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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树元作品

2005-04-29

延安文学 2005年4期
关键词:老二服务员同学

根栓卖羊

根栓醒来的时候,晨晖已经罩得窑窗透亮,不过窑里还麻楚楚的。灶间似有勺碗磕碰的轻微响动,有油滋锅底的声音,小女女在前窑咿咿呀呀地唱。直到一股葱油香味飘进来后,根栓才彻底醒了。但根栓还不想起,他要再睡一阵子。退耕以后,根栓的十几亩梁地全都成了林地,能种粮的只剩一块塘坝地,还不足五亩。种了玉米、洋芋,再种点油葵,地就满了。在庄里,根栓可是一把庄户好手,就算地再多一点,他也不会着忙。院里的猪羊鸡狗,女人肯定早安抚妥贴了,从来不用根栓操心。

这时,他听见女人在前窑哄娃娃,偷声压气的话语有些模糊。仄起耳朵仔细一听,根栓就失笑了。女人真是日怪,你要是三五天不触触她,抡勺子掼碗不说,说话时猛不防就戗你一下。夜里,根栓捎带着把女人那点自留地又翻了一遍,肯定是伺候舒坦了。要不然,一大早,女人能在锅台边转得突辘辘如风车一般?还乖哄娃娃说,羔儿,到硷畔上去耍,不要聒噪,你爸爸夜里睡得迟。

女人么,冷尻子热脸,有好事脸上藏不住。她只要觉着好了,把活心挖给你吃的想法都有。女人这块地,他早翻透了。没等根栓穿起衣裳,门帘一动,女人眉开眼笑地进来了,手里端了满沿沿一碗葱油泼鸡蛋。

吃过早饭,根栓快要出得院门的时候,女人在身后叮咛说,不要喝酒了,早早回来。根栓这时就很有男人样儿地粗声大气地说,谁的酒天天给你喝?女人说,那你忙忙地做甚去?根栓用后脑勺对着女人说,超娃二大回来了,我问问他见超娃没见?听说是打问自己的儿子,女人就没说词了。

老二这人活泛,早先是倒腾点鸡零狗碎,后来贩羊绒毛起家,这几年倒卖石油,把钱挣足了,几年前就在县城买了楼房。听说最近又闹起个打井队,生意更冲。用老二的话说,发财发死他爷爷我了!没法子,一人一个财命,老二是老二,根栓是根栓,根栓不眼红。根栓有根栓的优越,儿子超娃考在县中的实验班,上大学那是老太太擤鼻子,手里捏着呢。这么一想,根栓的底气就足了,咳嗽两声,隔沟都听得见响。

出了硷畔,根栓远远就看见老二的车横卧在脑畔梁上,太阳底下白晃晃一片,耀得人眼仁子生疼。老二活像电视上演的大老板,一身西装领带,很有气派地站在当院,一惊一咋打着手机。根栓在院里胡乱踅了一圈,等老二终于打停当电话,他才试探着问二哥,超娃学校要灶费,你没给?老二说,我的钱都有用呢,在生意上占着。根栓说,三百二百也没?老二说,银钱硬头货,三百二百也是钱,你当挖黄土呢。有球本事你也挣么。一提钱,兄弟俩三句话不过就戗了。根栓看着老二那颗谢顶脑袋说,给小姐你咋三万五万就舍得?老二回手顶了他一句,小姐能日,你能日?

