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2005-04-29张学东
张学东
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
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摘自《旧约·创世纪》
1
在乌粮粥眼里,老婆子的丧葬仪式无疑是极其隆重的,这份隆重的葬礼之于乌粮粥老汉来说,简直是有些奢侈,有些过分,有些出乎意料,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让他惊喜又让他加倍地忐忑不安。当然,这感天动地的葬礼在刚刚到来的那一天里给乌粮粥最初的也是最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切都让他感到眼花缭乱和应接不暇,一切又都是那么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可他却只是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地哭上一场。乌粮粥的老婆子临走之前整整飘了六天六夜的大雪——这在庄子已经过去的50多个年月当中是一场极其罕见的降雪。在人们的记忆里,老天还从来没有把个雪花子落得这样铺张和疯蛮过,有些不切合实际的味道,有些莫名其妙和绝对的浮夸,让深冬里赋闲的村人摸不着头尾迈不开脚步了。连续的雪天让整个村庄蒙上一层厚厚的迷幻之色,庄子前前后盾左左右右全被掩埋在密密实实的雪漠中,横亘在庄子东面的那条宽阔蜿蜒的汉延渠都不见了,像是地震中的一道悠长深邃的裂缝在震后又转眼之间在人们面前神奇地消失掉了——真正的地震不是没有遭遇过,可那也比不上这种突兀的消失,惟有两排稀稀拉拉的凋尽了叶子的老树还装模作样地矗立在白茫茫的雪野之上,枯朽的枝杈上零星地坐着老鸹造下的结实的窝巢,它们在神秘而又阴霾的银灰色天空中充当着一枚枚黑色的太阳,使人抬头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悲凉,总有种道不明的不祥和诡秘,似在预言又在不停哀叹着什么。它们的兀自存在倒也使人隐隐约约知道汉延渠忽然消失的方向究竟在哪里——是这普天大雪让它们最终消失了往日踪迹的。但是,也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场大雪跟乌粮粥老婆子的丧事合乎情理地联系在一处,这怪不得他们,这跟一个村庄的历史和传统有关。
虽然乌粮粥早已经老眼昏花了,但他还是知道的,汉延渠根本就没有消失,土地也没有消失,庄子也没有消失,它们就在脚下匍匐着,它们只是悄悄地隐藏了起来,隐藏在这场绝无仅有的连天大雪之后,就像调皮捣蛋的娃娃把自己躲藏在某个秘密的犄角旮旯里正等着大人们去耐心地寻找他们呢。事实上,真正消失了的只有一样东西。一条命。一个人。一个和他结伴同行了多半辈子的女人。一个跟他在同一面炕头上一起生养了一大群儿女的结发老婆子。对于老婆子先他而去这—铁定的事实,乌粮粥显然是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显然事先毫无预测,茫惑间摸了一手又撞了一脸的黑——这黑来得太突然了,来得太没有分寸和轻重了,这巨大的黑一下子就把他罩在里面了,使他彻底变成一头两眼蒙上黑布的拉磨的驴,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围绕着磨盘转来转去,怎么也走不出去了。这黑之外,是更深邃的黑暗,是老婆子急匆匆要远行的最终的停靠地,是老婆子一生最终的归寂之处,是谁都不想去可谁都得去归宿的所在,也是生者比亡者更恐惧的地方。显然,乌粮粥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惊慌失措了,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悚忽然袭来。他若早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会是这样的迅雷不及掩耳,他自己一定不会在老婆子撒手走了三天之后的黄昏才迷迷愣愣回到庄子里。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打算这么快就赶回来,腿长在他的身上,他想走多远就走多远,他想往什么地方走就往什么地方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一直这样无休止地走下去,至于他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方去,这必然是一个谜,而且,只要他不亲口说出谜底,永远也没有人会猜想出来的。关于他一次又一次的离家出走,至今也是一个谜,就像人们不知道庄子上空飞来飞去的大雁一到冬天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样,人们看到的只是这样一种事实:庄子上空连一只大雁也没有了。而乌粮粥的接二连三的离家出走留在人们眼中的也只是这样一种事实:乌家的那个老东西又跑了。
十—月二十三号那天清晨,天冷得出奇,掉颗眼泪都会在脸颊上结层冰茬子。眼看要晴的天空又零零星星飘起了雪。就是说,下了六天六夜的雪—直延续到第七天早晨。雪也许还在暗示着什么。雪一飘起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来家里帮忙的人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大人喊娃娃嚷闹着,被宰杀的鸡羊猪鸭发出绝望的悲鸣。人们个个像无头的苍蝇在院子和堂屋之间进进出出,人的脚不停地把外面的雪泥捎进屋来,地上湿漉漉的,跟浸润过水的肥皂块一般,甚至有些泥泞了。屋里虽点着火炉,可堂屋那扇门始终开了关上又敞开了,—刻也不消闲,冷空气乘机赖在屋内久久不肯散去。儿女们空前地聚合在这个麻雀大的家院里,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好像大家拼了命地忙乎过这一阵子,躺在棺材里的人就会慢慢地苏醒过来,至少,也会使大家的忙碌显现出某种存在的必要与合理性。其实,在这种场合里,作为孝子孝孙是不能干什么活的,比如,砌锅头、热灶、借桌子、找板凳、搭帐房和买东西,等等,这些里里外外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是由庄子里请来的那些帮忙的人来做的。孝子孝孙们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安安生生地跪在亡人的灵位前守孝,还有,尽量把积蓄在内心已久的泪水和忧伤都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表达出来。当然,这得根据阴阳们的种种指挥行事,比方说,什么时间该上香烛,什么时间该化些纸钱,什么时间该不停地磕头哭号,这都是孝子孝孙们在阴阳起经做法事这一天谈认真去做的事情,而且,必须做得妥帖恰当。否则,定会让外人看去了笑话,日后在庄子里失去了威信,将是得不偿失的。从表面看上去,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显得忙忙碌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惟独剩下乌粮粥—个人无所事事毫无目的,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在人们的眼前可有可无地晃来晃去,他来来回回毫无目标的晃动既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又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人们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这跟今天葬礼的后勤总管的合理运筹是密不可分的。总管通常是庄子上的一个最有头有面的人物,他是整场葬礼这只即将离地远去的大风筝的一根有力的绳线,他在幕后掌握着力度的大小和节奏的疾缓,他要让这只悲怆的白色风筝有条不紊地飞翔起来并朝向它最终的目的地而去。所以,总管的一举首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忧都显得那么不同寻常,显得那么神圣而又不可违背和触犯。总管在大刀阔斧地安排好在场的所有人应该职守的岗位和要做的事情之盾,他开始背着双手在每一个重要的部位转来转去,他的任务当然少不了监督这一环节,他懂得既要抓落实,还得有检查,这种事关主家声誉的场面是容不得什么人出现一丝纰漏的。总管在各处认真巡视过一番后,终于又回到了堂屋内,这里才是大本营和司令部,他开始颇有风度地喝茶吸烟,或者,跟某个相貌和穿着都很花哨的女人打情说荤,使气氛活跃。
