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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

2005-04-29郭慧明

清明 2005年5期
关键词:团里胖子剧团

郭慧明

一进腊月,县城里过年的气氛就出来了。街面上人们熙熙攘攘,到处一派喧闹景象。老天爷仿佛讨厌人间这副脏兮兮的面孔,赶紧砸下一场大雪。一时间大地满目皆白,犹如一名艳俗的女子,因服丧后反倒显出几分朴素来。

早晨醒来后,县剧团李吉光团长觉得头有点重,手一摸额头竟微微发烧,心里便后悔夜里不该和老婆“起霸”的。他一想到团里人把夫妻间那事叫做起霸就好笑。记得在部队时,老兵笑干部和来队的家属晚上弄那事叫“上操”。李吉光说这才叫三句话不离本行。前几天他受了凉,起先没在意,后来觉得不行,在家里找出一瓶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感冒胶囊,胡乱吞了几粒,吃得人昏昏沉沉直想睡觉,就记起电视上吹过一种叫“白加黑”的新药,没有嗜睡作用。去药店一问价,要十多块钱一盒,心里就骂他娘的贵死人呢。犹豫了好久还是舍不得下手。昨夜老婆本不让李吉光“起霸”,可好些日子没作那事,他有点熬不住,便缠着老婆做了一回。谁知却有兴没致地很勉强,撩得老婆兴起时,他却草草收兵了。

李吉光老婆叫腊梅,是他当兵时家里做主订的亲。腊梅是他一个远房姨妈的侄女,模样还算周正,只是人稍微胖了点,文化也不高。李吉光先前本不大情愿,可双方老人都蛮中意,也就勉强同意了。婚后才觉出两人脾性不合,腊梅心眼小脾气大,为芝麻大一点小事也要吵上一番。但老婆快人快语,吵几句就完了。加上勤俭持家肯吃苦,又生了个女儿,两口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下来。老婆原先在乡下,李吉光托关系把她安排进电影院售票,近些年电影业务不景气,老婆是临时工,每月才拿二百多块钱工资,女儿又在外读大学,日子便过得紧巴巴的。

老婆起床后,边开煤炉门边催李吉光去医院看病。李吉光说你说得容易,现在人家医院讲效益,管你大病小痛先宰上一刀再说,上次乔玉珊家孩子细毛拉肚子,送到医院左化验右扫描弄了半天,硬是花了一百多块钱才走脱人。人家有钱不要紧,我们吃不起那冤枉亏。老婆就火了,说谁让你是个穷鬼的命,还不赶快上药店买点药吃,真拖出大病来,我可没功夫伺侯你。

李吉光在床上捱了一会儿,想着团里还有几件事要处理,就强撑着身子起床穿衣,匆匆吃了一碗老婆做的葱花面,又泡了一杯浓浓的姜盐茶喝了,这才推着那辆吱吱作响的破“凤凰”出了门。

走进办公室,李吉光看见副团长乔玉珊一脸愁容怔怔望着窗外,额头上隐约可见一道青紫色伤痕,心想这两口子又干架了。

乔玉珊是学花旦的,戏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剧团,嗓子扮相都不错,唱腔颇有点程派味道。挑对象时眼光便很高,左一个看不上,右一个不满意。挑来挑去人就到了二十好几岁,在小县城就有点老姑娘的感觉了。最后嫁给了钳工牛二喜,这牛二喜比乔玉珊小几岁,刚结婚时对乔玉珊还不错。后来牛二喜那个厂子效益不好,人闲在家里唉声叹气,经常喝得醉熏熏的。再后来县里养中华鳖红火,乔玉珊找关系弄到一笔贷款,牛二喜搞起了甲鱼养殖,两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却沾上了时下有钱人的毛病,在外拈花惹草,有时还以酒发疯,对乔玉珊动手动脚。乔玉珊一来心软不愿拆散这个家,二来也怕儿子细毛受影响,便一忍再忍。只是特别爱面子,在外总装出没事人样子。

“怎么挂彩了?”李吉光明知故问。

“没事,昨天骑摩托不小心碰了一下。”乔玉珊一见李吉光,果然换了一副神情。

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吉光不忍心揭穿她,就把话扯开:“我这几天感冒了,整天昏头胀脑的,得买点药去。”

乔玉珊说:“别买了,我这儿还有一些。”

说着从羊皮坤包里拿出一盒药来,李吉光接过一看,正巧是电视里吹的那种“白加黑”心里一乐,笑着说:“听人说男女间弄那事叫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看来你我有缘分,已经心往一处想了。”

说完朝乔玉珊扮了个鬼脸,乔玉珊绷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红着脸追过来要打李吉光:“就你这张嘴没正经,怕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吧。”

两人正闹着,团里美工胡安进来了,笑着递过来一张纸,说:“二位团长,报告你们一个消息。”

李吉光接过来一看,是“华夏当代艺术家名人大辞典”人选通知。匆匆扫了几眼,顾问名单上一长串赫赫有名的人物,再往下看,写着人选者须购书一本,优惠款一百二十元。

“能不能团里给报销一下?”胡安问。

“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你最近抓紧画几幅山水画,团里要给管钱的头头送点礼。”

胡安走后,乔玉珊说:“团里经费这么紧,哪有闲钱报销这种东西?”李吉光说:这小子姨父是县常委,得罪不起呀。再说也不白报销,年底各单位都在给财神爷磕头,我们也得烧点香。一百多块钱换他几幅画,不贵吧,人家是华夏艺术家名人呢。”

乔玉珊笑着说:“如今也真是名人多于牛毛,去年县政协一位老头,学了几笔书法,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华人铜奖艺术家的证书。”

李吉光也笑了,没笑完就咳嗽起来。乔玉珊倒了一杯开水,递过来说还不赶快吃药。”

这时,就听见院子里小红叫——

“李团长,文化局电话!”

剧团电话因没钱缴费已停了半年多了。上面开会或发个通知,只好让小红家电话代转。小红妈是团里的青衣演员,早年离了婚,人长得漂亮,前几年停薪留职去了特区。小红初中毕业后就不愿再上学,李吉光曾动员她考戏校,可她妈反对说,李团长你就做点好事,我们这辈人唱戏弄成这样,你还想让下一代再吃二遍苦?说得李吉光哑口无言。小红要去特区打工,她妈却坚决不肯,只让她和姥姥留在家里。小红在家无事可干,便整天描眉涂唇到处逛,听说男朋友倒是谈了不少。李吉光想难怪你妈不让你去南边,这架势出去要不了几天,还不让人给和平演变了。

刚要进屋,小红叫道:“慢——”

说着横过来一杆拖把。臭讲究!李吉光心里有些不情愿地在拖把上蹭了蹭鞋,走进了这间铺着地板装饰得红红绿绿像个宾馆的房子。

电话是文化局雷局长打来的。说了两件事,一是根据县委指示,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过一个文明祥和的春节,年底文化部门要组织一系列活动,其中要求剧团演几台戏。二是被誉为“江南奇人”的马宝福大师要回乡祭祖,让剧团做好接待准备。雷局长在电话里最后强调说:

“要搞、搞得热闹点,莫又叫肥、肥水流了外人田。”