根栓一回到家,当院捡了一根草绳,一跳就进了羊圈,嘴里恨恨地说,卖羊!女人看他神色不对,知道跟他二哥借钱受了挫,揣着小心问,娃娃又要钱了?根栓自顾逮了一只黑山羊,低头朝羊角上绾绳子。女人知道男人肚子里窝着火,不敢再问。平常只要老二家里一叫,根栓总是掼烂鞋底子似地向老二家跑。女人也不好多嘴,怎么说也是亲兄弟嘛。可今天自家男人向你借几个钱咋就这么难?女人心中有些凄凉,她摸摸羊脸,小声说,这么小的羊羔,能卖多少钱?又说,儿女都是仇人,考不上愁,考上了又把娘老子往死里逼。这时候根栓心里憋着劲,绾绳子绾断了,索性赌气说,要不就让娃算念球了。女人就大气也不敢出了,忙忙地帮着捉羊。

张有李有,不如各自家有。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娃娃可不能空着肚子念书。舍不得归舍不得,女人还是帮着把羊赶出圈门,又给男人拿来一身干净衣裳。

根栓牵着羊,顺东芦河一道沟畔,翻上了麻黄梁。距县城七八里的路,串串玩玩就到了,工夫不大,根栓就站在了长城的墩台上。立夏已过,东面万亩林远远近近的树木早已换了头冠,绿茂茂一片。林间的空地上,草苗一蓬蓬地冒出地皮。在圈里圈了一冬一春的山羊,见了嫩绿的青草,挣了命地朝树林里钻,把草绳都挣断了。根栓想,城里人不也想吃个酸汤苦菜炒苜蓿么,让牲口也解解嘴馋吧。他就撇了半截缰绳,坐在墩台上吃烟。朝西一望,县城就在眼前。

根栓上初中的时候,县城方圆不过四五里地,那时城区遍布粗壮高大的杨柳老树,周围有蓊葱的网框林带,县城就隐没在深林绿海之中,颇有一派塞上古镇的风光。如今呢?城区大了,楼房高了,反倒显得街道逼窄。城里的建筑参差不齐,高楼大厦中间包着低矮破败的平房,像早年的二哥,西装领带条绒鞋,骑着骆驼赶着鸡。街道上拆迁的、修建的,砖瓦水泥到处乱堆。卡车轿车摩托车,毛驴三轮自行车,横冲直撞,拥挤不堪。新城区倒是清静,开阔的马路行人无几,街边大片的空地上,突兀而起的一栋两栋大楼,七齐八豁的,像八十岁老汉的牙口。远看整个县城,白晃晃有点刺眼,咋说都像电视上的伊拉克,乱得邪乎。根栓倒觉得远没有农村的山山峁峁顺眼。

就这么胡乱盘算的当口,一辆绿白相间的面包车呼地停在面前。没等黄尘散尽,车里忽嗵嗵跳下来几个后生,把根栓围住了。根栓细看,他们有一个人穿制服,两个穿着绿马褂,面包车上印着“森林防护”的字样,不像是抢人的。

几个后生也把根栓端详了几眼,指着羊问,谁让你在林地放羊了?根栓说,咋了?穿制服的从衣兜里掏出个执法证,朝根栓一晃说,我们是林防站的,万亩林禁牧,你不知道?另一个捡起地上还没灭掉的烟头说,在林地抽烟,把万亩林点着咋办,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根栓辩解说,我到县里卖羊,路过歇歇的。一个后生笑眯眯地说,路过商店你就拿点东西?路过食堂再上两个菜?前面还有个监所么,一会儿路过就在里头住上一夜?根栓叫这道理给拿住了,不会对答了。另一个后生问他,家是哪里的?根栓说,麻黄梁的。穿制服的说,噢,麻黄梁是封山禁牧的试点村,你能不知道舍饲养羊?跟我们回站里接受处理。根栓抖了抖手里的草绳陪着笑说,我真的是来卖羊的,你看,羊把缰绳挣断了。几个后生不容分说,拉羊地一声吼,早把羊放倒抬上了车。根栓懵了,但他不敢阻挡。他知道林业上是硬王法,撑不过的。

