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梅作品
2005-04-29
灯
我是用心来读懂一切的。在身外的世界里寻找一颗颗闪亮的心,收集他们的余光捧在手里前行,我不是掠夺者,我想用这些余光涂出一种绚丽般的梦幻让人们惊叹这种壮美,唤起他们的向往,同我一起找回逝去的爱和人本来的可爱。
小时看戏曲《宝莲灯》,慢慢腾腾的唱腔和许多听不懂的戏文演完后,在梦里还回想着“宝莲灯”的神奇和由它演绎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正是怀着这种对爱情梦般的幻想才迷上灯的,根据这个故事推想未来,盼着在如花的季节里应该怎样装点自己,怎样的美丽才会有甜蜜的爱情,“白马王子”会从何方向我翩翩而至。人们常常惯用“凄美”来形容爱情的动人,灯的性格正符合这种审美情趣,它常常游荡于寂静的夜空,留下让人怜爱的种种美妙而娇小的身影。
我们这里的新娘子大都是在过年前后迎娶的,为的是能过个团圆的年,我有位婶婶就是在有雪的日子里迎娶的,“雪打灯”是吉兆。这位婶婶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子,吃罢喜宴,女客们在灯下欣赏新娘子的嫁妆,件件衣衫都如同她一样精美,这时的男客们也用酒后的多言烘托着这种热闹的气氛,当有个小女孩因额头有一个“面花”而得到男客们的赞美时,我很想得到同样的赞美,于是就对他们说我有一双很灵巧的手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东西,他们指着窗外的灯笼问我会做吗?我低下头用手抠着扣子,眼泪顺着手指掉进了衣襟里。为了这个赞美,我现在还在修复着这种遗憾。
那位像灯一样美丽的婶婶,她不像我想象的故事那样幸福和完美,她那双含怨凄楚的眼睛不知由谁点化得更动人了,像灯一样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命运与她的美丽是那么不相匹。是否必定由凄美才会动人?灯所表达的也正是这种动人的凄美,它玲珑透亮的身影和朦胧的美感就是婶婶的那双眼睛。
灯这种奇妙的粘合剂将我零散的记忆一片片粘合在一起组成一盏照亮我过去的灯,顺着它的引导让我回想起过去给予我的启示,我用灯搜索着父亲给我的每个记忆,他潜移默化地引导造就了我的无师自通。
父亲做过好多灯,在我的记忆里有一盏灯是父亲做的——金鱼灯,做了好几天,我看了它的制作全过程:扎架、裱糊、装饰。父亲知道我们好动,怕灯不结实,所以裱了两层麻纸,然后又贴上层层相参的鱼鳞。做好后非常漂亮,可当除夕夜点上蜡烛时,只有鱼嘴和鱼肚下的口儿是亮的,其它地方黯淡无光,为了弥补这种不足我们提上灯专捡亮处走,在我们心中它是最美的灯。我们的除夕夜总是以灯为伴游荡在亲戚家,传送着亲情和温暖。最难忘是有雪的除夕夜,听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拉着父亲有力的手,提上灯笼,我所有的浪漫情调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是灯赋予我的色彩。
现在,每当岁末上灯时,灯会踏着雪站在我的心尖上勾起我对它的向往,美好的向往,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它把我拉进回忆里,让我诉说一年来的思念,向往着能与亲人们生活在一起,分享他们的亲情。他们曾是支撑我情感世界的砥柱,我欢乐的时光由他们来营造,我做灯纯粹是一种享受,我想用灯留住他们的微笑、他们闪现的身影、走时留下的余热和所有与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想用灯来延续这种快乐,直到与他们再次相聚的那一天。
