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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馨作品

2005-04-29

延安文学 2005年4期
关键词:祖母女儿母亲

女儿经

我家乡的旧宅是由巷道连接的两座小院。下院临街,青石铺就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正对着院门是三孔石窑,东西两侧有阳房和凉房,而紧挨着大门的是两间院内有门街面有窗的屋子。下院旧时被唤作“义和当”,是小镇颇有名的当铺。上院建在下院的东北边,院角有三间厢房,院中有花台,顺着花台中央的石梯拾阶而上,是三孔石窑,窑畔有木结构阁楼一座(文革被焚,后重建),站在楼上,凭栏远眺,笔架山满目青翠,秀延河蜿蜒东流,居住十分适宜。

这上下院曾经居住过一些优秀人物,除了过去风云年代来去匆匆的过客,也有生于斯长于斯的自家儿女。曾和我一起在此居住生活的几个女人,陪伴着我成长并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感谢她们,也想念她们。

我刚懂事的时候,一次,祖母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她不是什么“氏”,而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张日历纸,写下了“白明珍”三个字。祖母一生养育了八个孩子,七个姑姑和我的父亲,女儿们长大后全飞走了,不过书信很频繁,尤其偶尔会专门写一封给自己的母亲,于是祖母的大名就会出现在白色信封上。这让她很得意,因为像她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失落了自己的名字,是很少有人能得此殊荣的。

我从小跟祖母长大,小时候常想着要专门为她写一本书,祖母一生的经历本身就是一本书,而且是一本很丰富很厚重的书,是她资质鄙陋的长孙女所不能详尽的。

祖母十四岁的时候,乘一顶大红琉璃轿从高悬着“进士”牌匾的白家嫁到相距仅一华里的我家。当时我家中和祖母差不多年纪的姑娘都在榆林或西安上学,这让祖母十分向往。她五岁就同祖父订了亲,听说王家女儿都不缠脚,也就没有了被婆家耻笑的担忧而被赦免。但过早的婚姻和生育还是束住了祖母的双脚,祖母只能眼看着姐妹和侄女们假期像鸟儿一样飞进飞出,而自己则开始了拖儿带女的生活。

祖母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在那个大家庭里,这恐怕是一件无法交待的事。七八岁上私塾时就迷上赌博的祖父开始夜不归宿,治家严谨的曾祖父一怒之下与儿子分家另过,年轻的祖母在无奈中被迫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这个时候,正值国共拉锯战,社会动荡,匪盗四起。祖母最惊恐的记忆是一次又一次拉扯着女儿举家逃难到乡下亲戚家,她亲眼看着这个大家庭被一遍又一遍掳掠洗劫甚至绑票,终至于败落。

儿时的我,经常要在睡觉前听祖母讲一段“古经”。随着她的回忆,我看到布衣荆钗的祖母为了省一点灯油,在院子的石床上追着月光摇着吱吱哑哑的纺车。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她居然可以靠着一支香头整夜纺线。从小锦衣玉食的祖母,仅为了赚点皮糠为女儿蒸几个饽饽,帮人推米碾面,干男人们也不屑不愿干的粗活重活。就这样也往往食不果腹,女儿们甚至没有换洗的衣服。冬天来了,两层单衣间充点棉花就是棉袄,春暖花开了,再把棉花取出来当单衣穿。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祖母始终抱着一个执著的信念:让孩子们读书,让他们成为有用的人。她将替人织毛衣换来的一支铅笔一裁三段当奖品分给三个上学的女儿,女儿们则躲过家人从楼上的藏书阁偷出一箧箧古书,裁开对折的书面,在背面书写。家境的变迁让她们很早就体味了世态炎凉,由家庭而社会开始思考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于是,瞒着她,几个女儿在高小时就悄悄参加了共产党,到延安读抗大,并先后奔赴抗日前线。

祖母除了照顾老人,抚养幼子女,又开始为几个在前线的女儿女婿带孩子。一次,国民党的军队占用了我家院子,祖母只得领着自己的孩子和三姑的大女儿在外租房。当时正在八路军部队的三姑因思念女儿而潜回了家乡。白天,三姑和随行的通信员牵一匹四蹄裹了毡子的军马藏在城外茂密的玉米林里,到了深夜,三姑一个人偷偷跑回祖母住的地方,抱着才满周岁的女儿亲了又亲,涕泪交流。天快亮的时候,祖母开始催促了,三姑几次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祖母只得狠着心肠用笤帚硬赶着她走。只有十八九岁的三姑想必当时已肝肠寸断,骨肉割离的痛苦令她忘却了自己正身处险境,祖母的笤帚把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身上,她死掰着门框不肯离去,用指甲在白灰墙壁上抠出了女儿的名字……。很多年后,三姑说起当年的故事,慨然道:如果没有母亲的笤帚把,只怕我早已身首异处。

