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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鸿飞作品

2005-04-29

延安文学 2005年4期
关键词:母亲

故乡的土地上

村口,我下了车。

脚板一挨上家乡的土地,就全身心地兴奋、激动,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在说:回来了,回来了,这才是你的家呀!——这道梁上我经常送肥、背庄稼,那条沟里我砍柴、寻草,还有那架山上,我种洋芋、背洋芋、拔苦菜、摘酸枣、刨药材,还有这条没有名称的小河,冬天,我红着鼻头“打滑滑”,夏天,我跳进河里“打澡水”,还有那棵树——就是河对面川坪上那棵老杏树,邻居天鸣嫂子家的,杏子熟了的时候,天鸣嫂就喊我们孩子们去吃。我们跑过去,有的上树摇,有的地下捡,杏子在我们的头上、背上“噗啦啦”响……

快走到我家院子时,有小孩子去给母亲报了信,母亲已走到了硷畔上。邻家邻居们有不少人也在硷畔上。母亲气色很好,她兴致勃勃地对邻居们说:“一早树上喜鹊叫得喳喳的,我就说今个谁回来呀!”回到窑里,乡亲们也都跟进来了。三大叔、三大婶、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天鸣哥、天鸣嫂、鸿亮哥、鸿亮嫂、二锤、仁珍、缠柱、润花、文德、光平、喜平、灵便、联合、奶、猫、二猫、三猫……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孩子,把窑洞围了个实。我赶忙将我带回的糖果拿出来,分给大家吃,又拿出香烟撕开盒子给大家散。大家关切地问这问那,评价我“外面吃的好,二明身体还不是很好,你看咱这里,粗茶淡饭,身体都好”。有的说:“人家二明在外面做的是费脑筋的事,哪像咱憨猪闷羊。”二叔则夸我:“三岁看大,十岁看老,从小我就看二明将来有出息。”……是吃早饭的时间,乡亲们有不少还端着饭碗,举过碗来让我尝他们的饭。他们的碗里有的是洋芋丸子,有的是玉米馍馍,有的是黄米蒸饭,有的是烩面片……我感到乡亲们的生活就是好多了,乡亲们总算喘过一口气来了。早些年,真把大家饿坏了。“我发现大家现在吃的好多了,再也不用饿肚子了。”我说。“日月是好过多了”,“饭量也小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应着。早年曾打赌一顿吃五斤面的猫,这会也连连摆手说:“尔格(现在)有二斤就够了。”家乡最饥饿的年代是七十年代初期,那会大家的碗里,多是“熬白菜汤”和“高粱糁糁饭汤”,说是吃饭,实际上等于是喝饭,吃到碗底,也难得碰到点可捞的东西。两根筷子等于是白拿着。我是在1972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考入省会西安市的一所学校远走高飞的,按照乡亲们的说法是“跳出火坑了”。当我在西安每天都有大米白面吃的时候,又时常为家乡乡亲们的生活焦虑。现在看着大家的生活好起来了,着实高兴。拉了一会话,大家就陆陆续续告辞出门了,说是地里有活路。这个季节,正是“出牛”的日子。三大叔下炕穿鞋慢,走在了最后。我对他说:“看来土地分开还是好,你看大家的日子都好多了。”三大叔说:“好!这会太阳红红的,咱不敢说那卖良心的话,尔格(现在)这政策把那好事做下了。”他又指了一下墙上年画上的邓小平的像,神秘地眨了下眼:“这人是紫微星下凡,有星宿哩。你不听人说?天上的紫微星,地下的猴人人(指小个头的人)。”他慌忙又向外扫了一眼,——文化革命中为一句“凉话”闯下乱子的事例很多。他看我一副似信非信的神情,又说:“真的,你年轻哩解不下,你看自从人家登基了咋个?风调雨顺,家家日月过得光圪蛋蛋的,没星宿能这么个?旧以前你没听过?‘宣统二年半,世事闹了个稀巴烂,还有那个什么皇帝来?旱了三年,涝了三年,风刮了三年……”我连忙点头应“是”,三大叔才满意地从门口出去了。

晚上,没有谁招呼,乡亲们又都挤在了我们家里。炕上坐的,炕沿上坐的,地下站的、坐的,灶火圪蹲的。大家喜欢听外面的事情,我就给大家东拉西扯地说。比如我们国家军事上多么强大、多么厉害,造出了什么新式武器了;比如大城市的人多么有钱,怎么花销,吃什么饭,一套衣服多少钱,一双皮鞋多少钱,住一晚上旅馆多少钱……大家都很爱听。我讲着、讲着,也想听听家乡的事,可大家却说:“农村这事有甚可说的,还不就是天天地里挠挖?只不过是地分开了,自由些了。”我想了个话题问:“早几年外流出去遇到些什么事,给我说说。”“外流”是新时期的叫法,陕北过去叫“走西口”或“走南路”。陕北历来干旱多灾,“外流”的人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日头出来一点红,出门人儿谁心疼”,“月苗出来一点明,出门人儿谁照应”——陕北民歌唱出了家乡“外流”人口祖祖辈辈的苦难。我是在新时期这场“外流”刚刚开始的时候离开家乡的。

