早才能买到最新鲜的菜,然后,一个人在厨房里,煎炸蒸炒,看着李姨一家人屹得香,巧雨立在一边并不上桌,她心满意足地盛了一碗饭在一边吃去。过了周末,一幢别墅里又空荡荡的,该洗的都洗好了,该扫的都扫好了,巧雨就去照顾李姨院子里的一棵紫藤花,连每一片叶子都摸过了,还是没有发现一个小虫子,巧雨心想,城里连花都不长虫。只有在这个时候,巧雨心里才有一点点空空的感觉。但也就一点点而已。

巧雨在城里生活了8年,恍恍惚惚地,8年就过去了,她已经习惯了城里的日子,就是春节,巧雨也有2年没有回家过了,对家里说的一个理由是,春节可以挣小千块钱的红包。而内心里,巧雨不太想离开城里,她想不出,在老家李坑她能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巧雨太喜欢城里人家的热水器了。巧雨认为城里最让人羡慕的还是每家的卫生间,卫生间里的热水器。巧雨不管多累,每天都要在卫生间拧开热水器,用花洒冲洗着自己,不冷不热的水温,冲在皮肤上,像一场雨只为一个人所下,特别是冬天,浴霸开了,水汽在蒸腾,浴室里像一个仙境,巧雨轻轻巧巧地入水,每一个毛孔都微微地张开着,这是巧雨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巧雨将自己的钱存起来,她想,将来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卫生间,一个温暖的热水器。

有一天,巧雨在紫藤花边坐着的时候,木珍忽然来了,木珍和她是一个乡里的,在一个服装厂做电机工。木珍看着巧雨说,啊呀,巧雨,你好享福哟。说着拉着巧雨的手说,乖乖,你这双手就跟水豆腐样的,哪个小伙子要看到了,魂都掉了。

木珍说,巧雨,我上个星期到江苏去了一趟。

到江苏做什么?

木珍低下头,两眼放着光,又有几分害羞似的,她说,去玩。

看着木珍的神情,巧雨一下子明白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巧雨突然心里有点难受,对木珍的那副样子也有些看不舒服,但她还是咬了咬嘴唇,故意装着关心地问,到底什么事嘛?

木珍掩藏不住兴奋,立即说,去他家了。木珍说着,从贴身的挎包里拿出小钱包来,她打开钱包,从夹层的透明封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巧雨。

巧雨拿过来一看,男的脸大大的,不过有点歪嘴,皮肤也黑,巧雨不想再看了,但还是把目光认真地在照片上停留了两分钟,巧雨说,是个美男子,怕是你看到他魂都没了吧。

巧雨话里那多多少少的一点淡薄薄的味儿让木珍沉默了一会,她收起照片说,巧雨,我们算谈的迟的了,前村的王春芳你晓得不,孩子都会走路了。

木珍走了后,巧雨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当保姆不如工厂做工的就这一点,工厂里有好多的男男女女,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着见着就见到一块去了,当保姆呢,一年到头就是几个人,李姨也曾说过要为她介绍过对象的,开始,巧雨还当个真的,后来见李姨又说过几次,但始终也没有介绍过,就知道李姨不过是说个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的,也是,像李姨接触的人,有哪个会看上个普普通通的保姆呢。巧雨拿出自己的小钱包来,里面有一张自己刚来上海,在动物园玩时拍的一张照片,那时还是扎着个马尾巴。巧雨看着照片,心里一惊,一算,自己都已26岁了。26岁在哪里都算老姑娘了,巧雨妈妈还偷偷地托人,给她留心附近的村庄有没有小伙子,但巧雨一直没回来,人家也不好介绍。巧雨这天晚上,少有的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早上,巧雨揉着有点肿的眼睛,去小区外的早点店打豆浆,临出门的时候,巧雨特意照了照镜子,想了想,还是把披着的头发挽成了马尾巴,她觉得这样看起来要年轻些,巧雨走到早点店时,并没有见到店里的小伙计王宏伟,只有他姐夫在,他姐夫用鸟语一样的话说,打豆浆啵,正好热的。巧雨递过保温瓶,眼光掠过面前的油条、大饼、春卷,往里面的案板上看去,平常,王宏伟总是两手团着面粉,在案板上啪啪地揉粉、切菜,看到巧雨来了,就对她轻轻地点点头,笑一笑,要是不忙的话,他就走过来,接过巧雨的保温瓶,往保温瓶打豆浆,一块钱两下子的,王宏伟却像不识数一样,一打就打了满满一瓶子。巧雨本来对这些都习以为常,也没有多想什么,可是昨天晚上,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还做了个梦,梦见木珍白天给她看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的变成了王宏伟。巧雨拿好了保温瓶后,用脚在店前的地上踩了一会儿,好像脚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她说,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呀?王宏伟的姐夫说,我那小舅子回家相亲去了,家里给他找了个女朋友。

巧雨抱着保温瓶慢慢往回走,她好像听见保温瓶在怀里嘣嘣直跳,快到门口的时候,巧雨觉得脸上有点凉,看天,也没有下雨,再摸摸脸,脸上湿了。巧雨怔了一会子,就做出了那个决定,回家。

巧雨回到李坑的时候,正是李坑一年中最忙的双抢时节。

走在村口的路上,头顶上的日头像刀刮着巧雨

的皮肤,巧雨打开行李箱,拿出遮阳的小花伞,往家里走,路两边的稻田里,村里人有的在收割,有的在打稻谷,有的在弯腰插秧,看见巧雨了,都直起腰说,巧雨回来了,巧雨回来了?一边问着,一边在巧雨的背后说,啧啧,巧雨的脸在城里蹲白了。那还能不白,一天到晚,风不吹雨不淋,是个黑炭都蹲白了。你看你看,连走路还撑着大花伞。

巧雨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不由走得快些,巴不得一脚到家。远远看见自己家那个晾衣的竹竿了,她才在心里歇了一口气。从上海回来的时候,她把能带回来的东西都带回来了,把大号的行李箱都塞满了,巧雨在心里计划着,那两件崭新的毛线衣,送给大嫂和小嫂一人一件,那个大头保暖皮鞋呢,是给爸爸的,四本厚厚的笔记本,送给侄子侄女们,刚好一人一本。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听到村里人说,都回家来了,巧雨当着他们的面,把箱子打开,把带给他们的礼物一一分发了。因为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大雨,家里急着要把田里的稻子给抢收回来,他们回来看看巧雨后,就又带着茶碗茶壶到田里去了,妈妈对她说,你刚回来,就歇歇吧。