这时,总管无意间回头竟从窗户上瞥见了站在屋外的乌粮粥——乌粮粥老人正站在窗根下神情凄切地注视着一群秩序井然地跪倒在老婆子灵前烧纸的儿孙们,当然,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正老泪纵横,伤心像锋利的犁铧正一下一下翻耕着他脸上的深沟老壑——总管冷冷地笑了笑,然后声色诡秘地差一个帮忙做饭的年轻媳妇去帮他把外面的乌粮粥叫进来。正在切菜的年轻媳妇开始有点不愿意去,她抬起头说,喊他做啥呢?让他四处转着看看去么!总管大大地啜了一口茶,把几根咬在牙缝里的茶叶梗呸呸地啐回茶杯中。他放下茶杯的时候顺手在那个年轻媳妇的凸圆丰满的屁股蛋上轻轻拧了一下,这个动作完成得相当隐秘得体,使旁人根本觉察不到,人们只是听见正在案板前佝着腰身专心切菜的年轻媳妇滋溜叫了一声,似怒非怒地拿狐狸一样的眼睛剜了一眼总管,嘴里温温吞吞地说,没个正经的东西,眼看都快是当外爷爷的人了。总管龇起黄褐色的板牙嘿嘿笑着走到门口,说使狗不如自己走啊。
工夫不大,人们看见总管已经将乌粮粥像牵拉一头疲塌的老牛一样拽回屋里。总管进门就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老爷子你也看够了吧!十二个阴阳,外加六个吹鼓手,这个场面可够气派够大方的了!人来世上一回,体体面面热热闹闹走掉了,你说还能图个什么呢?人活着都是假的,死了更是干球蛋,啥都不顶啊!顶多也就是让孙男嫡女号球上两天,你没听人说么,儿子哭娘惊天动地,女婿哭丈母娘虚情假意,媳妇哭婆婆还不都是像老母猪放屁!哼!这回剩下你一个了,我看你哪都别再去了,给我乖乖地脱了鞋上炕歇缓着,今儿天人来客往的,到时候别再害得人四下里去找你!都忙忙的!乌粮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说话的样子更像一个十足的哑巴,又仿佛他从来都不曾说过—句话的。因为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他的鼻子、眼圈、嘴唇、两只耳朵全部红通通的,仿佛涂上了很厚的油彩,脆亮脆亮的,浑浊的眼泪搅拌着肮脏的眼屎始终堆积在两只眼角上,如同两只被拍扁了的黑头苍蝇,使人感到恶心和厌嫌。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藏蓝色的新呢绒棉帽,这顶一般更常见于城里老年人所戴的帽子出现在他瘦小的脑袋上显然是有点滑稽的,这种滑稽跟他身上的衣服、裤子和他本人委琐呆滞的面相在款式和气质上形成了很不搭调的陌生和僵硬,让见到的人时时产生一种疑问:他为什么会戴那么一顶奇怪的帽子?是谁给他弄来的这顶不伦不类的帽子?是他家大红?……不太可能!是他二儿子双红?……也不像!是他家三红,还是小儿子幺红?估计都不是,八成是老爷子在外头捡回来的,也说不好,可捡来的东西一般不会那么新的。当然,种种猜想都是在那些帮忙人的内心里悄悄完成的,是稍纵即逝的,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向他问及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可是,人心永远都是好奇的。好奇是人的天性。好奇心更是一团包不住的火焰。有些时候,好奇心还有几分恶毒的成分。一个人的好奇心可大也可小,自然也包括此时对乌粮粥头上的这顶藏蓝色的呢绒帽子。
那个—直埋头切菜的年轻媳妇终于跟有仇恨似的当当当地切完了摆在她面前的一大堆萝卜和土豆,萝卜装了满满一盆,土豆也是,都切成了很细致的丝。她正直起腰身往嘴里塞着半截子切剩下的(或是特意留给自己的)青萝卜,边喀嚓喀嚓地嚼着,边用狐疑的眼睛余光不屑地打量着瑟瑟缩缩走进屋里的乌粮粥,她的好奇心在那一刻似乎有些不可抵挡,她笑嬉嬉地问:那帽子是你哪个儿子买来孝敬你老的?接着,她喀嚓一声嚼碎了最后的一段萝卜,萝卜的汁液很丰富,从她的嘴角漫溢出来亮汪汪的,使她的神情越发怪诞和恣睢。我猜是你在路上捡回来的吧?!这不啻为一种攻击性极强的猜想。于是,在人们的一阵意义很不明确的笑声之后,乌粮粥又暂时回到了大伙儿的视线当中,当然还有他头上那顶来历不很明的呢绒帽子。总管已经点上一根烟,有滋有味地吸着,他很不以为然地往那年轻媳妇的脸上喷出一股浓烟。看把你能的,你知道你先人的锤子,儿子不买还有闺女嘛!人家闺女对老人可是真好着呢,不能由嘴乱说!可话也说过来,嫁出的闺女不都是泼出的水,好能好到啥地方?也就是凭个人的心尽分孝道吧,关键时候,还得儿子们拿大主意……总管的话刚说到这,屋里的人就看见乌粮粥的神情有些异样,一张干瘪瘪的嘴巴慢慢地张开了,越张越大,将要撕裂了似的,再也合不拢了。他的哭声仿佛是从地底下慢慢地拉扯上来的麻线,像谁的收音机里正在搜索着的某个偏远的频道,信号由异常嘈杂逐渐地向清晰明朗过渡。所以,当他慢慢地张开嘴巴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人认为乌粮粥是要痛哭一场的,因为这时哭的形式完全大于内容,哭声完全滞后了,就使哭的意义有点不明确,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
事实上,乌粮粥慢慢张开嘴巴的过程正是在慢慢地回顾和酝酿,正是要让往事的回忆撞开悲怆的思绪大门,而他就站在这扇记忆的大门前,忽然看到了老婆子和自己年轻时的身影,看到了自己的女人摆动着两根乌黑发光的发辩儿羞涩地坐在炕沿上等着他去掀起盖在她头上的—方红布,女人十二岁上就给他做了童养媳,那时他比女人还小,还娃娃气重。接着,他看到女人的肚皮一点点膨胀起来,她仰躺在炕上歇斯底里尖叫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世上,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儿女遍地爬着,又好像一眨眼,儿女们都长大了,儿女们又一个一个跟鸟二样飞出这里有了自已的小家,又都有了自己的娃娃,而他跟老婆子一天天在时间的罅隙中老下去,老得再也直不起腰身走不动路了。老婆子原本比他要大三岁,所以,她比起他还要老一些,现在,她老得终于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乌粮粥有时候还会莫名奇妙地想起庄子上的一句老语:女大三抱金砖。这句话还是他刚跟女人完婚的时候听来的,是上一辈人告诉他的。那时候他觉得这种说法是多么喜庆和让人惬意啊!所以,现在他似乎终于觉出了生活的假,觉出了人这一生的空忙和仓促,觉出了他独身在世的某种凄凉,他甚至还觉出了死和生之间的一步之遥。乌粮粥的痛哭也许正是为了这一步之遥。
2
乌粮粥这次被民警遣送回来的准确时间是在十一月十九号,也就是在他老婆子死后的第三天傍晚。这是乌粮粥第六次被当地警察送回家中。那时,四红和他媳妇已经忙开了锅,连着三天四红媳妇几乎一刻不闲地为婆婆的死亡做着各种必要的甚至是琐碎的事情,包括擦洗尸身、更换寿衣、清理棺材里里外外的灰尘、准备纸裱香火,搭设灵棚。还有,她得抓紧时间到米面加工铺子里去碾米磨面。亡人已经平展层地停在家里,千头万绪的事情和方方面面人物都会在这些天接踵而来,都等着她和四红前去应酬,得预先考虑前来帮忙的人的茶水饭食和夜里的住宿。事情来得突然,老人刚刚闭上眼睛,四红他们便沉浸在深不见底的悲伤之中。开始那一阵他们只是觉得老人是在静静地熟睡着,像平常一样,等天亮了老人又会唤着四红的名字跟他们要这要那,但是,这种虚幻的想象很快就石沉海底,毫无音讯。连续两天两夜,老人始终不变姿态地乎躺在炕上,新换在身体上的寿衣的褶皱都—丝未消,还款款的。老人已经完全没有表情了,而且,两只眼眶、腮帮子和嘴的轮廓都极度地朝里面塌陷进去,惟独颧骨、脑门、鼻梁和下颁十分显耀地凸出来,而蒙在这些突出部位上的像薄牛皮纸一样皱巴巴的皮肤却浮现出某种阴郁的光泽。当种种迹象表明老人是不可能再醒过来的时候,四红他们开始了绝望的哀伤。痛定之后,他们都先是恍惚起来,再接下来才是莫名的慌张,而后是六神无主。四红媳妇到伙房里一看,米柜早见底了,面箱子也空空的。女主内男主外,四红自然得浑身上下披麻戴孝冒着大雪骑上自行车四处去通知远房的亲戚和他媳妇的娘家人。重孝在身,不管冒了多长时间的寒冷和风雪,都进不得别人家的屋内,这是天大的讲究和做孝子的起码礼节,四红就得双膝跪在半尺深浅的雪地里给人家不停磕头请安,用哀婉的语调给人家讲述老人亡故的具体时间和当时的细微情节,直到对方也眼泪鼻涕难过起来并上前搀扶时才能爬起来急急忙忙离去。
当然,家里亡人后的头等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去拜阴阳先生送亡人的生辰八字和亡故的详细时间,好让他们尽快拿出出殡的准确时日以及念经祭奠的作完成得相当隐秘得体,使旁人根本觉察不到,人信只是听见正在案板前佝着腰身专心切菜的年轻媳妇滋溜叫了一声,似怒非怒地拿狐狸一样的眼睛剜了一眼总管,嘴里温温吞吞地说,没个正经的东西,眼看都快是当外爷爷的人了。总管龇起黄褐色的板牙嘿嘿笑着走到门口,说使狗不如自己走啊。