祖母去过很多地方,最让她自豪的是六十年代初曾在天安门城楼观礼台上看国庆焰火,那是普通人不敢企望的礼遇。祖母一生生活简朴,饮食起居都自己亲自操持,全国解放后她曾在女儿家居住,女儿家保姆管家,吃穿用度都由人指挥,这令她觉得失去了自由,又由于我的出生,祖母最终从京城回到了家乡。从此,除了几次短暂的出行,她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我也有幸在她温暖的羽翼下尽享呵护与关爱。

我常想,祖母也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她对自己的生活有过什么样的期望和设想?她喜欢什么?她憎恨什么?我们这些在她的庇护下长大的孙辈其实并不了解。在我们的印象中,祖母对自己简朴的家很满意,对当时社会上只属于极少数人的特权生活很漠然。她似乎最喜欢亲手烹制各种各样的美食,让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说香。她的小炉子一年四季炉火不熄,她似乎总在等待着儿孙们向她讨饭吃。她最憎恨的大概就是“成份”,成年后的祖母历经千辛万苦,把子女一个个抚养成人,以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份参与并支持了那场正义之战,却终身背着一个“地主”成分,对此她一直无法释怀。

祖母常戏言:“亲孙子,不如抱个木墩子”,小时候,我常常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将来一定强过木墩子。可事实是,祖母六十岁的时候才有我这个长孙女,等我们一个个能够自立想要回报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尽孝的机会和幸运了。跪在祖母已青草萋萋的坟前,我们常常因无法回报的遗恨和愧疚而流泪。虽然我们都明白,祖母之所以爱我们,完全是一种慈爱的天性,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她一生除养育八个子女外,还先后抚养过二十几个孙子外孙,有的成年后再没有回来看过她,但她却时时记挂着这些与她有着无法割舍的血缘之亲和养育之情的后辈。写信和等信是祖母晚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她为自己的孩子们付出了全部的爱和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帮助,带着对他们无尽的牵挂和思念,我的祖母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是我一生最敬爱的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最无私最具博爱情怀的女性。

祖母的名字,被醒目地嵌刻在一块普通的青石墓碑上,这显然与古老的习俗不符,但这是儿孙们的一致意见。祖母有知,当会颌首而笑。

即便是今天,年过半百的母亲在经历了岁月的无情剥蚀和病痛的肆意摧折之后,你仍然可以寻找到她年轻时美丽眩目的痕迹。

母亲结婚很早。她的父亲1927年在延安中学读书时就加入了共产党,是清涧最早的党员之一。外祖父为人十分正直,又较早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在当地很有声望,但他毕竟是那个新旧思想剧烈冲突时期的人物,历史在他身上烙下了鲜明的印记。六十年代,外祖父一手包办了女儿的婚事,当时母亲刚刚考取了高中。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是门第的攀扯和世亲的延续,性格内向的母亲和脾气暴躁的父亲格格不入,母亲以柔韧对刚烈,从不退步。他们的前半生,争斗不断。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我出生时,母亲尚在读高三。她是当时清涧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校团支部书记,这对于一个已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年轻母亲来说,并不容易。母亲的心愿是读名牌大学,不幸的是,她恰恰毕业于1966年的夏季,一场铺天盖地的运动席卷了一切,几乎全中国的青年学生都在那场运动中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母亲也未能幸免。

尤其不幸的是,外祖父家的成份被定为富农,外祖父本人历史上曾有一段脱党的经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总要因“历史问题”被揪。母亲的不幸还因为她从富农家嫁入地主家,被烙上了双料黑五类印记,打入另册。她的前程顿时布满阴霾。1969年,弟弟出生后不久,母亲以一个有出身问题的知青身份插队到农村,不久因品学皆优而被贫下中农推选回城教书,成了一个赚工分的民办教师。

