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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树

2005-04-29火堆儿

清明 2005年5期
关键词:大壮老土队长

火堆儿

五角钱,对于四十年前十岁的小女孩小同来说,是什么概念呢。是一大把花头绳,是半口袋的糖果。小同仿佛已经拥有了那五角钱,并且她正在跑向买头绳和糖果的路上了。五颜六色的花头绳将会令漂亮的小同多么招摇哇,还有她嘴里的糖果,会馋得村里的小伙伴眼珠子都瞪掉了。就这么简单。小同跟着前边的男人走着。男人是她家的邻居,叫老土。本来小同是有些怕老土的。小同家和老土家的中间隔着一道篱笆墙,稀稀拉拉的篱笆墙不时地让猪啊狗的拱出一个个窟窿。小同家的茅厕是就着篱笆墙围成的。有次小同去茅厕,发现篱笆墙的那边,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透过窟窿盯着自己。是老土。小同慌忙拎上裤子,跑走了。小同很疑惑,一个人的眼光为什么可以那样呢?在她当时的头脑中,还没有“贪婪”这个词。她只觉得在那样眼光的注视下,浑身发冷,头皮发麻。所以小同跑了。之后小同再去老土家,就有意躲着老土。老土的妹妹小芳和小同是好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玩耍,一起拾柴,一起采猪草。

最让小同不舒服的是那天晚上。小芳说她妈妈去姥姥家了,晚上叫小同和她一起去作伴。犹豫了一下,小同还是去了。她不想跟小芳说她讨厌老土,她怕小芳不高兴。晚上睡觉时,小同和小芳都已经钻进被窝里了,老土还赖着不走,说是给她们讲故事。老土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故事臭得不得了。他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在干什么呢?他在给一群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一群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在老土的车轱辘故事中,小芳酣然入睡了。小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可她却无丝毫睡意。她希望老土早一点离开,莫名的恐惧感重重地侵袭着她。小同不知道老土要干什么,不明白老土一边讲没意思透了的故事,一边为什么还要摸她。老土粗糙的手锉刀一样在小同的脖子上、胳膊上锉来锉去。小同真的不明白,别人的胳膊有什么好玩的。这个死老土。小同不敢打断老土,诸如呵斥老土停止讲故事,停止在她身上锉来锉去。她不敢。她怕老土,她从来没有如此地惧怕过一个人。小同紧紧地闭了眼睛,假装像小芳一样睡去,甚至装着打起了香鼾。

现在,小同居然跟着老土在走。小同太想自己像花蝴蝶一样漂亮。父母从来没有给过她那么多的钱,而老土一下子就答应给她五角钱。老土到底让她干什么呢?老土那么神秘,反复叮咛她不要告诉别人。眼下,地里正是挂锄的时候,再加上大中午的,难见人影。小同尾随老土来到一片玉米地的前边。小同急切地问老土到底要她干什么。老土一指玉米地,对小同说这块地里有一个好玩的东西,只要小同跟他进去,他立马给小同钱。小同是个非常乖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很喜欢她。假如临出来时她跟父母说了,他们肯定不会让小同来的,并且还会去质问老土。小同没说,是由于老土再三叮咛她不要说。她想得到那五角钱,她也怕老土。小同和老土已经进入玉米地很深的地方了,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老土开始行动了,他先脱下带补丁的蓝褂子,小心地铺在地上,然后抱起小同把她放倒在蓝褂子上,老土的身子压了下来。小同不明白老土要干什么,她眼里满是疑问,张嘴刚要说话,就被老土捂住。老土的脸上没有了神秘感,横肉里露出一丝杀气,他叫小同不要闹,否则一毛钱也拿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小同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她觉得老土在她身上脸红脖子粗折腾的模样怪怪的。原来,可怕的老土还有这样一副平常见不到的面孔。有风吹过,宽大的玉米叶子刷拉拉地抖动了几下,老土下了一跳,匆匆忙忙地提了裤子。

在小同的脑袋里,老土和她玩的游戏还不如摔泥巴有趣。那是猪狗们干的。每次小同去猪舍里添猪草,都会发现猪们在做这种事。可恶的老土居然也模仿猪狗。小同看见模仿完猪的老土又恢复了杀气。他吓唬小同,说这事她要是说了出去,就掐死她。小同鼓起勇气跟老土说,要是给钱,就不说出去。老土摸了摸口袋,又拍了一下脑门,诈诈唬唬说忘了带,下次一定给。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小同深深地陷进五角钱的阴影里了。后来,小同准备放弃了。小同的心里很灰暗,花头绳买不到了。让小同跟老土又在一起的原因是,老土果真让小同看到了那诱人的五角钱。五角钱瓦解了小同刚建立起来的意志。她又一次地去了。就在这次,他们被打猪草的村妇看见了。村妇没有惊动他们,急火火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同的父母。当小同拿了五角钱当中的二角钱回家时,刚走到院子里的粪堆旁,就被等候在那里的父亲一脚踹倒。小同悲惨地发出了长长的“啊——”声。

晚上,小同没有吃饭。围坐在饭桌边吃饭的家人没有一个人来叫她。为此事,正住娘家的姑姑将唾沫星子溅了小同一脸。在一大堆话中,小同只记住了两个字:丢人。更让小同无法忍受的是,吃过饭的叔叔把她叫到无人之处,让她详细描述老土和她干丢人之事的过程。叔叔问小同:“他压你了么?”小同答:“压了。”叔叔问:“到底压没压?”小同重复一遍:“压了。”小同就含了眼泪。从家人的态度上,小同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在确定小同被老土“压”了之后,叔叔把老土暴打了一顿。小同家和老土家热热闹闹地打了一架。小同躲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这场战争。她明白,这场战争因她和老土而起。小同家的观点是老土欺负了小同,而小同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老土家的观点是老土没有欺负小同。说着骂着,老土家的观点就变成了“欺负”了怎么着,你们凭什么打了我们的人。

小芳从此和小同断了交。她们走在路上,小芳不是“呸”一口,就是视而不见。小同很伤心。让小同无法忍受的是,她走在街上,总有半大小于叫她“老土”,然后窃窃地笑。她好像成了个带标签的人,标签上写着“老土”两个字。而这两个字,代表着耻辱。

受了委屈的小同只有将眼泪吞进肚里。她无处诉说。她觉得她失去了偎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权力。母亲没有叫过她“老土”,而母亲的目光,却比千万句“老土”更有杀伤力。生活的困苦、压抑令母亲烦躁而又郁闷,她需要发泄。她肯定以为小孩子的耻辱从来都是大人来承受。在一个母亲不发泄怨气就要发疯的晚上,她重重地落下了手中的笤帚。小同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打她。她惊恐地查看着刚洗过的碗是否干净,刚刷过的锅是否留有残渣。她实在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拿起了笤帚扫起干干净净的地。母亲的脸气得发白,她大吼:“黑灯半夜的,你扫什么地!”