他们踢踢踏踏地拖着双脚的泥巴,又走了。家里一下子寂静起来。巧雨坐在堂前的凉凳上,看着高高的木头屋梁,看看日头从屋顶的亮瓦上照下来,照得屋子里的灰尘成了一个光柱,巧雨的心里陡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了,空得有些摸不到边,空得有些心慌,在上海李姨家的时候,几乎天天都是一个人呆在更大的屋子里,可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巧雨在家里呆坐了一会子,心里还是没来由地空落落地,她想,还是动手做做事吧。巧雨来到灶下准备烧饭,去掀锅盖时,一群苍蝇嗡地炸起来,一摸锅盖,油厚的刮到好几两,巧雨皱着眉头往锅里一看,米饭是早上烧好的,饭头上蹲着一只大碗,里头蒸着水煮茄子,巧雨想起来,双抢的时候,家家都是煮一餐饭带中晚饭的,菜不是水煮茄子就是炒辣椒,外加一碗豆腐乳。巧雨伸手打开碗橱,果然就有一碗豆腐乳,只是靠碗边的一圈都长了细细的绿毛。巧雨看了一下灶下,地上有一堆野麻菜,她知道这是给猪吃的,既然给人做不成饭就给猪做一顿吧。巧雨找了个小马扎,坐在野麻菜边,拿起切菜刀,剁起猪菜来,剁的声音渐渐有了节奏,猪菜也渐渐变细了。巧雨找来猪食桶,将猪菜捧进去,用水泡了,又找到了(其实也不用找,这些东西好像从来就没有在她家挪过位置,它们一直在那里)装糠的木桶,挖出一瓢糠拌到菜里面去。大概是听到了灶下的响声;与灶下只隔了一道墙的猪吼叫起来,两只前爪搭在猪栏圈的门板上,用嘴拱着门角,巧雨慌忙拎着猪食桶,将猪食倒进猪食槽里,可那猪等得不耐烦,也可能是觉得双抢期间,人们对它太不重视了,饱一餐饿一顿的,它长嘴筒一抵,哗地一下,一桶猪食都泼了,菜叶糠渣湿了巧雨一鞋,这还不算,它又纵身一跃,把猪栏门撞开了,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里,转了两个圈后,哼着小曲,径直往菜园方向跑去。巧雨顾不得擦她的鞋了,紧跟着猪跑去,忙乱之中,她手里还拿着拌猪食的锅铲子,一边跟着跑一边在嘴里喊着,哩拉哩拉哩,她记得以前妈妈也是这样喊着猪的,可是猪不听她的,眼看进了菜园了,巧雨一急,扔了锅铲,顺手从路边抽出一根竹梢,啪地一下,打在猪的后腿上,这头一百多斤的猪劲可不小,这一抽,它慌不择路,索性闭着眼睛就往前冲,哗啦一下,竹篱笆被它冲出了一个洞,它的身子在洞里扭了两扭就进去了,嘴边就是新鲜的苦马叶,它一嘴一棵,嚼得嘴里冒绿浆,巧雨气得骂起来,你这个千刀剐的,万刀砍的,巧雨骂归骂,还是要想办法哄它进猪圈,她摔掉手上的竹梢,轻轻地走到猪身边,轻轻地叫着哩啦哩啦哩,一手轻轻地抚摸着猪背,上下挠着痒,猪果然中计,停止了吃菜,头昂着,享受起来,巧雨慢慢哄着猪,扯了一把苦马叶,放在猪的嘴前,一步一步地走向猪栏圈,走到猪栏门口了,她猛一脚跺在猪屁股上,把猪赶进了猪圈。关好了猪,巧雨才发现自己早已一头一脸的汗,被猪食浸着的皮凉鞋发出难闻的味道,新丝袜也被竹篱笆刮破了,不能穿了。

晚饭的时候,家里变得热闹了一点,巧雨的两个姐姐来看她,她们都嫁在附近的村子里,只几里路的工夫。坐在晒稻场上,大姐问她,这回回来就不去了吧?巧雨说,不晓得。小姐说,还不晓得,你都26了,就在这附近找个人家,你看汪坑的李翠红也是在外面打工,打得不晓得回家,今年都28了,她妈急得哭。巧雨说,嫁不掉就嫁不掉,不嫁就是了。大姐说,看你,又瞎说了,一个女人,还是要成个家的。

小姐的小儿子文文跑过来了,哭着说,小东子不跟我玩了,我也要跟他一样的皮弹弓。他边哭边在地上打滚,小姐拉他起来,撩起衣服露出了一只奶,往小文文的嘴里送,文文嘴里裹着奶头还在哼哼唧唧的。巧雨说,文文这么大了还吃奶啊;人家上海女的,孩子生下来后,有的一天奶都不喂。小姐说,一天奶都不喂,好狠心哟。巧雨说,人家那样子是保持体形嘛,哪像我们农村人呢?巧雨接下去不好意思说了,她看见小姐的奶子才三十岁的人早瘪得成了空葫芦,还当着许多男的面,拉出来就喂。小姐说,我们哪有那福气,农村人么。巧雨忽然大了声说;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哪不是人哪?巧雨突然大了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也觉得自己火发的没道理,就掩饰着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说,哎哟,真要困。

大姐小姐走后,巧雨在床上睡不着,本来她想着回家后的第一天晚上,好好地睡一觉的,可是窗外的月亮太亮,木窗子没有安玻璃,几个莹火虫游了进来,一闪一闪地。巧雨想起来,在上海,她有几次晚上喝了茶,睡不着,就到卫生间去,开了热水器,将花洒上上下下冲洗着,再上床,不一会子就睡得死水一样。巧雨越想越睡不着,满脑子的热水器的花洒的水声。后半夜,爸爸的呼噜响起来了,妈妈翻身时叫着哎哟哎哟,梁上的老鼠叫着吱吱,田畈上的凳鸡叫着凳凳凳,灶下的鸡叫着咕咕咕,巧雨越听越烦,干脆坐起来,打开自己的皮箱子,摸着自己的家当,衣服,皮包,口红,眉笔,围巾,蕾丝花边的三角短裤,精巧的棉皮鞋。

一连许多天,巧雨都睡不好,她想也出去搞双抢,可一看那毒太阳,她就有些怕,巧雨包下了家里的烧饭、洗衣的杂事。在家里蹲了几天,巧雨就愁了几天,不做事吧,总是欠了家里人什么样的,做事吧,实在是做不下手了,好在巧雨还有些底气,她在外这些年,存了一万多块钱,至少家里不需要给她添嫁妆钱了,巧雨后悔回来得仓促了,回来找对象也要等到春节前后,那时候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家了,现在各个村子里都是老人小孩,一个小伙子都见不到了。

双抢结束了,巧雨跟妈妈扯了个谎,说是上海的李姨要她寄两斤本地茶叶去,必须要到县城的邮局去寄。妈妈说,那你顺便给你表姐带一篮子红辣椒去,你姐夫最喜欢吃乡下的红辣椒了。到了县城,看着街上的人流、穿着短裙的女人,皮鞋擦的锃亮的男人,街口一闪一闪的红绿灯,商店里传来的刀郎的歌声,2002年的第一场雪呀,品牌服装店里摆着各种各

样姿势的塑料模特,这城市的气息,让巧雨觉得特别亲切,好像摔在岸上的鱼又回到了水里。

巧雨在街上转了一圈,看看快到中午了,就往表姐家走去。表姐夫在水利局上班,表姐没事做,就在家里做做家务,打打小麻将。巧雨去的时候,她正手忙脚乱地烧中饭,她说,昨晚打麻将打到两点钟,哎哟,背运,输掉五十多,早上起来迟了。巧雨看她那样子,忙丢下茶杯说,你歇歇吧,我来给你烧。她说着,撸起袖子,套起表姐的围裙,打开抽油烟机,乒乒乓乓地煎炒起来,厨房里响起了滋滋的炒菜声。巧雨发现自己做起这些是那样娴熟,那样轻松,不像在家里总是别手别脚地。等姐夫回到家的时候,巧雨已经把家里整得干干净净的,几个小菜红是红来绿是绿,清丝丝地摆上了桌面,姐夫说,巧雨的水平抵得上大饭店里的厨师了。吃饭的时候,表姐问她,可还准备回上海去做事?巧雨说,我也不晓得怎么搞,我妈他们都不要我走,可我在家里还真有点不习惯了。表姐夫津津有味地嚼着巧雨炒的油爆花生米,咯吱咯吱地,听她这样说了,就叫道,哎,巧雨呀,你给人烧了那么些年锅,不如到街上来开个小饭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表姐也说,是呀,巧雨,你到街上来找个事做做,在街边上找个人家,比李坑不好多了?巧雨嘴上说着,不晓得我妈同意不?其实心里已拿好了主意,对呀,在街边上谈一个对象,不就成了街边上的人了?