这期间,我有了一个妹妹,她的户口随着母亲安在了农村,而我和弟弟则随父亲是“城里人”,一个半城半乡的特殊家庭在那个年代里似乎也很寻常。麻烦的是,母亲经常要去她所属的生产队分粮、开会。她所属的生产队有事儿总喜欢在晚上召集人,黑灯瞎火地走夜路,母亲很害怕。我就陪母亲去过好多次,那么小,又不顶事,只能给母亲做个伴儿照怕吧。母亲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生产队分的自留地和菜地都是她自己栽种,一边教书一边学种地,她从未抱怨。去母亲的菜地里摘黄瓜西红柿是我们最快乐的事,决不亚于今天的孩子们去郊游野炊。那块菜地里今天已矗起了高楼,那儿有我童年生活的美好记忆。

母亲插队的历史随着1976年大批知青返城而结束。高考恢复了,已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却因工作和家庭的双重负担而放弃了。那一年她的很多同学接到了迟到十年的高校录取通知书,抛家别子重续自己青年时代的求学梦。母亲继续教书,并成为第一批通过严格考试而转正的公办教师。

整天行走在学校与家之间的母亲,几乎与社会没有接触,加之生性寡言慎语,于人情世故不甚了了。记得小时候去同学家玩,同学的母亲总是十分热情,忙忙地找一些好吃的东西,摸着我们的头问长问短,临了还要送出门,亲热得不得了。对比之下,母亲对来客简直有些冷淡,常常招呼一声就不再露面,由着我们自己说笑打闹。孩子们大多有些怕生,在长辈面前难免局促,母亲的待客方式反使我们家成了最受欢迎的据点。

母亲是一个学生气很浓的人,这不仅仅表现在她严谨认真总有一套规矩的言行举止上,她还是我所见的最用功好学的人之一。印象中,母亲总在看书写字改作业,很少与人话家常,即便我们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被祖母押到跟前,她也不置一词,笑笑而己。祖母常为此生气:“你妈妈是客,天塌下来也不管!”甚至一天到晚戴着老花镜抱着闲书在炕角盘腿而坐的祖父,也会笑眯眯地说:“都颠倒了!念书的不念,教书的瞎念。”母亲似乎不合时宜地好学成了我们受训的一个重要缘由。然而母亲的好学似乎又非常地盲目,成年之后的我曾为此困惑。为了检查弟弟的作业,母亲曾温习了全套中学数理化教材,并动手演算了全部习题。母亲是一个优秀的数学教师,多年来一直承担教学实验和改革的繁重任务,在师资缺乏的年代,她曾教过英语、美术。她早年作了大量的笔记摘抄,内容大都与自己的教学专业毫无关联,可能仅仅是为了喜欢那样的文字,喜欢伏案抄读的感觉,我只能这样去猜测。

最令我感动的是她多年来一直坚持写毛笔字,用小楷记笔记、写信。每逢有亲朋自家乡来,在一袋包裹得很细致的零食或衣物中,必有母亲用小楷书写得工工整整的短信。母亲的字很一般,而且从我记事以来一直没有变化。我后来也开始喜欢书法,并读了一些有关的书,知道像母亲一样坚持不懈但不得要领的练习是难有提高的。然而母亲不以为然,对她而言,只是选择了一种自己喜欢的书写工具,寻找一种安然专注,气定神闲的书写状态,没有任何的企望或目的。与母亲摒却浮华平淡沉静的心态相比,我的所谓广博兴趣,均有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之嫌。真的惭愧。

我们一个个离开家之后,须发全白的父亲也渐渐地改了脾气,以母亲一向的简朴和无所求,她的后半生应该是平安祥和的。想不到一直同我们一起生活,一家人提心吊胆悉心照顾了十几年的七姑,在一次发病时用菜刀砍了母亲十几刀,若非上天眷怜,抢救及时,只怕我们早已成了无母之人。清醒时的七姑多次向我这个长侄女忏悔,母亲对她而言,应是长嫂如母,这个家对她付出最多的,除了祖母,无疑就是母亲。然而任何的愧疚都无法消除母亲被剃光黑发送进急救室时我们所承受的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和血肉撕裂的剧痛。面对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七姑,我只能忍痛割舍内心的亲情和怜悯,以求年高力衰、无人护佑的父母能得到平安。