小同跑了,在母亲的笤帚第二次落下之前跑了。

小同跑向一个大水坑,一次一次地沉向坑底,又一次一次地浮上来。她的头脑非常清醒。清醒着的头脑告诉小同:自己没有死。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同想试验一下,是不是比活着更好些。活着,一点也不好玩。

一排柳树在水坑边默默地探着头,柳条晃来荡去地摇摆着,借着月光在水坑铺成的镜子前梳洗打扮。小同漂过来,细小的身子把柳条的倩影弄得斑

斑驳驳。小同浮在斑驳的树影里,觉得岸上的树向她投来怜爱的目光。她冲动地爬上岸,抱住一棵树,哭诉不止。

刚刚过去的三年灾荒并没有在小同身上留下多少印痕,只是有些瘦弱罢了,脸色并不是难看的菜青色。小同的变化在家人看来,没有什么可惊奇的。本应就该如此。没有谁来安慰她,当然也很少有责备。就像那天她从大土坑湿漉漉地回到家里,母亲一句“饭在橱子里”便了事。小同很少说话,独自一人背着书包上学堂,独自一人打猪草,独自一人拾柴禾。母亲问她什么她只说“嗯”或“不”。有的时候家人甚至忘了小同的存在。一大家子围在桌边吃饭,吃到最后,才有人想起小同不在,问一句“小同呢”?然后几个长辈自觉地减少了在一个大号搪瓷碗里夹菜的频率。许久,家人才看见一只大草筐移进了院子。小同的神情是惊慌的,幸亏没有家人细细观察她。进院门时,小同在街上看见了老土。令小同不解的是,老土用一种近乎微笑的目光来看她,微笑后边隐藏着浓重的蔑视。她想不到老土居然对她会用这种眼神。更令小同想不到的是老土小声但绝对是恶狠狠地说:“小同,跟我走,给你五毛钱!”小同努力地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小同多想把草筐放下,挥着小拳头上前跟老土拼了。可她不敢。叔叔对小同说再不要跟老土说一句话,老土再找她就告诉叔叔。经常买花头绳给她的叔叔,说这番话时,口气冷得像是结了冰。小同不想再找麻烦,她想离冰冷的原体远一点。扒了几口剩饭,就着煤油灯写了作业,疲劳的小同睡着了。

小同把树当作她最好的朋友,她所有的委屈只有跟树诉说。小同抚摸着它们,依偎在它们怀里,听树叶哗啦啦地对她作出回应。她爱护它们,心疼它们,看大人们拿着大铲修剪树枝,她心疼得偷偷掉泪。每年的春天,父亲都会在院子及院子周围栽一些树苗。小同会每天为它们浇水,每天守护着它们,不让它们受到伤害。由于小同的缘故,她家的树也就比别家的树长得好。父亲便经常用手去试试树的粗细,有时,父亲会自言自语地说:再过两三年树就成材了。

院子里的树是在小同二十岁出嫁那年砍掉的。父亲用它们作房梁给弟弟盖房子。谁也没理会小同一双红肿的眼睛,以为她是舍不得这个家。小同独自一人坐在木墩上,默默地为树的亡灵祈祷。小同用它和树之间独特的语言沟通着。树的魂灵也在安慰小同,叫她不要伤心,虽然它们倒下了,可它们的子子孙孙还会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小同笑了。一抹红晕悄悄地爬上她的脸颊。

从十七岁起,小同就到生产队干活了。她夹杂在人群当中,等着队长派活。每次派活下来,小同都是最苦最累的那一组。不管怎样的苦与累,小同都不会和人去争,更不会为生产队长给自己划上七分而计较。在人们眼里,小同永远都是沉默的,不会生气的,尽管她是美丽的。包括小同自己在内,都认为小同挣七分工干累活是顺理成章的。很多的时候,人们会把她遗忘掉,仿佛小同在以一片树叶的形式存在着,老娘儿们可以在小同跟前肆无忌惮地说着荤笑话。其实,她们每天都在说,每时都在说,荤笑话如空气一样左右不离地跟随着她们。她们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放浪的笑声可以震破天空。她们甚至当众去掏某个男人的裤裆,以此作为说笑的大餐。偶尔有人注意一下小同,会说:“注意点影响,这儿有黄花大闺女。”小同便将脸别向一边,目光向着更远处的地方望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目光是空茫的。

连长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出现在小同的视野里了。确切地说,小同空茫的目光里有了连长这个人物。

正是麦收时节。麦垄长得让人看着眼发疼。社员们一人一垄比着赛地割,谁也不愿落在后边。麦垄尽头是一个大水渠,渠边长着一溜柳树。人们拼命地往树阴下赶。已经有几个汉子赶到了树阴下,他们或贪婪地吸上几口旱烟,或舒服地躺在地上,懒懒散散地横着一个,竖着一个,没有一点章法。割到地头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接济落得远的人。小同不敢想,从来没有人会去接济她。没有指望,也就没有失望,她更加全心全意,更加卖力地割着自己的那垄麦。在小同认为还有一段距离割到头时,她右手的镰刀险些割到对面一个人的腿上。那个人正拢住最后一把麦子。小同愣了,抬头看去,是那个叫连长的小伙子。连长接济了小同好长一段,按理小同应该向连长有个表示,比如道声谢什么的。可小同什么也没做,默默地走开了。在人群很远处找了个树阴,坐下歇息。她背对着人群。小同知道那群人在逗连长,他们的嘴里开始出现小同这个名字。奇怪的是,小同的心居然怦怦跳个不停。在她扭头看连长时,连长也正在看她。小同捕捉到了连长眼里的柔和的亮色。就是这种柔和的亮色让小同尘封的心猛地动了一下,跳出一串音符来。这音符是什么呢?为什么这样的感觉是她的好朋友树们所不能给予她的?小同有些慌乱。

连长是个非常棒的小伙子,刚刚十八岁就挣到十分工。连长不光干活好,人长得也周正。他注意小同很长时间了。沉默寡言的小同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美,她不像其他大姑娘那样叽叽喳喳,她安静得像一具雕塑。两只眼睛很漂亮,眼神是捉摸不定的,很远,又很近。小同牢牢地吸引了连长。面对小同的吸引,连长始终没有勇气靠近小同,哪怕跟她说一句话。他怕小同不理他,拒绝他。同时,他又心疼小同,暗暗为小同在队里受的不公待遇抱不平。今天,他终于战胜了自己,有勇气站在小同的麦垄里,替小同割麦。小同的脸红红的,他拿不准是不是因为他帮忙的缘故。

给连长信心的是有一次小同从连长身边走过,小同居然对连长笑了笑。虽然笑意很浅,连长已经很感动了。小同让连长成了最幸福的人。秋后,连长偷偷跑到合作社买了一块红艳艳的方头巾。傍晚收工回来,小同一个人走在了后边。连长故意磨磨蹭蹭地也落在了后边。小同预感到连长要做些什么,不觉脸热心跳起来。果然,见四下无人,连长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头巾递到小同跟前,语无伦次地说:“小同,我,我这有块头巾,我看你戴着准好看,送,送给你。”小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在考虑接不接头巾。见小同迟疑着,连长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要还是不要?”小同的心里说不出的陶醉:“你咋不送给别人?”小同自己吓了一跳,她咋会说出这句话。连长说:“我就喜欢你!”小同不语。连长说:“真的,我发誓!”见小同依旧不语。连长指天发誓:“我要是说假话,五雷轰顶!”小同说:“你别……”