夜晚有灯的空间使我安逸,我曾敏感于青春的每个困惑,没有父亲的呵护成长起来是会有很多困惑的,白天也会拉上窗帘点上灯重温父亲的存在。
灯来往于光明与黑暗间,是穿梭于阴阳的信使,会把梦贴上伤心的邮票,投递到思念设下的陷阱里:它照亮了现实中的丑恶,再将我变成一只疲惫的鸟盘旋在自卑的情绪中。我是那么渺小,无奈地接受这个世界所有的罪恶和不平,在空旷的心灵世界里,每当有美好的丧钟敲响时,我的心也加剧地跳着,缩着双肩踏过易碎的道德,寻找阳光、自由和幻想。打开窗户,里面没有仁爱、平等,有的是丑陋和邪恶,它们蜷曲在阴暗的角落里撕咬着通向黎明的曙光,我没有力量阻止,只好关上这扇让人生厌的窗户,继续行走在清冷的梦境里,没有眼泪滋养痛苦,没有爱温暖身体,没有低语的甜蜜……世间的美好送给我御寒的外衣,这双灵巧的手是父亲送的,我只记得父亲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属于我的。灯在黑暗中娇美的诱惑为我幻化出的种种不幸,让我自怜、自弃,把美好化成一种悲哀,对亲人的思念使灯成为左右我心绪的航标。
晨钟暮鼓日夜轮流当值——在生命的整个过程,其实灯也是不由自主地充当了这个角色,并且是极不守时的,如同情绪一样,全看操作人的喜好,有时即使在晚上也不喜欢让灯亮着照着自己,不想让灯来提醒自己对现实的恐惧,在黑暗中抹去自我,混做一团,让不幸忘掉自己,我有一次背离现实地不成功的出走,就是在灯的引导下失败的。
那天初冬的雪还没有完全凝固就下了起来,人们急匆匆地奔走在泥泞中,有一双恋人挤在一把伞下,他们的甜蜜掏走了我的平静。我曾拥有的那把伞已不属于我了,于是想回乡下找一个“避难”的窝。旧时的朋友已订婚,根据她的描述我意识到自己不合适这个环境,不可能成为农妇,我没有勇气陷入到更大的悲哀中。归途时还是茫然在漆黑的寒风中,这条熟悉的路将我迷迷糊糊地不知引向何方?我累了坐在沙地上,风用它冰冷的手一点一点地夺走我的体温,恐惧一步步走近我,如果像眼前的白骨一样躺在这寂静的沙丘上,现在就能做到,可鲜活的驱体总是向往着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这堆白骨能知道吗?在里面避雨的蚂蚁都知道这种感觉,死一样的寂静中只有寒风诉说着这种悲哀、恐惧,我能把青春美丽的躯体交给死神为伴?让死神污秽的爪子来扶摸它的美丽?这时家里应该亮着灯,我想要待在暖暖的房子里,我要回家,有灯的地方一定有人,一定有路,在我抬起头时,有点微弱的光闪着,我急切地靠近它,还隐约听到一些声音,灯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很快回到现实中,原来这么容易就回来了。其实自己一直徘徊在自我预设的黑暗中,如果不想打开双眼就永远不会有光明,这就如在夜晚不点灯一样——不想或是无法知道外部的世界只会关着心欣赏自我的不幸。得点上灯照亮自己、照亮别人。
灯像一件信物,流在我情感的血脉里,不管它曾流向谁,谁曾拥有过,都承载着我的祝福。
有一个除夕夜我的心中不是孤单的。我没有问过他等我多久才离去的,他放下自己做的灯架待我装饰,这是我做的第一盏灯,证明了我有能力使自己快乐起来,是这盏灯唤起了父亲遗传于我的天份,自此我迷上了灯带给我的快乐,还有他无声无息的呵护。第二年,我想重新装扮这个灯架,被他阻止了,他想让我知道有比灯更美好的东西,我太沉醉于这盏灯了。他只做过这个灯架,以后我就回避做有架的灯,将美好保留起来,让遗憾唤醒我对美好的渴望。
在父亲瘫痪无法做灯后,有几个除夕夜母亲用灯泡来弥补这种空缺,白光光地直刺我的心,我想维持如往年的气氛,做了一盏可折叠的纸灯,它没有分量,风随便地将它摇来晃去的,不很如意,父母却很喜欢。冲着这份热情,以后过年我就把灯权当年货分送给亲戚、朋友,把它凝结成了一种亲情的爱恋和依存。