过了中秋,巧雨就拖了她从上海带回来的拉杆箱子,到县城里来了。巧雨没有开自己的小饭店,她在街上看了好几回,没选中好的门面,自己又没有做过生意,将一万多块钱搭进去,收不回来怎么办?巧雨思考了好几天,在车站拐角的一个早点店里找到了事做,学做早点。看到了那些油条、大饼、春卷,巧雨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叫王宏伟的小伙计,在蒙蒙的热气中,躬着头一挣一挣地揉粉、切菜。

早点店的老板娘也是街边上人,在县城西边的蔬菜队里,来吃早点的大多是队里早上卖菜的人,卖完了露水菜,一个个挑着空担子,哐地一下担子摔在店门口,叫着,老板娘,下碗大水饺,不要皮厚得像野猪皮。老板娘张嫂说,放你娘的屁,你的皮才厚得像野猪,巧雨,锅里水开了。巧雨在各个桌子中间穿梭,鱼摆尾一样扭着腰身。

过了一个多月,巧雨和店里的常客基本也都认识了,不忙的时候就跟她开些小玩笑,他们指着一个小伙子说,黑皮,黑皮,你不是吹牛说,巧雨每次给你的饺子都要多两个嘛,数数看。

黑皮尖着嘴吹吹热汤说,这还要数吗?吃在心里有数,巧雨你说可是呀。

巧雨只是笑,这个黑皮天天早上来,只是人长得难看了点,皮肤黑炭头样,个子又矮,左手腕上不知从哪里纹来的,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纹得又不全,尾巴像断了半截子。

看着巧雨笑,周围的人又起哄说,怪不得黑皮现在天天起早卖菜了,原来有了情况。

巧雨知道他们说的情况就是对象的意思,她心里想,就凭黑皮?心里这样想却依然不作声,借着收拾碗筷她走开到一边去。到半上午的时候,店里基本安静下来,吃客少了,该打扫的也都打扫了,巧雨才和老板娘坐下来吃早饭,把一碗稀饭喝得滋滋响,老板娘张嫂边吃边算着账,忽然问巧雨,你都26了吧?巧雨一听到人家问她的年龄就有些不自然,她轻声地应了一声,嗯。张嫂说,到了讲婆家的年龄了,可有了嘛?巧雨说,那几年在外打工,哪有啊。张嫂说,在街边上找个婆家算了,进了门,就有菜地,一年到头只要种种菜,不愁吃不愁穿的,要上街骑个车子几分钟就到了,也算大半个城里人了。巧雨听张嫂话的意思好像是要给她介绍对象,就笑笑说,好是好,那就请张嫂给我介绍一个城边上的嘛。张嫂说,不用介绍,你身边就有一个。巧雨看了看四周,店里除了小琴,还有哪一个?张嫂一拍大腿说,你看你,黑皮怎么样?

听张嫂这样一说,巧雨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黑皮的形像离她想像的未来的丈夫好像根本就对不上号。看她愣了,张嫂对她说,女人做姑娘的时候总注意男人的长相,其实,男人的长相真不重要,你看黑皮,我们一个蔬菜队里的,他个子不高,可赚起钱来村子里没几个能比得上他,茶季来了贩茶叶,冬天来了贩鱼卖,手上小用钱不缺哩。张嫂看巧雨还不说话,就说,黑皮想跟你处朋友呢,专门托我问问你。巧雨说,不,不,我没想好。张嫂说,哎哟,又不是要你今天就跟他人洞房,你俩先处处么,划得来就谈,划不来就当一般朋友么。

巧雨觉得眼前的稀饭就像一场大雾,迅速升腾起来,蒙住了她整个身子,她像飘在了雾中,尽管黑皮那样子有点让人讨厌,可张嫂的话又让她有一点动心,自己不就是想嫁个街边上人么,做不成城里人,做半个城里人还不成?

这天傍晚,店里来了一个找巧雨的电话,黑皮在电话那头痞痞地笑,说我请你吃饭。

巧雨本来是不想去的,但说出来的却是,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黑皮说,还要理由啊,非要理由就算谢谢你在我碗里多放了两个大饺子。

巧雨格格地笑了说,胡扯,你要请就请吧。

巧雨走到县城东边的“一家人”饭店时,看到老远的,黑皮鹅一样伸长着脖子,朝她来的方向望去。

黑皮早点好了一个兔肉火锅,再加上几个小炒,把小桌子堆得满满的,黑皮又问她,喝什么酒不?巧雨说,不喝酒,就吃饭。黑皮说,那怎么行,不喝饮料就喝黄酒。最后,还是烧了一壶黄酒。

黄酒里加了生姜和话梅,喝起来甜甜的,热热的,黑皮一喝一大杯,边喝边说着话,他说,巧雨,我俩同年的,我那几年都玩去了,耽误了讨老婆了,你做么事耽误了?

巧雨说,我不想嫁人。

黑皮夸张地把脸一拉说,你别吓我,你不嫁人,我怎么办?

巧雨说,那我可不管,街上女人那么多啊。巧雨心想,不要请我吃了一餐饭,就要我给你做老婆吧。

吃完饭,黑皮对巧雨说,天还早,我陪你去河边走走。巧雨想起张嫂说的处处朋友的话,心想,走走就走走吧。

河流绕着县城而过,沿河砌起了防洪墙,墙下有露天跳健身舞的,有卖油炸臭豆腐的,许多人在河边散步,这情形有点像城市的风情了,巧雨看着岸边的点点星火映在水面上,巧雨的心情好了起来,她看看身旁的黑皮,黑皮正歪着头东张西望地,手里搬弄着一个手机,忽然手机响了起来,黑皮连忙打开手机,大声地喂喂着,他对着手机说,晚上不来了,你们玩,我晚上有事呢。巧雨说,你有事,我们就回去吧。黑皮说,哪有事,是他们喊我打牌。巧雨说,你们天天都打牌啊。黑皮说,没事么,就打。

走到河沿尽头,是一个小亭子,黑皮说,到上面坐坐?巧雨看到亭子上,隐约有一对谈恋爱的人在那里唧唧私语,她刚一迟疑就被黑皮搡了一把往台阶上走去,黑皮的手就粘在了她的背后,巧雨想摔掉他的手,黑皮嬉皮笑脸地说,我怕你跌倒了。一边说一边却用了劲,一个手指扣住了巧雨背后的胸罩的带子,走一步就将带子拉了一下,巧雨身子忽然一下子软了起来,和黑皮一起坐在了亭子上的靠背

椅上,黑皮不再说话,把身子侧过来,一把揽过巧雨的背,嘴凑了上来,巧雨想推他,却推不动,一丝力气也没有,脑子不停地对自己说,是不是他,是他,他是街边上人呢,不,不,不是他;就他那样子?慌里慌张中,黑皮竟熟练地将手摸到了她的衣服里面,啪地解开了她的胸罩扣子,一双手在她胸前抚摸着,巧雨的脸发烧,有点害怕有点兴奋,黑皮在她胸前摸索了一会儿,又将手往下游走,直插进巧雨的两腿之间,黑皮手的冰凉让巧雨惊了一惊,她猛一挣,全身的力气又回到了身上,将黑皮的手拔了出来,黑皮还要试探,巧雨说,你,欺侮人。黑皮缩着手说,玩玩嘛。巧雨说,我不跟你玩。说着就起身一个人往回走,黑皮只好跟在后面说,我送你回去,你不要甩了我呀。回去的路上,黑皮的手又粘网一样粘在了巧雨的背上,巧雨也不动,尽他用手贴着。

回到店里,睡在床上,巧雨回想着晚上的一幕,心里左思右想,一下子想,黑皮毕竟是街边上人,恋爱就是大胆,第一次约会就敢亲人家摸人家,一下子又想,看黑皮那老练的样子,恐怕是谈了不止一个两个了,为什么都没成?就单单看上了我,他不是耍我吧?巧雨一晚上没有睡着。

此后的几天里,黑皮早早就来到了店里,帮着巧雨做这做那的,俨然以巧雨的对象自居,巧雨还是烦一下喜一下,她想起初中语文书上说的一个故事,故事记不清了,只记得曹操说什么是什么鸡肋鸡肋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黑皮对她来说,正是这么一块鸡肋吧。

过了几天,一个晴天,等黑皮回去了,巧雨向老板娘张嫂借了辆自行车,出了城,往城南蔬菜队方向骑去,她想去看看黑皮的家到底是什么样。骑了十来分钟,路两边开阔起来,一畦畦塑料大棚整齐地卧在路边,菜地过去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房子。巧雨打量了一番,她听黑皮说过,他家在村子的最后一排,门口还有棵老柳树。巧雨从机耕路中间穿过去,到了一棵老柳树前,再往前一看,巧雨的心陡然往下一沉,房子还是七十年代的那种平房,小小的木窗,连块玻璃都没安,用半灰的塑料布蒙着,风一吹,啪啪地响,这不会是黑皮的家吧,巧雨再细一看,门前的竹竿上,晾着一溜衣服,有一件衣服正是黑皮常穿的那件。