听着雷局长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的声音,李吉光不禁撇嘴笑了。他有点看不上这个乡镇干部出身的老头子,有一回县里组织一批科局头头考察了一趟俄罗斯,几天观光旅游后,雷局长对人家地阔人稀很感慨,一本正经问人家是怎样抓计划生育的,弄得带队的翻译一脸窘迫,幸亏人家不懂汉语,要不还真开了个国际玩笑。可人家偏偏是管文化的头。李吉光也知道雷局长对他没什么好感。文化

局原来的副局长上调县政协后,局班子一直缺个懂行的副职,论资历和能力李吉光都合适。组织部门也考察过,最后到文化局征求意见就没了下文。

这个电话让李吉光喜忧参半。喜的是马宝福大师这次回乡,或许真能给处境维艰的剧团带来一点福音。

这马宝福大师确也称得上是一位奇人。

马宝福父亲是本地梨园一名丑角,当年也曾小有名气。马宝福从小跟父亲在戏班长大,武功不错,跟头翻得漂亮。可生性散漫,喜交江湖朋友。沉不下心来学戏,在台下只是跑跑龙套,没正经演过什么角色。文革时剧团瘫痪过一阵,父亲又病故,他便离团出走了。间或有人听说他在峨眉山拜了高人学功,但也不确切。前些年再闻其名时,已是一位声名显赫的特异功能大师。各种传媒争先恐后报道大师的种种轶闻。据云其功法奇绝,像意念移物、穿墙人壁、遥感透视、发功治病等无所不能,海内外不少政要显贵、豪门巨富和艺苑名流,纷纷以结交大师为荣。马大师热心公益出手阔绰,动辄捐赠豪车巨款,令人瞠目结舌。

前年马大师回乡省亲,县里开始没怎么重视,等他赠给县委一辆“宝马”轿车,又给老家乡里捐出一大笔现款后,县里头头才掂出这位“江南奇人”的份量,赶紧设宴盛情款待,又安排人为他刻碑修祖坟,很是折腾了一番。那次临走时,马大师给团里几位师兄姐妹每人三千元,并许愿下次再给团里一笔款子。眼看马大师回乡在即,叫李吉光如何不动心。

李吉光所忧之事,则是春节期间的演出。按说剧团演戏本来就是和尚念经份内的事,可眼下团里这本经还真不好念。

这几年剧团每况愈下,先是演出无人看,强撑着演了一阵,越演越亏,干脆停了下来。县财政拨的那点钱连人头费都差一大截,便决定只发一半工资。团里留不住人,头脑活泛有些本事的,或停薪留职或干脆下了海。留下来的多是些老弱病残,平日的练功早停了,大家有的跑舞厅唱歌伴奏,有的上街摆摊做生意,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偶尔县城有什么酒楼商场开张或哪家红白喜事时,才有人跑到团里,临时凑几个人助兴热闹一下。今年县里又遭水灾,本来就可怜的经费还被削减了一些,眼看年关将近,人家有钱有权的单位,又发钞票又发东西红红火火,愈加衬出剧团寒酸不堪的穷样子,团里“醉葫芦”贺亮等人早就吵着要上街搞游行。闹得李吉光一惊一乍,心里乱成一团麻。这时候让剧团排戏演出,可不是一道大难题?

然而,题目再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剧团的情况文化局又不是不知道,可人家是动口的,雷局长在电话里说的明白:“县里毕、毕竟还没把剧团给撤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没价钱好讲。”

他娘的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李吉光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演好了是人家领导的政绩,出了问题撅屁股挨板子是你。

李吉光和乔玉珊商量了一下,觉得剧团这样拖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最后两人商定,由乔玉珊去找住在剧团大院外的人员,李吉光感冒未好,就在院内做做魏胖子等人的工作。

魏胖子是剧团的琴师,五十多岁,京胡拉得呱呱叫,就是脾气丑。原先团里有个青年演员小陈喜欢拉琴,加上演戏条件差点,就想拜他为师学琴。团里领导也有意让他带个帮手,找他谈话征求意见。魏胖子阴着脸一声不吭,第二天向团里递了份胃病复发的病假条。硬是半个月没上班,这学琴的事不了了之。

去年夏天,魏胖病了一场,上医院后检查出患了胃癌,手术费预计三万多。团里哪里拿得出来,东拼西凑,还在文化系统搞了一次献爱心摹捐活动,也只弄了几千块钱,杯水车薪不顶事。魏胖子听了倒坦然,说听天由命吧,命不该绝大难不死,急有何用?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家里的亲戚朋友为他求了些民间草药偏方,他自己也到处拜师,学练什么香功中功等功法,精神倒还可以。后来,魏胖子一位朋友在县城开了家“月亮湾歌舞厅”,让魏胖子晚上去拉拉琴,每月能挣七八百元报酬。

推开魏胖子的家门,李吉光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魏胖子住在剧团老宿舍楼,由于多年没维修早已残破不堪。屋里又黑又潮,魏胖子老婆正在煤炉上煎药。李吉光凑拢来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药罐内横七竖八几条红褐色的蜈蚣和毒蝎,浸在黑乎乎的药汁里格外鲜艳夺目!

“嫂子,魏哥呢?”

剧团里喜欢互相称兄道弟,李吉光刚从部队回来时不习惯,后来跟着叫惯了,感到比外面多了些随意与亲切。

“啊,是李团长来了,老魏练功出去了。”

“嫂子,魏哥的病……”

望着屋里简陋的陈设和魏胖子老婆苍白消瘦的面容,李吉光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心想魏胖子在剧团拉了几十年琴,家里日子过得如此困难,如今人已身患绝症,团里不仅无钱给他治病,倒还要他出来拉琴。心里又愧疚又难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魏胖子老婆是个明白人,见李吉光怔怔的样子,忙开口道:“团领导为老魏的病尽了心,上次你和玉珊发起搞摹捐,自己日子不宽裕还捐了三百块钱,老魏跟我都念了好几次呢。”

李吉光听了心里越加难受,他又问了魏胖子练功的情况,魏胖子老婆有点兴奋地告诉他:“最近老魏拜了一位外地来的高师,又改练一种新功法,效果不错,他自己讲已经有气感了。”

李吉光勉强笑了笑,他不大相信吹得神乎其神的一些功法,可在魏胖子身上倒希望这些功能出奇迹。他问清了魏胖子练功地点,又劝慰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来到体育场,只见几位老人正在雪地上练太极拳。一些老年门球队员因雪太厚没法打门球,绕着场边溜达闲聊,却不见魏胖子。李吉光问了两个熟人,才知魏胖子被药材公司张经理拉走了。说是上电视台为“鳖王口服精”作广告出了。

李吉光骑车气喘吁吁赶到县电视台,终于在二楼广告部找到了魏胖子。

广告部导演正给魏胖子讲解示范,满面红光的张经理站在一旁,还有几位工作人员在调试灯光准备道具。李吉光和大家都很熟,一一招呼过后就冲魏胖子笑道:“魏哥,你这又是练气功又是拍广告,成了大明星嘛。”

魏胖子说:“这一病反倒出了名,只好到处粉墨登场了。”

一会儿,拍摄开始,魏胖子坐在锃亮的皮沙发上,手拿一盒“鳖王口服精”正要念广告词。导演却让停下来。原来室内开了空调,加上几盏聚光灯的强烈照射,穿着羽绒服的魏胖子早已汗流满面。导演说:“魏老师,屋里太热,请把外衣脱了。”

魏胖子听后迟疑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说:“就这样拍吧,我能坚持。”

“不行,拍出来效果不好。”导演摇摇头说。

张经理看了看魏胖子,也笑道:“我的大明星,鳖王口服精滋阴壮阳功效好,你这身南极考察的打扮,不怕吓走顾客吗?”