工夫不大,人们看见总管已经将乌粮粥像牵拉一头疲塌的老牛一样拽回屋里。总管进门就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老爷子你也看够了吧!十二个阴阳,外加六个吹鼓手,这个场面可够气派够大方的了!人来世上一回,体体面面热热闹闹走掉了,你说还能图个什么呢?人活着都是假的,死了更是干球蛋,啥都不顶啊!顶多也就是让孙男嫡女号球上两天,你没听人说么,儿子哭娘惊天动地,女婿哭丈母娘虚情假意,媳妇哭婆婆还不都是像老母猪放屁!哼!这回剩下你一个了,我看你哪都别再去了,给我乖乖地脱了鞋上炕歇缓着,今儿一天人来客往的,到时候别再害得人四下里去找你!都忙忙的!乌粮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说话的样子更像一个十足的哑巴,又仿佛他从来都不曾说过—句话的。因为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他的鼻子、眼圈、嘴唇、两只耳朵全部红通通的,仿佛涂上了很厚的油彩,脆亮脆亮的,浑浊的眼泪搅拌着肮脏的眼屎始终堆积在两只眼角上,如同两只被拍扁了的黑头苍蝇,使人感到恶心和厌嫌。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藏蓝色的新呢绒棉帽,这顶一般更常见于城里老年人所戴的帽子出现在他瘦小的脑袋上显然是有点滑稽的,这种滑稽跟他身上的衣服、裤子和他本人委琐呆滞的面相在款式和气质上形成了很不搭调的陌生和僵硬,让见到的人时时产生一种疑问:他为什么会戴那么一顶奇怪的帽子?是谁给他弄来的这顶不伦不类的帽子?是他家大红?……不太可能!是他二儿子双红?……也不像!是他家三红,还是小儿子幺红?估计都不是,八成是老爷子在外头捡回来的,也说不好,可捡来的东西一般不会那么新的。当然,种种猜想都是在那些帮忙人的内心里悄悄完成的,是稍纵即逝的,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向他问及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可是,人心永远都是好奇的。好奇是人的天性。好奇心更是一团包不住的火焰。有些时候,好奇心还有几分恶毒的成分。一个人的好奇心可大也可小,自然也包括此时对乌粮粥头上的这顶藏蓝色的呢绒帽子。
那个—直埋头切菜的年轻媳妇终于跟有仇恨似的当当当地切完了摆在她面前的一大堆萝卜和土豆,萝卜装了满满一盆,土豆也是,都切成了很细致的丝。她正直起腰身往嘴里塞着半截子切剩下的(或是特意留给自己的)青萝卜,边喀嚓喀嚓地嚼着,边用狐疑的眼睛余光不屑地打量着瑟瑟缩缩走进屋里的乌粮粥,她的好奇心在那一刻似乎有些不可抵挡,她笑嬉嬉地问:那帽子是你哪个儿子买来孝敬你老的?接着,她喀嚓一声嚼碎了最后的一段萝卜,萝卜的汁液很丰富,从她的嘴角漫溢出来亮汪汪的,使她的神情越发怪诞和恣睢。我猜是你在路上捡回来的吧?!这不啻为一种攻击性极强的猜想。于是,在人们的一阵意意义不明确的笑声之后,乌粮粥又暂时回到了大伙儿的视线当中,当然还有他头上那顶来历不很明的呢绒帽子。总管已经点上一根烟,有滋有味地吸着,他很不以为然地往那年轻媳妇的脸上喷出一股浓烟。看把你能的,你知道你先人的锤子,儿子不买还有闺女嘛!人家闺女对老人可是真好着呢,不能由嘴乱说!可话也说过来,嫁出的闺女不都是泼出的水,好能好到啥地方?也就是凭个人的心尽分孝道吧,关键时候,还得儿子们拿大主意……总管的话刚说到这,屋里的人就看见乌粮粥的神情有些异样,一张干瘪瘪的嘴巴慢慢地张开了,越张越大,将要撕裂了似的,再也合不拢了。他的哭声仿佛是从地底下慢慢地拉扯上来的麻线,像谁的收音机里正在搜索着的某个偏远的频道,信号由异常嘈杂逐渐地向清晰明朗过渡。所以,当他慢慢地张开嘴巴的时候,甚至具体安排。这些事情一样也不能马虎。冬天里亡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尤其是每年的冬至前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赶在这个时候义无反顾地上路,各庄各村的亡人都排成了长队,好像都紧赶着慢赶着要在这种节骨眼上亡掉—样。因此,阴阳先生这时节也显得格外尊贵和短缺,这种尊贵和短缺主要又表现在费用上的不可让步和讨价还价。人死是天大的事,就像天要下雪似的,谁也阻挡不了,势头猛得可以压倒一切。关键是得像模像样,得让老人走得舒心,得让庄前庄后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毕竟老人都是受了一世的苦,临了撒手闭了眼睛,儿女们总得让老人走得清清楚楚,走得风风光光的,不能枉来了这一遭。庄子上之所以过分地看重丧葬仪式,有时候还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人们都试图通过操办一次体面排场的葬礼来重新振作一家之威。这样,做儿女的也算是最终尽了一份孝道,生前的对待也许旁人并不曾看在眼睛里,可此时的尽孝道却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毕竟人们都是比较喜欢注重一些形式的。当然这些都不是科学的说法,更不宜于提倡,但这的确又是谁都避免不了的问题,谁没有爹娘老子,谁将来不走这—步路呢?说白了,这份孝道是一代演给一代看的,是要代代相传的,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老传统,谁又不想自个将来走到这一步时也是风风光光的呢?所以,道理说起来都是那么简单,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可讲的,但事情具体操办起来又是谈何容易。
这不,星星点点的意见一下子就像开春地里的野草芽子猛地冒出来,七长八短,众口不一。
四红两口子忽然间觉得被一大堆兄弟妯娌们给最大限度地孤立起来。这种孤立虽说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当这一切一旦成为现实并劈头盖脸朝他们两口子砸过来的时候,四红他们立刻感到情况的严重性,他们对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势在估计上显然是不够充分的。老人走掉的第三天晚上,除了远在城里的大姐和五弟幺红之外,人算是都聚齐了,兔死狐悲地在亡人的棺材跟前号丧过一阵子,各自开始想各自的那点儿心事,话语忽然像一股强烈的洪流集中在该由谁出面筹办母亲的葬礼上来。四红原本是弟兄们中间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嘴笨,人多少还有点木讷,他远不像其他几兄弟张开两片嘴皮子就再也合不拢,专门挑着拣着说各自的艰难和委屈,好像他们全都生活在地狱里,惟有四红两口子是受了爹妈的种种好处。老人生前把娃娃给你们领大了,饭给你们做得吃了,猪羊鸡狗给你们顿顿喂着,有时还代劳着你们地里的营生,我们一个个又都在哪里呀?我们连老人鞋面子上的灰尘也没沾下一丁点啊,四红你们的小日子简直就是泡在蜜罐罐里面的嘛!他们暗中这样的一番思考是很有必要的,尤其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场合,他们必须迫使自己这样思考,这有利于解决问题并各自摊牌。这种时候你越是觉得委屈,越是觉得心理不平衡,说出的话就越能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毕竟,会哭的娃娃才不缺奶吃么。他们之所以集中力量对四红他们进行轮番轰炸,意思只有一个,心劲儿只往—处使,那就是:他们几个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实在都没有多余的能力为母亲大人操办葬礼,可虽说他们没有能力,总不能把老人赤溜溜地抛在雪地里不管吧,不管怎么说老人毕竟生养了他们一场啊,不能让外人笑话。事情当然还得办,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四红两口子,四红承接这件事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在他们每个人的口气中,毕竟母亲生前最偏向着的还是四红两口子,而且,这些年母亲一直是随着四红过日子的,别的人没有得过什么好处,就是母亲想给点什么也是不可能的。言外之意很有些怪罪四红他们阻挡了母亲想给予其他儿女们好处的念头。
除城里的大渺,大红是五兄弟当中年龄最长的,眼看是奔六十岁的人,他—诉起自己的苦难史就声泪俱下的样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罪恶的旧社会,回到了伤心往事的不堪承受之初,好像爹娘老子是特别地对不起他这个做长子的。大红说自己打小就被爹狠心地送给了旁人去放羊了,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的,后来多亏了自己的老丈人看他可怜,有意招他做女婿,他结婚可是没有用过家里的一根针一根线头的。这些旧帐他都不愿意再提了,谁让自己天生就命不好呢,好在他的女人是个勤俭持家的好手,婚后里里外外张罗着的小日子倒也一天天过得有了声色,女人还给他接连添了两个儿子,可眼看着儿子要长大了日子要过好了,女人却偏偏得了绝症早早地走掉了,把两个半大的娃娃撇给他,自己一个男人家拉扯两个儿子,尿一把屎一把的,又是家里又是地上,多不容易啊!两个儿子长大了都跟他要媳妇,他咋办,就是勒紧裤腰带也得想方设法给他们娶媳妇的,他总不能去跳河吧。大红最后说,反正我是没有一丝半点能力,你们大家看着给老妈办了吧。说完了自己的难处大红就准备退场,却被另外几个兄弟挡住了。