大家说“外流”是“狗屙在罐系系上了——不能提了!”只有三叔反对,说:“不能提了?咋不能提了?鸿飞没听过,我外流还坐过一回小车哩!”“哈哈!三老汉又说坐小车哩!”几个小后生哄笑三叔了。“说哩么,你们坐过?”三叔反问。小后生们被问住了,就连炕上坐的上了年岁的三大叔、三大婶都是很认真地看着三叔。我赶忙说:“三叔,说说,咋坐小车来?”三叔吸了一口烟,一字一板说开了。“那年,嘿嘿!”三叔爱笑,“我和后湾侯平老子(父亲)相跟着在延安东关大桥跟前溜达哩,听人家说周总理今个来延安哩,我俩商量了一下,说咱就在宝塔山根底下那个石壳壳里藏着,不信你周总理上宝塔山不路过这里。我们就藏到了石壳壳里,想看看周总理。街上的人都想看周总理哩,人挤得满街满巷。我们两个宽宽敞敞,谁也不挤谁,嘿嘿!”说到得意处,三叔停下来,将烟锅里的烟蛋磕在炕楞上,又装上一袋,扣着那个烟蛋粘起来,“吧”、“吧”吸了两口,接上说:“一会,嗨,迎媳妇敲的埋人鼓——赖响声,街上开始抓人了。凡是穿的烂的,没公家介绍信的都往城外赶哩。我们俩偷着笑哩,晓得咱不敢往那街上站么,外流人口么,咱和人家不一样么。又过了一会,唉,妈妈的!”三叔变了声调,“我们也圪蹴不住了。河边几个穿公安服的后生喊:‘那里边那两个老汉出来——!我们说这回又碰上黑煞神了。出来就出来。出来后人家又喊问我们‘有介绍信没有——,我们说‘没有——”三叔戏谑地学着人家的口气,“外流人口哪来的介绍信?人家喊‘马上过来——!马上就马上,一过去,人家把我们拉上就跑,跑到公路上,人家‘哗——一下拉开小车的门子,说‘快上,我们就上去坐小车里了。一坐,软乎乎的,好地方,妈妈的,先坐给一回小车再说!”三叔又得意了,用手按按烟锅,“坐了一会,我们问到哪里去?人家说‘别问!别问就别问,外流人口走哪里不一样,总不会拉去枪毙了罢?没犯下死罪么?嘿嘿、嘿嘿嘿……”三叔说得好不开心。“一路上又拉上来几个,都是我们这号灰眉土脸的。车开得风快,我说要不是人家那软垫子,屁股也颠得没了。一直把我们从拐沟里拉进去,拉到一个小村村里。嗨呀!满满关了两窑,都是外流人口。人家专门又安顿说:‘这两天不准进城!不准进就不进么,不然我们说就藏在那个石壳壳里,偷的觑上一眼。都说这个周总理好,咱把他见一见,咋?不敢见?唉!没见上,没见上!”三叔很是惆怅。跟着,他还是以很乐观的腔调结尾:“不过,小车是坐了!”我又问他那两天之后又到哪里去来,做了些什么。三叔只说“没甚”,便不再往下说。我知道乡亲们的心思,大家都喜欢说“过五关、斩六将”,不喜欢说“走麦城”。听说外流死在外面的人也不少,得下病的人更多。三大叔家二猫就是在南路钻深山当“黑户”得下了风湿病,年轻轻的现在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还有文德,外流耽搁得三十好几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文德这会也在前炕楞上坐着,一双憨厚的眼睛看着我。大家又聊了好一会,很晚了才起身回家。我送大家到院子里。繁星满天,我对着那浩瀚星空观望了好一会,大城市里从来没有这么清爽朗阔的天空。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燕子悦耳的鸣叫声中醒来的。睁开眼,果然是家中的小燕子。小燕子从门窗上方的吊窗上飞进来,歇在了窑掌顶上的燕窝上,尾巴一翘一翘的。这景象和我儿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家中的小燕子啊!你还认得我吗?母亲很看重这些小生灵,燕子年年都来我家。母亲说过,“燕走的喜门子,有的人家天窗开得大大的,燕子就是不进喀。”母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一户人家墙上的一只尚不会飞的小燕子掉下来了,眼看着就要被猫逮去了,主人老汉赶忙将小燕子救了下来。小燕的腿跌折了,老汉细心地绑扎好,又找来梯子,把小燕子放回窝里,一直看护到小燕儿伤愈、长大、飞走。“第二年开春,这只燕子又飞回了老汉的家里,给老汉噙来了一颗南瓜籽。老汉把这颗南瓜籽种下地,秋天摘回锅盖大的一个大南瓜。众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大的南瓜,不敢吃,是怪物。老汉不相信,切开一看,嗬呀!里面有一个金娃娃,老汉一下子发财了。”虽然我们家的燕子一直没有给母亲噙来过那样一颗南瓜籽,可在母亲的心目中,她的这些孩子们都能够顺顺当当地出去吃上公家的饭,总是与她平日喜行善事有关。