等到魏胖子不情愿地脱下羽绒服,众人不禁怔住了。原来他里面穿的是一件蔫拉吧叽的旧羊毛衫,已经明显的缩水变形,紧紧绷在魏胖子凸起的肚子上,肩上还露着两处明

显的豁口。

李吉光走近满脸尴尬的魏胖子,脱下自己的皮夹克往他身上一披,轻声说:“魏哥,穿我这件拍吧。”

乔玉珊在“聚仙酒家”找到醉葫芦贺亮时,满嘴酒气的他正和几位酒友玩“三打哈”扑克。看样子贺亮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最后满身翻衣袋也找不出钱来。见乔玉珊进来,便笑道:“算了,算了,今天就懒得和你们结账了。”

“醉葫芦,莫嘴硬了,快谢领导解围之恩吧。”其他几个人笑着散了场。

乔玉珊说:“贺亮你本事蛮大嘛,又喝酒又打牌,不怕把老婆给输出去。”

贺亮笑道:“乔团长关心群众嘘寒问暖,贺亮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团领导有何扶贫措施?”

贺亮是团里的花脸演员,长得圆头大脑,平日又嗜酒如命。便落了个醉葫芦的绰号。文革时演样板戏《沙家浜》,有一回他喝多了酒,扮胡司令趔趄着上台唱道:“想当初,老子的酒店才开张!”笑得台下观众东倒西歪。他还糊里糊涂往下演,差点让工宣队上纲上线处理了。好在他那酷似样板戏影片中胡司令的脸形无人可替,便大会小会批了一通后,令他继续演出将功折罪,经此一吓,他酒瘾还管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剧团不景气,贺亮酒瘾又大了起来,还染上了打牌的毛病。气得老婆跑回娘家,要跟他离婚。乔玉珊闻讯赶来苦口婆心劝了一番,又陪着贺亮把老婆接回家里。从此,谁都不怕的醉葫芦贺亮,唯独对乔玉珊让着三分。

这会儿乔玉珊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没好气的说,“贺亮你少油嘴滑舌,看你这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哪里还像个演员!”

贺亮听了也不恼,哈哈笑道:“我说乔团长,你莫动不动就把演员二字挂在嘴上,现在人家认的是钱和权,哪个会把我们演员当回事?”

乔玉珊说:“只要我们自己争气,谁敢不把我们当回事?”接着把有关春节演出的安排说了。

贺亮一听就急了,“他们说演就演,没那么便宜的事,先把欠我们的工资补齐再说。”

乔玉珊说:“你莫张口闭口不离钱,团里有困难要大家想办法克服,你倒尽出难题,听说还想上街游行充英雄?”

贺亮说:“英雄不敢当,但民以食为天,百姓肚子饿了要吃饭总不犯法吧。”

乔玉珊笑着说:“真是饿鬼不叫饱鬼叫,要哭穷也轮不上你,先不讲魏胖子和那些条件差的老艺人,就说李吉光吧,两口子总共就那么点钱,女儿又上大学,家里紧得连病都不敢看。大家谁不在咬牙熬着,你老婆单位油水厚,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可偏偏你牢骚怪话多。”

贺亮叹口气,说:“我是心里憋气不痛快,人家有权有钱的胡吃海花,我们却成了后娘养的孩子,早知如此,当初他娘的何必学戏。”

乔玉珊一听阴了脸,怔了怔说:“贺亮你嘴巴放干净点,眼下剧团日子是不好过,可人活一口气,当初我们学戏吃苦受罪,还不是为了在台上正正经经唱好戏,如今剧团还没散伙,自己倒先拆起台来,你拍拍胸膛讲,还活得像个人吗?”说着眼圈就红了。

贺亮听了低下头,怏怏道:“乔团长,你莫讲大道理了,说吧,什么时候排戏。”李吉光乔玉珊跑腿磨嘴皮张罗了好几天,又答应大家发演出费,总算呵着哄着把演出人员给凑拢来了。

这天李吉光领着大家装台,为了抢时间,中午就在街上吃了餐盒饭。下午试灯光时,发现一盏天幕幻灯机坏了。李吉光和胡安抬着幻灯机问了好几家修理店,都说不会修,最后找到一位退休老电工才把幻灯机修好。

等到李吉光饥肠辘辘回到家,天色已经很晚。一进门发现老婆腊梅神情不对,不知老婆又是唱的哪出戏,就笑着试探道:

“娘子今日何事烦恼?”

老婆却背过身去不理睬他,李吉光讨了个没趣,讪讪走进厨房。望见灶上放着一钵鸡和好几个菜,还有一瓶“二锅头”,猛地记起今天是腊梅的生日,早晨出门时老婆还特意叮嘱他早点回来,后来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心中暗暗叫苦,一看菜早巳凉了,赶紧打开炉门忙了起来。一会儿,李吉光把热乎乎的菜端上桌,又对老婆解释道歉一番。可老婆仍像一尊菩萨板着脸不做声。李吉光这几天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见老婆这样也火了。心想今天固然是我不对,可这不认错了吗,我为演出的事忙得晕头转向,不说你安慰体贴,起码要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局吧。动不动就闹得后院起火,这日子怎么过?索性也一屁股坐下赌起气来。两人就面对面地僵持着。过了好一会,老婆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心里没有我就直说,莫叫我这个临时工老婆影响了你堂堂大团长的前程。”

李吉光听得心烦,也就没好气地说:“你胡扯些什么,不就是忘了你的生日,明日补上不就行。”

老婆一听更来气了:“你他娘的才叫胡扯,生日也有随便补的吗?你整天忙来忙去不顾家,我什么时候扯过你的后腿,可你这些年忙出个什么名堂来了。和你一起当兵转业的,谁家老婆不坐机关享清福,我干了十几年临时工,你什么时候想过办法?今天人家过生日,我杀鸡买酒忙了一天,可你……”说着眼泪又刷刷往外流。

听了老婆的话,李吉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涌上来。老婆这些年跟着自己确实吃了不少苦,别讲像人家有钱女人时装首饰化妆品走马灯似的换,连体面些的衣服也没几件。身上穿的大多是些商店削价处理的货。又要里里外外操心受累,才四十出头的女人头发就白了不少。觉得老婆也活得不容易,虽说脾气大了点,但主流还是好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便和颜悦色地说:“腊梅,你别说了。今天的事是我不对。”说着掏出手帕要替老婆擦泪。

老婆发泄了一通,心中火气也消了些,见李吉光真心认错,心软了下来,抢过手帕自己擦起来。李吉光见老婆态度变了,便拖着戏腔道:“娘子息怒,小生这厢赔罪来了。”

说完扭着身子走了几下台步,又躬腰作了一长揖。老婆终于让他那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口中骂道:

“怎么跟了你这个穷冤家!”