老三三红也急忙拉开自己的话匣子,一副无可奈何的狡猾样子,这是个生来就惧怕老婆的窝囊蛋,三红的老婆是个像夜叉一样凶悍的女人,远近都是闻名的,动辄就会把自己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有时候那女人竟会伙同闺女们联手狠狠收拾自己的男人一顿。有一年三红被她们满庄稼地里追着撵着一顿好打,他实在没了办法,夜里连家也不敢回,肚子饿得到庄稼地里偷东西吃,让队上的狗咬伤了二条腿,最后他爬到顺路的拖拉机上一路辗转着跑到了内蒙左旗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避了两三个月的难,后来被亲戚好说歹说送了回来,亲戚前脚刚刚一走,女人又把他的鼻子嘴巴打破了,血流不止。基于这样的情况,三红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他若敢在这种大事大非上有半点违背女人意愿的举动或言论,她肯定会将他大卸八块送去喂狗的。三红当然不会在人前说自己如何如何怕老婆,他认为这不是可以到处张扬的事情,但大家一个个都心知肚明,知道他的委琐和可怜,但委琐也罢,可怜也好,老人是大家的老人,该出手时还得出手,总不能因为怕老婆就不要老妈了吧。所以无论他摆出怎样的可怜相,那只是他懦弱本性的表现,是一种耻辱和脆弱的推委,这些都是无济于事的,大家听了也很闹心,骂他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很明显,三红这次却是十分紧张的,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因为谁都清楚他家里最近刚刚得到了一笔来自女儿的“婚姻官司”的补偿费,一万多块啊!事情很简单,三红的女儿原来是在庄里跟。人订下婚的,财礼钱早就被他们使光了,眼看男方订好的娶亲日子就要迫近,可女儿居然临阵前跟一个甘肃来的烧窑的汉子私奔了,婚礼当天男方家恼羞成怒,竟然用拖拉机拉来满满一车凌厉凶猛的婆娘到三红家开嘴仗砸东西,那天直闹得三红一家老小狗血喷头乌烟瘴气才肯离去。女儿跟人一跑出去就是两年多,起初一点消息也没有,前不久甘肃那边却来人了,是男方的亲舅。原来,三红女儿在那边给人家已经生了一个儿子,都一岁多了,可她本人是跑到那边去的黑户,所以孩子在当地一时无法报上户口,这才使人过来找三红家商量,他们想把三红女儿的户口正式迁到甘肃去。三红和他老婆一下子就钻进钱眼里,反正生米已做成熟饭,索性乘机狠狠敲诈一笔。钱是好东西,钱一到手,三红和老婆为女儿的婚事窝下的一肚子气全消了,看来女儿也绝非一无是处,临了还是给家里贴补了一万多块的财礼,做爹娘的理所当然该知足了。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女儿的这笔迟到的财礼却让三红感到战战兢兢,感到耳根子软塌塌的,脑门子上只往出渗水,他一直谨言慎语,生怕别人借机提起这档子事来。可事情往往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大红怎么说也是当大哥的,一口就咬中了三红的要害之处。大红说老三你就别哭穷了,别人我不敢说,谁还不知道你刚刚掳到手里万把块钱,老妈的事情你总得出点血吧,再说了没有妈她老人家哪有你,没有你又哪有你闺女和这笔钱!话说回来,三红你可比我们都强,你是有血可放啊!不像我,就是拿钢锥子攒足了劲美美地扎上我十下八下也不定能出一滴血!正所谓打蛇打七寸,三红的脸—下子就赤红起来,猪肝一般难看,半天也找不到一句响亮的话来应对,只是恨恨地不甘示弱地拿眼睛瞪着大红。大红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说,你他妈也是个爷们,腰杆子就不能硬气点!三红被他说得愈发面红耳赤,他不停地拿一只手背揩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我怕老婆子,老人的事你们说出个数子,我、我、我不随上我、我、我我就是个鳖蛋子!
一旦说到钱,也就一下子说到了实质性问题上。眼下要给老人办丧事,钱就会像庄子东面的汉延渠里的水哗哗地往出淌,请阴阳念经要钱,聘吹鼓手要钱,办几十桌酒席要钱,裱香纸活要钱,出殡租车要钱,抬埋下葬要钱,寿材老衣要钱,光给悼念者披孝衫戴孝帽子布匹就得好几十丈啊,哪一样离了钱能办得开的!四红两口子不想把事情闹僵,只要兄弟妯娌也能适当地体谅一下他们的难处,体谅一下他们的不易,大家都分摊上一点,吃苦奔走他们是毫无怨言的。因为老五幺红在城里工作,照顾老人一直成为空谈,四红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老人养老送终的指望和靠山。在庄子上,老人一般都是要随最小的儿子在一起生活的,有什么好处留给小的,自然,有什么灾灾病病的事同样也落在小的身上。若论起经济条件,四红他们的日子的确过得磕磕巴巴的,虽说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在外面念中学,可老人三年前就得了一场大病,劳命伤财地满世界治看了一场,钱没少花,到头来老人还是瘫在了炕上,整天一刻也离不开人来伺候。同时,为了控制病情,老人没有一天离得开那些名目繁多价格不菲的西药。这些开销无疑让四红他们的日子一天一天窘迫着。四红家的房屋还是老人当年置办下的,如今早已是墙倾顶漏四围钻风,下雨天屋内便是水帘洞,地上炕头支满了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夜里一家三口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所以,重新造屋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成了四红两口子的心病。一双老人一天比一天衰老,女儿又是一天一个新模样,靠地里弄来的可可怜怜的几个钱,交了公粮,缴了形形色色的税啦费啦提留啦,刨掉买化肥的钱,根本剩不下几个子儿,再加上娃娃上学的开支和老人的医药钱,能把这日子勉勉强强凑合下来已实届不易了,还能巴望什么。四红两口子确实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的人,即便有痛苦也不轻易挂在嘴边,这在庄子里是众人皆知的。
在乌家所有兄弟里,老二双红是最能体谅到四红家此时的难处的,他一直沉默不语,听哥哥弟弟忙不迭地发表各自的意见,他对大红是有看法的,对三红的为人处事也不以为然,老人已经去了,当务之急是齐心合力地把人送掉,但他不想跟任何人发生冲突,他知道此时大伙儿心里各有一把算盘,各拨拉各的珠子,说重了面红耳赤或者会反目成仇,可说轻了等于蚊子咬牛尻子,屁事不顶。双红最后只好说出自己的意见,并当场掏出500块钱塞给四红媳妇,说弟妹,这钱你收下,老人的事你跟四红就多操个心,我随时过来给你们打帮手。四红媳妇眼圈—热,手里攥着那500块钱,半天也没说—句话。
有人带头,事情就好办多了,四红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更需要沉默,沉默是金,你喊着叫着人家一分钱也不想出呢,反倒中了别人支下的绊脚石。三红见双红的钱已经掏出来了,自己刚才又赌咒发誓的,只好蔫缩着脖子小声说,那我也随500。大红好半天也不愿意表态,一屋子人都不敢看他,却都静静地等着他发言,这种超乎寻常的安静终于使他不得不表一下态度了。大红用劲吸完最后一嘴烟,目光透着烟雾射向双红,说,要是人人都出500,到时候办完事情剩下了咋办?再说,待客还能收下一笔礼钱呢。三红眼睛一亮,急忙把话接过来,要不干脆那样办,每个人都先拿出300块给四红,多了退回来,要不够的话再另说吧。四红媳妇气得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把泡在锅里的碗筷弄得叮当响。
屋外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狗叫声,声音在雪地上回荡着,越来越响亮,屋里的人彼此听不蓟对方说话的声音了。狗的狂吠不止终于使他们暂时终止了谈话。事实上,每个人的经济指标已经确定了,大红关于余钱的疑问使四红媳妇几乎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本来是想跳出来的,她万万没有想到大红这个做大伯子的人竟然会提出这样荒唐的伺题,好像这次葬礼会成为他们两口子蓄意敛财的一次绝好的机遇,会真的让他们窘迫的生活有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四红用眼睛—再给她示意,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让她以大局为重。但是,四红媳妇最终还是一吐为快,她说要那么说我们也愿意拿出500块钱,看大家谁愿意办就去办吧,我们没啥意见。她的话一出口,又给屋内带来了新的凝滞的空气,大家开始面面相觑,可谁也不敢把四红媳妇的话茬子接起来,包括满腹狐疑的大红在内,这绝对需要足够的勇气,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可以一张嘴就能揽过来的事情。院里的狗就是这时候咬起来的,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像是跟屋里的某个人持有截然相反的意见似的高亢地汪汪着。四红的女儿瑕瑕急忙出门去了,时辰不大,瑕瑕又进来了,她喜出望外地对屋里的人大声喊着,是爷爷!爷爷让民警送回来了!你们快出来看呀!有那么几秒钟,屋里的几个人都在第一时间里愣住了,甚至连表情都诡异和不自然起来,好像瑕瑕说了某种根本让人无法相信的事情,三红他们就差张大了嘴嗷嗷乱叫。可事实终归是事实,事实就是他们的老父亲乌粮粥在离家出走将近一个月后又被警察遣送了回来,警察正站在院里等着他们出去没鼻子没脸地训斥他们一顿呢,并且要按规定收回一定数额的车费。人家已经帮了天大的忙,把人都送到家门口了,总不能让人家再贴上汽油钱吧!现如今一切不是都要讲求有偿服务和合理收费么。乌粮粥的每次出走几乎都是这样的一种结局,前面先后有过几次,都是被好心的警察发现了又开着车一路打听着住址送到门上的,可在屋内的绝大部分人看来,老父亲跟他们玩这种拙劣的把戏简直是吃饱了撑的,简直是疯狂的作践儿女,甚至是丧心病狂的玩弄大家。当然,警察不管这些,他们只注重事实,事实胜过千言万语和油滑的狡辩。在警察看来,老人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外跑,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做儿女的不孝顺,是严重的道德失职和礼仪沦丧。