隔壁响着一声声风匣声,母亲已经在做饭了。我赶忙起床。饭间,母亲说离我们村不远的卜家沟起庙会戏了,我俩商量也去看戏。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筷,母亲又忙忙地坐在缝纫机上开始扎制一面面小红旗。我问:“扎这么多小红旗做甚?”母亲说:“悄点声,是给祖师爷送的!”我明白了,这是敬神用的。迷信活动在家乡简直没办法,文化革命把神像打倒了,大伙说真正的神在空中,是打不着的。不让去上庙,墙头上也要烧一把香纸。有的病人一边在医院看病,一边又在庙上求神看病,是“人神结合疗法”。我了解了几家送旗的原因,一家是为了娶不下媳妇,一家是为了治病,一家是为丢了一口铡刀……我听得哭笑不得,又不便妄言。以往我曾为这些事说过些过头话,母亲很生气,母亲说:“别瞎说!能出几天门哩,人家当大官的回来还该咋就咋哩。”

半前晌时分,我陪母亲上路了。春天的阳光照着山山洼洼,天空十分地蓝。特别是山腰、坡畔上的桃杏树,那花儿粉嘟嘟、白腾腾,一大片一大片的,在这草木尚未转绿的季节里看着格外地娇艳明丽。乡亲们一年中的文娱生活是十分有限的,平时只是唠唠家常,打打扑克,或听几回盲艺人说书,看戏应是最为隆重的文娱活动了。我和母亲不时地与碰到的本村和邻村的熟人打着招呼。走了一半的时候,我碰见同村的一位大嫂低着头反方向往回走,我与她打招呼,她也没理我。母亲拉了我一把,等那位大嫂走过去了,才低声对我说:“你看不见?她怀里抱着瓶,取得法水了,不能说话的……”原来,凡是在庙上打得“法水”者,一路上都不得说话,否则给家中的病人看病就不灵了。我掉头看着大嫂那缩着的背影,一下子很是气不平。母亲又低声说:“为她老汉(丈夫)的病,布施都上了几回了,羊也卖了……”我实在憋不住了:“太憨了!哪来的什么神么……”“别胡说!”母亲赶忙堵了我的话。旁边的几个路人也都诧异地看着我。

戏场与我小时候的记忆差不多,少数人坐着自带的小木凳,大多数是临时抱石头垒起的“座凳”。不同的是看戏的人穿戴比过去好多了。戏场的最里面坐的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是最忠实的观众。第二圈是中年人,外圈是年轻小伙姑娘们。年轻人都打扮得很体面,特别是姑娘们,衣服很显眼。年轻人大都不老老实实看戏,东瞧瞧,西看看,交头接耳。人群后边还有不少自行车,有的人就坐在自行车上伸着脖子看戏。车子后面游走的,又是像我们小时候那么些“猴小子”们,不看戏,爱胡跑,踢起的黄尘不时引来大人们的喝叱。与我那会不同的是孩子们也阔多了,手里梨呀,果呀,饼呀,还有的手里攥着几张零币在小吃摊上徘徊,看样子是实在拿不定主意该怎么消费。

离戏场不远处是“祖师爷”庙,庙门和两边的石墙上悬挂着一面面小红旗、大锦旗。旗上都写着“有求必应”、“神灵保佑”的内容。正殿里光线很暗,焚香的烟雾笼罩着一切,烟雾中响着“圪嚓”、“圪嚓”的摇签声和烟火引来的人们的咳嗽声。庙门口的一侧是“打法水”的地方。我仔细看那“法水”,其实就是在泉水中加了些香灰,实在不明白它有什么治病的作用。另一侧是“签部”解说处,挤进去一看,一个老汉盘腿坐在那里,形容虔诚地向问卦的人翻着,讲着。在正殿里昏暗的光线下,我在墙壁上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画,原来这“祖师爷”最早也是人,壁画上描绘了他如何积德修行的故事——他用自己的体温融化了河上的冰,为他重病的母亲捞回了一条鱼;一只喜鹊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原地不动,直等得喜鹊在他头上垒窝、产卵、孵化,喜鹊飞走后,他才行动……另一面墙上则画了作恶多端者被扔进刀山剑林或下油锅、进地狱的情景。看了这些,我方知道“迷信活动”也还是有它积极的一面的。

