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九天九夜

爸爸离开了我们，这些日子，全家都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我一直不敢回想那最后的日日夜夜，那是我心中永远地伤痛!

3月16日，我从深圳回到爸爸身边。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妈妈说爸爸知道我今天回来，昨晚一夜都没合眼，这会儿刚睡着了。我悄悄地走到爸爸床边，看到爸爸气色还不错，眼虽然合着，但一眨一眨的，根本就没有睡着!我坐在爸爸床边，问他哪里不舒服?爸爸说好着呢，没啥问题；我看到爸爸身上的棉毛衫袖口破了，还有爸爸最爱穿的那件我买的紫红色羊绒衫也旧了，就说要出去给爸爸买新的，爸爸说不急，等出院了再买；妈妈也说那件棉毛衫袖口虽然有些磨损，可是袖口宽松便于量血压。但我想让爸爸穿得干净整洁，还是出去买了一套袖口宽松的兰色棉毛衫给爸爸换上了。晚上我给爸爸洗漱以后让他早点休息，爸爸说我不困，我想听你说。我跟爸爸之间很默契，谈论的话题很多。别人都认为爸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爸爸跟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我告诉爸爸自己在深圳的一些情况，谈论在社会上做人做事的体会，说说我的女儿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毕业以后已经工作了，我知道这是爸爸最爱听的。爸爸有时候也会在我面前诉诉苦，说他不想在医院继续住下去，整天躺着打吊针，感到浑身没劲。

每天早上我帮爸爸作一些轻微运动，伸伸胳膊伸伸腿，活动一下肩颈。我叫着口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爸爸在我的帮扶下顺从的配合着。爸爸的左胳膊始终抬不起来，那是去年3月在卫生间摔跤造成的，他说骨头硬了，没法恢复了，现在干什么都是用右手。爸爸很想自己喝水吃饭，但是呛咳比较严重，吃饭喝水都可能呛入气管。我们只能用棉签蘸水给爸爸吸，把饭菜打成稠糊糊小心翼翼一口一口给爸爸喂。晚上睡觉前，我们给爸爸做按摩和热敷，长期打吊针手臂和脚部的血管都是青紫的，特别是脚部的热敷很重要，爸爸的糖尿病已经引起脚部微循环障碍，出现一些浅褐色的斑块。到了夜里，爸爸看我一直坐在他的床边，总是摆摆手让我去睡。可是那些天特别怪，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头脑异常清醒。看着爸爸安详的睡容，回想起这么多年爸爸对我的关爱，心中充满愉悦，也有愧疚……

小时候为了不去幼儿园，每天早上不起床，装着醒不来，爸妈也不忍心叫我，这样能赖就赖过去了。一天早上爸爸来到我的床边，看我还睡着，一定是看到我的眼皮一眨一眨地装蒜，就悄悄地站在我床边，我以为爸爸走开了就睁开眼，正好与爸爸怒视的目光相遇，爸爸很生气，说看你还能装多久，一把拉我起来上幼儿园。我又使出一个点子，提出来一定要穿裙子才去幼儿园。那时候正是大冬天，没想到爸爸让妈妈找出裙子来给我穿上，硬是把我送进了幼儿园。当时我只记得全身都冻麻了，幼儿园的老师阿姨赶快给我换上棉衣裤，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耍赖了，每天按时去幼儿园。爸爸每次来幼儿园接我的时候，总要跟我顶头，顶鼻子和下巴。说我是“钢本颅(额头)、铁鼻子、木下巴”，然后被我顶倒在地，还要做鬼脸，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逗笑。爸爸跟我顶头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上小学以后。

“文革”的时候爸爸下放到泾阳杨梧“五七”干校，妈妈带着两个弟弟下放到户县，我一个人留在西安上学，每个月干校集中放四天假，爸爸和我都要去户县全家团聚。记得有一次我和爸爸坐火车，那时候开往户县的火车都是“闷罐车”，车上没有窗子没有厕所，如果去厕所，要在停站的时候下车找。一次我忍不住了，下车以后一片麦田里根本没厕所，只有两堵墙，下车的人都往墙后跑。我当时怕羞，等别人都出来以后才跑过去。等我出来时火车已经徐徐开动了。爸爸还在车上使劲喊我，我朝着车厢飞奔而去，火车越开越快，我拼命追赶，终于拉住爸爸早已伸出的手，爸爸一下子就把我拽上车，全车的人都围过来，赞叹我的勇敢，能和火车赛跑!事后爸爸告诉我他将来一定要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李小英飞车上户县”。