四红他们一群人终于冲出屋子,他们看见院门口的确停着一辆蓝白相间的小汽车,两名仪态威严甚至冷酷的警察陪伴着老人正一步步姗姗走来,而乌粮粥此时看上去更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娃,而且,已然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的性质有多严重,眼皮耷拉着,根本不敢抬头朝自己的儿子们多看一眼。警察问你们都怎么回事,怎么做儿女的,这么大冷的天让老人四处乱跑,就不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记住,下不为例啊!当警察问由谁来交车钱时,大红三红他们连连往后闪着,生怕警察会把目光投射在他们的身上。四红媳妇赶紧从家里取出10元钱递给民警,他们接过钱说,往后要对老人好点,可别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四处乱跑了,多危险啊!一群人急忙点头。警车开走的时候,乌粮粥竟然回头朝车子开去的方向很留恋地张望了一下。几个儿子七手八脚地上前搀他,却让他给冷冷地避开了。三红嘟嘟嚷嚷地说,哼!你还有脸赌气呢,就知道跑!也不看看都啥时候了!瑕瑕领着爷爷回屋,乌粮粥才没有再犯犟。四红媳妇进屋前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她是所有人当中最委屈的一个。乌粮粥几次三番的出走使她这个当儿媳妇的平白遭受众人多少的指指戳戳,好像她是个恶毒之极的坏媳妇,一次次从家里赶跑了自己的公公爹。但这种时候,她是不便于多说什么的,她只有默默忍受着那些来自暗处的冷眼和中伤。
四红他们的大姐是在阴阳先生起经的头一天才从城里赶过来的,因为雪一直在下,路面本来就坑坑凹凹曲曲折折的,又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路滑得简直有些险恶,连一向疯野的汽车也像一口病瘟的老母猪哼哼唧唧停停走走着。大姐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了车还得沿着汉延渠渠坝走一段漫长的小路。腊月天的日头又短,等四红把大姐带到母亲的灵堂里,天就黑尽了。四红跪在地上对着母亲的遗像叨念着说,妈,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大姐她看你老人家来了!其实,大姐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身体本来就有病,出门的时候接连吃了两次速效救心之类的药片,药一直就揣在身上,又赶了半天的路,腿脚早就僵硬了,跪下去不容易,起来就更艰难了。烧完纸,上一炷香,磕过响头——大姐打一进门就不停地喊着哭着,这时人已显得十分恍惚和疲倦了。弟兄几个闻声都赶过来,说了一些劝慰的话,可是大姐一时还无法让自己从这浓浓的悲哀的气氛中解脱出来,此时,见了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妇,反倒更加伤心,哭声愈发沙哑。四红媳妇好容易才把大姐搀扶到堂屋里,其他的弟兄几个也都急忙跟随过来,也都想听一听大姐的意思,毕竟她是他们中最大的,虽说她是离开这个家最早的一个,庄子里也习惯于把女儿们从子女的排行中省去不提,但在关键的时候,他们还是想探听一下大姐的意思,这很重要。重要的原因除了她是大姐应该得到起码的尊重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大姐是城里人,生活相对是宽裕的,他们想看看大姐肯拿出多少钱来为母亲办丧。尽管,他们没有一个不知道,大姐家里也是一堆的杂事,六十多岁的人也没有享过啥福,大姐的老伴卧病在床十余年了,她自己又没有儿子,三个女儿相继都嫁出去了,有一个好像还远在北京。但是,他们更多地还是感受不到大姐的生活难处,总觉得她是城里人,总觉得她的命好,不管怎么说,总是要比生活在乡下的他们好上一百倍吧。这种不经意的比较来得也很及时,他们甚至觉得大姐一年四季也照顾不上老人一次半次的,而老人的事情都是由他们这些做儿子媳妇的长年累月张罗着,他们吃苦受累的时候,她人又在哪里呢?现在老人走了,做大姐的理所当然要出点力,而且,必然要多出—点的。这一心理深处的暗暗比较立刻使大红三红他们变得强硬和活跃起来,他们似乎都憋着一肚子怨气,非得找个地方发泄—下才能舒坦。
平日里,四红两口子跟大姐家走得最近,爹妈和四红在—起过日子,大姐来了自然是要进到这个院子里的。大姐家使不坏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大姐都找个便车悄悄地捎送过来。姐夫瘫在床上后他以前的很多衣服裤子棉袄大衣皮鞋都穿不成了,全都款款地给四红拿来了,四红穿戴起来很合适。老母亲病倒后大小便失禁,经常弄得满身满炕都是,大姐就把自己家里的一台半新的威力牌洗衣机给四红媳妇拉过来用,好让她能有个帮手。四红媳妇也是个有心的人,每次大姐来了,想方设法地要给大姐做上两顿可口的饭菜,即便是家常的柿子辣椒酱拌面,也让大姐吃得舒舒服服念念不忘。等大姐要走了,四红媳妇会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罐子柿子酱或老咸菜给大姐带上,她知道大姐是喜欢吃乡下的东西的。人心的偏向就像地里的庄稼或院前的向葵花,哪里有温暖的阳光它们自然就会偏向哪里。大姐乘去伙房帮四红媳妇端饭的空隙,从兜里掏出1000块钱悄悄塞给她,说,我知道这两天家里花钱呢,我和你姐夫也帮不上啥忙,你和四红就多操点心。四红媳妇手里攥着钱,两只眼睛早变得红红的,她说大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呢!大姐的眼睛也渐渐肿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端起碗筷默默走出伙房。
吃饭的时候,四红媳妇催使瑕瑕赶紧去三伯家叫爷爷回来。这两天乌粮粥没有在四红这边住,一来,家里人来客往的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二来院子里停着亡人和棺材,怕老爷子胡乱寻思,一旦想不开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也不好对弟兄说,所以,乌粮粥被送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让三红领到家里去睡了。起初,四红他们本来打算想让老爷子去大红家里住上一阵子,可大红—再推却说自家屋子没生火,炕也烧不热,怕把老人冻着。四红一想也是,大红一个老光棍家连自己都照顾不周,何况再添上二个老人。可双红家又在另一个庄子上,隔着好长一段路呢。最后只好让三红把老爷子领过去住了,三红也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我把他弄回去我那老婆要是不乐意咋办?双红当即给了三红一巴掌,你他妈还说这种屁话!也不看都啥时候了?要不你现在就把老爷子背到我那边去算了!三红多少有些惧怕老二,一听说要让他背上老人摸黑走四五里雪路,他才彻底傻眼了,连声音也不敢出,乖乖地把老父亲领回家去。
琅瑕搀着爷爷从三伯家回来的时候,她哭得像个泪人,把爷爷领进堂屋自己连饭也不想吃,一个人蹲在伙房的灶坑前呜呜地哭着,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四红媳妇接连问了两声女儿,瑕瑕就是不肯说话,只是不停地抽泣,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惹得大姐也跟着好一阵难过。四红媳妇对大姐说,瑕瑕这娃娃兴许又想她奶奶了,奶奶生前最疼她了。吃过饭,大姐倒是想跟老爷子说两句宽心的话,可乌粮粥始终木木呆呆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最大的闺女,又仿佛看着完全陌生的一个女人。他似乎没有跟别人交流的欲望,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低迷的悲伤中,眼角里偶尔会滑出一滴浑浊的泪,那泪不知不觉间就散开了,他的脸颊变得光灿灿的,使得悲伤的表情呈现出某种令人担心的鲜艳的光泽。四红劝大姐,你就啥也别跟他说了,我估计他怕认不出你了,都七八十岁的人了,眼神差得很,耳朵也背,有一阵子他连瑕瑕妈都认不出来了,硬把瑕瑕妈认成是后庄谁谁谁家的小闺女。大姐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她紧紧搂着依偎在自己身前的侄女。瑕瑕也是一个劲揉着眼睛,屋里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再开口说什么。四红抽完一根烟,就当着众人面又把葬礼的准备情况给大姐说了说,阴阳和吹鼓手找好了,厨子请上了,抬埋挖坑的人都说死了,亲戚和庄子上的人也都挨个通知到了,另外,还专门托人请了个有名气的总管。四红说这些话的时候,乌粮粥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听清楚了,但他的听看上去和儿女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好像四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他的,都是跟他密切相关的。实际上,这三天以来乌粮粥是突然一下子就卷进这场毫无防备的丧事之中的,他根本没有半点思想的余地,他离开家的那天清早和回来后的这天黄昏竟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生,一个死,一个是黑夜般的凄凉。