庙里出来,我就按照母亲的提议在戏场里挤了个位置坐下来看戏。也许是外面的舞台见多了,这个戏台太简陋了,前台连幕布都没有,后台的幕布也只是悬吊着那么一块布,宽度长度都不够,台后摆换道具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概是演员不足,有的这边进去是“杨家将”,那边出来换个头饰又成了“番将”。演员的一些道白也改用了方言,比如“速去速回”改为“你乍放麻利些”,“知道了”改为“解下了”,引得台下大笑。大家首肯了这种“改革”。折子戏演完,正本戏是《铡美案》。这本戏是老少稔熟的戏。按说演个新的不是更好?不,老乡们就爱看熟戏,越熟越爱看。一边看,一边议论。“王朝马汉快上来了!”“韩琪自杀得好,好汉!”“别看陈世美这会美气,一会倒霉呀!”……戏正演到紧要处,起风了,一阵一阵的风裹着沙土从人们头上卷过。家乡的初春,很难有一天能风平浪静下来。戏仍坚持往下演,观众坚持往下看。不大一会功夫,连戏台上的“皇后娘娘”、“千金小姐”也都变成“土地爷”了。风越刮越大,台上的幕布像旗幡一样招扬起来了。坐在台侧的乐队也乱了调,演员的唱腔也跑了“板眼”,但还是在演,在奏,在唱……演员们的唱腔中不时夹上了咳嗽声……又一阵更大的黄风过后,我们抬起头时,演出停下了,台上的包文正、陈世美、秦香莲、王朝马汉一应人马正在团结一致保护幕布,喇叭响了:“由于天气原因,咳、咳……咳、咳……白天演出休场……”

戏场里一下子乱了,喊“爸爸”、“妈妈”的,叫“狗蛋”、“毛女”的响成一片。一个姑娘喊:“我的围巾!我的围巾!”演魔术似的,一块大红围巾应着她的喊声在半空里扶摇直上。饭摊上更是忙乱,梨筐子倒了,果篮子被踩了,更要紧的是一个卖汤面条的后生的半桶面条被挤得白花花倒下一大摊,后生撅着屁股奋力保护着另一桶,嘴里骂着:“挤倒了!挤倒了!日你们亲妈妈的—— !”……

大约二十多分钟之后,戏场上的人都不见了,就连人们那杂乱的脚印,连同那一摊面条都让沙土盖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人们有的挤到庙堂里去了,有的跑到山下的村庄里去了。我让母亲随几位邻家婶子躲进了庙堂。我没有去躲,我只是靠着大殿外的一根廊柱站着。小时候遇上这样的天气,不管是砍柴、放羊还是上学,就得赶快往回跑,一进窑就缩在母亲的身后。现在我什么也不怕,倒想趁这个机会将这家乡的风看个究竟。风更猛了,不像平原上的风可以长驱直过,这风威猛地刮过来,很快就撞到了山崖上,激起了巨大的尘浪又转过身反向刮,刚转身又碰到了后面冲来的又一个风头,一下子撞起了冲天而起的“黑旋风”,还撞出了战马嘶鸣般的怪叫:“呜儿、呜儿”……“黑旋风”像长了腿一样,飞快地旋着、走着,愈旋愈大,愈走愈急……我们村的这种“黑旋风”曾卷倒过树,曾将一家人家院子里的一个石板瓮盖像树叶一样卷上半空。这会这“黑旋风”没有卷到这些,只是将沟壑里的枯枝败叶卷上了天空,半空里黑压压如群鸦乱飞……一个“黑旋风”刚刚过去,又一个“黑旋风”接踵而来了,第三个、第四个……天地间到处是“呜儿、呜儿”的怪叫,听声音像千万匹烈性野马在这里搏斗、厮咬,又好像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在这里作乱……山头上一棵无法像人一样躲避的树显得格外孤单,本来就稀疏的枝梢面对八面来风它不停地左躬身、右作揖,前弯腰、后叩头……像一位可怜的老者在向苍天祷告、乞求!