拿灯来换钱,是女儿四十天大的时候,共做了八盏灯。在“坐月子”里的一个月里,磨练出我应付各种不适的耐力。我想暂时忘掉家庭带给我的压力,一人带着女儿做起灯来,此后每年都用灯换得的钱来养育她,她有多高就有多少灯的精灵围着她。她老嫌我赋予她生命的烦恼,从不在意有这么多灯的精灵保护着她。儿子遗传我的部分多些,我惊讶他与我的相似,不足四尺的他甚至知道哪块材料适合做灯的哪部分,他用一块纸和胶带就能做出灯的“雏形”,我在他那么大也只会帮舅舅糊灯笼,相信有一天他会用自己做的灯笼来给我拜年的。
看来灯必定要贯穿我的整个生命,它包含太多的内容,它是我情感的历程,是浓缩我生命最有价值的部分,我渴望得到它并能照亮我余下的路程。
音
心所能奏出的旋律,就是充满生命每一刻的声音,是牵动人心弦的声音,诉说丰富情感世间的声音,只要心在跳,这声音就存在着。
外婆离我很遥远了,可我记得她的心跳声、呼吸声、吆喝猪的声音,还有睡觉前满屋子人拉家常絮絮叨叨的声音,直到现在还隐隐约约降临在我进入梦乡的那一瞬间。
外婆不会唱歌,她拍着我入睡,我在她那儿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我的摇篮曲:温馨、甜美、无忧无虑,我的灵魂也被定型在纯洁、美好中,它赐予了我真诚、质朴的性格,我迷恋这甜美的摇篮曲,常常抱着枕头回味外婆的声音。
童年就像春风中放飞的风筝:悠闲傻气,时间过得很慢,自然界中的许多声音大都是在那时记住的:风抖动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偶尔路过的鸟雀声,羊吃草的咀嚼声,人们干活的各种声音,赶喜事有说有笑洋溢在人群中的喜庆声,过白事肃穆、哀伤、不苟言笑、仪仗队行进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构成一支支田园交响乐,回荡在整个童年时代,这是暖融融充满爱的声音,如同午休后迷迷瞪瞪的幸福。
妈妈是乡村教师,记事起我老跟着她上课,坐在最后一排听懂听不懂也跟着念,我的声音特别高而且好听,每次学校里出节目总有我朗诵的顺口溜:什么林彪和孔老二穿着一条裤子,走的一条路子……没上学我就成了学校得奖状的“文艺模范”,老实说我那时能坐在教室里,完全是听见读书声好听,还读上了瘾,其实我根本不认识字,课本被我藏过好多次,每次都是炊事员从蒸笼里取出来交给妈妈的。
朗读的习惯一直保持着,尤其是在看诗集时,没有声音陪伴就不能进入诗境,读一读才能和诗人有同样的心境,反复读更能体会诗的精妙,用声音表达是诗独特的艺术魅力。我不会写诗可喜欢读自己的日记。在深夜一人慢慢低低地读给自己听,经常是含着泪读,我记下的是不想忘掉的感受,读着是想使自己坚强起来,有时读给朋友听是分享一种感受。
每个大年夜我都读一段给父亲听,虽然我知道他已不在了,可我想把一年的思念读给他,他塑造了我整个情感世界,教会了我怎样表达情感。
爸爸教我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而我只把它作为我们的报时歌。那时的歌我大都听不明白,只有《东方红》就像每天的鸡鸣一样叫我们起床、洗脸、上学。爸爸教了我不少的歌,他老沉醉于他的歌声中,现在都记不起他的歌声了,但他唱歌的样子像照片一样收藏在我的记忆里。
以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音乐就静不下心来,现在深深地感受到爸爸用歌声给了我听音乐的习惯,且永远裹挟在我的情感中。
莫扎特的《安魂曲》是在爸爸收音机里听到的,它震撼了我。午休时我将收音机盖上枕巾充作枕头,闭上眼睛入神地听着广播剧《莫扎特》,《安魂曲》是终曲,那时我能感受到的是:一颗高贵的灵魂怎样在忧伤、哀痛中从容走向死亡的。
《安魂曲》在我心中搁了二十多年,前年我在邮政门市看到它被放置在处理区,我找到它拿着它,话多得客气得让售货员都感到很荣幸,回家的路上只捧着它看:深蓝背景中有一个天使的背影,是由忧郁的蓝、坚定的蓝、高贵的紫蓝混合起来的画面。我的第一幅大幅作品—— 《开启天地之门》就是在那个年夜里听着《安魂曲》完成画稿的。在每个忧伤的日子里我都愿听着它,抹掉情感中每块伤痛的尘埃,在清澈的冥想中再次“复活”。