今年春上,村里的赵三老汉在林地偷着放驴,叫林业稽查队给逮住了,要罚一千块钱。儿媳妇兰兰人精爽,托村长把稽查队长请到家里,好酒好菜地款待。酒至半醉,队长见兰兰腰细腿长,俊眉花眼,有点风韵,就暗暗给村长挤眼,翻来覆去地说,本地小瓜子,好。村长也是世面上的人,知道逢迎上面的领导,就让她敬酒唱歌。兰兰酒端起,可就是忸怩着不唱。她不唱,队长也就拿捏着不接。村长在一旁怂恿说,这领导向来是三不喝:没菜不喝,没女人不喝,没唱歌的不喝。一直在边上小心陪坐的赵三老汉越看越球气,跳下炕饮驴去了。等他把驴拉在水盆前,驴也“吐噜吐噜”打着响鼻戏水。老汉照着驴嘴踢了一脚,发狠地说,不喝还等唱呢。墙外说话墙里听,队长酒大了,耳朵却好使,任凭村长怎么开脱,醉汉就认个死理。老汉交不起罚款,硬是坐了十五天禁闭。

面包车拉着根栓和他的羊,沿着东环路直接开到张畔市场,林防站的人亲自作主就把羊卖了。这一下,根栓才知道大盖帽的厉害了。这只小羊羔,也就能杀二十来斤肉,却卖了二百四十块钱。别人卖羊活卖一斤六块,他的羊活卖一斤七块,比杀了卖多出三四十块钱。这还不算,没缴检疫费,不缴割头税,连市场管理费也免了。进了公家门就是不一样,这林防站,更吃得开。要是根栓当初不退学,说不定也端上公家的饭碗了。其实根栓哪里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城里如今是寸土寸金,老人殁了要置买坟地,时逢节日烧钱焚纸,不要说管市场的,就是县上的头头脑脑办这些事,都要林防站点了头才行。根栓看到几个人这么热心替他卖羊,就有些心虚,这卖羊钱怕是保守不住了。

市场出来后,几个后生将根栓拽上面包车,穿街过市,最后进了林防站。林防站有两层楼房,一个单独的院落,东墙根儿车棚改制的棚栏里,圈了不少的牲口,大概和根栓一样,都是从林地捉回来的。几个人把根栓推拥到二楼,送进了站长办公室。正是中午上班时间,楼道里人来人往的,根栓就觉得自己像个犯人,脸上烧乎乎的。

站长戴着眼镜,坐在办公桌后面打电话。打完电话又嘻嘻哈哈接了半天手机。之后,大概听了听根栓的情况,把钱撂还给根栓,对手下说,罚三百,领到隔壁开单子交款。根栓分辩说,我卖羊路过林地,羊挣断了缰绳又不是我故意放羊。又说,就一只羊,没啃树么。见站长看他,根栓又急着说,卖羊钱还要给娃娃交灶费呢。站长正要说话,电话又响了。

一个人把他领到隔壁,门就关上了。有一个女的在耍电脑,会计是个男的,胖横横的,正在低头算账。根栓心里发急,给会计说,就一只羊么。会计说,亏你是一只,如果是一群,就够上拘留了。根栓商量说,我身上就一点卖羊钱,不够么,能不能少罚点。会计说,领导定下的,我们没这个权。赶下班前不交,要往林业派出所移交,到那边得罚一千。这时那个女的抬起头,好心劝他说,不敢怄气,想想办法。根栓坐在门边的木椅子上,犯了愁。这城里就有个二哥,早上就把话说僵了,再也没个认得的人,跟谁借?这时的根栓窝囊透顶,真是连跳崖的心都有了。