小同一直保存着连长送她的红头巾。在出嫁那天,她把它戴在了头上。她戴着它和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向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从此,小同成了那个男人的老婆。

随小同一起出嫁的还有一双鞋。一双男人的鞋。是小同给连长做的鞋。小同不能像其他婆娘那样可以在歇息的时候,一边说着荤话,一边纳鞋底子。也不能像其他定了婚的大姑娘一样,羞羞涩涩地在众人面前给情郎做鞋,公开地炫耀自己的感情和技艺。小同不能。她只能偷偷摸摸贼一般地去

做,不能让别人发现,亦不能让家人发现。吃过午饭,还不到上工的时间,小同就悄悄地带上鞋底子去村后的小树林,伴着呜呜的风吟,一双巧手将少女朦胧甜蜜的初恋纳成一颗又一颗的心型。小同的心里在歌唱,唱一支只有鸟儿,风儿,还有树林中的白杨树才能听懂的歌。歌声里充满了阳光,照亮了她长久的阴暗。快要腐烂的希望的种子正在发芽成长。一片绿意的生长给小同带来了无限的憧憬。小同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鞋子上。为了早些给连长一个惊喜,她晚上也抽空做几针。家里人多眼杂,小同如同一个地下党,为了一双鞋子和“敌人”周旋。为了防止被发现,小同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起来,连同一盏小提灯也藏在被子里,慌里慌张却又是认认真真地做上几针,才能人睡。发现小同秘密的是母亲。母亲一把掀开被子,小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同一时间惊恐万状。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小同做的是一双男人鞋。鞋子肯定不是做给父亲或是弟弟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脚。即使他们有那样大的脚,也不至于非钻在被子里去做。小同害怕,害怕母亲向她投来怀疑、蔑视的目光,害怕母亲说她不要脸。小同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小同并没有听到母亲恶声恶气地对她说脏话,她清晰地听到母亲说:“别太晚了,赶明还得下地干活呢。”母亲拿着她要找的东西走了。小同僵坐着,她的大脑一遍一遍回放着母亲刚才说的话。不错,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了使小同感到万分意外的话。小同的眼睛潮湿了。

在小同为连长做的鞋快要大功告成时,令小同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连长在有意地拉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冬天很快就来了,冬天的农活少,去除一部分人到各户去起猪粪,大部分社员都扛着榔头去地里砸土坷垃。小同恰恰被分到和连长一组起猪粪。小同血管里的血被热锅煮着似的,全身躁热得不行。不想,连长第一次驳了队长分配的任务。他跟队长说他的铁锹坏了,还是让他砸土坷垃。小同体内奔流的热血一下子停滞了。有个汉子打趣地逗连长:“铁锹坏了,用我这把,让猪粪熏熏,好再长高点!”连长有点急了:“我不换,我不能让你犯思想上的错误!”接着,连长看也没看小同一眼,扛着榔头走了。有几个老娘儿们在窃笑,叽叽喳喳的声音如针刺扎得小同的耳朵生疼生疼。

小同没有看到,连长比往日更加卖力干活的情景。他高高地举起榔头,狠狠地砸向脚下的大土坷垃。额角的青筋暴起,整张脸毫无血色,原本憨厚的嘴唇固执地紧紧抿着,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见了这状况,爱耍贫嘴的人都离他远远的,谁也不愿吃饱了撑的去捅马蜂窝。

过了不久,大约是农历十一月吧,连长和小芳订了亲。连长的家人说是小芳先中意连长,托媒人来说的,小芳的家人说是连长先看上小芳,托媒人来说的。后来,媒人透出话来,说是小芳家先托的她。大伙议论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男婚女嫁,很正常的事,有啥好嚼头。有心思重的人翻来覆去品味这段姻缘,眼看着漠然低头干活的小同,自言自语冒出一句:可怜的孩子。

小同觉得一切变得不真实,整个世界是多么的虚幻。人的心啊,怎么像天上的云,说变脸就变了脸,让人丝毫不能防备。淋湿了衣服可以换件干的,可淋湿的是一颗心,她的心本来便是阴潮寒冷的,是虚幻的阳光温暖了它。好残忍哪,如果不是阳光的出现,自己一路潮湿下去,岂不更好。想来,那份希望是多么的不真实。惟一真实的是那块红艳艳的头巾,以及那双未做完的鞋子。小同想让这份惟一的真实保存下来,她咬牙做完了鞋子。那双鞋子真大呀,如两只小船一般。它们曾经盛载了她仅有的希望,仅有的激情。猛然间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小同傻傻地笑了,她笑自己真的是白日做梦。小同再一次跑进了树林。白桦树用流泪的眼睛、忧愁的眼睛注视着小同。它们是为她而流泪,为她而伤心。它们是她最最长久的朋友。

小向嫁的汉子叫大壮。大壮是邻村外号叫“狗x”的人的儿子。何谓“狗x?”狗x乃“尖”(吝啬)也,许进不许出也。小同的母亲给小同选中这门亲事自然有她的说法。她认为连一根柴禾叶儿都当成宝贝的人家的日子肯定错不了,大手大脚是过不起日子的。小同的一家人听媒人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家人,说“狗x”的婆娘做饭烧火看灶坑。看灶坑干嘛?省柴呗。小同觉得好笑,她只当母亲和媒人在讲别人的笑话,这个笑话无论真不真实,都与她无关。媒人最后提到大壮。小同一直没听清从两张薄嘴片里出来的大壮是怎样一个人。是她没有耐心去听。大壮好像没有和他父亲一样响亮的外号,也不经常撅着屁股看灶坑的火,然后拽出多余的柴,在柴上倒瓢凉水,让火熄灭,留着下顿再烧。那他是怎样一个人呢?小同没有去想。管他大壮小壮呢。他们离小同太遥远,遥远得小同想一下都会觉得头疼。也许是母亲告诉了小同相亲的日子,也许没告诉。媒人来过的第二天中午,母亲告诉小同换件干净衣服,刚喂完猪身上带着斑斑猪食点子的小同,一时没弄明白母亲话的含义,也就没吱声。母亲刚要发作,忽见几个孩子跑得满脸通红地喊:“来了,来了!”小同的母亲忙收了脸子,匆忙进屋拿来一条湿毛巾,噌噌地擦着小同身上的猪食点子。小同还是不明白,到底谁来了。一会儿,尖嘴媒人领着一个小伙子踏进门来。再一会,/j、同发现她的本家们也都鱼儿一样游进了她家。长辈们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坐在炕沿上。被媒人唤作大壮的男子反客为主,一杯一杯地给长辈们斟茶倒水。被母亲拉进屋的小同,看着那些水杯子,在想,母亲不知何时把柜子底下的杯子倒腾了出来,洗得这般干净。这套瓷杯平时是不用的,只有家里来了要紧的客人才拿出来。等人一走,母亲又把它们装进盒子里,小心地放到柜子底下。小同还发现,叫大壮的男人跟他的名字并不是很协调。用眼的余光,小同看见大壮不时地朝她站的角落偷窥几眼,整个动作只需几分之一秒。小同觉得大壮瞟她的眼神跟老鼠的眼神很相似,发贼。给屋子里的长辈倒完了水,大壮规规矩矩地坐在长辈对面的一只方凳上。问话开始了。

长辈问:“今年多大了?”