演出之事安排妥当之后,李吉光想告诉一下局里免得雷局长又结结巴巴打官腔,可一想到小红家打电话就不舒服。乔玉珊说干脆到局里去一趟算了。就推出那辆红木兰摩托让李吉光坐在后头,李吉光笑着说:“你老公见了,该不会吃醋吧。”

乔玉珊一下阴了脸,说:“莫提他!”

李吉光知道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马上后悔不迭。近一段时间,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牛二喜又勾上了“大篷车”。这女子在县城开了一家南货店,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因生性风骚与好几个男人有染,人们背后戏称她为“大篷车”。李吉光看了一眼满脸忧愁的乔玉珊,心中自是一番感慨。当年乔玉珊风风光光在舞台走红时,何曾想到如今这个结局,莫非正应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说法,不由得暗自长叹了一口气。

二人来到文化局时,局里几位领导正在喝茶聊天。局工会罗主席讲了个笑话,说县里有个头头一次与妻子吵了嘴,当晚二人赌

气各睡一头。睡到半夜,头头老婆忽然听到客厅电话铃响,便睡眼朦胧起身去接电话,拿起听筒一听,却是自家男人声音。原来是头头在床上打的大哥大,乞问能否让他睡过去,妻子又好气又好笑,遂一笑百媚生,回到床上自是一番颠鸾倒风。日后不知谁泄密,一时在县头头圈内传为佳话。罗主席说完,众人皆拍手称妙。李吉光想剧团穷得连电话费都交不出,这些人却小车大哥大乱摆阔,便没好气地说:

“妙却是妙,如果大哥大要自己掏腰包,不知结果如何?”

众人止住笑,雷局长说:“就你怪话多,还想不想求上进啦?”

李吉光心里说在你这儿还能求个卵,嘴里却笑道:“我这份洋罪受够了,局里哪天发慈悲摘了我这顶破乌纱帽,我马上给各位领导叩头。”

腊月中旬,团里开始排戏,因好几个主角下海阵容不齐,排了一阵还难以人戏,众人心里也懒懒的。

偏偏祸不单行,一日排演《牛皋下书》,开排不久,舞台上灯光全黑了。大家正乱着,小红跑来告诉李吉光,说电力局打来电话,因为今年剧团欠好几个月电费未交,决定暂停对剧团供电。演员们一听又气又急,七嘴八舌骂开了。扮牛皋的贺亮把手中的大刀往台上一扔,粗着脖子大吼:“我早说过人家没把我们当人,现在屎都拉到头上了,还排个卵戏!”说完蹭蹭几步冲了出去,众人也乱哄哄散了场。李吉光觉得这电停得有点蹊跷。前不久他去过一次电力局,讲好拖欠的电费等过年后拨款下来再交,电力局头头也同意了,还笑着问了小红一些情况。李吉光知道头头的公子在和小红谈对象,当时还想小红恋爱也太早了点。怎么会突然变了卦?便把小红拉到一边悄声问着:

“你那未来的公爹哪副药吃错了,出尔反尔,现在停电逼人交钱,这不成了年关逼债的黄世仁了?”

小红嘟着嘴说:“什么公爹不公爹,我和他那宝贝儿子早吹了。”

李吉光一听明白了几分,和乔玉珊召集团里几个骨干开会商量,觉得此事人家虽有报复之嫌,可团里欠电费总是事实,稳妥的解决办法是尽快筹钱交电费。一提到钱大家又闭了嘴,沉默了一会,乔玉珊开口道:

“目前团里哪里拿得出钱来,这几千块钱我先出了算了。”

李吉光说:“老牛和你赚点钱也不容易,还是大家想法凑点钱,算是团里暂借一下。”

大家也觉得只好如此,便各自报了三百五百,乔玉珊报了一千块,李吉光也报了一千块凑齐了数。

散会后,乔玉珊对李吉光说:“你家里困难,就莫打肿脸充胖子。”李吉光笑了笑没吱声。

第二天,乔玉珊发现李吉光手腕上的表没带,估计他是为筹钱卖了。也不好直说。只是心里好一阵发酸。

恢复供电后,大家心里憋了一股劲,排戏比以前认真多了。一些下海的演员陆续回家过年,李吉光灵机一动,和乔玉珊一起动员他们参加演出。这些人本来就戏瘾大,看到团里排戏就眼热喉咙痒,心想也算是弥补一下欠团里的情。纷纷笑着说:“行,我们友情出演。”

这些演员一加盟,团里还真有些兵强马壮的感觉,一时间齐心合力群情激昂,拉开架势排了几出戏。也许是临近过年大家爱热闹。加上久未看戏图个新鲜,头几场戏票卖得很抢手。首场演出时,县里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来了。看到剧场内的热烈气氛,就表扬文化局抓精神文明建设措施得力,剧团演出为活跃春节文化生活带了个好头。喜得陪领导看戏的雷局长来到后台对李吉光说:“不、不、不错,要好、好总结经验,发、发扬光大!”

散场后,乔玉珊请雷局长和李吉光吃宵夜,她悄悄对李吉光说:“听说最近局里有一批临时工转正的指标,你可顺便提提嫂子的事嘛。”

李吉光也听到了这一消息,可自己跟雷局长关系不怎么样,腊梅又吵着要他活动,正在发愁,见乔玉珊也惦记着这事,不禁心中一热。

三人来到剧场附近的“红苹果酒吧”,乔玉珊点了几个风味小吃,又要了瓶“古井贡”,斟上酒后乔玉珊举杯说:“剧团这次演出成功,首先归功于局领导的重视和支持,我和吉光先敬局长一杯。”

雷局长说:“莫、莫讲客气话,这一向吉光和你辛苦了,一、一、一起干!”三人边喝边聊,李吉光趁机把老婆转正的事说了,雷局长说:“这、这事局里还要研究,指、指标蛮紧罗”。

乔玉珊说:“吉光在团里干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局里也该照顾一下,他平时又不愿为家里的事麻烦领导,这次也是逼急了才烧香拜菩萨。”

雷局长笑道:“我哪、哪是什么菩萨,尽、尽量想办法照顾吧。”

乔玉珊接着说:“那就一言为定。”

雷局长笑着说:“你倒是比吉光自己还急。”说完看看李吉光和乔玉珊,开起二人的玩笑来:“吉光,红粉知音难求,难得玉珊一片热心啊。”

李吉光听完一笑:“局长乱点鸳鸯,玉珊乃梨园淑女,眼里哪有我这号俗人。”

乔玉珊红着脸道:“人家一份好心,让你们两张歪嘴扯到哪里去了。罚酒!罚酒!”

雷、李二人皆笑着认罚。三人又喝了一气,直到都有了几分酒意,才走出了“红苹果酒吧”。

回到家里,李吉光酒劲还没过去,上床后躺了好一阵也睡不着,就找老婆起了一回霸,朦胧中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晃动着乔玉珊的身影,这回霸愈加起得酣畅淋漓,两人都体味到一种久违的美妙感觉。当李吉光喘着气翻下去后,老婆有点疑惑地问:“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起哪个老相好来,拿我搞瓜菜代?”