然而让我无法接受的是,我的母亲不仅在事发当时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在后来,又开始在暗中关心和帮助七姑一家,七姑孩子的户口和入学等事,母亲都去找过人,她本来是那种简简单单生活,从不开口求人的人。因为有母亲的默许,善良的妹妹一直在帮助七姑上学的女儿。每每回家看到和听到这些事,我的内心都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感,为七姑的不幸,为母亲的善良,因为这一份善良,使她们的安全问题至今是我心中的隐忧。

母亲在这场劫难之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头部十几处刀口所留的后遗症,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甚至性情也发生了变化。不过母亲依然严谨认真,依然会给女儿给儿子写六七页的长信,虽然今天通电话已这么方便。劫后余生的母亲,似乎重新开始生活,加之工作负担也轻了,母亲开始像祖母一样地经营这个家,与儿女的交流也多了,甚至开始向女儿学织毛衣。

母亲就要退休了,辛勤一生,平淡一生的母亲拥有众多学生的尊重和爱戴,这是她所从事的教师职业的最大回报,我很羡慕母亲。

在女儿的眼里,母亲永远是最高贵美丽的女性,是值得崇拜的偶像。我相信我所有的缺陷都是因为后天的懒惰和懈怠,而我所有的优点都来源于她。

七姑是我们永远的痛。

七个姑姑里唯有她与我一起生活过。七姑68年初中毕业,没读多少书,字却相当娟秀,十几岁就去了那个有麦积山石窟的地方工作,二十来岁就患了病直到今天。

七姑得病的原因很复杂。她当时在供电系统工作,有一天,同室的女友要回家给小孩喂奶,请七姑替她顶一会儿班,尚未成家的七姑勤快又热心,就应了。心急火燎的女友匆匆跑了,什么都没有交待,七姑便按正常情况操作。她不知道,有一个电工刚刚上了高压电杆……事故发生后,单位组织了一次揭批会,人们翻肠刮肚地搜寻七姑“犯罪”的根源和动机,从下乡帮农民修电机时吃过农民送的桃子,到反动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几乎人人都作了表态发言。七姑后来对我说,她总以为一向亲如姐妹的女友会站出来说明当时的情况,承担自己的责任。她低着头,任凭人们无中生有的诽谤和抵毁,心里却在等,等着女友为自己辩白。但是没有,女友自始自终没吭一声。七姑绝望了,无助的她如羔羊任人宰割。那些恶毒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像雷声一样轰轰炸响,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整个人要爆炸了。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己的脑子里“铮”响了一声,而后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四周寂静得如同旷野。七姑说,她一下子轻松起来,觉得真好,真幸福。

就在那一刻,世上多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开始的时候,七姑只是不爱说话,老低着头,因为她只在春节时回来呆几天,大家也没在意,只当她身体不适,还被医生诊断为肾炎而吃了很多药。其实那时她的灵魂已在另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里游荡,她的思维已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两个陌生男人来到了我家,他们把七姑送了回来,说她已经不能上班了。

七姑开始怀疑周围的人都要害她,天天写信状告她单位的人剥夺了她工作的权利,无奈之下,父亲找人把她调回离城百余里的东风水电站。

七姑欣喜若狂地去上班,说她一定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不能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损失,不能白白拿工资。这时改革开放已开始,但七姑的思想始终停留在文革时期,她的语言和行动无不带着文革的印记,即可悲又可笑。没过几个月,骨瘦如柴的七姑再度被人送回来。原来,七姑上班后不仅不折不扣地完成本职工作,在业务考核中拿了第一名,还硬抢着承担了整个宿舍区的清扫工作,而且每天挑水挑粪,浇职工菜园子,从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没有一刻的消闲,汗水把皮带扣都锈坏了。她说这一切都为了补回自己病休在家时耽误的工作。为此她走路飞快,一阵风似的,常常招致路人惊诧的眼光。这还不算,晚上通宵达旦地看书学习,领导看着实在不忍,就按着她那样的口气,骗她说不能浪费国家的电,她觉得批评得很正确,从此每晚跑到宿舍区后门的路灯下看书。电站离城百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领导害怕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边出什么事,只好再劝她回宿舍看,如此下来,在家还白白胖胖的七姑体重骤减,只剩个人模样,吓得领导赶紧派人把她送回来,千安万顿让我爸想法子留住她,千万不要回来上班了,他们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

从此七姑便病退回家,虽然她几次偷着去了电站,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死了上班这条心。