爸爸在他最高兴时唤我为“梅儿”,柔柔的男中音,我幸福到心里去了。后来更多的时间里,他不会叫我的名字了,他瘫痪了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会写就是不会叫我,我的名字被他喊作一种很凄厉的声音,我的心都要碎了。有了家我多想延续被唤作“梅”的称呼,可谁也没叫过,也许是因为太古典了。如果真是叫了,那我的心都会醉的。
爸爸看着我有了自己的家后离开了我。在那个最后的夜晚,白天我就预感到他要离开我,于是没回自己家在父母的家中留了下来。连续多天他没喊一声,就在那个晚上他不停地叫喊,我的心随着这喊声剧烈地跳动着。有一只猫在那个晚上也叫个不停,我们以前养过一只黑猫,爸爸疼爱它,它被别人打伤后剁掉一只爪子,它始终都没叫过,不久死了。那晚的猫叫声是不是那只黑猫为它的主人送行?这所有凄凉的叫声,现在成了我最伤心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我守在爸爸身边听着他最后的心跳声、呼吸声,他为了我延续了近十年毫无意义的生命,这是让我最伤心的一件事。
爸爸走了,随即我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要做妈妈的种种不良反应,让我揭下了幼稚的面具。孕育着生命的身体不适应这种变化,可怜的胃天天被这小东西摆弄着,随之情绪也变得极坏,我盼着父亲的亡灵能听到我的哭声来帮我,一遍遍无拘无束地哭喊着,众人被这种声音惊呆了,他们相互传达着要我带上儒雅的面具,来换取做母亲的资格。我流在饭里的泪珠增强了对人生苦难的抵抗力:要学会自立。爸爸知道后也会这么说的。我用充血的双眼证明了这一点:生孩子时我没有哭喊,由于用力过多双眼都充血了。孩子嘹亮的啼哭声已将我喊作了妈妈,她天生一副好嗓子,现在常常用歌声来取悦我。
当我能对自己性格和情感作解释时,发现全是一些声音,我的灵魂由这些声音不停地塑造着,心灵的轨迹就像一张乐谱,每个小节都完整地体现了当时的心理状态。
牙齿打颤的声音,是我还不懂得怎样表达爱就被爱深深伤害时发出的声音,直颤到心底。
那时还不到冬天,秋风就过早地传达了冬的寒意,夜风中一只无人认领的小狗用沙哑的声音叫着寒冷。我想给它温暖,用衣服包着它回了家,母亲厌恶它要扔出去,我喊着:那你就连我一起扔出去。我可怜的程度不亚于小狗,它是被爱遗弃掉的,而我的爸爸又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于是我的牙齿从早到晚一直发出颤抖的声音,我都有点神经质了。在我十六岁时曾受过一次伤痛,这种伤痛直到现在还在,我悲伤时像痉挛一样,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要走入地狱的脚步声。
为不使自己过早地坠落,在我还清醒时,放大音乐声冲淡这种恐惧,慢慢在音乐声中拉回就要离去的自信,重新构建自己的心绪,直到有一天不再需要别人来支撑这个情感世界。
被北风吹着的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是我对神鬼世界的想象:诡秘。开门声被当作声音道具一次次出现在神鬼出场时的故事中。当听到开门声,尤其是夜静时,心中很激动,不太害怕,拉开被角从缝中想看看神鬼的模样,每次都很遗憾,感觉到,就是看不到。
同样是开门的声音,也是我十年前最感孤寂的声音。我和女儿睡得早,楼上没有邻居,只有楼下住着人家,他们有些东西放在这里,所以常常要上来找。我们在迷迷糊糊中常有人开门取东西,女儿睡得熟,我很敏感,每次都侧耳听着,当这种声音消失后心里空荡荡的,想着自己的生活本来就被别人侵占得一塌糊涂,这应该独有的空间也是别人的,我有什么?我空荡荡的生活被这种开门声一次次提醒着、摧毁着。我要离开这里,提上我唯一的行李——女儿,去找属于我的空间,我的生活。