李吉光被老婆问得心里发虚,支唔着说我哪有这份艳福。想说雷局长答应转正的事,又怕到时不兑现反惹老婆生气,就把剧团受表扬的事说了,老婆这才放下心来。嗔怪道:“我当是什么喜事呢,人家几句官腔就哄得你当真了,说句不吉利的话,我看剧团这点热闹,跟人死前回光返照差不多。”

李吉光一惊,口里骂老婆嘴太毒,心里却细细品味老婆的话,刚才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了。

马大师终于来了。

腊月廿日清晨,李吉光接雷局长电话通知,让他赶快带人到局里来。电话里口气很急,一连说了好几个快、快、快。

等李吉光领着大家出门时,久未露面的太阳出来了,淡橙色的阳光懒懒地躺在街上,把积雪一点一点往两边街沿下挤。有人笑着打趣:“马大师到底是吉人天相,连太阳都跟着出来了。”

街上早已挂好欢迎马大师的横幅标语,一群群小学生手持鲜花排在街旁,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呵手跺脚,队伍里响着零乱不齐的锣鼓声。

“醉葫芦”贺亮咧嘴笑道:“嘿,听说马哥这次回来要县里组织童男童女迎接,看来还是真的了。”

乔玉珊说:“贺亮,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说几句不行。”

李吉光也觉得贺亮那油腔滑调有点好笑,可眼下这情形却让他感到不是滋味。苦笑着摇摇头。一行人来到局里,见图书馆、文

化馆、文物所等单位的人早已到了。

雷局长布置了几个接待要注意的问题,然后对李吉光和图书馆馆长说:局、局里决定聘马大师为剧团荣誉团长和图书馆荣誉馆长,你、你们抓紧弄好聘书。”

李吉光问:“要不要先征求马大师本人的意见?”

“征、征求个卵,人家广播局、体委、档案馆都在下手,连县政协都聘马大师为荣誉顾问,你们还不抓紧,就等着喝、喝西北风吧!”

李吉光连忙和图书馆长去准备聘书。心里说马大师虽是奇人,恐怕也想不到会有如此多头衔桂冠在等着他。幸亏马大师没入党,要不县委还不知给弄个什么聘书呢。

一阵屁颠颠的忙碌后,大家来到县政府接待处。县里的头头们都已等候在这里,书记县长亲切地向大家招手。贺亮作了个鬼脸悄声说:“看各位领导这架势,不掏瘪马哥的口袋是不会罢休哇。”说得众人一阵窃笑。忽然,大门外喧哗起来,接待处负责人匆匆进来说:

“来了,来了。”

只见十几辆轿车鱼贯而入,迎宾小姐打开车门,身材魁梧而富态的马大师腆着肚子跨下车来,书记急忙上前紧紧握住马大师的手,满面笑容地说:“欢迎、欢迎大师回到家乡。”紧接着依次介绍各大院头头,马大师一面与众领导握手寒喧,一面环顾左右,看到剧团贺亮等人,赶紧大步走过来叫道:

“狗日的醉葫芦!”

叫完一把抱住贺亮笑了起来,倒把其余的领导晾在一边,书记见状连忙扬手道:

“大家请进餐厅,为马大师接风洗尘。”

欢迎马大师的文娱晚会在“红太阳夜总会”举行,大门两侧悬挂着醒目的对联:

神功绝技誉满寰宇赫赫大师业

德高情深报效乡梓殷殷赤子心

晚会开始前县里头头讲话,盛赞了马大师享誉海内外的神奇功能,尤其是慷慨捐资家乡建设的高尚义举。接着马大师发言,马大师一开口就引起台下一片哄笑。原来他的第一句话是:

“亲爱的领导们、乡亲们:”

李吉光也被这不伦不类的说法逗乐了,马大师显然不擅长篇大论,只寥寥讲了几句,无非是祝父老乡亲们发家致富早奔小康之类。倒是大师一口乡音未改给他留下印象不错。

随后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文化馆的诗朗诵。年轻的诗人长发披肩,穿条破牛仔裤,很有点摇滚歌星的味道。诗是专门为晚会写的,题为《大师的风景》,一惊一乍得谁也没听出名堂。接着是红太阳夜总会“秃头皇后”出场,这女歌手据说是仿效某走红歌星,将头发剃得精光又施以浓彩,紫眼朱唇大有貌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秃头皇后”唱了两首港台流行曲,嗲声嗲气得让人牙酸,李吉光听到不知是谁嘟咙了一句“戏没学会鸦片倒会了。”

剧团的节目排在后面,台上胡琴锣鼓一响,马大师就带头喝起彩来。魏胖子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把琴拉得出神人化。乔玉珊的《拾玉镯》清丽婉转,贺亮的《捉放曹》高亢激越,赢得满场掌声。这时,台下有人叫:“马大师,来一个!”

马大师起身笑道:“好,好,我就献丑了。”

便脱了外衣,上台飞身一个片马接旋子,再一个白鹤亮翅,人虽然胖了许多,一招一式却煞是认真,赢得台下一片喝彩。几个招式下来,马大师早已气喘吁吁,可他兴致不减,又拉上乔玉珊唱了段《刘海砍樵》:

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哪呵嗨

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哪呵嗨

……

马大师嗓门大又跑调,他牵着乔玉珊扭来扭去浑然不觉,台下观众早笑得直喊肚子疼。

节目之后是捐款仪式,大家知道这才是晚会真正的重头戏,一时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几个工作人员麻利地用红布和桌子布置好捐款台,在欢快的乐曲声中,一队妙龄女孩簇拥着马大师走到舞台中央。

奇人马大师捐款方式也别具一格,他喜欢用现钞,只见各受捐单位派代表依次上台,马大师变戏法式的从密码箱中拿出一叠叠票子。马大师给剧团捐了五万,看到乔玉珊从马大师手中接过那厚厚一叠钞票,李吉光长吁了一口气。这真是一场及时雨!他心里排好了这笔钱的用场,除用一部分偿还剧团欠款外,另外专设戏剧奖励基金和困难补助金。算是一手抓艺术生产,一手抓福利保障,两手都要硬。虽然目前两个硬度都很勉强,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嘛。

马大师回乡之行圆满地结束了。

大师走后第二天,受捐单位负责人被召集到县委会议室开会。县委书记首先表扬了各单位接待马大师所做的大量工作,并希望大家再接再励,继续与马大师开展联系引进资金云云。最后言归正传,说为了表达家乡人民对大师的敬意,县里准备修一幢高标准的接待楼,就以大师的名字命名,叫“宝福楼”。因此,县委研究决定,此次马大师所捐资金除私人受捐部分外,一律上缴县里用于修楼。书记最后笑着强调:

“栽好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县委修宝福楼的决定,体现了全县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是全县经济建设大局的需要,希望大家鼎力支持,坚决执行!”