乌粮粥有时还会想起自己出走前一天的情景。
那天早晨天气很好,一点儿也不冷,冬日的阳光在窗户纸上暖融融地摇晃。老婆子静静地躺在炕上,还能说话,还能稍稍动一下,偶尔,甚至还能微微笑一笑。而今,等他再次回到这个家里,他和老婆子原先睡觉的那面炕已经空了,老婆子突然间就不见了,像是生了他的气故意藏起来似的。老婆子被他们装进在灵棚下的那只棺材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寒冷的夜里。事实上,那只棺材起先是一对,是大前年秋天一起打下的,是四红两口子为他们的将来准备下的新“房子”。现在,另一只还款款地摆放在库房里面,上面落满了苍白的灰尘,而老婆子却被捆绑住腿脚展展地睡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了。有一瞬间,乌粮粥甚至感到有些惶惑,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这次出走断送了老婆子的命,或者,因为自己的出走,那老婆子就活不下去了?诸如此类的疑问像巨大的谜团将乌粮粥围困着,使他内心的痛苦一次次变得强烈起来。乌粮粥有时还在想,自从四红为他们打好“房子”的那一天起,他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甚至不敢去想有朝一日他们老两口谁先睡进那种木头做成的房子中去。现在,这一预感终于变成了真实的存在,老婆子撒手先他而去,好像非得赶在他前头睡进那只木头房子里去,又好像那木头房子是有着莫大的诱惑似的。这样胡思乱想的最终结果竟是,他觉得死也许并不是这一辈子里最可怕的事情了。死,在他近乎混乱的逻辑里竟有了某种更合情理的解释,是一种解脱,有了让人向往的意思,特别是活到他这把年纪。所以,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他听见自己说还是你好啊!说说话话就走了,我呢,我该咋办啊?说着,他就无法自抑地呜呜起来,像个淘气的娃娃。
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乌粮粥总想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去灵棚下面看看那口红漆棺材,他有几次还想用手掀开棺材盖子,他想好好再看一看里面的人,可他的这种举动先后遭到包括总管和儿女在内的所有人的拒绝和反对。在众人的眼里,他俨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好像他的举动带有很大成分的不祥和蓄意破坏,他们当然不会让他随意去碰那只棺材的。因此,乌粮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郁郁寡欢,在形式上就好比是《祝福》里的那个祥林嫂,他的目光因为手脚受到严格的限制(不得擅自接触任何跟祭奠有关的物品)而变得更加无所事事和呆滞茫然了。这份因失去自由而带来的难以言说的悲伤,对乌粮粥来说还有一层含义,它代表着告诫和惩罚,就好像是针对一个做错事情的娃娃而给予的必要的也是最严厉的冷眼和惩戒。随着前来吊唁的客人数目一天天增多,葬礼的准备工作已经更进一步铺展开来,乌粮粥的这份痛苦也渐渐被忙碌的场面和拥挤的人群所遮盖,如果说前一天人们还把苛刻的目光抖落在他的身上,而此时的热火场面已完全让乌粮粥孤立于人群之外,甚至于连四红大姐内心对老爷子的那份担忧也被纷繁的事务给忽略了。人们只是埋头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从外面偶尔传来的一阵哭声也是那么断断续续和意义模糊,仿佛在唱一种节奏低回的伤感的老歌。外面一旦有些动静,乌粮粥还是会像一只表情机警但身骨早已苍老的家狗,尽量竖起耳朵去听,去感觉,去猜测。他多数时候是在想跪在灵前的那个人的相貌,可他的听力实在太糟了,他所能听到的只是—些十分散漫的嗡嗡声,好像一大群苍蝇在脑门上飞来飞去,而且,久久不肯落下来。这种时候,乌粮粥还是会全然不顾总管的威慑,战战兢兢地从堂屋的炕上爬下来,然后,近似于鬼祟地伺机溜到外面去看一看的。他真的很想知道,正跪在老婆子灵前痛哭不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头七纸是要天天烧的,孝子们的哭声也一定要响亮,这是一场葬礼的序幕。
四红的大姐到来的这天,老乌家烧纸的人数空前整齐,该来的无一例外,就连三红媳妇也披麻带孝出来了,而在这之前的五天时间里,她连一颗眼泪也不曾掉过,更不要说戴孝,她甚至每天都给自己的男人三红下一道强硬的指令。她说,你少给老娘充大瓣蒜,老乌家的人又没有死绝!而她一直躲在家里并很精心地用“三合—”牌黑发灵为自己染黑了头发。此时,他们的哭号声格外响亮,又飘着雪,烧纸的队伍白皑皑地在庄子口上面朝西方跪成—列,像一节被抛在轨道之外的火车在冰天雪地里喘着丝丝白汽,痛哭的声音在庄子上空飘来飘去,惹得好多闲人冒着雪花站在路口的老树下观望。瑕瑕遵照她妈的嘱咐一直陪伴在大姑妈身边。大姑妈哭瑕瑕也跟着哭,女娃娃的哭声是先天而来的,伤心的漩涡总是铺天盖地并且能最大限度地感染别人,熔化别人,更主要的是瑕瑕对奶奶的感情是没得说的,是真真切切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容许揉进一粒沙子的。老人在世的时候,对瑕瑕也是真的好,做了饭烙了饼总是想方设法给瑕瑕留在灶上热着,别的人吃不吃老人不惦念,可瑕瑕不行,瑕瑕就是老人心口上的一块嫩肉,连着老人的心肝呢。遇上远房的哪个亲戚到家里看望老人,也包括四红的大姐每回从城里过来看老人,客人捎来的糖果糕点,老人都是要偏向着瑕瑕的,若不让瑕瑕先吃上一口,老人的心上几天都过不去。那阵子瑕瑕念小学的地方离家远,早上天还麻麻黑就爬起来了,晌午回不来,等晚上赶回来天早黑尽了,不论啥时候,老人总是看着瑕瑕出门,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有时候,老人会偷偷地把自己身上看病抓药余下的块儿八毛的钱塞进瑕瑕的手心里,大的道理老人说不出来,老人只知道娃娃起早贪黑念书受着—份苦呢。烧头七纸瑕瑕一天也没有错过,瑕瑕本来是可以住校的,但这些天瑕瑕总是老早就从学校跑回来和大伙儿一起给奶奶烧纸钱。瑕瑕心疼老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瑕瑕现在已经是个初中生了,对很多事情她都有了自己的认识和判断,她知道奶奶是个苦命的人。在她看来,奶奶虽然养了一堆儿女;表面上看上去很风光,可是,真正对老人好的能有几个?瑕瑕—直看不惯大伯的冷酷和好诈,着不惯三伯的懦弱和狡猾,看不惯三伯母的种种恣睢和歹毒,她甚至有点看不惯爷爷的所作所为,她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而使得这个家一次次蒙羞,她觉得爸妈对待两个老人还是很孝顺的,当然,这种孝顺是跟家庭条件密切相关的,爸妈只会本分地种地,上有老下有小,还得供着她念书,每学期光学杂费就得六七百块,日子过得紧巴,老人自然也跟着享不上啥福。看不惯归看不惯,瑕瑕倒不是嫌弃爷爷,她只是不理解爷爷为什么要经常狠心地抛下奶奶一个人,而他自己却满世界乱跑,要知道爷爷每回出走奶奶该有多替他担心呢,奶奶整夜整夜都不敢合眼。瑕瑕曾听奶奶说,爷爷年轻时是个很有手艺的靴匠,他做的靴子又结实又平整又快,那时候他在内蒙阿左旗一带很受欢迎的,可后来偏偏赶上了自然灾害和粮食低标准,为了一家人能吃饱肚子,爷爷毅然带着奶奶离开原来的城镇投奔到远房亲戚的庄子上来,他才由一个手艺工人一夜间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奶奶透露给瑕瑕的故事就这么多,奶奶好像还说过,你爷爷他心里憋屈啊!憋屈,直到现在奶奶去世为止,瑕瑕总算给爷爷的离家出走找到了一条似乎可以解释得通的缘由,正是这种看不着摸不到的“憋屈”才使爷爷一次次走出了家门,他宁肯在风雪交加的夜晚跑到外面去,跑到白茫茫的不知名的地方去,也不愿意和奶奶守在家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瑕瑕更加为爷爷感到难过和揪心,她自然又回想起刚才自己去三伯家叫爷爷回来吃饭时的情形。那间像狗洞子一样低矮阴冷的土屋子原先只是三伯家的一间存放农具和杂物的窝棚,竟成为三伯为爷爷准备下的睡觉的地方,屋子只有一扇很窄很矮的门洞,没安门,挂着一副用麻袋片子连成的门帘子,进去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惟独一面只能躺下一个人连翻身也十分困难的刚打好的土炕横在地当间,房顶铺苫着又黑又朽的柴草,稍微—伸脖子就能挨着头顶,而爷御口时就躺在里面,身上盖着脏兮兮的棉被。