大壮答:“二十一了。”

长辈问:“家里弟兄几个?”

大壮答:“三个。我是老小。”

长辈问:“家里有几间房子?”

大壮答:“三间。”

长辈问:“宅子有多长?”

大壮答:“十七米。”

长辈问:“一天挣多少工分?”

大壮答:“十分。”

长辈问:“队上有多少人?”

大壮答:“老少305口。”

……

长辈们的表情既严肃,又努力地做出慈祥状。所有该问的话问完,媒人适时地插科打诨了一阵子。大壮在媒人的示意下,又给每个长辈的杯子里添了水。之后,媒人领着大壮出了屋子。大壮踏出屋门时,小同用眼的余光看见他瞥了自己一眼。

母亲征求每一位长者的意见。长辈们唏溜溜地喝着茶水,不住地点头,说小伙子脑子挺灵光,人看上去挺厚道,是个能吃能干的人。母亲的脸上漾着

不多见的笑,说:“这就给媒人回话,就这么着。”长辈们哼哈了几声,扔下一地的旱烟屁股走了。小同不舒服极了,是大壮的几瞥把她弄不舒服的。小同又想到了偷粮食的老鼠。

“大壮”两个字浅浅地印在了小同的记忆里了,当然,还有大壮脸上长着的两只鼠样的眼睛。至于叫大壮的男人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小同懒得去想。忽然有一天,母亲叫小同。小同走过去一看,母亲正在摆弄一堆鞋样子。一本很旧的大书,每隔几页,都夹了几张大大小小的鞋样子。母亲一页一页地翻,叫小同帮着选。小同好奇怪,母亲怎么突然想起让她选鞋样子呢。母亲一张一张地挑,拿起一张,摇摇头又放下,又继续往下翻。小同木头一样戳在母亲身边,她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挑鞋样子。她也不想问。母亲最终选定了一张鞋样子,举着问小同:“用你大弟的鞋样子,我看他和大壮的脚差不多,你说呢?”原来是给大壮做鞋。小同轻轻地嗯了一声,心说挑好了还问我。她想走,可她发现母亲手里举的鞋样子分明是举给她。她装作没看见,母亲一把拽住小同的衣襟,把鞋样子连同一堆做鞋用的布料、麻绳之类的东西塞进小同怀里,甩给小同一句话:“做好点儿,别让婆家人笑话。”

小同早已习惯被人淡忘,被人忽视,她不想因为一双鞋子和母亲发生冲突。鞋子她是不想做的。给连长做鞋时,她用尽了力气,她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给男人做鞋了。她为了给母亲、给家人一个交代,在下地干活时,小同故意用镰刀砍伤了自己的手指。

接新娘的大马车天还没亮就停在了小同的家门口。混混沌沌的小同木偶似的被几个本家嫂子摆弄着。那个带喜篷的马车是来接自己的么?小同还是有点不确定。她不想嫁,不想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已对男人没有丝毫的欲望。母亲以及家里的其他人早已习惯了小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从这张五官端正的脸上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门亲事小同没有反对,人们认为小同是高兴的。

母亲眼见小同要踏出家门口了,还没有要哭的意思,便眼泪汪汪地一笤帚打在了小同的头上。小同下意识地捂住了头,脸上依然没有一点表情。母亲又举起了笤帚,哽咽着说:“死丫头,你甭想家!”母亲并没有再落下笤帚,眼泪刷刷地流着。她不明白自己养育了二十年的闺女,咋这么狠心,临走也不哭两声。小同还是哭了,经过院子,她满目是被父亲砍走的树干的树墩。它们在朦胧的月色中伫立着,哀伤地呜咽着,为小同送行。分别在即,小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两颗清泪无声地在脸颊上滚落。

像木偶一样被摆弄了一天,比到地里干活还要累,还要乏。小同不晓得结婚原来这么麻烦,乡间的老理儿、老例儿多得叫人头昏脑涨。最后临睡觉还要吃子孙饺子。饺子皮粘粘的,根本没煮熟。醉意醺醺的新郎官大壮嘴里吃着饺子,眼盯着俊俏的媳妇,问:“生么?”粘乎乎的饺子皮粘在小同的上牙床上,好不是滋味。小同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显然,大壮对小同的“嗯”是不满意的,他又提高了声音:“到底生不生?”小同费力地将饺子咽下肚子,答:“生。”门外有人笑了,接着是脚步离去的声音。小同醒过神来,“生”原来是说给门外人听的。

吹灭喜烛,小同开始脱衣服。她的手碰到口袋里的一件东西,整颗心都跟着抽搐了一下。那是母亲交给她的,一块染了鸡血的手帕。小同把口袋里的东西放在枕下,竟自先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儿。大壮知是小同害羞,也摸着黑脱衣服。脱了衣服一下子溜进小同的被窝儿。小同尽管有所准备,还是下了一跳。大壮溜光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小同靠近。小同知道大壮要做什么,他要做的事就是十年前她和老土做的事。她被一辆大马车拉进这个院子,就可以和男人放心地做这种事了。不会再有人嘲笑她,羞辱她。小同没动。她静静地躺着,想睡觉。她觉得猪啊、狗啊的那类事没意思透了。怎奈,大壮呼呼地扯下小同的内衣内裤,又呼呼地用两片唇找小同的唇。浓烈的酒气直冲进小同的肺腑,小同想吐,厌恶地将头扭向了一边。大壮的口中发出猪样的哼哼声,一口一口地在小同的身上、脸上乱啃。小同闭着眼,忍耐着。火山终于要爆发了。大壮有些慌乱地忙完了爆发前的准备工作,呼呼地爬上了小同娇巧的身子。啊!小同感到了一阵刺骨、扎心的疼痛。小同发出了低沉的一声呻吟。大壮犹如一头狮子,疯狂地在小同的这片土地上奔跑着。他在奔跑中得到满足和乐趣,而不管脚下的土地被他折腾得面目全非。一股热热的东西濡湿了小同,小同伸手摸了一下放在鼻下,腥腥的,是血。疼痛和血使小同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是完整的,老土并不曾根本地破坏了她。小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她的牙齿“得得”地响着,两只手施了魔法般在大壮的身上乱抓、乱掐。黑暗中,大壮嘿嘿地笑了,他确定是自己弄疼了小同,就让自己的动作平缓了一些。

一头汗水的大壮呼噜噜地睡着了。小同用尽了暖瓶里的热水,一遍一遍地洗着下身。她想洗去脏污,洗去耻辱。十年呵,十年的耻辱,怎么一下子就可以洗去呢。没有谁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人。没有人。小同摸索着打开从娘家带来的樟木箱子,将一双大鞋搂在怀里,任泪水扑簌簌而下。