走出县委会议室时,李吉光看到好几个单位的头头脸色阴阴的,自己的头也开始晕晕的重了起来。

文化系统临时工转正的名单终于公布了,李吉光老婆腊梅榜上有名,这次规定每人要交五千元保证金,一星期交齐,逾期者视为自动放弃。李吉光回家给老婆一说,腊梅脸色就变了。又吵又骂闹了一通,李吉光心里更烦。这些年来李吉光和老婆省吃俭用也没攒下几个钱,前次为筹团里的电费变卖了自己的瑞士表,李吉光心疼了好一阵。眼下家里哪还拿得出钱来?夫妻俩找了几个亲戚开口,可都一时没这么多现金。眼看期限快到了五千元保证金还是没有着落。这天回来,李吉光劝老婆等下次再争取。老婆说你放屁,下次鬼知道是猴年马月,再说这次交五千下次说不定交一万呢。说完就呜呜直哭。李吉光也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乔玉珊,老婆忙背过身擦眼泪。

乔玉珊进门后笑着说:“听说嫂子这次转正,特来贺喜。”

腊梅给乔玉珊让座倒茶,眼睛红红地叹口气说:“哪有什么喜事,等了十几年,等到这一回又要交什么保证金,这不是存心整人吗?”

乔玉珊从坤包里拿出一叠钱,对腊梅说:“嫂子,你和吉光哥近来手头紧,先拿这钱交上去。”

腊梅忙说:“这、这怎么行,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

乔玉珊把钱往腊梅手上一放,说:“谁家没有为难的时候,你先用这钱交了保证金,等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不就行了。”

李吉光说:“玉珊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先收下。”

腊梅这才接过钱,刚要说话,自己的眼泪却上来了。

演出几天后,观众比开始时少了些。李吉光对乔玉珊说,剧团光在县城演恐怕难以持久,我到湖区几个乡镇跑跑,看能不能下乡演几场,说不定能走出条路子来。乔玉珊也觉得这办法行。

李吉光到湖区转了转,感到乡下面貌确实变化不小。早些年下乡演出随处可见的旧

瓦屋茅房,多已变成一幢幢新盖的小楼。有的外面还贴着瓷砖、马赛克,只是颜色花里胡哨很俗气。再看乡政府也都是一色新办公大楼,书记乡长们小车大哥大挺神气,心想这乡镇是有点奔小康的气派。

可等李吉光说起演出的事,几个乡镇的头头都笑着摇头。有个镇长是李吉光当兵时的战友,酒席上对李吉光说:“别看乡镇这几年表面上红红火,其实哪个不是欠一身债。拿我们镇来说,上届班子贷了银行几百万,修楼买车花了个精光,如今升的升官调的调走,新来的谁愿替人家揩屁股还债。银行还贷摧得紧,镇里干部又等着发几个钱好过年,眼下哪有心思请你们唱戏罗。”

李吉光想这真是各有一本难念的经,只好作罢。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想起岳父白仁贵就住在本镇白鹤村,便买了点烟酒,搭上一辆“扒扒车”往白鹤村赶去。

到了岳父家,李吉光就看到一些人进进出出忙着,推开堂屋门一看,只见一张八仙桌旁围满了人,岳父满面红光正哗哗拨动算盘,一位戴眼镜的中年汉子坐在旁边记账。

李吉光放下东西打招呼:“爸,忙些什么呢?”

白仁贵抬头一望,忙笑着说:“吉光来了,先坐一会儿,是村里修谱的事有点尾巴要处理。”

过了好一阵,忙碌的人们才散去。岳父给李吉光说起村里修谱的来由。白鹤村是个大村,二千多户人家大都姓白。早几年就有人提出要重修族谱,因为缺钱一直拖着。今年又提此事,并推举白仁贵主持修谱。白仁贵是村里的老支书,前几年才退下来,新上任的支书村长都是本家侄儿,说话办事就很顺当。白仁贵上任后搞了个集资方案,按每户男一百元、女五十元摊下去,原先还担心款项难凑足,谁知却顺得得很,村里一些交提留款和计划生育费的老难户,也二话没讲交了钱,几个养甲鱼孵珍珠的大户每户多出了一千元,还夸下海口说缺钱只管说话。支书村长感慨说工作要都像修谱一样就好搞了。现在族谱已经修好付印,只等过年后便可将族谱接回。

李吉光说县里不是有文件不准修谱吗。岳父说文件有屁用,如今农村修谱的多得很,上面根本管不住。二人闲扯了一会,李吉光说起这次下乡联系演出的事,白仁贵眼睛一亮,拍手叫道:“那你来得正好,村里修谱的钱没花完,正准备外出接戏班子来唱戏热闹一下。”

李吉光一听也很高兴,二人商定好过年后正月初八开演,连演三天,演出费每天二千元。这时丈母娘早已端上酒菜,又边吃边议定了演出剧目和食宿安排等问题。

吃罢酒,李吉光对岳父说县里演出人手紧,便匆匆告辞回县。

李吉光刚回到剧团,就听说乔玉珊家里出事了。

这天中午,乔玉珊排完戏回家刚要做饭,听到屋里有低低的哭泣声。推门一看,见儿子细毛把头压在枕头下,双肩一耸一耸地抽泣着。乔玉珊心里一惊,忙问儿子出了什么事,可细毛就是不开口,只是双手抠住床沿哭得更加厉害。后来细毛的班主任宁老师来了,她拉开乔玉珊低声耳语了好一会,乔玉珊才明白细毛痛哭的原因。

原来,尽管乔玉珊为“大篷车”和牛二喜吵架的事瞒着儿子细毛,可他还是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真相,为此细毛偷偷地哭了好几次。恰巧“大篷车”店铺又开在细毛的学校附近。细毛是班上管纪律的组织委员,这天搞卫生大扫除,有两个调皮生故意迟到,细毛批评了他们几句,谁知那两小子竟说:“我们又没有大篷车搭,哪能天天像你准时到校。”说完还挤眉弄眼一阵歪笑。

细毛听后,一脸憋得血红,嗷嗷叫着就要和他们拼命。那两小于一看情势不对拨腿就跑,边跑边说:“你找我们出气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去找大篷车呀。”

细毛挣脱拉住他的同学,一气冲到“大篷车”店前,却见门窗都紧闭着,便上前狠狠地踢了几脚,大吼道:“大篷车你出来,你那骚X谁都能上,今天、今天……”就再也吼不出词儿来。

细毛骂了一阵不见动静,被宁老师安排几个同学硬拽着送回了家。

宁老师下午还要上课,劝慰了乔玉珊几句后告辞回去了。

李吉光进来时,哭了一天的细毛累得睡着了。乔玉珊独自呆坐在客厅,看她满脸煞白神情恍惚的样子,李吉光劝道:“细毛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听风就是雨。其实我看老牛还不是那种人。”

乔玉珊听了也不做声,呆滞着眼睛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吉光哥你莫劝我了,牛二喜是什么货色我最清楚。过去我忍着,是看细毛太小怕伤着他。如今事已至此,再拖下去只会更深地伤害孩子。我和他缘分已尽,就这样了断各东西吧。”

李吉光见一向柔弱的乔玉珊说出这番话来,知她决心已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问她还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乔玉珊说:“你在教育局有熟人,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个合适的小学,细毛这孩子人小心高,我想让他换一下学校。

李吉光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望着乔玉珊泪水盈盈的双眼,李吉光心里一阵阵发紧,又不知如何安慰她。轻轻说了声多保重正要告辞,乔玉珊忽然恸声叫道:

“吉光哥——”