母亲跑出来将我不由分说地拉入了庙堂,使我没能将这场家乡的风看到最后。等到庙外安静了,我们才走出来。戏场里又有了不少人。有的在拉闲话,有的坐在“石凳”上抱着干粮袋开始啃咬,一副“安营扎寨”准备看夜戏的样子。离这里近的村子里的人下山回家吃饭去了,吃过饭还要赶来看夜戏。我和母亲没有看夜戏的计划,就随着一部分下山的人下山。我们身后,两个老汉在大声议论着包文正——

“唉!包文正管天管地,就是没管住他的儿子。包老爷说东,他就说西,包老爷说黑,他就说白。”

“要不人常说,‘你是那包老爷的儿子——趔子!”

“包文正临死的时候,给儿子安顿说,‘我死了你给我枕上一个瓷枕枕(枕头)。包老爷想他儿子不会听他的话,除了瓷枕枕,随便给他枕个什么枕枕都会沤烂,枕枕一沤烂,包老爷就又可以出世了。谁知这要命的儿子心想一生没听过他爸的话,后悔了,这回尽一回孝道,听上一回,就给包老爷枕了个瓷枕枕,乍害得包老爷再也出不了世了!”

……

走到半道的时候,天空已变蓝了,西边斜照过来的太阳将东边山的山头抹得鲜黄鲜黄。山腰上的桃杏花好像疏淡了一些,但还是梦幻般的美丽……

离别故园

我们几个孩子都出去后,母亲还一直在老家延家川居住。

我们兄妹们谁也不敢忘怀母亲为我们的成长所付出的千辛万苦,但由于工作忙,一年中回去看望、照顾母亲的时间十分有限。我们多次劝说母亲跟我们出去一起生活,母亲总是不肯,总是说老家住惯了,老家好。

又一次探亲回到家中,我仍在琢磨着动员母亲出去的事。吃饭时,我端了一碗饭像我参加工作前一样,到邻居家硷畔上的石床边和邻居们边吃边聊。说起想让母亲出去,天鸣大嫂说:“不想出去,你就别叫你妈出去。我也是,觉得哪里也没咱这里好,我二女子那里——这床呀,那床呀,铺这呀,盖那呀,一黑夜睡不着,翻过来倒过去睡不着。回来睡在咱这土炕上,一觉睡得呼噜噜的。人常说‘金圪,银圪,撂不下个穷圪,实实的!你妈没给你们说真话,我们俩坐下甚也说哩。后村那毛五娘的不是也出去来?为甚又回来了?嗨!儿子亲着哩,媳妇也亲着哩?女儿亲着哩,女婿也亲着哩?这也做得不对,那也做得不卫生,倒什么霉运哩。还有背坪上那谁家老子的,咱这会悄悄说哩,听人家说火烧了,烧成一把灰面面了,尸骨头也没了。谁出去做甚!”天鸣嫂的一番话,说出了好些我未曾想到的“原因”。回去我又围绕天鸣大嫂的话题,对母亲做开导工作。母亲听了说:“不只是为这些,妈真的不想出去,你们每年抽空多回来看看妈,妈就满意了。那年你们引我出去转那几天,妈就够了,乱嘈嘈的,不如妈家里自由。”我思索,妈的话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城里人多车多噪音大,空气也没有乡下清爽。但长远来看,母亲终归还是要跟我们一起过生活的。我还是劝导:“那是因为你的家还在这里,你把家安在城里,心也就安了。”母亲说:“不习惯,甚也不习惯,连一个熟人也没,拉个话也拉不成。”

那次回家,我在家里多呆了一些日子,也帮母亲做了一些农活。我逐渐感到母亲住在老家其实并不孤单。虽然只她一个人,可门里门外鸡也“咕咕”,羊也“咩咩”。母亲人缘好,左邻右舍有事没事也都爱到我家来拉话闲聊。大伙烟灰随便磕,针头线脑随便丢。母亲有一台缝纫机,常年为大伙服务。这家要扎一个围裙,那家要打一块补丁;姑娘们扎个鞋垫,后生们要转个垫肩;……母亲全都尽义务。尤其是几个嫌老伴针线活不好的老头,旱烟杆上的小烟口袋一直是母亲免费供给。用破了,只需说一声“尚明(我哥的名字)娘的,烟布袋烂了”,不出两天,烟口袋已经周周正正搁在那里了。庄稼人是不白用人的,是最懂得情感的。当时手头紧,哪怕过多久都还记着。每每到了秋收之后,芝麻也端来了,南瓜籽也端来了。遇着大旱年或下了冰雹的年份,大家来了对母亲说:“穷汉爱说来年的话……”然后长吁短叹半天。