因此,烧纸的时候,瑕瑕的哭声有些异样,有些钻心挠肺,有些无休无止不可理喻。四红大姐想把侄女劝回去,可瑕瑕怎么也不肯起来,只是趴在雪地上哇哇地哭。后来,是四红亲自把女儿架在肩膀上才弄回家的。一路上瑕瑕在四红的身上死去活来地喊叫着蹬着双脚,一只棉鞋也掉在雪地上,她的声音传出很远。大伙儿都说看来老人没有白白疼爱瑕瑕一场,瑕瑕真是个孝顺的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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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太早,堂屋里就挤满了来帮忙的人,大伙儿一边扒拉着手里的“倒头饭”(通常是指送葬这天清晨的第一顿饭,有点类似于腊八粥的素食或斋饭,讲究现场的所有人等都得吃一份的),一边听从总管的种种指派,张三负责招呼客人,李四坐在门口登记礼薄,王麻子带人去坟地挖坑,等等。总管自然是胸有成竹,布置起来简洁明了,人们纷纷点头应声,不时发表着自己对工作的一些看法,扒饭的声音格外响,又仿佛都能咀嚼出别样的滋味来。只有乌粮粥,悄无声息地吃着饭,完全被隔离在另一个寂静的空间里。堂屋已经空了,刚才人多的时候所营造的那份喧闹已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饭和茶水的余香,缭绕不散的有点呛人的纸烟味,还有女人们随身带来的不浓不淡的甚至是不同品格的雪花膏的香味,这些性质不一的气味经过短时间的调和,已经形成一种跟今天的场面和氛围基本一致的气息,或者,卡在同一个调门儿上,复杂,隆重,热烈,又分明透露着几分低迷和肃然,有别于以往,就好像是每一个人不同的心境在此刻需要某种求同存异的外在表现,需要尽可能强调一个悲字。
乌粮粥一味地沉浸在这种调和以后的空气的包围里,这是一种自甘沉迷的状态,是一种朦朦胧胧的说不大清楚的态度,也许,他吃饭时的表情有些过于庄严和凄迷,有些不能自拔,有些因为过于专注而又显得心不在焉,甚至于还有种盘腿打坐的古玄意味,而惟独不像是在吃东西,不像是为了填饱肚子。外面传来的起经时的一通高亢的吹吹打打,使他的身体在炕沿上莫名而又轻微地抖动起来。这种神经质的颤抖终于让他警醒并回过神来,他也逐渐理出了头绪,一切都已经开始了,而且,这个开始意味着最终的结束,意味着他和老婆子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从此黄泉路上有了一个让他挂念着的女人。
事实上,他的碗里早就是空的了,如同此时空着的屋子,有一种萧条和冷落,有一种因为长时间的低迷而带来的落寞和忧伤。他端着一只空碗,使碗成为一种钵一样的空无的东西。这时,瑕瑕一个人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没有跟坐在炕上发呆的乌粮粥说话,或者,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是径自蹲在一只柜子前拉开抽屉寻找着什么。瑕瑕的头上和身上都披着孝布,她和另外几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表兄妹的任务是跪在大门口向前来行礼的客人磕头致敬。也可能是孝服过于累赘和不合体,瑕瑕蹲伏着的身体显得很渺小,显得单薄而又拘谨,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而此刻,她的脸上并不显出多少悲戚的颜色,相反,她跟一大群表兄妹们跪守在一起,时间长了,彼此间难免会有一些暗中的调闹、纠缠或游戏,毕竟他们还是一群娃娃,再悲伤的事情也难以完全泯灭他们的天性。这种场面总能让他们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一些跟快乐有关的事情,或一种节日。总管在出门前对乌粮粥是下过一道特别指令的,他说你就好好给我在炕上缓着,哪儿也别去!今天没你啥事!对他来说,这该算是一次通牒。所以,他定定地盯着蹲在地上的瑕瑕,看她在拉出来的几只凌乱的抽屉里哗啦哗啦翻寻着,他的眼神有些迷惑,忽然好像就想起来什么,有些迫不及待,有些非说不可的冲动。他的嘴先慢慢地张开了,但只是张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长时间的缄默不语使他对说话这样最基本的事情也变得不知所措。瑕瑕大概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她把攥在手心里的几枚5分或2分的钢锛儿摞在一起看了看,然后谨慎地将它们塞进上衣的兜里。瑕瑕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才听见屋里有人喊她,她扭过头朝坐在炕上的乌粮粥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只稍稍在爷爷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的脸蛋由于在外面受了寒冷,红得发紫发青。可是,她的确没有像往常那样轻轻细细地喊上他一声爷爷,她只是用亮闪闪的灵秀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模样有点犟。她听见爷爷嗫嚅着说,瑕瑕你有没有见着你小叔他人回来……瑕瑕又稍微愣了一下,转而没好气地望着他,她抹了一下滴在鼻尖上的青鼻涕,说,看来旁人一点儿没说错,你就知道偏心小叔,可他到这时候也不回来!亏你还老记着他呢。说完,瑕瑕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扭身愤愤地出去了,屋门合上时带着呼地一阵风卷进来。孙女离开后,乌粮粥再度陷入一种迷惑当中,这次的迷惑完全跟刚才不同,他怅然若失地坐在炕上,瑕瑕的话还在他耳旁清晰地回响,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从某个地方渗出来,然后慢慢地在自己脸上蠕动着,像是一双多脚的虫子慢慢腾腾地爬,起初的感觉有些漫不经心,但很快就变得让他难以按捺,让他的脸有了某种火辣辣的灼伤般的痛感,有了一份惭隗和恼怒。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极不情愿地爬出一些断断续续的东西,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分辨出那正是自己的声音,他听到自己不干不净地骂着,幺红我把你个狗日的没良心的二流子!骂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得到丝毫的惬意和慰籍,反过来,他为自己的漫骂和诅咒感到一阵难过和揪心。当这所有的难过转眼间化作一股更为悲痛的巨大的力量将他紧紧裹挟住时,乌粮粥再也不能任由自己这样安静地坐着,再也不能这样消沉,他甚至已经无法忍受屋子里的种种气味对自己无时无刻的侵扰。虽然他的内心焦急着,可乌粮粥还是慢吞吞地下了炕,他的行动和内心的想法完全不是同步的,他摸索着穿上了一只鞋,而另一只鞋竟不知去向,这使得他又平添了一些恼火。他佝偻着腰身艰难地打着瘸腿在地上寻丁半天,他的脸面呈绛紫色地阴沉下来。最后,他终于在瑕瑕刚才蹲过的地方发现了自己的那只鞋,它正模样奇怪地藏在柜子下面,只露出个沾满灰尘的鞋尖来,像—只搁浅在礁石旁的破船。他用一只炉钩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那鞋弄出来,穿鞋的时候他听到自己更恶毒地骂着难听的话,我把些个驴尸变的……他的声音超乎平常地高,有点咬牙切齿和肆无忌惮的味道。
屋外,雪花虚情假意地飘旋着,有一阵没一阵的,仿佛暗中受过什么人指使,还有刻意巴结的成分在里面。虽然雪簌簌地落下来,可多日未曾逢面的日头还是很不合时宜地在灰白的云隙间躲躲闪闪,一缕一缕斑驳的阳光在院子前面那排稀稀疏疏的白杨树林间招摇地跳跃着,很有种若即若离的味道。因为阳光的时隐时现,使空中飞舞着的雪花染上了太阳的金黄色,一闪二闪的,好像一群蜜蜂极其耀眼地在人们头顶闹哄哄地飞来飞去。乌家的孙男嫡女严格按照阴阳先生的规矩在老人灵前各就各位,最前排依次跪着大红、双红、三红和四红(幺红这时还没有出现),接下来是老人的两个闺女(包括四红的大姐)和三个儿媳妇,再接下来才是七八个远道而来的侄子外甥和十来个孙子辈的成员,他们全部都披戴着孝衫,白花花地跪成一片,远远看去好像一群卧在院子里的绵羊,有点慵懒,却也显得很有阵势不可小觑,他们一个个冻得鼻青脸紫的,身体在地上一个劲筛着糠,却又尽量整齐地跟随司仪的口令在灵前重复着各种叩拜,即轮番向亡人磕头告别,上香,泼撒食物,焚化纸裱,动作却明显流露出僵硬的痕迹,表情几乎是同样的悲恸和茫然,甚至是苍白无味的,哭声一阵一阵昂扬起来又沉落下去,起承转合之间似乎隐藏着比哀痛勤口复杂和难以言表的情绪。那些哭声多数是女人们的声音,有点含混和单调,哭诉的语句无非是一些对老人的呼唤和来自个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无关痛痒的忏悔。比如,老人生前受了一世的苦,临了连一天的福都没有享上。或者是,老人这么快就撒手去了,让这些当儿女的怎能不痛心疾首啊。甚至还有个别的儿女,一个劲用自己的脑门子四处乱撞,一副痛不欲生死去活来和追悔莫及的样子,使在场的人也都满面凄惶。