便一头扑进李吉光怀里,抽泣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吉光紧紧揽住乔玉珊颤抖的身子,犹如抱着一只受伤的羔羊,他轻柔地用手抚摸着她的肩头,良久,才慢慢捧起她的脸庞。在这张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孔上,他看到一种无边的悲哀罩住了往日的灵气与秀美。泪痕斑斑的皮肤在灯光下瓷器般的发亮,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中冒出来。李吉光轻轻用手替她擦着泪,可那泪水却越擦越多,像两泓清泉般不断往外涌。他觉得自己的心被这泪泉冲开了一道口子,也在汩汩的流血。他情不自禁地用嘴唇贴近这双眼睛,轻轻吸啜这温热的泪水,一种微微的咸涩融入舌尖。他感到乔玉珊那柔顺的身子在瘫软下去……

忽然,里屋的细毛在梦中。岭了一声“妈!”乔玉珊像猛然惊醒似地浑身一抖。她轻轻推开李吉光,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凄然笑道:“已经很晚了,吉光哥你先回去吧。”

李吉光慢慢站起身来,叫了一声:

“玉珊……”

嘴唇就颤动着说不出话来,他默默转身走出乔玉珊家,刚走几步,就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着的哭泣声,李吉光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哭声撕碎了。

过年热闹了几天,转眼就是正月初七,李吉光心里惦着明天下乡演出的事,就约了乔玉珊通知大家作准备。

谁知刚到小红家,就听小红讲她妈已接到深圳电话,说那头有业务摧她尽快返深圳,刚才预订火车票去了。乔玉珊问是不是等小红她妈回来再商量一下。李吉光想生意上的事时间就是金钱,强留人家也很为难。就对乔玉珊说:“算了,她的角色我们另外安排一下。”

二人来到魏胖子家,进屋后发现魏胖子老婆眼睛红红的。一问才知道“月亮湾歌舞厅”最近换了一位老板,新老板嫌魏胖子二

胡太土气,炒了他的鱿鱼。魏胖子一生气病又加重了。大年三十晚吃团圆饭就不舒服,下

席后又吐又屙,这几天荤腥不沾,每天只喝点稀粥。李吉光乔玉珊来到里屋,见魏胖子躺在床上,原来胖胖的圆脸瘦了一个圈,眼眶也有些发黑。遂安慰了几句准备告辞,魏胖子却撑着身子坐起来,说:“两位团长,我这两天感觉好些了,让我明天也下乡演出吧。”

李吉光说:“你安心在家养病,这回下乡就让小陈拉几场算了。”

魏胖子听了摇摇头,苦笑着说:“这几天自己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我九岁学琴,十二岁上台。其间挨打受骂吃的苦一言难尽。过去总觉得自己学艺不容易,团里让我教琴就拿架子出难题。如今一病反倒清醒了不少,人生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到了阎王爷那里你的手艺有什么用?”

李吉光急忙拉住他的手说:“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魏胖子摆摆手继续道:“再说你以为自己那点玩艺儿宝贝,人家有钱人还不拿正眼看呢。”说着眼圈便红了。

李吉光忙说:“魏哥你别为歌舞厅这事生气,那些人除了有几个钱外,哪懂得什么艺术。”

魏胖子说:“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只是心里不平。人家越看不起我们,我们就越要争气。像我得了这病,谁知道还能活几天,趁眼下还能动,就让我抓紧带带小陈吧。”

乔玉珊一听赶紧扭过头去擦泪,李吉光抓住魏胖子的手,哽咽地说:“魏哥,别说这些了,过去团里对你照顾不周,你的医药费问题我们已向县里打了报告,过了这段时间送你到省城好好治一治。教小陈学琴的事,等下乡回来再说。”

从魏家出来,二人心里都闷闷的。

初八清晨,白鹤村接剧团的拖拉机开进了大院。李吉光叫大家准备好上车出发。这时,魏胖子由老婆扶着走了过来,李吉光急忙迎上前去问道:“魏哥,你这是?”

魏胖子老婆回答说:“李吉长,你就让老魏去吧,他躺在家里只会更难受。”

李吉光正要开口,却见小红她妈也拿着行李走过来,笑着说:“要去一起去,大不了少做一笔生意。这次回来我也算明白了,像我们这批吃过戏饭的人,心里真正牵挂的还是演戏,明年我还打算让小红考戏校呢。”李吉光心里一热,挥手道:“上车!”

剧团在白鹤村的演出准备进行得很顺利。新族长白仁贵喜气洋洋地发号施令,指挥着村民们搬来木料和门板,不到半个时辰,一座临时舞台在村小学操坪里搭起来了。

傍晚时分,冬日的太阳像一颗干瘪的柿子挂在西山,未融的积雪和裸露的大地,被晚风吹成一幅斑驳陆离的抽象画。在沉沉暮蔼中,三五成群的人们陆续来到操坪上,他们一边撮着牙齿闲聊,一边兴致勃勃地等着开演。

乐队被安排在紧靠舞台的拖拉机车厢里,李吉光让小陈找来一把藤椅,又在上面垫了床棉被给魏胖子。台上演员化妆穿行头、乐队定弦对调,眼看就要开演了。忽然,白仁贵匆匆赶来,找到刚扮完妆的李吉光,喘着气说:“吉光,刚才镇里来电话,说县委宣传部要了解一下你们演出的情况。”

“了解什么?”

“可能有人走露了风声,上面要了解你们为修谱演出的事。”

李吉光听了心里咯登一下,县里为这个问题专门发过文件,说农村修谱容易引发家族宗派问题,增加农民负担,影响社会安定,应予以反对制止云云。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但眼下剧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那怎么办?”李吉光有些恼火。

“别管他,上面就会打官腔,归宗认祖犯了哪家王法,人家孔夫子后代子孙还在电视上露脸呢,不修谱谁知他是真是假?”

“可上面对这事很敏感,万一……”

“现在上面的文件就有几个能顶真,中央三令五申反腐败搞廉政,可下边还不照样吃喝玩拿?”

白仁贵顿了一下,又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说:“电话里我已经回了话说你们是为村敬老院演出,与修谱无关。”

“可这……”李吉光仍然不放心。

“上面真追查就往村里推,我们平民百姓,怕个卵!”白仁贵说完咧嘴一笑。

白鹤村的演出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可李吉光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第三天上午,一辆黑色三菱越野车朝学校开过来,吱地一声停在操坪的舞台边。李吉光眼皮猛跳了几下,他看见车上下来的是宣传部秦副部长和雷局长,后面跟着秘书小林和几名扛着摄像机的男女记者。

小林跑过来对李吉光低声交待了几句,李吉光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原来这几位记者是省电视台“文艺广角”专题部的,春节期间下来拍些反映农村文化生活的内容。不知怎么得知县剧团正在乡下演出,便和县委宣传部联系要拍条新闻专题。部里领导先前有些犹豫,有人向部里反映剧团在白鹤村为修谱演出,部里打电话询问过,可镇里说是为村敬老院演出,也就没有再追究。但毕竟不踏实,怕若真是为修谱演出报道出来惹麻烦。后来一研究,觉得上省台新闻专题机会难得,只要正面反映剧团送戏下乡为农民演出,把握好宣传角度就行了。就同意拍。为了稳妥起见,由主管新闻报道的秦副部长和雷局长陪同下来,确保万无一失不出漏子。李吉光心里有了底,马上派人去找白仁贵安排招待,又和乔玉珊迎上前去,与几位领导和记者握手喧。一会儿白仁贵领着村支书村长赶来,李吉光给双方介绍,然后带着客人去村部。中餐安排得挺丰盛,掌勺的村长老婆显然是个烹饪行家,柴火炖的母鸡看上去灰乎乎的,吃起来却香嫩可口蛮有味道。女记者小罗啧啧赞道:“地道的乡村风味,难得难得。”