七姑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能写会画,能裁会剪,周围的邻居都穿过她做的衣服,她很会劝解别人,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因此总有不明真情的来客诧异:怎么能把这么聪明这么懂事的人说成了精神病呢?甚至年少的我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十分反感祖父和父亲强迫七姑吃药打针,认为她的确是一个受迫害的正常人。七姑更是从不承认自己有病,经常拒绝治疗,父亲为之不知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气,请了多少人来辅助治疗。

病情稳定时的七姑,除了帮人做衣服,就是看书,她是这个家比我的母亲更用功的一个人。当然正常人都认为她那种真正意义的废寝忘食是一种病态。但我还是不能不钦佩她。她以文革初中生的基础自学了全部高中课程,演算了无数习题。我上高中的时候,就经常和七姑一起演算数理化,并常常被她考住。尤其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她可以把一本十来万字的书从头背到尾,而且是相当专业相当枯燥的理论书,长期服用大剂量的镇静剂,她仍然能保持那么好的记忆力,让人在惊异之余,不能不扼腕长叹。

然而七姑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犯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发病的时候,她会怀疑周围的人都要害她。记得有一次凌晨两点,一直和祖母一起住的我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七姑形色慌张地闯进来说七姑夫杀了人,满身是血,还拿了一包毒药放进了水缸。半睡半醒的我信以为真,吓得抖成一团……这样的事经常发生,而且她的暴力倾向也愈来愈严重。常常在你不设防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袭击你,动作非常迅速,等你回过神来时,你可能已经倒在地上,而七姑,已坐回原处发呆,若无其事。七姑打的对象,是最疼她,最关心她,在她发病时也不忍离开她的亲人。祖母是第一个,七姑犯病时祖母永远是一边流泪一边祈祷,妄想唤醒已七魂出窍的小女儿。第二个是母亲,长嫂如母,除了多年来共同生活培植的亲情,还有一份无法推卸的责任,因此,母亲也总守在一旁,陪着祖母呼唤。她们是被七姑伤害最多的人,而我是全家最少挨七姑打的人,一是因为我从小多病,是全家人的保护对象,二是因为我最胆小,我跑得最快。

为给七姑治病,全家人绞尽脑汁,访过无数医生,试过无数办法,甚至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在帮忙打听。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乡下的远亲告诉祖母,每晚备了香、酒向东方连磕九十九头,要磕不知多少天,就可以治好七姑。这样简单愚昧的“秘方”,一个三代从医的人家,居然会有人信。怕祖父和父亲干涉,祖母和母亲每晚都要等家人睡熟了,才偷偷摸摸到院里祭拜。祖母年纪大了,就由她念叨,而教了一辈子书,从不敬神拜庙的母亲,则虔诚地代祖母磕九十九头,每晚如此。那是一个无数庙宇被拆毁,无数神像被打碎的年代。一旦被人知晓,是会被当作牛鬼蛇神的。祖父也许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不忍心打碎女人们的幻想罢了,也可能生活的残酷使他也开始相信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在严酷悲惨的现实面前,任何高明的理论都可能受到质疑。祖父还不断地从医院买回各种草药,自己踩着药滚子配制药丸。每次七姑发病,家里能有办法的只有父亲,为了使狂躁的七姑不致伤害亲人和她自己,父亲不得不一次次请来西医,请来帮手给七姑灌药打针。每逢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妹妹总是躲在角落,小心翼翼,大气不出,生怕触动了随时可能发作的七姑而招致父亲的责打。常常是正要开饭,七姑突然不对了,一家人哭的哭,喊的喊,跑的跑,找人的找人,谁也顾不上吃饭,我们姊妹三个其实饿得慌,却眼睁睁看着饭菜放凉了,谁也不敢动筷子。

不管一家人多么尽心尽力,多么虔诚恭敬,七姑的病仍然毫无起色。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那个年代,造就了无数的悲剧,我的一个姑夫,当时任湖南省劳动厅厅长,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一个刚刚十七八岁的表哥在上学的路上被武斗的流弹打死。但是,骤然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打击远远抵不上这么漫长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七姑,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最真切最深刻的创伤,是这个家庭永远的痛。

时代的洪流冲击了中国最偏远最平静的角落,几乎所有的中国家庭都感受到了它剧烈的阵痛。

因成份问题,不光人受改造,房子也被“改造”了。上院里除了藏书楼被拆毁,几代人收集的藏书被付之一炬外,楼下的右边窑和三间房子“改造”给了房管会,房管会把房屋按公房租赁给个人。从文革直到八十年代末,二十多年里右边窑一直住着一位带着两个男孩的美丽女人。