每一个晚上,小同都要提醒自己:你是大壮的老婆。这样才不至于在大壮爬上小同的身子时,小同去抓他、挠他。小同尽量避免悲剧的发生。十年的时光,即使再锋利的东西,也早已给磨平了,换来的是逆来顺受和忍气吞声。所以,小同努力使自己平静,让自己容忍大壮每晚爬上自己的身体。久之,小同竟可以安然地睡去,剩下大壮一人在小同的身上翻云覆雨。大壮百思不得其解,女人和男人怎么差这么多?自己对此事乐此不疲,小同居然像具活死尸。真是扫兴。私下里,大壮问本家的嫂子们,她们是否也像小同一样。嫂子们知道大壮本来就嘎,就坏,谁也不拿他的话当正经,都朝他吐唾沫,骂他天生的坏肠子,养儿子没屁眼儿。

娶过小同将近半年的光景,小同的公婆就搬走了。两个老的搬到了大儿子处,和大儿子住对屋。三个儿子轮着住,每个儿子住一年,省得在一处住久了,看谁的脸色过日子。三间土坯房子里·只剩下大壮和小同两个人。小同在心里巴不得两个老的搬走。老的走了,少了两双盯梢的眼睛。整日的行动坐卧,都要在监视之下,老大的不自在。每天小同收工回来,抱柴禾烧火做饭,火大了婆婆说费柴,火小了饭又做不熟。害得小同只得撅着屁股,用火棍一个劲地拨拉灶坑里的灰,让余火充分地燃尽。洗衣服不能用胰子,而是用柴草灰渗下的水。柴草灰怎么渗?用粪箕子装满从灶里扒出的灰,一只手拎起粪箕子,另一只手拿着水瓢往灰上淋水,灰浸湿了后,黑灰色的汁液流向盆子里,小同闻所未闻。小同也幡然醒悟了,大壮家的几所房子,是省下的柴禾和胰子沫堆起来的。小同在心里狠狠地骂他们:狗x养的狗x儿。

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同在光秃秃的院子里栽满了树。院子里原来的树被大壮的哥哥们伐走了。几

十棵树勾销了大壮和哥哥之间的账,几间房子完完全全地属于大壮了。小同栽的是清一色的白桦树。在小同看来,白桦。树是树中的帅哥。小同一个人挖坑、培土、浇水。公婆都说白桦树不好,自家的院子还是榆树好,富富有余(榆)不说,春天还有榆钱儿吃。小同又是头一次听说,榆树竟可以富富有余。小同只顾栽树,没接两个老的话茬子。婆婆顿时沉了脸,多云转阴,大壮回家时,向他恶恶地告了媳妇一状。婆婆哭丧着脸说,小同容不下他们了,整天耷拉着眼皮,给他们脸色瞅。说着说着干瘪的眼里潮湿起来,数落大壮不管媳妇,娶了媳妇忘了娘。大壮一梗脖子:“妈,您烦不烦广大壮的一句话不要紧,老婆子“咕咚”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双手叭叭地拍大腿,放开嗓子大嚎:“你个王八羔子,我白疼你了,你跟媳妇一条心,你还我的奶水钱,我活不了了!”引得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大壮本来用这种口气跟爹娘说惯了的,娶了媳妇再这样,老娘竟会翻了脸,是他预先没料到的。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小同坐在炕角上纺线。她专心致志地纺线,以此来拖延时间。等大壮睡着了,她再去睡。大壮在队上的活儿并不累,一向油滑的他跟队长的关系搞得铁铁的,哪样活儿轻省队长就派他干哪样。身子不乏,使他有精力倚着枕头和小同说话。说句实在话,大壮开始非常喜欢小同,以他的审美观点,小同绝对是个美人胚子。缺点就是让人有一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眼帘整天低垂着,不知想些什么,话少得不能再少。像一个什么呢?对,像冰美人。这点让大壮很懊恼。不过,大壮今晚的话头有些邀功的意味。他在向小同暗示:今天,为了你,老娘都跟我闹翻了,你还不犒劳犒劳我。小同也明确表示:你先睡,我得把剩下的棉纺完了。

没意思透了的大壮,一个人发了会子愣,独自睡了。

纺车吱嘎吱嘎地响,伴着大壮的呼噜。小同发现纺车上的锭杆歪了,纺出的线砣就不是很好看。她想起母亲在她陪嫁的箱子里放了几个锭杆子,于是她下了地,打开小樟木箱子,翻找起锭杆来。小同的手又触摸到了那双鞋子。一时;小同忘了拿锭杆,目光愣怔怔地盯着鞋子,想着心事。小同做梦也不会想到,大壮这时候会起来撤尿。起来撤尿的大壮走到了小同的身后,小同却未能发觉。

大壮抱过鞋子,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变了脸色。很显然,手里的鞋不是他大壮的脚能撑起来的。“谁的?”大壮低低地向小同吼。很快镇定下来的小同反问了一句:“什么谁的?”“鞋子是谁的?”“我弟弟的。”“我咋没见你做过?”“在娘家做的。”“你胡说!”“没胡说。”“你弟弟哪来这么大的脚!”“……”啪!大壮一个巴掌抡过去,小同一个趔趄,栽在地上。大壮上前一把攥住了小同的头发:“到底是谁的!”鲜血沿着小同的嘴角滚下来,小同抬起头,第一次拿目光对着大壮,一字一句地说:“我弟弟的。”这是怎样的目光呵,冷冷的,冰锥样刺透了大壮的肌体。大壮冷笑着:“我信,我信它是你弟弟的,咱们睡觉好不好?”大壮像抓小鸡一样拎起小同摔在炕上,三下五除二扒去小同的衣服,饥肠辘辘的狼似的,扑向它的美味。

大壮疯了。他狂暴地折腾着小同。自始至终,小同都冷冷地注视着他,她坚忍着。快要耗尽油的油灯,闪呀闪呀,把大壮发狂的身体弄得摇摇曳曳,如同鬼影。小同细瘦的身体被巨大的勇气支撑着,变得无比强悍,同大壮的暴虐坚强地对峙着。大壮一次一次地软下去,很快又一次一次地勃起,他太愤怒了,他绝对忍受不了小同对他的不忠。他要折磨她,直到她求饶。她在看着他,冷漠的背后躲着嘲笑。多么可恶的女人!小同的身上沾满了大壮的汗水、体液,后来还有小同的血水。对峙的结果是大壮败下阵来。他用尽了身上的力气,竟不能奈何小同。大壮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喘气,几滴泪水混着汗水流了下来。小同凛然的目光消退了,几丝柔软的东西爬上了眼底,她想伸手去擦大壮的眼泪。然而,大壮一个翻身,对着小同的是一个光光的脊背。小同的手就又缩了回去。