白仁贵夹起一只鸡腿放进小罗的碗里,笑着说:“不是我老汉卖瓜,自卖自夸,这白鹤村的柴火沙罐鸡,怕是省城的宾馆也做不出来。”

几杯谷酒落肚,席上的话就多了起来,村长是个有点木讷的红脸汉子,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仁贵叔,这次多亏你费心操办,族里的事才……”众人一怔,白仁贵赶紧起身白了村长一眼,抢过话头说:“这次村里接剧团唱戏,一是为了给村敬老院的老人们祝寿,二是搭帮党的政策好,乡亲们日子富裕了,趁春节好好热闹几天,用如今的时髦话来讲叫文化消费嘛。”

秦副部长忙说:“对,这就叫经济搭台,文化唱戏。”

村支书斟满酒站起来说:“各位领导和记者都是贵客,我代表白鹤村父老乡亲们敬大家一杯酒,干!”

“干!”

下午研究拍摄方案时,在演出剧目上出现了一点小分歧,省里的记者提出最好能演现代戏,白仁贵说群众还是喜欢看传统戏,李吉光说:“那就演完《穆桂英招亲》之后,再加演一个自创的独幕小戏《荷花洲》。”

雷局长说:“好、好,传统加现代,两、两全其美。”

晚上的演出拍摄有条不絮,演员和村民们按要求在镜头前配合得很不错。台上花团锦簇,台下其乐融融,确有点文明祥和的气氛。看到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忙个不停,秦副部长和雷局长等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回到县城,秦副部长和雷局长要剧团好

好款待一下省里的记者,秦副部长笑着对李吉光说:“这回剧团下乡,既赚了钱,又露了脸。精神物质双丰收,应该庆贺一下吧。”

雷局长也笑着接腔:“应、应、应该。”

宴会订在剧院附近的“芙蓉酒楼”,这是县里有名的酒家,菜做得好,价钱也宰人。李吉光乔玉珊带着大家上楼人雅座,几位记者见到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包厢,说:“嘿,消费档次蛮高嘛。”

雷局长说:“哪、哪里哪里,小县城条件差,让客人见、见笑了。”服务小姐打开卡拉OK影碟机让客人点歌,大家谦让一番后各自点了一些。李吉光过去很少进这类场所,就有些不自在,默默端了杯茶坐在沙发角落里,让雷局长和乔玉珊点菜买酒去张罗。

省里的记者先唱了几首歌,唱得挺投入,也挺在行。接着秦副部长和乔玉珊对唱了一首《纤夫的爱》,李吉光记得过去秦副部长唱歌不怎么样,没想到今天唱得还蛮像一回事,心想这官场也确实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大家唱了一气,菜便端上来了。有红烧甲鱼、花江狗肉、清蒸牛蛙煲等等。看得李吉光心里直发毛。席间秦副部长、雷局长频频给几位记者敬酒,请他们多加关照,争取节目上省台甚至中央台播出。记者们说一定一定。秦副部长又交待小林起写一篇通讯,重点反映县里狠抓精神文明建设、送戏下乡用社会主义文艺占领农村舞台等等。争取拿到市报省报发一下。小林也连连点头。大家又轮番敬酒,酒席上气氛更加高涨起来。

这时,一位服务小姐叫李吉光接电话,李吉光在服务台拿起话筒一听,心里便凉了一截。电话是小红打来的,说魏胖子突然病情加剧,被贺亮小陈等人送到医院去抢救,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恐怕希望不大了。接着小红说:“医院让先缴八千元抢救费。”

李吉光对着话筒吼:“钱、钱,钱比人命还大呀。让医生全力抢救,要钱我们就是卖短裤也会凑齐!”

放下话筒后,李吉光感到一阵头昏,就一屁股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从白鹤村回来后,魏胖子就病倒了,胃疼得越来越厉害,李吉光要他住院治疗。魏胖子却说不要紧,可能是乡下受了寒加上劳累引起的,先在家吃点药看看。李吉光知道这是魏胖子想给团里省点住院费,便和乔玉珊商量,无论如何要在这次演出收人中挤出一笔钱来,再争取向县里要点钱,尽快送魏胖子到省城长沙去治病。可没想到他病情恶化得这么快。心里叫道:魏哥,你可千万别……就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正在这时,雷局长走了出来,叮嘱他给记者们准备点土特产礼品。李吉光再也忍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忿忿地说:“谁愿送礼自己送,团里这点钱救命还不够呢!”

“你、你……”雷局长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铁青着脸进了包厢,李吉光回到桌上也是脸色阴阴的。秦副部长见二人情绪不对,就对李吉光说:“听说李团长生角唱得不错,来一段我们听听?”

李吉光刚才的火气还没下去,又惦着魏胖子的病情,心里乱七八糟没心绪唱,就推诿说:“这卡拉OK我唱不惯。”

秦部长笑着说:“随便唱几句,拿什么明星架子嘛。”

几位记者也喊着要听,李吉光见推不脱,又不好在这种场合扫大家的兴,只好拿起歌单,点了一首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唱腔“甘洒热血写春秋”。谁知这卡拉0K是用现代电声乐伴奏的,定调也不对。李吉光唱了几句觉得不舒服,索性关了影碟机,闭目定了定神,给大家清唱了一段《秦琼卖马》:

店主东带过了黄膘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遭不幸困只在天堂下

还你的店饭钱无奈只得来卖它

摆一摆手儿——

你就牵去了吧

唱着唱着李吉光耳边仿佛响起魏胖子那苍凉激越的京胡声,不禁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来……顿时觉得胸中一股灼热上升,不由得喉咙一阵发颤,声音也涩住了。

酒席上一时沉寂无声,只听见窗外的风雪一阵紧似一阵。

送走客人,李吉光问乔玉珊:“多少钱?”

乔玉珊说:“一千一百八十块,人家说这数字吉利,我叫把那尾巴除了,去他娘的吉利!”

李吉光有些吃惊:“你怎么也学会骂人了?”

乔玉珊苦笑着说:“近墨者黑嘛。”

“只好从这次演出收入中开支了,辛辛苦苦演出挣来的钱,看着人家糟蹋你还得赔笑脸,怨不得醉葫芦他们骂人。”李吉光说,他没跟乔玉珊提向雷局长发火的事,只把魏胖子病危送医院说了。

乔玉珊听了一惊,忙说:“那我们赶快上医院去看看。”

二人走出“芙蓉楼”,一阵寒风袭来,他俩同时打了个哆嗦,天空中又开始下起雪来了。李吉光口里骂道:“他娘的,这场雪也不知还要下多久。”

乔玉珊说:“下就下吧,瑞雪兆丰年嘛。”

李吉光长叹一声,心想这该是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吧,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和乔玉珊并肩走进满天乱搅的雪花中。

责任编辑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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