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易,尤其是带着被生活磨得很敏感的心去找。
家中门铃的电池被我下掉了,是因为一个醉汉不停地按而让我恐惧,我不能再让别人夺走我刚感到的安宁。一段时间,我害怕电话铃声,怕接起来有许许多多的抱怨声,把电话线也给摘掉了,我要躲起来,躲避他们对我的伤害,我害怕任何伤害我的声音有时甚至希望自己聋了,白天几乎是在音乐声中度过,只有音乐不会伤害我。
我能找到的安慰,那只有音乐了,我愿整天泡在它那里,洗去在现实生活中所有的忧伤,我在它那里总能找到曾经属于我的声音:外婆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大自然的声音……所有美好的声音都存放在我近百盘的CD中,我还会不停地寻找声音,寻找符合我心情的声音,能帮我思考、创作的声音。
黑红的绝唱
大汗的气魄一次次地震撼了后世,它将雄浑、悲壮的黑红绝唱,反复地吟唱于这片天宇上,它恒久不灭的灵魂附在后人的血脉里久久不熄……
汉墓中,生前曾住在红墙里、着玄衣的贵族留下了什么:赤、墨两色绝妙的搭配——漆器;青石雕刻的墓门涂以黑色的生前世界——画像石;他们穿着朱、黑、金三色的云锦,躺在象征生命轮回的黑、红漆木棺里,冥想着来生;他们的黑发依在,那红润的脸蛋已深陷,干枯的双眼盼着睁开的那天,无唇的双齿祈祷着生命的永恒。墓穴中只有黑红的色彩在流动着,历经千年不变的也只有这些黑与红留下的壮美了。
我曾见过一具美丽的干尸,传说是楼兰国的美女,肌肤虽已变黄变干,但优美的曲线依旧,被千年的风洗涤得像一尊雕像,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她是高贵的公主还是胡旋女?大汗的勇士可曾见过她、爱过她?她那么年轻就死了,不知是否拥有过爱情的甜蜜?娇小的身体被裹在麻衣下,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脸旁,抹上胭红的唇会更美丽的,能赢得小伙子投下艳羡的目光。这黑发与红唇将一具干尸装点得如此娇媚动人,我不得不惊叹这黑红的魅力。
如果能将时间截去千年,那就能看到祖先们带着红与黑飘动在我们的眼前,眩晕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灵魂,他们在靠近我们、在与我们融合着、在完成着灵魂与灵魂千年的沟通。我们终能明白,着红色是受伤时的色彩,也只有受伤时才知道生命是红色的,是激荡着情感的红色生命,更能理解霸王别姬的悲壮延续至今的缘由,他们用血激荡着爱的利剑刺破命运的黑色天幕,让柔情的细雨洗去历史的尘埃,让他们转世的灵魂再爱一次,再涂一次关于黑红的故事。
“霸王别姬”轮回了千年,不知那真实的别离处在哪儿?别时流淌的血是否还在涂染着这片土地?不然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后代们总用红色来炫耀他们的每个狂欢,他们将红色撒在节日的每件器物上,就是在黑夜也会用大红灯笼来装点。他们热爱这血色的美,喜欢用红色热烈的情感笼罩着生活的每个角落,也惯用红色去描绘他们的情感世界。血书用来捍卫生命高贵的意义;滴血盟誓不仅仅是生命奔放时激动的泪水;“桃花扇”曾用点点血迹开满了爱情的折扇。这些不只是编剧惯用的情感道具,而是情感表述的方式,是情感语言,它们都是用生命最昂贵的血写成的“情书”,阐述了生命对命运的抗争。