我一直喊她“姨姨”。姨姨的娘家在黄河边。她的大儿子与我同岁且同名,一听就知道是文革出生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没说过几句话。那时候校园里流行男女封建,嫡亲的表兄妹说句话也会被人耻笑,因之,我与这位尊邻即便狭路相逢在大门洞,也会一头闪过,绝不搭话。他的弟弟和我弟弟同岁,是他父亲“进去”之后才出生的。

姨姨的丈夫在武斗时走火打死了人,被判了二十年。

姨姨在银行工作,银行职员当时是很普通的职业,收入很低,一个人要抚养两个男孩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姨姨不仅端庄美丽,还很精干利落,把一家人拾掇得干净整齐,尤其是教子有方,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进进出出端端正正,说话做事仁风礼仪,周围的邻居特别钦佩。

也许是因为特殊的家庭情况吧,一家三口人都不怎么说话,虽然就住在我们隔壁,也从来听不到什么声响,安安静静的。她家那孔窑洞因在门前搭了灶棚,里边光线很暗,几乎没什么摆设,几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木箱整整齐齐地码在窑掌,十分简陋。只有炕上铺的那块暗蓝色的羊毛地毯泛着淡淡的光泽,显示出这个家庭曾有的殷实。最引人注目的是挨门的墙壁上挂着的两块玻璃镜框,里边很精心地镶嵌了一些发黄的照片,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军人拥着他美丽的妻子微笑着。在几乎所有的照片中,他们或相依相偎,或怀抱幼子,将一段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浓缩在了小小的镜框里。很多次我在照片前驻足凝神,但却不敢说什么,问什么。那段有花有雨的日子已封存在女主人的心中,没有人能够触摸到它。

我至今记得有好事者专门上我家来说姨姨的闲话,居然问妈妈是否注意到有男人出入姨姨家,妈妈平淡地说:我们不知道。那人没趣地走了。妈妈很同情也很尊重我们的邻居,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两个年纪相仿的美丽女人,都不善言语,很少见她们说笑,相处得平淡而和睦。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她们母子三人相依而行的身影总能引来周围人或同情或猜疑的眼光,善良的人们总在背地里叹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1989年春天,就是我不慎跌断了腰椎的那一年,姨姨的丈夫刑满释放了。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非常吃惊,这个身材瘦长、满头白发的男人,面容俊朗清瞿,有着浓浓的书卷气,你会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专家,而绝不是什么过失杀人犯。听说,二十年来他从没有认过罪,因为他的枪根本不可能走火(好像是一个机械装置方面的技术问题),他从来没有停止过上诉,姨姨及家人也一直四处奔走,但终因死主强硬而未果。那个年代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况且谁也无法否认枪战械斗致死人命的事实,他终因认罪态度不好,而得不到减刑的机会,一直服满了二十年。一个英姿奋发前途无量的青年,终于被牢狱熬成了白发老人。回家的时候,当年貌美如花的娇妻已憔悴不堪,一双深深的大眼睛噙满了忧郁和无奈,当年学步的长子已娶了媳妇,而走时尚在母腹的次子也已参加了工作。不知老人有多少感慨啊。

而令我感慨的,是他的妻子,我的姨姨,二十年,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一面要工作,要养家糊口,一面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难言的孤独,在漫长而严酷的岁月里,在人们各种复杂眼光的注视下,在近乎无望的等待中,守着那孔破旧的窑洞,守着那个残缺的家,磨蚀了青春和美丽,也磨蚀了希冀和梦想。

叔叔回来后不久,一家人就喜迁新居,在寄居二十年之后,他们第一次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我少年时代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女人,陪伴着我成长,给过我启蒙和关爱,但从未与我有过真正意义的交流,我并不了解她们,对于我来说,她们仍然是一部部难解的无字之书,我只是记录了我所见到的她们各自生活的一些表象和碎片。

此后,我也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走进一个更丰富更多彩的女性世界,目睹了这个群体今日的风采。她们尊重生命,珍惜自我,热爱生活,追求幸福,具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尤其在某些女性身上,人性和人格的双重辉映足以令人仰慕而起敬。这更让我怀念那些以自己柔弱的身躯行走在荆棘中,在艰难的环境中依然散发出女性的光辉和力量,给我们以震憾和指引的前辈们,特作此文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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