巧雨跌跌撞撞地走了回来,怪不得黑皮那么大了,连个朋友都没谈上呢,巧雨想,这样的街上人有什么用,连安个热水器都没指望,可恨那个黑皮还天天拿个手机,在手上玩来玩去的。巧雨越想越觉得黑皮可恨了,还有那个张嫂,两个人是耍她呢。

偷偷地看过了黑皮的家后,巧雨再看见黑皮,就冷淡了好多,黑皮约她出去她也不出去,她说,我晚上要帮我表姐做事,她家在装修房子,窗子全换了,老早的铝合金不要了,改成了塑钢的。

巧雨故意这样说,看黑皮的反应,黑皮也不说房子的事,只是说,那我去接你。巧雨说,我晚上在表姐家睡的。

不过,巧雨也确实在表姐家帮忙。每天上午在早点店里做完后,巧雨就来到表姐家,反正她也不想在张嫂这个坏女人的店里再干多长时间了。表姐家的房子重新装修,巧雨帮着打扫,买东西,看着表姐家的装修好的漂亮的卫生间,和那光亮的浴缸,巧雨的心中就一阵酸楚。

这天,表姐家的主卧室刷乳胶漆,刷漆的师傅是一个小伙子,因为刷漆,他把头脸蒙得紧紧的,像一个阿拉伯人,等他休息时,取下蒙头脸的口罩和帽子,巧雨发现他的脸白净净的,一头黑发卷曲着,巧雨不由笑了,问他,你真像个外国人,师傅,你的头发在哪里烫的啊?

小伙子笑着说,哪是烫的,天生就是这样子的。

巧雨说,天生的,怪不得呢,烫是烫不到那么好的。

小伙子说,我不喜欢卷头发,去年我在上海做装潢,专门找了一个美发店,要他给我拉直,可那个老板说什么也不给我拉,他也说我这头发卷得好,我也不知道卷毛有什么好。小伙子说着用手拉拉自己的头发。

巧雨听他这么一说,睁大了眼睛说,你去年也在上海做事,我也在上海哩,你在哪个区嘛。

巧雨和小伙子说起了上海,一度疏远了的上海生活景象,又在他们的眼前一一浮现,小伙子说他在长春南京郑州上海都做过事,去年底才回到县城来做,刚回来,真不习惯,小伙子说,村子年轻一点都出去了,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小伙子说,城市里人,做事也吃得下苦,花钱也花得潇洒,不像我们这里人,也不想着挣钱,也没有钱花。巧雨觉得小伙子的话都说到她的心坎上去了。

巧雨于是把她回来的那天,怎么喂猪的,猪是怎么跑出来的,一一说给小伙子听,两个人说着,哈哈大笑,巧雨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这是巧雨从上海回来后,笑的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开心的一个下午。交谈中,巧雨知道了小伙子的名字叫郭恒山。

第二天早上在早点店,黑皮又来了,巧雨一看到他,脸一下子就乌了下来,她不想再理黑皮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就让这样的人又摸又亲的?可是黑皮不管,他照样嬉皮笑脸地,伙在一伙吃客中间,忙前忙后地端菜拿碗洗碟子。

店里一忙好,巧雨就急匆匆地往表姐家赶去,其实赶早了也没什么事的,她去了那里,郭恒山正蒙了头脸,在卧室里的墙壁上刮灰。见她来了,一双眼睛黑溜溜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巧雨就找了个扫把,在地板上扫着浮灰。

郭恒山忽然嘴里唔唔着,低下头,眨巴着跟睛,巧雨问他怎么了,郭恒山拉下口罩说,一粒灰掉在眼睛里了。郭恒山说着,眼睛里有泪水往下淌,巧雨连忙丢下扫把,她扒开郭恒山的眼睛说,你不要动,我给你吹吹,一吹,就好了,我小时候我妈经常给我吹的。巧雨细心地扶着郭恒山的额头,轻轻地朝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又拿了一张面巾纸帮他擦着,郭恒山眨了几下眼睛,说咦,真的好了。

郭恒山向巧雨望着,巧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搭在了郭恒山的肩膀上,她缩回了手,脸一下子红了。没想到,郭恒山拉过她的手说,你,有朋友了不?巧雨摇了摇头。郭恒山说,我老娘也是叫我回家找个朋友,可村子里的女人根本不懂得生活;跟她讲什么都不懂,你跟我想的一样,等我挣了钱,我们一定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卫生间,有大大的花洒,大大的浴缸,暖和和的热水器。巧雨的眼睛一下子迷离了,她不禁低声哭泣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郭恒山搓着手说,你怎么了,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说的是老实话。巧雨什么话也不出来,她把手狠狠地捏了捏郭恒山的手,转身跑开了。

巧雨回到了表姐家,她不想再面对着黑皮了,老板娘张嫂扣了半个月的工资,说她一个月还差了五天,不能拿满工资,巧雨也没计较了,她心想,你扣吧,扣吧,你就是再高的工资我也不干了。巧雨整天帮着郭恒山调漆,拎水,磨砂,虽然有时候他们都要蒙了头脸,不能说话,但眼神是蒙不住的,眼神把他们心底的笑容亮了出来,巧雨在口罩里也哼着歌子,2002年的第一场雪呀,沙里翁巴蕊,为什么天上还没有云影哟,她哼着歌子,动作特别轻快。

可就过了几天,黑皮却闯了过来,他大概喝了

酒,脸色一片紫红,眼神痴呆呆的,卷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那条不完整的青龙,他对巧雨说,你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巧雨扭了头说,关你屁事,为什么要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黑皮咆哮着说,关我屁事?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杀了你。

郭恒山上来说,兄弟,你喝多了吧。

黑皮一摔手,梗着粗脖子叫道,你他妈的才喝多了呢,我喝多了我高兴,我跟你说清楚,巧雨是我老婆。

巧雨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她指着黑皮说,你滚,你滚,我喊警察了,我打110了。

黑皮哈哈哈大笑,你打110,你打呀,你不就是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这是上海呀。

巧雨又气又急,她跺着脚说,猪,你是猪。

黑皮说,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想甩掉我,除非我死了穴。

黑皮大吵大闹的,直到表姐夫闻讯赶到了,才将他请了出去,巧雨回头一看,郭恒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郭恒山第二天早上赶去上工时,在路上一个胖胖的女人拦住了他,神秘地招着手对他说,你就是和巧雨正在谈的那个小伙子吧,我跟你讲,巧雨都跟我们队里的黑皮上过床了,黑皮连她肚皮上有一颗黑痣都摸清楚了。

郭恒山到了巧雨表姐家,巧雨慌忙地站起来,她拿起桌上的一个碗说,我给你买了馄饨了,还是热的呢。

郭恒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哦,我吃过于,你自己吃吧。说着就径直去换工作服,戴口罩,刷刷地刮着墙面。

巧雨看着面前的馄饨,一缕缕热气轻烟一样升腾,她呼出一口气,它们就被冲散了。等郭恒山从木梯上下来时,巧雨拉着他,一把扯下了他的口罩,她说,郭恒山,你不相信我?我和那个黑皮真的没什么,他是硬缠着我的,我没有答应他,他就来报复我,你不相信我?

郭恒山把头扭向了一边,因为他看见了巧雨的眼睛里潮潮的,嗓音也哽了。

巧雨猛地跟到门厅里,关上了门,拉上丁窗帘,她一下子扑在郭恒山怀里;她说,你不信,我就给你。巧雨说着,脱下了身上的衣服,郭恒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也笨拙地帮她脱着,巧雨的身子滚烫的,外套脱了,线衣脱了,一对鼓鼓的奶子包裹在蕾丝花边的乳罩下,郭恒山向下摸去,他的手猛地停了下来,他看见了那里有一颗痣,像一只黑蜘蛛,一下子咬了他,郭恒山愤怒地推开了巧雨,他蹲了下去,嘴里不停地说,你做什么要骗我嘛,你做什么要骗我嘛。

郭恒山说着,低下头,拉开门离开了巧雨。

这个年巧雨在家里过得寡淡没味的,从县城表姐家回到李坑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每天缩在家里的大火桶里,看着家里的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屏幕上播的什么她却一点也没看进去,有时早上起床,连头发也懒得梳一梳。

正月初二,下起了雪,雪花把门前的山岭都落白了,巧雨想起去年初二,李姨一家人带她到人工雪场去滑雪,还在大世界吃了印度飞饼。巧雨踩着雪,一步一滑地到大嫂子家去,大嫂子约了她今天帮她烧锅。

巧雨正走着,眼前来了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扬着一路雪泥,却在她身边停下了,巧雨抬头一看,竟是黑皮。黑皮撑起车子,对着巧雨说,总算问到你家了。

巧雨不理黑皮,扭头往家里走。黑皮丢了车,拎了车后座上的一袋礼品,追了上来。在一个竹林边,巧雨不想让黑皮到她家里去,就停了下来,她对黑皮说,你不是要杀了我么,这个地方怎么样?