大壮从此只字不提鞋子的事,每天吃着小同做的饭,穿着小同洗的衣服,晚上有兴致了,搂搂小同,满足了人类本能的需求之后,独自睡去。不高兴了,在家里砸盘子摔碗,起因不过是笸箩斜了,簸箕歪了之类的小事。小同无话可说,心底的一点点柔情或是一点点歉意鸟一样飞走了。小同在心里对自己说:男人是不可以对他们温柔的。这注定了小同和大壮的家即使在夏天的季节,屋子里也是冷冰冰的。小同不愿意更久地留在这个家里。晌午,乏累的人们都抓紧时间在炕上歪一歪,休息一会儿。小同一个人背着草筐,从每家的后门口走过,一路伴着从敞开的门里传出的香甜的呼噜声。顶着骄阳,走进了一片树林。等到意识清醒时,她发觉自己走进了娘家村后的树林。她的筐里是空的,没装一棵草。她的潜意识将她带到了这里。顿时,小同的眼睛灵光起来。她在一棵树下坐定,背靠着树干,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那年,她就在这里一针一线地给一个男人做鞋子。树儿们看小同高兴也都手舞足蹈起来。是的,它们跟着高兴。它们不会因小同忽略了它们而生气。此刻,小同突然觉得自己伤感得不行,内心升腾起一股欲望,欲望的名字叫“倾诉”。好伟岸的一株白桦树,它和她泪眼对着泪眼,喁诉着……

小同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许多,心里舒舒服服的。

草草地装满了一筐草,小同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小同急急地走在婆家和娘家两个村子共同的小路上。她习惯了低头走路,再加上头上的一顶草帽,使她险些和对面的人撞上。迎面过来的是一辆旧自行车,一个大个子汉子骑着车,后架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骑车的汉子左右躲闪着背筐的人。偏偏背筐的人不长眼睛,一个劲朝自行车撞,车子没闸,只得用鞋底当闸,在轱辘上吱吱地磨。车子停了,背筐的人也茫然地抬起了头。瞬间,汉子、背筐人和车后架上的女人都愣了。小同看清楚了,骑车人是连长,后边是小芳抱着孩子。三个人尴尬地站着。连长张张嘴,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进出几个字:“割草了?”一团雾气袅袅婷婷地将小同环绕住,她搞不清自己为啥会这样。她应该漠视和仇恨连长。“咳——”小芳故意咳了一声。小同恢复了原态,目光恢复了离人很近又仿佛很远的模样,她背着筐从连长的身边走过,从小芳和孩子的身边走过。

从连长和小芳母子身边走过的小同,对自己笑了笑。没人弄得懂她笑的涵义。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卸下身上的草筐,小同听到屋子里有女人很放浪的笑声。小同不奇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小同几乎没什么反应。在队上干活,小同见惯了大壮和别的娘们打情骂俏。小同想去屋里洗一把脸,就进了屋子。放浪的婆娘见小同进了屋,扭着肥屁股要走,还做出一副进来借东西的嘴脸。大壮用眼斜了一下小同,一把拉住肥婆娘的胳膊,送过脸去让肥婆娘亲他一下。肥婆娘有点抹不开脸,笑骂大壮不正经。大壮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搂着肥婆娘很响地亲了一下。肥婆娘假装恼了,呸了大壮一口,骂他不

要脸。大壮复又躺在炕上,嘿嘿坏笑。小同快速地洗了脸,退出了屋子,拿了锄头,准备上工。走出院子,听见屋子里肥婆娘和大壮淫荡的笑,小同一阵反胃,她想吐。

大壮见小同并不跟他生气,任他为所欲为,恨得大壮牙痒痒的,他开始在晚上和肥婆娘约会。肥婆娘摸清了小同的底细,慢慢地也不避讳小同,把小同当块木头,一块只会出气儿的木头。吹了灯,一对狗男女摸摸索索做苟且之事。小同在院子里的小树下坐够了,进了屋,倒在炕角一会便睡了过去。她的眼里全没有那对男女。大壮说不出的扫兴,任肥婆娘在他身下乱哼哼,提不起精神来。

1975年的春天很快来临了。小同家院子里的白桦树经过五个年头的成长,已经有一掐子粗了。在小同看来,它们正在由毛孩向青少年演变,充满了朝气。它们以成长慰藉着小同。小同依旧楚楚动人。农活、粗茶淡饭没有把小同变成形象糟糕的村妇。未经生育过的身子依然灵秀。

看着别家的孩子满街满炕乱跑,大壮眼馋得直咽唾沫。认下了肥婆娘的瘦崽当干儿还不解渴,口袋里时常装上几粒糖果,在街上拽住一个小孩不放,手里捏着糖块在孩子鼻子底下晃,叫流着黄鼻涕的孩子喊他干爹。馋糖果吃的孩子果真就喊,喊完拿了糖果跑得比兔子还快,待跑远了,回头喊:大壮不壮,夜里上炕,上炕干啥?上炕——睡婆娘,婆娘不下仔,大壮气得——泪汪汪!

大壮晓得这是大人们在借着孩子的口编排他。怪谁?全怪家里的母鸡不下蛋,汤药吃了一笸箩,就是不下崽。下崽的东西算是白长了。大壮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气鼓鼓地回了家。进家门见小同正在树下编柳筐,一脚踏上去,柳筐便瘪了。小同只当是野狗破坏了她的柳筐。一抬屁股进了屋子。大壮一股邪火冲上头,抄起扫地的笤帚尾随小同进了屋,转身插上门,一把将小同掀在炕上,几下子撕扯掉小同的裤子。等小同反应过来,大壮手里的笤帚已经噼里啪啦向她的下身打去。小同挣扎着,她在反抗:“你凭啥打我!”五官变了形的大壮吼:“你下个蛋给我瞅瞅,我就不打你!”小同用手夺笤帚。大壮的火更大了,他没想到小同会不服打,手里的笤帚更狠地落下去。打着、夺着,突然小同的一句话让大壮停住了手,他听见小同说:“是你这个Ilk.蛋不行,还赖在我身上!”大壮不打了。他惊愕地愣怔着。这是他的媳妇小同么?大壮瞪着充血的眼睛:“你再说一遍!”小同的眼里又闪现出两把锋利的刀子,她说:“你总赖我这片地长不出庄稼,是你压根就没撒上种,别说庄稼,庄稼毛儿也别想长出来!”哇,大壮一头栽在了炕上。

小同不想再让大壮给自己的头上扣个屎盆子,让他有借口伸手就打,张口就骂。五年的时间,她的勇气积攒了1826天。1826天积攒的勇气使她终于可以和大壮的邪恶抗衡。大壮染指别的女人她可以不管,她也懒得去管,自己正好落个清闲,而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看看到底是她不行,还是大壮不行。于是,转天,她拉了大壮搭上进城的车,去了县里的医院。起初大壮不同意,但是他看见小同拿出了一把剪刀,威胁他要是不去,就挑开肚皮死给他看。大壮被小同的阵势吓着了,在小同的威逼之下,极不情愿地答应了。大壮为嘛不去?他心虚,他怕万一真是他的毛病。其实,大壮私下里寻思过,小同有毛病怀不上孩子,那跟他有奸情的肥婆,孩子噗噜噜生了好几个,哪个也不像他大壮,都和肥婆的窝囊爷们儿一个模样,一个个尖嘴猴腮相,孙猴子转世似的。

检查的结果很快下来了。单子上写的什么?白纸黑宇,说得明;明白臼:大壮的精液里没有活精子。大壮不明白没有活精于是怎么一回事,医生给他解释:种子没芽,会长庄稼?