说来也是绝处逢生。就在根栓急得挖腔子掼脑的时候,看到门后贴的纸上有杨建林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根栓跟杨建林是初中同学,两人一个被窝里钻了两年。第三年根栓退了学,建林考到林校,毕业后分在林业局,如今当上了副局长。去年县上搞退耕还林验收,来他们村的就是建林带的队。建林见根栓光景不好,还给根栓多退了几亩山地。凭这一点,根栓就觉得这个同学仗义。这时候的根栓,就像跌崖的人抓住一根瓜蔓,忙忙拿起桌上的电话,照着表上的号码打了过去。电话才响了两声,不想被会计一把按死,训斥他说,打什么电话,赶紧交钱。会计又低头看了看显示的号码,立刻板了脸说,你还能行,想给局长反映?我看你到时候皮袄穿了,冷也受了。根栓好说歹说,会计就是不让他再碰电话。根栓有些气粗,日他妈的,好容易抓住一根瓜蔓,偏偏过来个黄鼠狼啃那瓜蔓。根栓满肚子怨气地想,我就不交,你还把人一口吃了!正当根栓跟自己赌气的当口,电话却打过来了,会计接起说了几句,挂了。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求,不多时,根栓的同学就赶了过来,打了声招呼,抬腿到隔壁的站长室去了。

一直等到半后晌,根栓才被他的同学领出了林防站。这一天下来,根栓头昏脑涨,心中烦乱,看着街上乱乱的车流和行人,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县城是越来越生疏了。同学建林见他灰头灰脑,招呼说,头一次在县里遇上,也到饭时了,咱去哪里坐一坐吧,我请你吃饭。根栓说,你常给我办事,还能花你的钱。同学笑着说,没事,只要人务正,吃喝一口不算甚。听建林这么一说,根栓才猛然想,林防站没罚钱,咱应该谢人家。又想到要交灶费,就有点迟疑,推辞说,等我过几天到县城来请你。同学说,不要你请,我比你强,到哪里你定。根栓见他实心实意,就说,城里的地方我不熟。同学说,就到统万小吃城,我再联系几个同学,咱闹一桌红火一场。说着话扬手挡了一辆出租车,拉着根栓坐进车里。

小吃城的生意确实好,几层楼人坐得满满的,一片嘈杂声。两人进了一个叫天赐湾的雅座,同学开始连声呐喊服务员。服务员忙忙跑进来,立在边上伺候,同学拿起菜谱开始点菜。点的菜名都怪,根栓大多数没听过,也记不全,什么本地猪手,卤水鸭脖,还有糖醋什么。八九个菜里,只有“活捉羊头”根栓知道,就是囫囵捞一颗热羊脑,用刀子割了蘸着醋蒜吃。农村人常说,猪头头羊脸脸,吃得老汉扭眼眼。等肉吃完,再敲开头骨盖,撒上盐面儿,挖着吃脑子。农村吃羊头,都是把羊头煮熟后,撕下来切碎,烩到羊杂碎里吃。根栓想,公家人还是会吃。这时服务员又问喝什么酒,同学说,八年西凤,汉斯啤酒,水陆齐上。服务员推荐说,喝好日子酒吧,价钱比八年西凤便宜。同学说,那孙子酒喝了第二天难活。服务员又鼓动说,好日子有歌手。同学说,谁听球他唱歌。服务员就不敢再强求,又问上什么烟,同学说,芙蓉王。菜没上齐,同学建林联系的四个同学陆续到了。二十几年没见,根栓看他的同学都面生,建林一一介绍,都是县上单位吃公家饭的。只有根栓一个农民,他有些自卑,坐在场上就不太自如。同学们倒都很热情,招呼根栓吃菜,一边开始摇色子,轮着打关喝酒。等酒席一开桌,气氛马上活起来,根栓一天的窝囊也就散了。

酒喝到最后,几个同学都有了醉意,有的跌跌撞撞上洗手间,有的吐噜着舌头跟手机说话,酒场有些乱。只有根栓一直坚持坐着,轮到了他就喝,同学都说根栓好酒量。当根栓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雅座里就不见人了。这时,服务员在身后跟进来,手里拿着账单,看着根栓说,老板,结账,一共三百五。根栓好像没听懂,老板,谁是老板?他问服务员,别的人呢?服务员说,都走了。根栓隔着玻璃往外一看,窗外早已黑透了,满城蓝蓝绿绿的灯光闪着,鬼火似的。根栓肚子里的酒突然往头上一涌,这才感觉到晕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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