母亲有一双巧手,是村里的妇女们很少有人能比及的。清明节“蒸子推”,端午节包粽子,男婚女嫁裁衣服,逢年过节剪窗花,都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母亲剪的窗花名目很多,有“鲤鱼戏莲花”,“石榴抱牡丹”,“鹰叼鸡”,“蛇盘兔”……这些都是我看她剪得多了,不经意记下的。母亲捏的“子推”很生动。“子推”就是面花,有小狮子,小卧羊,小猴子,小燕子……小燕子的眼睛是用黑糜子压上去的,大燕子的眼睛是用黑色的花椒籽压上去的,非常逼真。尤其是黑糜子做的眼睛,亮晶晶的,跟活的眼睛一样。有的燕子背上还背着小燕子,有的小狮子还围着项链,生动极了。母亲做这些手艺活的时候,邻里的姑娘媳妇们都跟着学。特别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害怕以后出嫁了婆家人小瞧,经常围着母亲讨教。有几个姑娘家里人口多,干脆睡也睡在我家。这样,母亲晚上也不寂寞了。姑娘们除了跟着母亲学手艺,还跟母亲学唱民歌,母亲会唱的陕北民歌也很多。还是隔壁天鸣嫂对我说的:“你妈天天晚上教唱哩,唱得哇哇的,有心有肠。”

我对母亲心存的另一个顾虑,就是担心母亲在家中干体力活吃不消。事实上,干一些庄稼活对母亲也还是有好处的。她一个人的土地不算多,她只在入种的时候,请邻家帮忙。乡亲们也不讲究什么报酬,只要母亲蒸上一锅“金裹银”(麦面和玉米面做成的),让他们饱吃一顿,人家就给母亲整整耕种一天。以后的锄呀,追肥呀,全由母亲自己完成。母亲说:“受苦(劳动)了,吃也想吃,睡也想睡。”平时更多的时间里母亲的劳动量很轻,只是去看看庄稼有没有被什么动物糟蹋了,看看她用谷秆把子和旧草帽做成的“照雀老汉”被风刮倒了没有。或是到菜园子去拔拔草,捉捉虫子,临回时摘一把水淋淋的鲜菜回来。吃饭的时候,大伙都爱端着大老碗到隔壁二锤家硷畔上的石床上去吃,母亲也在其间。她碗里的饭经常要比人家的好一些,因为我们每年都要给母亲捎一些细粮回来。大家夸她“尚明娘的是有福人”,“咱庄里也是头一个”,母亲便十分的高兴、满足了。

那趟离家走时,我没有再提让母亲出去的事。心想:以后再说吧。出去了,我们可以多陪陪母亲了,但我们更多的时间是要去上班。城里那种冷漠疏淡的人际关系,母亲能适应吗?在这里,她由一个小媳妇一步步走过来;在这里,她失去了年轻的丈夫;在这里,她拉扯大了她的一个个儿女;在这里,她经风历雨,摸爬滚打,吃过的苦用她的话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现在总算活出个人模样来了,怎么能说走就抬脚走了呢?

又过了两年后的一天,一位进城的同村人见了我对我说:“你们家的羊叫人偷了,你妈急得说哩,心情不好。”

我请假赶回了家中。母亲见了我,诉说得很急。一向坚强的母亲变得神经有些脆弱,手也有些抖动。家中不止羊叫人偷了,一些即将成熟的玉米也叫人家掰了好多。我扶着母亲,让母亲坐到炕上。我说:“妈,别急,不就是一只羊么,不就是些玉米嘛,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着急!”在场的邻居们都骂那些偷羊偷玉米的人“不成仁”、“遭报应”。还对我说:“你妈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那一段,农村社会治安不太好,偷盗事件时有发生,被偷者很多。当然,像母亲这样的孤寡老人,更是贼盗们首选的目标—偷了白偷。我琢磨,母亲逐渐年岁高了,身边没个儿女还是不妥的。特别是遇着不愉快的事吃不进、喝不进,病倒了没个人照应是不行的。我就旧话重提:“妈,还是跟我出去吧。”母亲听了在迟疑。我赶忙接着说:“你逐步年龄大了,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们也常牵挂,工作也不安心,……”母亲只是听,听到最后,平静地说:“鸿飞,妈这回听你的,走就走吧!”想不到母亲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我很是高兴。

邻居们一听母亲要走,都劝解挽留。走出去的人告诉了外面不知道的人,然后又相跟着回来了。窑里的人越聚越多。三大婶、三婶、二大婶围坐在母亲跟前,一边咒骂那些做坏事的小偷,一边还是劝母亲不要走。三大叔、三叔的看法和她们不一致。三大叔说:“唉,迟早总是个走嘛,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老了,儿女们离得远远的,不是个事。”三叔说:“不是说你们儿女们不孝,”三叔主要在看着我说,“这村里老小都能看见哩,你们这些儿女还有啥说的哩,可上下村里的不晓得的总要说‘咋把老人独独一个撂下没人管,再说,你妈也是一年老出一年了,跟你们走对着哩!”天鸣嫂一直反对,说:“走,走,农村这事情么,就这么个鸡叫狗咬,我不信这延家川你能撂下哩?”……母亲最后说:“大家的好意我领了,这回乍走呀,撂下撂不下走呀!”