我想将黑与红承袭在我的情感里,表达给我所爱的人们,把黑与红想象成两个恋人,形影不离地穿梭于光明与黑暗间的灯的世界里。把墓葬里不能重获生命的亡灵唤醒,释放在天宇中,让这些不安的灵魂住进我的灯里,享受一下来生的快乐,继而激发他们的豪情像皮影一样编演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把他们生命中最有意义的图饰装点在我的灯里:他们生命的壮美是由红光留下的黑影里体现的,他们神秘而遥远的智慧镌刻在每个纹样里,他们洋溢着的洒脱留于简洁的形象里,他们浪漫飘逸的思想通过风能到达的崇山峻岭,驻留在我的每一盏灯里……
父亲
我知道每送出他的一件东西,就有一部分对他的回忆或多或少走失了,在我心中其实他早已化成了一种声音、一种情绪或一种更抽象的意象。有关他的许多故事,大都是从比他更长寿的亲人那里知道的,他的早逝带走了他对我的讲述。
“爹爹,快拿麝香救救我!”奶奶留下的这句话,是让我寻找她,从我与她极相像的脸轮中去找她。
表姑说奶奶,还是从表姑的嫁妆说起的,在她出嫁前不久奶奶去世了。这位年长的表姑是看着奶奶嫁到我家直至去世的。奶奶是位乡下的俊姑娘,为嫁到城里的爷爷家,是从她城里姑姑家出嫁的,这样做为得是门当户对。她给爷爷生了四个儿子,活过十二岁这个关口的只有三爸和父亲,爷爷的赌博成性和寻花问柳让奶奶在二十八岁就去世了。去世前看着怀中的父亲对她的公公喊着:“爹爹,快拿麝香救救我!”。
移坟时看着她俊秀的头骨还像是在喊这句话,我能想象出她对生的眷恋和对儿子的割舍不下。在我出生的那个房间里有她的头留下的影子,听说她常常把头靠在那个地方哭,长久以来就留下这个影子,父亲一直舍不得覆盖,后来由于一种说法:这个影子会使男孩命不长的,才将炕围刷了一遍漆,遮住了这个影子。近七十年了,我见到了“奶奶”也真正认识了自己,她把俊秀的头骨传给了我,还有她的品性,从她仅留下的一张照片的那双眼睛里,能感到她的与众不同。
父亲给了我一双巧手,他的手是爷爷造就的,尽管他的小指生来就是伸不展的,可他是个好裁缝。
奶奶的早逝,使父亲成了爷爷唯一能支配的物品。爷爷将三爸过继给了他的哥哥,将分在他名下的房产变卖后充作了烟钱和养女人的钱,剩下的父亲,被他送往定边作了裁缝学徒,这样可以减免爷爷的负担。听母亲说的最多的是父亲如何给他的师娘洗衣做饭受辱的事,可父亲真是个好裁缝,小时我们的衣服都是他做的,穿出去人人羡慕。父亲的性格像奶奶,他从定边“逃”了回来,那时没汽车,多半是步走,有好心人也用牲口驮他一程,行程足有半个多月,他双腿都走肿了,养他长大成人的老奶奶心疼,臭骂了自己的儿子,结束了父亲做学徒的生涯。逃回后的父亲用二十多天的时间复习文化课,考取了本城的师范学校,结束了爷爷对他命运的控制。
父亲曾有过像运动员一样的身体,说是为挣生活费练出来的,我能相信,他改变自己境遇的方式与我是一脉相承的。
上师范学校的助学金不够正在长身体的父亲吃饭,他就在假期给学校打短工挣钱。衣服不用买,他当军医的叔叔寄来的军装正合适。我见过他撑在单杠上的一张照片特别健壮。同样他也爱美,毕业照中他头带解放帽,围一块条形短围巾,身着中山装,口袋上别一只钢笔,这是那时最时髦的知识分子着装,也是他给自己未来的定位。
几乎是没人照顾而长大的父亲,对爱的渴望超出了常人,对爱的尊重也非常人可比。
就在他念师范期间,除了有健壮的体格外,还有许多爱好点缀着青春的父亲。生性开朗而情感细腻的他引来了一个女孩子的目光,他的初恋对象是邻校的女学生,有空的时候他经常去看她,这些故事全出自父亲一位好友的描述。工作后他们结了婚,生儿育女很幸福,他的妻子很秀气是位典型的“小家碧玉”,一双儿女从相片上看不太清,听父亲说他们没上学却能认很多字。他们的幸福不应以悲剧结束,这对从小不幸的父亲太不公平,可命运谁能料到,他的妻子带着孩子永远离开了他。我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不是做学徒时师娘给过的“礼遇”能逃离那么简单,也不是没吃没穿靠打短工那么容易,这是一种永远根治不了的伤痛。
父亲倾其所有将他的妻子从定边拉回家,埋在祖坟。移坟时我也见到了她,可没有孩子们,按照传统风俗孩子不满十二岁,魂不全是不能掩埋的。父亲当时的心我想也随他们去了,因为他几乎没留下供他以后继续生活的东西,他想随着他们去,想埋葬掉他二十八岁的季节,这种想法就像父亲当年昏迷后我的想法,这种悲哀连心都要死了。