黑皮用手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说,你看我这张嘴,那天我喝多了,巧雨,你就原谅我一回嘛,我是真的爱你的。

巧雨看着黑皮的样子,心中的怒火小了一些,她说,你不杀我,那我就走了,你也不要跟着我了,我再也不认得你了。

看着巧雨转身要走,黑皮竟一下子跑上前去,跪倒在巧雨的面前,他抱着巧雨的脚说,巧雨,算我求求你,你嫁给我,我马上回家盖新房,盖你跟我说的城里人都有的卫生间,我给你买热水器,我什么都听你的。

巧雨愣了半天没有做声,她的心里原本是恨着黑皮的,可是想着那天郭恒山离她而去的眼神,她又觉得郭恒山比黑皮更可恨了,虽然她不喜欢黑皮,可是黑皮对她这种温柔和深情的样子,让她一下子又有了丝安慰。巧雨没有再说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说,哎,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口气俨然是松了许多,黑皮听出来了,立即爬起来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到了你家门口了,大过年的,你就不请我回家去坐坐?巧雨转过身说,脚长在你身上,还要我八抬大轿抬你到我家呀?

黑皮的到来,让巧雨一家人十分惊喜,一边怪巧雨早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一边又高兴巧雨终于找到了对象,而且居然是城边上的人。大嫂小嫂都过来帮忙烧锅,还杀了一只老母鸡,按李坑的规矩,新女婿上门,岳母要炖老母鸡的,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堂前的八仙桌上,大哥小哥陪着黑皮说话,黑皮也显得很有礼貌的样子,一圈圈散烟,说着种菜的经验,一会子就搞熟了,打起了麻将。

看着家里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巧雨也无可奈何,只有小姐看出了她的不快活,就抽空偷偷地问她,还说,人是黑瘦了一点,但你翻过年都二十七了,也不要挑了,好歹他也是街边上人吧,日子有的过的,你也不要老想着在城市的日子,毕竟我们是乡下人,还是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听小姐这样说,刹那间,巧雨的眼泪又快要涌了出来,却听见黑皮在堂前麻将桌边大叫,自摸!

整个正月里,黑皮三天两头地就到巧雨家来,巧雨也就随着家里人一道,认可了和黑皮的关系。黑皮也表现的很好,很给巧雨面子,巧雨去小河洗衣,他帮着提竹篮子,巧雨烧饭,他在灶底下塞柴禾,只差没给巧雨倒洗脚水了。

正月里是农村里最闲的时候,这天下午,太阳又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巧雨闲着没事做,就拿了篮子去后山捡蘑菇,黑皮丢下手中的麻将也跟了去了。

正二月里小阳春,巧雨脱了棉袄,穿了件线衣,把身子绷得浑圆的,看着身后没人,黑皮马上拉起了巧雨的手,又搅过她的腰,痞着脸说,我好幸福哟,这么漂亮的老婆。

巧雨任他搂着,走到山坡上,还没捡到几个蘑菇,黑皮就故伎重演,他蹲下身子说,哎哟,不得了,痛死我了。巧雨慌忙扶着他问怎么了。黑皮猛一把抱住了巧雨—,指着自己的下身说,我这里难过死了。巧雨看见他那里突起了老高,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站起来说,你又耍流氓,我不理你了。

黑皮说,我想你嘛。说着,把巧雨整个身子搂在了怀里,巧雨推了两推,就由他去了。终于,黑皮把她放倒在树林下的草地上。

日头这个时候开始往下落了。下山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黑皮和巧雨身上抚过,然后渐次消失在云中。当巧雨和黑皮的身体分开时,天色已有些黑了。巧雨看着身底下的血迹说,黑皮,你把我弄出血了。

黑皮跳起来说,嘿嘿,老婆,我以为你在外面那么多年,哪敢想还是个囫囵的?

巧雨说呸,气冲冲地往回走了,她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这样被黑皮拿去了,黑皮还那样没心没

肝地说她。

婚姻这东西,就像草地里的野兔子,说不动就不动,一动起来就快得很,这是李坑人常说的一句话,巧雨一下子明白了这句话的厉害,她就是这样的婚姻。到了五一节,巧雨就嫁到了黑皮家。

结婚的那天,本来天还是晴朗朗的,到了下午,突然就变了,下起了雨,冷风嗖嗖的,坐在黑皮家请来的农用车上,看着车外的雨,巧雨想,自己硬是运气不好,连结婚也是个落雨天,什么都是个命哪,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

这天夜里,黑皮喝多了,醉醺醺地进入新房,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自然也没跟巧雨亲热。巧雨躺在充满酒气的新床上,想着自己走进这里的过程。泪水湿了枕头。

按黑皮家的境况,他要能娶到媳妇是有些困难的,但巧雨进门后,他的爹妈并没有露出多少笑意。对巧雨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巧雨看得出来,心里便有些不悦,不悦之中更有一些奇怪,她问黑皮,我多少也是初中生吧,嫁给你又没要你家破费多少,你爹妈怎么见着我就像看见了鬼?黑皮不耐烦地说,我妈说你都那么大年龄了,怎么一直没嫁掉,别不是在城里做坏事的吧?我跟他们解释了半天,他们都不信。

巧雨听了这番话,气得一碗热血都喝得下去,她拍着床帮同黑皮吵了起来,她说,我做什么坏事了,怎么做老人的还说这种没皮的话?

黑皮说,吵个什么呢,我不都跟他们说了么,他说了,你听了就是了,又不少块肉。黑皮说着,一甩手又去打牌去了。

巧雨看着黑皮一摇一摇的身影,心肺都要炸了,可是她又没有什么办法,心想,这婚姻真是没意思,黑皮一结婚就原形毕露,除了晚上要她,再也不问她别的什么,在村子里成天打麻将,比一根死木头还没有意思,而公婆转眼间已在心头成了仇人了。既然公婆看她不顺眼,巧雨也不把好眼色给他们看,她只是每天吃饭了就出来,不吃饭就缩在房间里,看电视,没有好节目,她就到街上租CD看,跟公婆见面了,她也不正眼看他们,像眼前没有这个人一样,公婆气得有时候在桌子上指桑骂槐,对闯进屋子里的鸡骂道,吃饭的时候就来了,是饿死鬼投胎的呀,吃得死呀。巧雨虽然心里听得做雷响,但她表面上装着不知道,反正不做声,依旧不动声色地吃着饭,她想,我就这样子,气死你们。