1970年我当兵了，爸爸很为我骄傲，说他现在是军属了。不久，部队到陕北巡回演出，在延安大礼堂演出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感到台下第一排有个人一直朝我点头，咧嘴冲我笑，演出快结束的时候我往台下一看，那个人原来是爸爸!演出结束后，爸爸来到后台，他身穿灰布衣，脚穿草鞋，身背行囊和草帽。爸爸的作家气质和风度都到哪去了?简直像个乡村干部!后为我知道爸爸当时刚走出干校就来到延安，他是沿着毛主席转战陕北的足迹日夜兼程，一路走来，也才有了日后的《神泉日出》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爸爸和我的战友们打着招呼，很快就熟了，他拿出背囊里的地图铺在桌子上，给我们讲陕北的地形地貌，讲转战陕北时期几个著名战役是在哪里的，爸爸回答了战友们提出的各种问题，我觉得爸爸真了不起!我们到榆林演出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爸爸坐在台下。第二天一早爸爸来到榆林歌舞团我们的驻地找到我，说已经跟我们教导员请过假了，上午没有安排，我带你到榆林城墙上拍照。我当时又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我爸很神，我到哪他都知道!生气的是干嘛老跟着我，哪个战友的爸爸像你这样!这是不是搞特殊化呀?来到榆林的城墙上，爸爸兴致勃勃，为我取景，逗我高兴，可我始终绷着脸，就是不笑。当120照相机照到最后一张时，爸爸说：“英英，笑一下吧，最后一张了。”我说：“就是不笑!谁让你来看我!”爸爸送我归队时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现在一个人到大江大河里游泳了，要学会坚强，你要记住，爸爸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爸爸那次回到西安跟妈妈说起了那十二张不笑的照片的故事，令爸爸很伤感。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我有了女儿以后，才真正体会到老爸当年的爱女之情。事隔多年，我一直在后悔当年的幼稚，伤了爸爸的心。

“文革”之后，我从部队复员回来，一天，爸爸从新华书店给我买了两本精装的《英华大词典》和《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让我开始学英语。他说，我看你就专心学英语吧，你一定能学好的。你在学习上需要什么帮助，尽管提出来。他说他的朋友就在外办工作，最近在编写一本英汉词典，他已经帮我订好了，一出版就拿给我。我看爸爸对我学英语这样重视，这样执着，感觉比我还要认真，就开始自学英语，结果是越来越有兴趣，不仅顺利通过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还考取了国家的英语导游资格证书。这件事我很感激爸爸，没有他的坚持和鼓励，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和毅力。爸爸在学习上对我们姐弟三人的要求很高，绝不允许我们在学习上马马虎虎，我的两个弟弟也都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优等生。爸爸的言传身教始终激励着我们!

在陪护爸爸的日子里，为了让妈妈晚上回家休息，我和弟弟轮流值夜班。我们都争着抢着多值班，有时争执不下，妈妈就说由你爸决定吧，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姐弟三人，手指转了几圈，最后总会让我留下。夜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护器，看着爸爸的心脏、脉搏、血压等指标都很正常，对爸爸的康复充满信心。我一直鼓励爸爸好好配合治疗，出院后要多锻炼身体，多写毛笔字，劳逸结合，这样对刚刚卸任的老爸延年益寿很有帮助。爸爸的书法很潇洒，苍劲有力，自成一体，出院后一定要给我写一幅字，爸爸爽快地答应着，爸爸还答应今年冬天和妈妈一起到深圳跟我们多住一段时间，还要过他的八十大寿……

天有不测风云，3月19日以后，爸爸接连出现几次心衰竭，每次缓解之后，看得出爸爸身体很虚弱，特别是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3月21日那天晚上，在给爸爸洗漱之后，我们看到爸爸追寻妈妈的目光，妈妈走到哪他的目光就留在哪，一刻都不离开。看到爸爸依依不舍的样子，妈妈就说晚上不回家了，要在医院陪爸爸。妈妈这么一说，爸爸反而说你回去吧，早点回家，早点休息，态度非常坚决，并让小弟快点护送妈妈回家。看到爸妈难舍难分的情形，我忍不住背过身去抹眼泪，这时爸爸亲切地叫我：“女子，快过来，别走开。”我紧紧拉着爸爸的手，说我不会走开!爸爸的头脑异常清醒，他本来想跟我们说些什么，又怕引起我们的伤感，他把一切苦难和病痛都一人吞了，这是他一贯的品格!3月22日凌晨1点半，爸爸的心脏突然骤停，又一次昏迷了。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爸爸顽强地挺了过来，产生了自主呼吸，恢复了心跳，又一次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我们心里明白，这是爸爸不忍心离开我们!他一直在等待着跟所有的亲人再握一握手，不让亲人们过度悲伤。3月24日下午2时，爸爸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跟所有的亲人都告别了，才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是永远难忘的九天九夜!那是我对爸爸无限眷恋、百般呵护、同时又是担惊受怕、肝肠寸断的九天九夜!我们日夜守护在爸爸身边，一步也不想离开!爸爸紧紧拉着我们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我们彼此心灵相通，都想保护对方。我们竭尽全力想使爸爸恢复健康，爸爸却不情愿看到我们的悲伤和操劳，总是微笑着安慰我们，始终没有讲身后之事。爸爸用爱和体贴永远温暖着我们!爸爸，做您的孩子，我们很幸福!我们永远爱您!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