能支撑生命活下去的爱不止是一种形式,年轻的母亲在知道父亲做过心脏手术后,还是嫁给了他,并且很多次地从死神那里挽救了病重的父亲。父亲给于我们的幸福不因他生病而减少,是他教会我怎样去爱。
在我的记忆里从没见过父亲干重活,他就是爱我们也不能抱我们,只是慈爱地看着,最多是搂在怀里摸摸头。父亲走路都很困难,我们长到拐杖那么高时,就是他的“拐杖”,七、八岁开始抬水,十一、二岁时能帮母亲干许多的活:买粮买菜、挑水、清扫、倒垃圾。我们最喜欢星期天能和父亲一起睡懒觉,听他讲故事,尤其是夏夜躺在院子里,面对满天的星斗问父亲星星的名字。我的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经常给我们做玩具:风筝、灯笼、布娃娃……他不能多干活总是躺在炕上看书、练字、听收音机,现在我的许多嗜好都是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养成的。我们不识字时他给我们看剪贴的自制画册,上学后买书就成了头等大事。父亲虽没给我留下值钱的东西,但他教会我怎样去爱,去争取一种能量,活得更有价值的能量,在他抚摸和亲吻我的脚时,就注入了这种不屈服于命运的能量,让我相信他就是站在天边,也是在那里欣赏着我。
命运对父亲继续重复着灾难,弟弟的离去更是雪上加霜,三个月后,他再也不会表达自己,再也站不起了,他瘫痪了,完全变了。
大人们老是传着这句话:这个影子会使男孩命不长的,母亲也只能用这句话安慰自己的命运,我不相信是奶奶的影子对弟弟应验了,倒是更觉得弟弟的死永远是我的过错,我不敢说,我承受不起这种伤痛。
移坟时看着他还没成熟的骨骼心都碎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希望他能回来。我不敢原谅自己,父亲也不能原谅这种天意,天天拿着弟弟离去那天的日历呆呆看着。我想起在他的钱夹里也有两张日历,这两张应该是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前妻和他奶奶的祭日,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在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心里,会有最细腻、最深邃的情感藏着,就像我不愿描述弟弟的死,不愿玩,不愿过年、过节,我把所有与弟弟在一起的快乐,在他离开后锁在了心里。父亲瘫痪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他的魂一定是跟弟弟走了,他只留下了他的躯壳照应着我长大。
那年我十六岁,父亲在医院里呆了三年,过去每年一到冬天他就要去住医院,时间不超过半月又会回来,这次回来后,他不再是以前的父亲了,我永远失去了他。
父亲在那次昏迷后三个月才醒来,他认识我但是不知道也不会喊我的名字,但他清楚地知道他还爱着的一切:我、母亲、书、字、画、石头……就因为有许多记忆还没失去,所以他痛苦地活了八年,瘫痪了的他再没能力去爱还存在着的一切,甚至生命天天也是痛苦的,他的内脏随着时间一件件地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他多想活着,哪怕是痛苦地活着,就是在最后他还是能清楚地体会到他的痛苦。他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我知道应该让他休息了,他和自己的命运斗了整整五十三年。
十五年前我们住过的那个房子的主人要卖房,我对这房子留恋的程度不亚于父亲,而对母亲有切肤之痛,于是没买下来。