巧雨在正月底就怀孕了,这也是她最后不得不嫁的原因,因此,到了年底,巧雨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哭声嘹亮。公婆添了孙子,高兴得屋里屋外不晓得做什么好。两个把脑袋凑在摇床前,咧着嘴逗着小孙子,你看,小把戏睁开眼睛了,还认得人呢,笑一个,哎,看这边。巧雨躺在床上,看他们的样子,心想,我给你们生了孙子,看你们今后还敢给我脸色看?儿子起个小名叫捡狗,是公公起的。起先巧雨不同意,说要起就起个好听点的,可公公说,老规矩都是这样,起个贱名好养些,名字一金贵;就要伤儿身,你懂不懂?婆婆也在一边帮腔说,我们黑皮不就是小名,你看他长得几多壮?巧雨一百个不愿意,可又担心儿子真的不好养,只好认了,但心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还没满月,巧雨就和公婆大吵了一架。那天,儿子身上起了小红点,巧雨让黑皮去给儿子买一盒痱子粉,黑皮要出门,碰上了村里的几个玩伴,一同喊着去打牌去了,黑皮临走的时候就让他妈给买去。婆婆在店里比较了一下,痱子粉有好几样,有的要三块钱,有的竟要七块钱,婆婆想了想,觉得痱子粉不就是扑的粉么,用不着那么好的,就选了一盒三块钱的,因为铁盒上有了一点锈迹,又减两毛钱,回到家后,巧雨本来就为黑皮出去打牌而生气,再一看婆婆买回来的痱子粉,盒子底锈迹斑斑,一看就晓得是图便宜买的,她更加生气了,但当着婆婆的面,她强捺着火气。等吃中饭时黑皮回来了,巧雨对他说,还不去买痱子粉哪?黑皮说,我妈不是买了么。巧雨把痱子粉打开,连着粉扑子一把摔在地上,说你看这是痱子粉哪,这是石灰粉还差不多。婆婆正在外间扫地,听见了巧雨的话,愣了一下,再一想,这还了得,生了个儿子就像做了公主,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当即跑到巧雨房里,黑了脸骂道,李巧雨,你摔给哪个看!你这个不要脸不要皮的!巧雨冷笑了说,我怎么不要脸了不要皮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婆婆双手叉腰说,不要以为你在城里蹲了几年,就是城里人了,你在城里做什么事,你自清楚。巧雨一听这话,一年来受的气都涌上来,哪有这样做上人血口喷人的!她一把上前揪住婆婆的衣领,婆婆大叫着,就势往地下一滚说,黑皮,黑皮,你这个孬种,你老婆打老娘,你还呆看着,这样的老婆你不打,还留着炖汤喝啊。黑皮本来也有些怪他妈买的痱子粉不好,但看见他妈在地上的样子,忽然心里烦恼起来,他扭头看见捡狗的摇床前有根硬布带,拎起皮带就往巧雨头上抡过去,边抡边说,你还得了,一天到晚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硬布带一下子就把巧雨抡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上,脸腮上火辣辣地痛,巧雨没想到黑皮还真的打她,她想要爬起来跟黑皮论理,刚一抬头,皮带又劈头盖脸地甩下来,巧雨尖叫着,一头转身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黑皮照旧黑着脸猛劲地挥动着手臂。巧雨心里痛的狠,她想,黑皮这个畜牲,结婚前说的话做的事全是假的,自己真是瞎了眼睛,找了这样一个男人。

黑皮似是打不动了,这才将硬布带朝床上一扔,说,我要一直打得你晓得怎么给男人当老婆,给老人当媳妇。

黑皮说完便走了。屋子里只有儿子捡狗在哭叫着。巧雨想爬起来,一直腰,便觉得全身都痛。她也不禁和儿子一起哭起来。她越想越气,为了这事,黑皮竟然对她这样下辣手。她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结婚照,出嫁那天她还安慰自己,总归是嫁到了街边上,比村子里的那些人强多了,没想到这就是她强多了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巧雨问自己。

黑皮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牌,直到下半夜才回来,一回来就往床上一倒。巧雨一晚上没睡,她知道是黑皮回来了,也不做声,只把背对着他,黑皮掰着她的肩膀说,你醒了?巧雨不做声,使劲往一边挣,到底黑皮力气大;掰过她的身子,巧雨早已是满脸泪水,黑皮说,还哭么事呢?我早就跟你讲过了,我性格急,你莫惹我,惹我,我手就难过。

巧雨硬了声说,都是我不好,你再打吧,用棍子打,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

黑皮说,你莫讲气话嘛。黑皮说着去脱巧雨时衣服,巧雨不肯。黑皮要强来。巧雨一把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说,你看看,我这身上还能见人?黑皮一看,惊呆了;巧雨身上一道痕又一道痕,像一头斑斓虎。巧雨又把头朝向墙里,哭了起来。

黑皮抚着巧雨身上的痕子,心里也有些愧疚,他说,巧雨,我不晓得我打得这样狠,我小时吃过朱砂的,朱砂孬打起人来不要命,你打几下好不?

巧雨说,我打你做什么?我打得过你么?

黑皮附下身来,细了声说,巧雨,你以后少跟我妈她斗气不就行了,我其实也舍不得打你的,我其实是蛮喜欢你的。

巧雨想了想说,黑皮,我昨天晚上想了一晚上了,你要真喜欢我,就依我一件事,要不,我真没法子

在你家再过下去了,我俩只有离婚了。

黑皮赶紧痞痞地笑,说你又吓我了,我可不跟你离婚,离婚哪个给我焐脚,哪个给我拾狗当妈?你不要讲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事我也依了你。

巧雨说,真的?那好,你也看出来了,我跟你妈他们实在过不到一块去,你在中间也不好做人是不是,那我们就干脆分家算了,我们单独租一幢房子,搬出去住,这样矛盾也少些你说是不?

黑皮皱着眉头说,好是好,可是哪里来的钱呢?

巧雨说,这个我想好了,我打工的时候还存了一万多块钱,结婚时,亲戚们还包了一点钱,再找我娘家借一点,差不多可以凑个两万块,先起个一层,等以后有钱了,再盖第二层。

黑皮说一听巧雨还有私房钱,高兴地说,没想到我老婆这么喉子深,许多钱都没跟我吐过一点风,行,行,就按你说的,我明天就去看材料。

见黑皮答应了,巧雨也暗暗地高兴了一点。这一下半夜,黑皮把巧雨好一阵折腾,天快亮时才昏昏睡去。巧雨却因为黑皮的一个承诺,激动得又无法入睡。

巧雨对做新房子充满了热爱,她想,有了新房子,按她的设计,卧室是卧室,厨房是厨房,卧室里要安上落地窗帘,床头安上一盏橘红的小台灯,厨房里洗莱池、切菜板要安排得服服贴贴的,那样做起家务来多开心哪,当然,最重要的是卫生间了,地上铺地砖,四壁镶瓷砖,顶上吊塑钢板,浴缸不能省,花洒也要大,热水器么,名牌的好一点。巧雨还把上海李姨家的卫生间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发现再也没有遗漏的了,才安心地睡去。

巧雨很快就把钱拿回来了(她把钱放在表姐那里,让表姐帮她存起来),看着她真的拿了存折回来了,黑皮也有了劲,当天说去找人搞设计,看材料,黑皮要求钱由他来支配,巧雨没同意;说这么多钱肯定是不够的,不能让你大手大脚的花了。黑皮虽然很生气,但巧雨不告诉他密码,他也没办法。

开春了,天气晴好,巧雨的房子地基打好了,为了房子,她把儿子捡狗送到了娘家,她开始和黑皮俩一趟一趟地买红砖水泥罗纹钢,忙了个把月,终于开工了。新房动土那天,雨后初晴,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巧雨从屋基场上往远处一望,蔬菜田里一片葱绿,河边的柳树发出了嫩芽,屋后的一株桃树竟然早早开了一枝粉红的花,巧雨不禁有几分惊喜;她心想,莫不是我巧雨真的要过上开心日子吧。工人们看见巧雨喜欢的样子,纷纷笑,说恐怕是黑皮要走桃花运了。巧雨便也笑,他那一身黑炭,还走桃花运哪,不走狗屎运就不错了。黑皮听了,说你这个婆娘,我命中该有桃花运的,不走桃花运能把你娶回家?众人听了大笑。

房子一动工,就有许多事情跟在屁股后面撵,黑皮也干劲十足,毕竟村里人都说,还是黑皮厉害,不作声不作气的,就把房子垒起来了。只是每天晚上,黑皮都拉着那些帮忙的朋友上路边的饭馆去吃饭,吃饭还要喝酒,喝酒后又打麻将,这些钱都是他从巧雨那里拿的。钱花在房子上,巧雨不心疼,但让黑皮这样都吃进入肚子里,在麻将桌上流进别人的口袋里,巧雨就觉得是从她身上剐肉,有好几次她都朝黑皮拉下了脸色,说吃几顿饭也不是不可以,但也不能天天都吃啊。黑皮理直气壮地说,都是朋友帮忙,一点饭钱都舍不得,还做什么大事?其实黑皮更喜欢的是在酒桌上的脸面,一上桌子,因为是他做东,大家都叫他老板,连饭店里的老板娘见了他也笑得跟花一样,黑皮很是满足,觉得当一个老板真过瘾,妈妈的,怪不得那些包工头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过得好日子啊,黑皮巴不得这房子就这样一直做下去。