大壮一下子蔫了下去。回村的路上,婆娘们见了他打哈哈,他也懒得去理。婆娘们追着他的背影喊:“大壮,让人给阉了,这么蔫呀!”他还是不理。一纸化验单还了小同一个明白,看着大壮的熊样子,小同心里解气。小同抬头朝天上望去,她头一回发现,天瓦蓝瓦蓝的,美得炫目;

理所当然的,满院子的树们聆听了小同的秘密。它们和小同一起分享难得的快慰。小同当然是快乐的。她的快乐流露在眼里,更流淌在心里。是复仇之后的痛快。她小同没有向任何人复过仇,是上天惩罚了大壮,帮了小同。在小同看来,上天惩罚的不仅是大壮一个人,它惩罚的是所有的男人。小同怎么能不高兴呢?大壮们根本不配有子孙的。眼前这些树们,给了小同除了精神上的依恋之外,还有女性的温柔。小同爱它们。像妻子爱丈夫那样爱,像母亲爱孩子那样爱。在今天这个晚上,小同忘掉了所有的不快乐。

大壮沉浸在他的沮丧里,没有心思顾及小同。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支持也不反对。本来,大壮该给小同一个说法,哪怕说上两句软话,哄哄小同,洗去小同蒙受的不白之冤。大壮不过是浅浅地想了想,没有对小同漏一个字。她小同是能用两句话哄好的人么?表面上看着温顺如羔羊,结婚五年,她心里想些什么,他压根就摸不清。哪个女人忍受得了男人当着面勾引婆娘,只有她小同。问题的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她小同心里没一点位置是留给大壮的,她的心全在鞋子的主人身上。他将鞋子剪坏了,她一定会恨他一辈子。如今,她知道他是个压不了绒儿的公鸡,心里不定咋解恨哩。大壮想着想着,不觉骂出了口:“这个大刺猬厂刺猬,捧着扎手,弃之又可惜。不育给了大壮致命的打击。按医生的说法,他撒的种没有芽,施再多的肥,灌再多的水也白搭。大壮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悲哀的滋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的耻辱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同在生产队经常分到一些轻省的活,她和社员们都认为她是沾了大壮的光。小同是大壮的婆娘,大壮专拍队长的马屁,小同不干重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壮当然也看在眼里,看在眼里的大壮免不了有几分得意。最先觉得不正常的是小同。队里在一块叫“稻田”的地里种了一片瓜,到了分瓜时节,每家一堆,瓜堆上写着户主的名字。分瓜的社员按名字装瓜。小同背了一个小竹筐去分瓜,小心翼翼地将瓜码在筐里,一手抓住筐的背带,腰里一使劲,正准备背上瓜筐。这时,一只手搭过来,宽大的手掌正好触摸着小同的手。小同的手想抽回去,而那只男人的手明显加了力。小同转过头,目光正巧对着男人的目光。男人是队长。平日里一本正经的队长,此刻,这目光里隐藏了一股慑人的能量,它能够融化掉小同。小同的目光一抖,眼神快速地闪在了别处。多么正常的一幕:一个娇小的女人要背起沉重的一筐东西,作为队长的他搭了一把手,筐轻松地背在了女人的身上。简单的情节,蕴涵了复杂的内容。队长朝小同放电,下面就要看小同识不识时务,适时地接上火。

小同以她的特别吸引了队长。这个闷葫芦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蜜糖一样粘住男人的心。但葫芦对人,尤其对男人不苟言笑,对这样的人是需要费点心思的。她凭啥白嫩了一张脸,还不是队长的一次次关照。令队长扫兴的是,无论怎样的关照,

都没能让小同多看他一眼,真是让他恼怒。队长何等聪明,比原来更多地关照大壮,制造出小同因是大壮的人才有如此待遇的假象。通过对小同的直接放电,队长猜想小同,这次定能有所表现。队长错了,小同依然我行我素,依旧吝啬得不多看队长一眼。不能称心如意的队长,心里像是坠了一个大铅坠,不舒服极了。不舒服并不意味他放弃了。

这几天,社员们一律到地里掰玉米。人们齐整整地站在地头,两只手左右开弓,一时间,地里响满了噼啪之声。噼啪声里夹杂着大声的说笑。噼啪声和人的说笑声使一大片土地变得异常混乱,像毫无节律的一首曲子,乱得没有章法。时间不是很长,掰玉米的人逐渐拉开了距离,不再是齐头并进,手快的走在了前边。小同被甩在了后边。倒不是小同手慢,这片土地的玉米杆出奇地高,玉米全在高出小同头部一大截的地方长着。每掰一个玉米,小同都要使劲地踮起脚。还有一个人落在了后边,这个人在小同的左侧。是队长。队长落在后边的原因当然因为他是队长。他完全不用干活,指导好全生产队的生产才是他的责任,他是统揽大局的人。偶尔干上点活,那是他队长不脱离群众,干多干少,干快干慢谁敢和他计较。看着小同一头的汗水,队长掐算着只要他不大声喊,前边的人就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他扭过头对小同说:“他婶。”小同正在够一个玉米棒子,许是没听见,没盲声。“他婶!”队长提高了声音。这次小同听到了,掰下玉米棒子的同时,“啊”了一声。见小同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队长心里恶毒地笑了,嘴上说:“他婶,大壮咋的了?”“没咋。”“我是说你们咋不要个孩子?”“……”“是大壮有病吧?”“没有。”“不对吧?”“……”小同心里嘀咕,肯定是大壮跟队长说了他有病的事,她想躲开队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加快了速度。队长不费吹灰之力,就牢牢地跟定了小同。“小同?”小同听到队长在叫她小同。“小同,是大壮不行,办不了床上的事吧?”小同回过头,用盯一堆臭狗屎的眼神盯了队长一眼。队长不急不恼,缓缓地说:“大壮满足不了你,还有我呢,用不着在树上蹭痒痒。”小同“噗”地一下跌在地上,身下压倒了一棵玉米杆。