在那两间房子里有父亲和弟弟的身影和我的快乐时光,它又小、又黑、又破,但能唤起我对父亲弟弟所有的回忆,那两间房的样子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间墙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相框,父亲画的炕围和满炕大的油布,只够打转儿的砖地,锅台、缸架的上面摆着父亲做的储藏箱;另一间有门箱竖柜,长长的琴柜,木板搭起的床和床头上的棕箱、书架,墙壁上有中堂和对子。我记得纸糊的天花板上雨水留下的印记,常常是我们睡觉前想象的画面;门箱顶柜里曾放过爷爷裹着红布的骨灰盒;琴柜里父亲抽斗的隔板上印着我涂紫药水的手印,书皮上有我涂红药水的脚印;竖柜门子上因我们经常偷吃里面的东西而磨损了的拴关;还有记恨父母管教而留在储藏柜里委屈不忿的字迹;深夜耗子啃门角的声音和受惊吓后在天花板上狂奔的声音;父亲养的花、鱼,它们的美还经常飘荡在我的梦中。
父亲留下了他的字、画、书……但是看不到他对自己的描述,我只能从记忆中寻找他。
父亲在他未瘫痪的前十年里都在练字和研究字,他能承受这么多的磨难书法让他受益匪浅,他的早逝使他没来得及成为一位知名的书法家,可书法赐予他脱俗的神情是我今生最向往的一件事。
开启天地之门
“开启天地之门”是我一幅剪纸的名字。我想打开记忆的门,将和我逝去的亲人们(父亲和弟弟)见上一面。每年这个时候(大年夜)我用很多的时间想他们,我多年的“修炼”最终就是要和他们重逢,重温失去的岁月,但愿我的“道行”能开启这阴阳之门,释放孤独的灵魂而获得永生。其实他们一直都活在我的记忆中和灵魂深处,这使我不同于常人的情感——丰富而厚重。
引发这个想法的是父亲,他曾经带我进入“红与黑”(生与死)的气氛里。因为父亲有心脏病,随时有进入死亡的可能,每次病重都给我们写遗言,那种生离死别常常笼罩着我们,从记事起死亡老是从他身边擦过,我们承受过太多的离别。二十年前,我总以为他还会醒来,依然用微笑看着我,但我终没能留住他的微笑,他瘫痪了,死亡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和解脱。
我第一次见“红与黑”是在父亲的画报里。我那时魂还不全(可能是几岁),画报里介绍的是汉墓中的随葬品,这些画片极像记忆中让我最害怕的——我家红竖柜上留下的黑人影,它让我难以入睡,因为影子的主人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去世的人(二奶奶),也是那时我知道了死亡的可怕。近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躺在汉代的油漆棺材里。
我第一次解释死亡是用一块红布。父亲有一个碎布包,我最喜欢翻里面的东西。一天,父亲随手拿起一块红绸子问我是做什么用的,我比划着将红布蒙在他的脸上,说是人死后蒙脸用的,父亲打掉了我手里的布,我从没见父亲这样,怕极了,对父亲来说死亡是那么可怕。
死去的是他们,我的灵魂因此而孤独。在一座庙外我见到过一个特别的牌位——“无姓孤魂”,这是为死去的孤魂而设的牌位,当时我还为孤魂伤感了很久。我在构想这幅剪纸时,自己也是孤独的,在大年夜里,我像一个孤魂装着对亲人的思念飘荡着,在寻找一种寄托,这时的我和那“无姓孤魂”有什么两样?倒觉得像是为我设的牌位,于是有了一种想法,把我的孤独用我最怕的“红与黑”表现出来,也许揭起这道门就能和他们相见了。
这幅“红与黑”的剪纸,先看到的是一张脸,是我的脸:两扇门(地狱之门)的铺首是我的一双眼睛(也代表日、月),下边是鼻子和嘴巴,用一个熏香的炉表示,从炉里漂浮在空中的,或虚或实的烟气,就像我要诉说的思念一样,弥漫在我的脑海里,但愿四方的神灵和星星能将我的思念带给我的亲人,因为我不想仅仅看到一堆隆起的墓冢,不想仅仅在梦中见到他们,我用这幅剪纸是在招魂,是在召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