房子做得很快,一楼现浇好了,门窗也安好了,房子大概有了模样,只是内装修还没动,黑皮向巧雨开了单子,说是还要买料多少,油漆,地砖,灯具,电线,PVC管子等等,巧雨一算,再怎么省,没有四千块钱拿不下来,黑皮交了单子后,又出去玩去了,巧雨一个人坐在床上,愁了一晚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自己打工几年的钱都用完了,家里其实也是没有得借的,指望黑皮父母也是白搭。黑皮回来后,又要和巧雨做那事,巧雨没有心情,她说,我都愁死了,你还要快活。黑皮说,房子起了个大样子,先放着吧,等以后有了钱再装修就是了。巧雨想,不行,和公婆在一起始终是不快活的,一定要把房子装起来。

第二天,巧雨看着停了工的房子,在家里坐不住,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街上,街道上宽阔的人行道,养眼的绿树,甚至路边的亮闪闪的不锈钢垃圾桶都让巧雨羡慕,这才是城里齐全的设施啊。巧雨一路走一路想,等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了表姐家的门前。巧雨是想过要找表姐借点钱的,可她说不出口,表姐没有工作,表姐夫又不是什么大干部,弄个房子就躬弯了腰,哪里还有闲钱借呢?果然,巧雨还没和表姐开口,表姐就先说了,你姐夫,死要面子,昨天我还都和人家谈好了,做钟点工,一个月2印块,做个三四家,就有七八百块呀,可你姐夫就是不干,能挣一点多少好一点吧。巧雨一听,说,就是做家政吧,我在上海就听说过的,我们这里也有了?姐姐说,这两年机关公务员都加了工资,许多双职工家都要请钟点工呢。巧雨双手一拍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着没地方找钱呢。

巧雨回家把要做钟点工的事和黑皮说了,巧雨说,这可是好差事,我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只有十几分钟,做完了回家吃饭,一样也不耽误,半年做下来,装修的钱就有了,我们就可以搬进新房子了。黑皮说,这可是你自己要出去做的啊,不是我撵你的,苦了累了不要在老子面前叫就是了。黑皮的话虽然难听,但巧雨也不管许多了,她恨不得晚上就能出去挣钱。

巧雨接到的一个主顾家,在县城最新开发的桃源小区,据说这里是全城房价最高的,但买的人还是打破了头,它的楼盘开发口号是打造县城首个富人区,如今,人不是怕人说富了,而是就怕别人说他穷了。巧雨来到四号楼403,主人让她每周一三五下午三点到五点来,还特地给她配了一把大门钥匙,巧雨一进门,看着那些一度熟悉的电器家具,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特别是看着卫生间里,淡雅的窗帘,墨绿的浴缸,银白的花洒,巧雨恍惚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过去的梦中,但她没有时间再去回想那些梦了,她迅速地干了起来,套上套袖,围上围裙,她做这些是那样得心应手,一百平米的房子,她又是擦又是洗,一会子就收拾得窗明几净,晚餐也烧得香喷喷的,小菜端在桌上清丝丝的,看着就想吃,估计主人该回来了,她就最后检查一遍,这才离开。巧雨很快在桃源小区打开了局面,一下子接了四家,照这样,她顶多半年就可以再操办新房装修了,到那时,我要自己给自己当钟点工,给自己的房子搞卫生,巧雨在回去的路上一路想一路忍不住笑出声来。

巧雨到县城做钟点工,除了要挣钱装修房子以外,也免得在家里和公婆大眼瞪小眼,自从痱子粉的事出过后;巧雨和公婆的矛盾更激烈了,婆婆在蔬菜队人的面前一口一个骚蹄子地骂她,巧雨想装着没听见都不行,现在白天不大在家,总算心情舒畅了一些;加上即将住进新房,她的脸上笑容多了几分,面

色也红润了不少。

桃源小区因是新小区,住户住进来的时间也就先后不一,有的早,有的还正在装修,到处响着装修的声音,巧雨做事的403的对门也在装修。有一天,巧雨从403做完事出门,对门也走出一个人,两个人差点撞在了一起,抬头一看,两人都有些吃惊。对面出来的是郭恒山。也难怪,在这个只有几万人的县城里面,碰面总是难免的,但这还是巧雨结婚后第一次看见他,两年不到的时间,郭恒山好像老了不少,原来白堂堂的脸瘦黑了一些,只是一头卷卷的头发,还是卷得好看。

在这样的地方再见面,显然两个人都没有想到,郭恒山说,你,你怎么在这?巧雨想起他当初的绝情,也想起在一块有说有笑的日子,心里一阵酸楚,她说,怎么的,我连在这里打工也没有资格吗?

郭恒山尴尬地搓搓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巧雨不知怎么地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她这样问过后,想自己这样问他还有什么意思和必要呢。

郭恒山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唔唔着,说,我,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巧雨盯着郭恒山,头一低,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咚咚地下楼了。

回到家里,巧雨还在想着郭恒山的话,想着郭恒山的眼神,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让巧雨不敢深看,但又让她丢不掉。

巧雨再到403时,经常注意到对门,郭恒山一直就把门开着,看看巧雨要下班了,他就会去了面罩和口罩,走出来,倚在门边看着她,和她打招呼。巧雨后来想想,觉得自己很可笑,郭恒山并没有欠自己什么,还和他赌什么气呢?也就对他淡淡一笑,有空了也和他说说话。

从郭恒山的话中,巧雨知道他也结了婚,郭恒山说,我家里那位没出过门,和她说起外面的世界,她就像听天书,和她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去。有一天,巧雨闲了一点,就到了对门,看着对门人家房子的装修,郭恒山跟在她后面,听着巧雨对装修的评价,对自己新房的想法,郭恒山忽然伤感地说,本来,你的新房子应该是我装修的。

巧雨愣了一下,忽然就红了眼睛,她抬手抹抹眼眶,眼里湿湿的。郭恒山猛地抱着她的肩膀说,我真的很后悔,我当时怎么就不想想呢,那个女的肯定是挑拨的,要不怎么她就好好地找到我了呢,我真是昏了头了。

巧雨问他,什么女的挑拨你了?

郭恒山将过去的事说了,巧雨一听就明白了,是黑皮伙着张嫂做的事,她记起来了,她和张嫂说过的,她的肚皮下有一个黑黑的痣的,老年人说那是个积财痣,没想竟被黑皮用来做武器了。巧雨苦笑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郭恒山一脚将门关上了,抱着巧雨说,我跟我老婆一点也不好,跟她说什么都像对木头说一样。

天色已暗,借着从窗玻璃里透过来的微光,巧雨看见郭恒山卷卷的头发泛着一层柔柔的光泽,巧雨的心里也柔和了起来,她把手插进了他的头发中。

巧雨离开郭恒山,已经是七点钟了。体会过郭恒山后,巧雨方知道男人和男人是多么的不同。郭恒山想和巧雨一起去吃晚饭,巧雨不同意,不是不想,而是怕在城里又碰上蔬菜队里的人。临离开的时候,郭恒山知道了巧雨出来做钟点工的原因,他说,这事你怎么不跟我讲呢,我今天刚好就结了一家的工钱,三千块钱你拿去。巧雨说,那好,我打个借条。郭恒山生气地说,你要打我就打我,怎么这样说呢?巧雨便接下郭恒山的钱说,也好,我早一天装修起来,就早一天脱离苦海。

巧雨回家时,黑皮又在外面打牌,还没回来。到第二天早上总算回到了家,巧雨说,又去打牌吧,人家都说你是支书(只输),你还天天打。黑皮无精打采地说,没事不打牌做什么?难道叫我去当鸭子?。

听了黑皮这不上斤不上两的话,巧雨哭笑不得,她说,那好,现在事来了,我今天又从我娘家借了一点钱回来了,你明天就去把材料买齐吧。

黑皮眼睛立即亮了,耷着的头挺了起来。巧雨有些奇怪地望了望他,她没想到对盖房子一向无所谓的黑皮,对装修这样有兴趣,也许他也是想早一点住上新房吧,巧雨说,就照你单子上开的那些买,听说在一家买,可以还价的。