搬家毕竟不是走亲戚,我和母亲一合计,还有不少事需要处理。于是商量好我先回城里去。因为单位上的工作也不能耽误久了,另外,我回城尚需收拾好母亲进城后住的窑洞,还要联系好搬家的车。这样,也可给母亲留出十来天时间处理家中的事。约半个月后,我又赶回了家中。母亲精神好多了,她已做好了搬家的准备,两孔窑洞里的东西都经过了打理,一包一捆地堆着,原有的好些东西已不见了。我告诉母亲,城里一切都准备好了,车也说好了,是妹夫开的卡车,明天一早就到。母亲很高兴,一边给我和面做饭,一边说:“我这边也都准备好了,你看,该捆绑的都捆绑好了,该打散(送人)的也打散了。”母亲还具体告诉了她“打散”的情况。家里原来有十几条瓮,母亲让三里地外的她年轻时奶养过的一个“儿子”拉了两条最大的。这个“儿子”乳名叫“奶”,母亲说:“你奶哥到了冬天推粉(做粉条)正好要大瓮,我说那你就拣最大的拉上两条。”另外,邻家二爷家也背走了两条大一点的瓮,原因是“前半年下过雨,你二爷家愣和台(二爷的两个儿子的小名)给咱垫了一回垴畔。你晓得,咱这窑一下雨窑顶就漏水,自从人家弟兄俩垫罢再没漏。咱过去光在垴畔上寻窟窿,寻不见,愣和台在侧旁老远处刨土把那个暗窟窿寻着了。”剩下的不大的瓮,母亲让十里地外的四舅背走了。最后剩下一个眼下还在用着的小水瓮和另一个比水瓮还小一半的小瓮。我说:“这两个也用不上。”母亲说:“妈要哩,冬天里腌个菜。”我也没再反对。一排盛面的囤,母亲说送给刘家川她的一个侄女了。家中的铁锨、镢头、锄,都让四舅拿走了。吃饭间我问:“妈,咱的庄稼咋办呀?”母亲说:“能收割的都收割回来了。我和你四舅先把龙半塔(地名)的山蔓(洋芋)刨了,刨得五布袋半。南瓜我一个人就拾揽回来了,红的、大的都给咱留下来了,”母亲指了一下几个装得很鼓的麻袋,“不大的青圪蛋我给那边你天鸣嫂子家了,她们喂猪着哩。”母亲还指着几个化肥袋装着的粮食说:“这四袋子都是咱收的玉米,就是那些坏小偷糟蹋过那块地里收回来的,那些坏蛋别糟蹋的话,八袋子也收不完。”母亲还说还有一块高粱和半亩谷子没收割,都不太熟,现在收割可惜了。都安顿给二爷家了。母亲说:“你二爷家劳力多……”说话间,来人了。

这一天里,家中来人一直不断,都是来看望母亲的。有的端一碗鸡蛋,有的提一袋南瓜籽,有的端了一碗芝麻……有的来了一趟又一趟,主要是要与母亲拉话。特别是几位与母亲相好的老姊妹,总是不想让母亲走,说着说着就哭了。母亲也跟着抹眼泪。下午,在来人的空隙,母亲对我说:“鸿飞,你看大家给妈送这送那,妈也得说个啥,我想到供销社买些枕巾给大家。”大家来看母亲是因为母亲平时对他们好,但我不反对母亲的提意,我说:“我去买吧。”母亲说:“你买你又不晓得大家爱什么颜色,妈去。”母亲拿笤帚在身上扫了几下,就急匆匆去了。一会就买回了十几块颜色艳丽的大枕巾。晚上,邻居们又聚在了我们家,母亲拿出枕巾,一一送给了大家。