小同咬着牙坚持到了傍晚收工,她的头嗡嗡响着,里边好像开着五六架飞机。回到家里,小同给大壮做熟了饭,早早地躺在炕上歇息了。幸亏有炕支撑着,使她暂时静一静,理一理混乱的思维。队长会罢休么?小同的胃一阵翻动,“哇”地吐出了一口粘粘的液体。正在吃饭的大壮放下碗筷,探头看了看小同,问:“不舒服?”人真是奇怪,小同原来没打算把这事告诉大壮,她和大壮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是不相融的。忽然间大壮的一句话改变了现状,他们变成水和乳的关系了。小同止不住抽泣起来,抽泣得越来越厉害,一口气憋在喉间,差点背过了气去。大壮觉得事态不妙,小同她绝不是小鸟依人的女人,不逼急了她,她不会这样的。大壮扶小同坐起来,顺过小同的气。小同呼噜噜地喘着气,哭泣着告诉大壮队长摸她的手。小同以为大壮一定会怒目圆睁,大发脾气,接着抄起一根棍子去找队长拼命。大壮没有,但是大壮确实是愤怒的。人模狗样的队长,竟欺负到他大壮的头上,他焉能咽下这口气?平息他怒火的是他正在酝酿的一个计划。队长家的娃子们能证明,他队长绝对有的是有芽的种子。这次不妨借他的种子用一用,好长出个苗苗来。神不知鬼不觉,别人知道咋回事?这是一,还有一点,现在不能得罪了那个狗东西,得罪了他,自个儿也没好日子过。这就是大壮酝酿的计划。所以,他象征性地安慰了小同几句,说小同想得多了,队长不会是那样的人。

转天小同没有去地里干活。本来小同想去,大壮劝她在家歇一天,说替她请假。小同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家里歇息。小同的忐忑缘自大壮,她不知道大壮将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队长。大壮和队长撕破了脸的结局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小同不敢想像。她甚至后悔昨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了,自己不把事情告诉大壮,也许结果更好些。

队长派活的时候,一眼发现小同没上工。他的心微微颤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瞄了瞄大壮。大壮很坦然的样子,同往常一样和婆娘们说笑着等队长派活。队长麻利地派完了活,社员们纷纷拿着家什上地里干活去了。大壮磨磨叽叽地留在了最后。队长问他咋还不去干活,大壮嘻笑着凑上来说,给小同请个假,小同昨天把脚崴了,想歇一天,不知队长准不准假。队长眉峰一挑,说咋这么不小心,不准谁也得准你老婆的假。大壮嘴上说队长够意思,伸手拍了拍队长的肩,拍肩的同时,极快地递给队长一个眼神。队长何等聪明,他马上领会了大壮眼神里的涵义。鬼精的大壮居然会把老婆主动让给他,这里边肯定有文章。捉奸?量他不敢。脑袋转了几个弯,队长幽幽地笑了,他明白大壮的小算盘是怎样的一个打法了。不过,队长不满意的地方是,他想不到小同会在大壮跟前说他的不是。换了别的婆娘,裤子脱了他都不多看一眼。

事情的结局大壮没料到,队长更没料到。当小同手里举着菜刀把队长追出来时,街上光屁股的孩子都看见了。他们排成长长的一个队伍,远远地追着看热闹,嘴里重复着小同骂队长的那句话“砍死你个臭流氓!砍死你个臭流氓”!披散着头发的小同鞋子跑掉了一只,光着脚跑在街上。街上的砖头瓦块硌破了脚,跑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脚印。

十一

时间是1975年10月8日。晴朗朗的天,空气中夹带了秋天的凉意。村子里空前热闹,这一天,全村社员停止了上工,都来参加一个活动。人们的情绪都有些激动。村里从来都是有大事发生才如此的。在村人的骨子里,他们是盼望着这种场面的,怀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去看热闹,看别人的热闹,未尝不是一件快事。在观赏“快事”的过程中,他们会同情,会流泪,会欣慰。不同的事件他们会配上不同的心情。一哭、一笑了事。要不咋叫做看热闹呢?

将近九点钟,事件的中心人物出现了。小同的头低垂着,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两只手背在身后,和几根树枝绑在一起。人们想起队长被小同追得满街跑的一幕,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小同还有一套勾男人的本领。可又不太对呀,既然勾引男人,完全不必拿刀砍呀。里边大有内容。人们跟着小同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一直来到一个大场上。公社里来的人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跳上一个高台处,大声向群众宣布小同的罪行。人们听得明明白白,他在说,小同是个破鞋,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她勾引男人还不算,还勾引树,和树偷情,奸情被本队队长发现,她恼羞成怒,追杀共产党员,无耻到了极点,让广大社员同志们,都来认清这个女人的丑陋面目。

社员们都哑了口,干瞪着两只眼,想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连孩子们也都觉得蹊跷,少有地安静下来。打破沉闷气氛的是一个女人。她走到小同身边,朝小同身上“噗噗”地吐了两口浓痰,骂了一声“不要脸”!大家看清了,女人是队长的老婆。没有人应和。空气越发地沉闷了,每个社员都明显

感到了自己呼吸的不顺畅。一会儿,人们开始散去,鱼贯有序,没人冲撞,没人拥挤,每个人都客客气气。人退尽了,日头底下,小同衣服上的两滩痰渍默默地晒着太阳。

当天夜里,小同死了。

死之前,小同和她心爱的树们做了人生最后的道别。她抚摸了院子里的每一棵树,又来到娘家村后的小树林里,也抚摸了那里的每一棵树。她向它们说对不起,是她使它们蒙羞,她要还它们一个清白,还自己一个清白。是它们让她的生命延长了十五年,它们给了她十五年的慰藉,给了她活着的信心,活着的勇气。小同的脸贴在那棵高大帅气的白桦树上,用冷冷的唇亲吻着树干。风是树干的手臂,它紧紧地环住小同,呜呜地哀号着,哀求小同不要离去。小同明白树的心意,她努力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鲜艳的红头巾,然后,戴在头上。她笑着对它们说:我要为你们漂亮一次。

小同选择的方式依旧是溺水。依旧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大坑。她不会选择在树上吊死,她不要她的朋友们伤心,她要它们记住她最后的美丽。这次,小同没能再浮上水面。小同一扎进坑底,就牢牢地抓住了坑底丛生的藻类植物……

村里的人最先看见漂在水面上的红头巾。它太鲜艳了,很远很远人们就可以看见它。红头巾漂浮到岸边,淘气的孩子一捞,头巾下面是一个死人的脑袋。

一座矮矮的新坟隆起在大壮家的坟地上。下葬前,大壮陪着小同的母亲掉了会子眼泪。小同的母亲哭着对大壮说:“姑爷,我们对不起你呀,小同活着没给你留下一儿半女不说,还败坏了你家的门风,老天不长眼哪……”大壮哭得上不来气,站立不稳,半跪在小同的坟前。

新的世纪到了。小同生活过的小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土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住原来的老房子,两年前,搬进了监狱。他犯罪的原因是嫖娼。老土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县城收破烂,一天下来,也能有二十多块钱的进项。手里有了钱的老土见城里的很多男人去泡小姐,他也捏着几张钱币去泡小姐。结果,六十多岁的老土被公安局给逮了个正着。据说老土给公安捉住时,梗着脖子说:“咋不逮他们?”公安没理他,“啪”地扇了他个大嘴巴子。有两样东西没有改变。一个是小同娘家村后的那片树林,几十年过去了,它们仍然没有被砍伐。曾有村里人想砍掉树林,可斧头、锯子还没挨到树身,树就会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几次下来都是这样,村里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第二件不变的事情是,每年的清明节,小同的坟前都会有两个男人来上坟。

连长先来。接着是鳏夫大壮。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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