黑皮说,这还要你讲的,我砍价砍得他叫我大爷。

巧雨说,那你先睡一下吧,上午去买了,明天就可以喊人做了。

黑皮说,是呀,是呀,我也巴不得早点做完,你把钱给我,我觉就不睡了,多跑几家比较比较。

巧雨将钱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地点,说你买下东西后都要让上账,多的钱退回来,总不能搬新房一样新东西也不添吧。

黑皮说,是的,是的,把新房子搞得舒舒服服的,过得像城里人一样,都按你设计的去做。

巧雨把点好的钱递给黑皮,再三再四地嘱咐他要装好了,不要粗心大意的。黑皮用巴掌把胸脯拍得嘭嘭响,眼睛盯着钱,急切地说,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吃中饭前保证把材料拉回来。

黑皮等不及地从巧雨手中拿过钱去,像抢钱一样,往口袋里一塞,拔脚就往外跑。巧雨心中闪过一阵阴影,打了个冷摆子,不明白黑皮为何今天这么积极。巧雨追到门外,大声对他的背影喊,早点回来。

巧雨中午做了一家钟点工回来,以为一回家就能看到那些让人看着欢喜的装修材料了,可是,新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再一问,黑皮还没回来,巧雨心想,莫不是买了材料后,又在街上喝酒了?

巧雨一下午做事,都有些丢三落四,回去的时候还特意到建材市场上看了看,也没看见黑皮的影子,打黑皮的手机,也不接。巧雨只好拚命地骑着车回到家,新房子里还是没人,黑皮还是没回来,巧雨就一个人站在新房子里等黑皮回来,她反复地看着她的新房子,心里想着,哪里缺了,哪里要改成什么样子,哪里再贴上一幅画,她看着看着,心里又激动起来,房子只需个把月就能全面完工,到时候,她一定要在热水器下好好地洗一洗,泡在浴缸里,花洒喷它个一天一夜,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生活呀。

夜色在巧雨的幸福的遐想中,一点一点地探了下去,喜欢看电视剧的都看完了,拉灯睡下了,喜欢逛街的人也从街上回来了,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吱啦一声划过路面,又走远了,接着又响起哗哗啦啦的响声,巧雨出门一看,老天下雨了,雨帘挂得满天满地。雨越下越大,看来是要发端午水了。然而,黑皮就像失踪了一样,还是不见个人影。巧雨急得猫跳,但也不知道急了过后怎么办。

雨一晚上没停下来。黑皮一晚上没回来。巧雨一晚上没睡,她预感到,肯定出了什么事了。

第二天早上,巧雨实在急慌了,她和黑皮的爸爸妈妈说,黑皮一天一夜都没回来,不晓得到哪去了。

婆婆一听,跳了起来,都是你这个贱货,一天到晚要做房子,撵得我儿子天天在外头奔波,他要有了三个长两个短,你看着!

公公阴着脸说,说不定,有人盯上他口袋里的钱了。

婆婆更不得了,说,我的儿呀,你在哪里哟。

巧雨一看他们这样,后悔自己嘴难过,要和他们说什么呢?自己辛辛苦苦盖房子,一句好话落不到,还挨他们恶骂,便也没好气地说,你儿子还没死哩,

你们就嚎丧呀。

正对骂着,黑皮二伯家的儿子急慌慌地跑来了,说你们还吵,黑皮哥出事了!

巧雨听这么一叫,双腿就软了起来。她想,是不是黑皮押运材料碰到了车祸,死了,或者受了重伤?巧雨不敢多想,连忙问,怎么了,黑皮出什么事了?巧雨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二伯家的儿子说,我也是刚听说的,说是昨天晚上叫派出所的人抓起来了。

巧雨惊问,在哪儿抓的,为什么?

二伯家的儿子声音低了下去,说,听说黑皮哥昨天在打麻将,打到晚上,就和几个人一起到城南的亮点洗浴中心去,他们,他们……

巧雨心里一沉,一股恶气涌上心头,但她还追问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二伯家的儿子摇摇头说,他们在里头玩小姐,正好被老警抓到了。

巧雨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喉咙口,她哭着对公婆骂,你们听听,这就是你们养的好儿子,他在外面做的丑事,你们听见了吧。

婆婆毫不示弱,说,我家黑皮没结婚时,看见个女人脸都红,自从和你结了婚后,你一天到晚要他这样那样的;他不出事才怪呢?

公公也跟着吼,一个女人,看不住自己老公,还好意思在这里闹,我黑皮要是在外面搞出个脏病回来,你负一百个责任!

巧雨心口一闷,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放声地哭,哭得天翻地动,好像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出来了,想到自己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用在房子上,只想过一个自己想过的日子,却没料到,公婆骂,丈夫烦,结果还把她借来的钱也甩到了水里。巧雨哭得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死掉。

巧雨哭倒在床上的时候,黑皮回来了。人怏怏的,像霜打的茄子,往日那些神气活现的气色,像被一把刀从脸上刮去了。他觉得昨天真是太背运了,本来头天晚上,打牌输了,本都没有了,不想巧雨忽然就送了三千块钱,他就赶紧揣了去扳本,哪想,扳了一天,本没扳回,又欠了债,一到晚上,赢了的人说,去潇洒去。黑皮知道回去后,巧雨要是听说输了,会跟他拼命的,心想,躲过一时是一时,反正也输了,不享受享受做什么呢?就跟了去了。洗了,泡了,又和他们一样,要了个小姐,还没大动作呢,就被闯进屋子里的老警抓了个现行。折腾了一个晚上,还是那个领头交了罚款,才被放了出来。

见到儿子好手好脚地回来了,黑皮的爸妈赶紧欢喜地迎上前,递水洗脸,端茶送饭,倒好像儿子是做了荣耀的大事回来。黑皮抹了一把脸,进到自己的房间,见巧雨躺在床上呜呜地哭,肩膀一耸一耸的,被单上湿了一大片,头发也散开来粘在了脸上,眼睛红肿得像熟透了的桃子。黑皮说,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巧雨也不问他什么事,抬起头,看着黑皮,她说,我不管你的事,我只问你一句,材料买没买?

黑皮摇摇头。巧雨说,那么说钱也没了?黑皮点点头。

屋外大雨滂沱,巧雨忽然想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黑白片的接头部分总是连绵不断地出现线一样的东西,这一刹,巧雨觉得自己成了黑白片中的人物,她的行动是由不得自己了,她只能跟着电影安排的故事走了,而且,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巧雨说着,好,好,很好。一边说着,一边向屋外走去。没有人拦她。巧雨在雨中开始是一步一滑地走着,接着加快了速度。雨水落在半空中,好像永远也落不下来。雨水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她好像成了大雨中的一根雨线,消失在大雨中。

发端午水的第二天,小县城里发生了一个大新闻,一个女的死在了县城最好的宾馆,秋水宾馆标准间的浴缸里。

警察跑去了解,宾馆服务员说,这个女的硬是怪,她在大雨中跑了进来,就要了一间标准间,她样子好像是哭过的,不过说话时脸色平静,她进了房子后,先看了看卫生间,特意问了,有没有热水器,我们说,开玩笑,我们三星级宾馆,一天24小时热水,全是进口的意大利浴缸,她满意地笑了,说好,好。然后,我们就没有看见她出来。另一个服务员补充说,她还要求我们开通房间的电话,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喊着一个叫捡狗的,后来我就出去了。等到接班的服务员到房间里打扫卫生时,才想起还有个客人一天都没有动静了,莫不是出去了?下雨天,客人少,服务员想尽快做完了事好去休息,左敲右敲,也不见人应,就拿了钥匙去开,一进去就看见卫生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那个女人裹着宽大的浴巾,静静地睡在浴缸里,头上的花洒雨一样落着。

经过查宾馆登记,女的名叫李巧雨,身份证上显示,她就是县城边上的蔬菜队里的人。

看过巧雨死时模样的老警背后对人说,日怪了,那个女人死在电热水器下,竟一点也没有痛苦的样子,脸上还有微微的笑容。

责任编辑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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