那天晚上睡得晚,加之我白天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母亲还和衣坐着。我说:“妈,你咋还不睡?”母亲“嗯”了一声,跟着好像是在拉被子准备睡了。又过了一会,我睁开眼,发现母亲还坐着,灯也点着了。我也赶忙坐起来,披上衣服问:“妈,你怎么还不睡?想甚哩?”母亲没有回答,从枕头上拉起枕巾,捂在了眼睛上。母亲哭了。我忙问:“妈,怎么啦?不是都好好的么?”母亲揩了揩眼睛,说:“我也不晓得为甚,七心八肝花,总觉得有可多事撂不下。”“还有啥事?”“你四舅是我的个大急肚子事,我走了他咋办呀。”四舅是母亲兄妹们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至今没有成家的一个。小时候从垴畔上跌下来,把他的脚跌歪了,说话做事也好像比正常人差一些。外婆去世后,他的生活无人照料。好在离我家只有十来里路,他的衣服鞋袜都是母亲给做,特别是鞋,买来的鞋他都不能穿,全靠母亲做。母亲说:“你外婆临殁那会气也没了还不合眼,我抱着她说‘妈,你是不是操心俊义(四舅的名字)哩?有我哩,你放心,我说完,你外婆就合上眼了……以后我走了,你四舅没人……照顾……”母亲又揩起了眼泪。我安慰说:“妈,别急,以后我们还能给我四舅寄钱,寄衣服,我四舅也可以抽空到城里住一些日子。”母亲不吭声,跟着又长叹了一口气。显然我的话没能完全说服她。母亲又说:“还有你爸,我走了,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母亲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我忙将她搁在一边的毛巾又递了上去。听邻居们说,父亲在世的时候,与母亲的关系非常好。我小着的时候,过节上父亲的坟,烧过纸,点上香,母亲就让我们先回去,而她则趴在父亲的坟堆上放声大哭。 这会,母亲不说话,抖动的手抓着毛巾在眼睛上揩了又揩……我不知如何劝说,我的眼睛也潮湿了。一会,母亲将毛巾从脸上移下来,说:“拦羊的去了,说不定羊把饭桌(坟上的小供桌)碰倒了,谁往好支呀。还有你爸坟上面那个水路,前年发洪水把坟冲了那么大个沟,以后再冲了,谁往起填呀……”我尽量找宽心的话安慰母亲,一直到天快亮了,娘俩都才又躺下迷糊了一会。

麻雀的鸣叫声中我起床走出了窑洞,太阳刚好从对面牛心疙瘩的山坳里上来了,十分地耀眼。这样的景象我无数次地面对过,而今后,我将很难再看到了。我不禁对眼前这不能再熟悉的一切留恋起来。我家院子里的几棵小枣树长势正旺,碧绿的叶子间一嘟噜一嘟噜的尚为青色的枣儿挑着露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特别是我家窗户旁那棵小枣树上,牵牛花开得好烂漫——树下牵牛花的蔓顺树干爬了上去,满树开满了红的、紫的、蓝的、黄的花朵。还有房子边那棵槐树,我们十来岁时栽上的,现在树冠已高过窑洞的垴畔了。

吃早饭时,四舅赶来了。母亲从门箱里拿出一个大包袱,打开来,一下给他展现出了一大摞布鞋,足有十多双。问母亲多少双,母亲说是十二双。这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呀!我惊讶母亲啥时候做下这么多鞋?这得多少功夫呀!看来母亲早就在提防这一天了。母亲给四舅安顿说:“以后乍穿上爱护些,以后再给你捎鞋不容易了。”又过了一会,妹夫的车来了,母亲又招呼妹夫吃饭。我就和亲戚邻居们开始装车。左邻右舍都来帮忙了,小孩子们都来看热闹。窑里,院里,硷畔上全都是人。

装好车该出发了,妹夫下来关好车的插栓,然后就坐在驾驶室里发动起了车子。我与乡亲们不停地打着招呼,同时我要找母亲上车。我赶到院子里,看见母亲正在与接收我家土地的二爷的老伴二奶拉话,我过去想拉母亲走,又看她说得很急切,就停了一下。我听母亲说:“石人坪那块黍长得好,上一场雨刚追了一袋子尿素,再不要追了。园子里那几畦茄子再过两天要浇水哩,畦楞上有几棵秃扫(一种制做扫帚的植物),茄林林里挨上边这边结一个大茄子,茄把上拴红绳绳着哩,是留作茄籽的,不要叫娃娃们解不下摘了,高坊湾……”我还是打断母亲的话说:“妈,就等你了。”母亲这才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二奶,不再说啥,只是对二奶向下摆了下手,意思是:不说了,一切你们看着弄去。然后就随我向坡下走去。硷畔上,站满了送行的乡亲们,大家没有握手告别的习惯,都说:“鸿飞,常带你妈回来!”“尚明娘的,抽空多回来!”“大奶!常回来……!”……母亲的几位老姐妹,还有给母亲做伴的黑女都流眼泪了。“回来呀么!家么……!”母亲应着,也流泪了。“妈,上车。”我一边向乡亲们打招呼,一边扶母亲上了车。车子转眼就驶出了好远,我和母亲向后张望,家园已笼罩在了黄土路上扬起的滚滚黄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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