太阳虽然在头顶不停地闪闪藏藏,天气却冷得邪乎。庄子上的客人老早就聚集过来了,除过那些前来吊唁和出礼的人,有一半是来凑热闹的娃娃,青鼻涕在嘴唇上淤积着,他们像狡猾的泥鳅—样在人群中自由穿梭你追我跑毫无忧虑,娃娃的快乐时光完全没有受到外界的一丝侵扰。场面上倒也因为这些活泼身影的不时闪现而变得有点轻松和明亮,好像这里进行着的并不是一场葬礼,而是别的什么仪式,惟独跟亡人无关。这似乎又恰到好处地映照了有关“喜丧”的说法,毕竟,老人已活了八十来岁,即便不走,还能撑多久呢?况且,庄子上能一口气活到这把年纪的老人也是屈指可数的。这时,不知是谁正在同站在人群最后面的乌粮粥搭讪,声音很高,有一句没一句的,显得有些无聊,问话的口气有些张扬和戏谑,好像是故意问给众人听的,非要把乌粮粥推到一个众目睽睽的位置上。人们的目光立刻受到牵引,纷纷扭着被臃肿的棉衣领口束缚得很乖戾的脖颈,仿佛随时要扭断似的。乌粮粥从屋里出来一直瑟缩在人群后,他实在不想待在过于宁静的堂屋里,实际上他刚离开后,屋子里就又聚满了新的—拨客人。可是,站在围观人群后面使他的视线受到很大限制,他望眼欲穿的观看完全成为一种形式,成为多余,有作假者的卑微和嫌疑。但是,当围观者猛地一起扭回头看着他的时候,乌粮粥突然之间成为众人目光投射的焦点,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成为整个祭奠场面上的一个疵点,一只蹩脚,一处由于照顾不周全而造成的败笔,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其实,更引人关注的是跟乌粮粥搭讪的人,是庄子上那个又老又丑的杨瘸子,那是个不请自到的迷恋于出现在类似场面上的闲汉,说话时嘴向来没有个把风的,他家中无儿也无女,老婆因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经常在黑夜里被瘸子打得哇哇乱叫,后来忧郁成疾,人都有点疯瘴了,见了外人只会呵呵傻笑,要么扭头就跑,兔子一样飞快。更早年间杨瘸子还不是瘸子,腿脚利索,他曾几次三番地乘乌粮粥外出的深夜偷偷爬过乌家的墙根子。那时,乌家刚刚从外地迁到这个庄子上,人生地不熟的,难免要遭遇这样那样的麻烦事情,特别是家里又明明放着一个白白嫩嫩的俊媳妇,要模样有模样,最主要的是,这个女人还能一胎接着一胎生育,刚来的几年里从未间断过,仅凭借这一方面,庄子上的男人们无疑是会多朝这户外姓人家的院里多瞅两眼的,家花总是不及野花香啊。乌粮粥那时虽年轻气盛,可毕竟是初来乍到,得讨个众人喜欢的好人缘,所以,只要不是太出格,能忍也就忍了。杨瘸子那时想要娃娃都快想疯了,整天苍蝇似的盯着乌家的几个娃娃满地撒欢打滚,两颗服珠子馋得简直要掉在地上丁,自己老婆那里有劲使不上,他就开始寻思那些花花肠子的事。再后来这家伙的腿不知怎么摔折了,也算是大快人心,至少乌粮粥是这样想过的,他自然也就不再跟杨瘸子计较什么了。可有些事情偏偏就那么怪,比方说,乌家的老三三红是乌粮粥他们到这个庄子上才有的,小时候数他最痞最匪,打也就挨得勤,加上乌粮粥年轻时打娃娃下手又狠,三红的腰腿竟早早落下了疾,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样子,再大—点的时候庄子上的人都拿他解闷,说三红十有八九成是杨瘸子的种,看他二人走路的姿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这类打趣的闲话在庄子上传了几十年,谁也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但是,平时归平时,平时可以随便拿来开的玩笑,放在今天就有点不合时宜,就有点过火,有点硬往伤口上撒盐的恶毒。或者说,这种事情根本不能拿到今天来说的,一旦说出嘴就会变成危险的炮捻儿,沾点火星子立刻就会呼啸着蹿上天去。事实上,杨瘸子刚一开始对乌粮粥说的那些浑话并没有谁能听清楚,祭奠的场面异常喧哗,阴阳们念诵经文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有点攒足了劲大干一场的势头,而跪在灵前的人除了要机械地接受司仪的指令外,都沉浸于各自的默想之中,谁也不会留意站在人堆后的乌粮粥,就连摆放在灵堂里的色泽艳丽做工精良的童男童女驴马车帐这些纸活儿也是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样子,乌粮粥最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时候,是以他一声怪异而唐突的哭嚎到来的,他的哭声跟在场的所有孝子们发出的声音截然不同,那声音有股咆哮或发疯的味道,有股势不可挡和摧枯拉朽的放纵和嚣张,还有点不顾三七二十一非要一吐为快才好的意思。站在乌粮粥和杨瘸子身旁的那个帮厨的年轻媳妇后来回忆,她隐隐听见杨瘸子嬉笑着说你个老狗咋就不死呢,你不是会跑吗?黄河又没有盖被!你不死就等着瞧吧,往后有你的好果子吃呢,我娃子三红会慢慢拾掇你个老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总管厉声呵住了。那时乌粮粥好不容易被众人推推搡搡拥进堂屋里,他的嘴始终咧咧着,皴皱的老脸倒是水光溜滑的,仿佛一只晶莹的蜡像,刚才过度的哭嚎使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恍惚。总管拿三角眼乜斜着他,真是越老越木值钱,你到底号丧啥呢?就不信他杨瘸子能说少你身上一块肉,丢人也不看看今儿啥日子!就在这时,外面有个人趴在窗户上大声喊总管,让他赶紧出去看看,说乌家的小儿子幺红刚一进门,不知道为啥就跟三红在灵堂前干起仗来了,惹得阴阳一时火起把经也停了不念。总管黑着一张驴脸转身就往外走,刚到门口时又扭过头对屋里。的其他人说,我的就没见过这家子人,老没老小没小的,尽他妈的惹事!你们给我盯紧点,别让这老爷子再往外瞎跑了!
幺红是这天回来最晚的,照规矩讲,进门理应先跪倒在老人灵前好好烧—道纸,哭上一鼻子。可那时经已经念过好一阵子了,祭奠仪式正在有条不紊往下进行着,又恰好轮到了三红给老人叩头上香,幺红猛不丁跑过来跪在灵前又是敬香又是烧纸又是号叫,就把三红给撇在一旁了。这些天为了老人的事情,三红没少让大红和双红他们挤兑过,谁也看不上他,回到家老婆更是黑鼻子红脸地给他颜色看,自己这里实实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呢。若放在平常,三红也就是敢在私下里数落数落其他几个弟兄的份,当面他是不敢轻易造次的,这跟他本人的性格有关,他一向乖戾而又自私,在众人眼里,因他排行第三大伙儿都管他叫三尖尖,意思是说他为人处事是个老猾头,可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废,多数时候敢怒不敢盲,这也是他时常感到自卑的原因,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在大伙面前指手划脚的,旁人不挑剔他的毛病已经算是万幸了。幺红是弟兄里面最小的,又长期待在城里,他们逢面的机会很少,有时候幺红从城里回来探望两个老人也是直奔四红这边,匆匆打上一头就返回城里去了,根本不上三红家去。表面上三红对幺红的事情不问不闻,他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可他在心里对幺红是有些看法的,毕竟他还是个兄长,幺红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这不能不让他暗地里恼火。而且,三红对弟弟的这种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直接针对乌粮粥的,当初要不是老爷子肯花钱给幺红在城里买户口谋差事,幺红还不是跟自已是—样的屎肚子农民,哪有他娃娃一个人在城里风风光光地过日子享福的份?可话又说过来,既然幺红你是老人心头的肉,老人省俭着把攒下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旁人可是一毫一厘也没落上好,多美的事尽让你一个人占了,你他妈的在城里享福了!就算这样,我们也不眼红你,那你总该有点良心吧,你咋能一个人待在城里消消停停地又是住楼房又是坐汽车,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你小子早就应该把两个老人都接到城里去享两天福才对!可是,你倒好非但不把老人接去城里住,就连老娘咽气这些天了也不来照上一面的,天底下哪有你这种当儿子的!当三红的心中快速翻动过这些深藏在他心中的旧帐本时,他的怒火似乎突然就从胸口蹿了出来想压都压不下去,他突然就变得无法按捺无法容忍这一切了,所以,他猛地扑过去将正在专注烧纸的幺红掀到一旁,他的情绪超乎寻常地激昂和高涨,仿佛所有孝子孝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最仗义最能大义灭亲最能站出来充当革命群众而且从不计较个人荣辱。你从哪里来的照滚到哪里去!我们老乌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女!三红咆哮着,像一只嗜好搏斗的公鸡,身体在白色的孝衫下面抖擞着,随时要从地上跳起来。幺红完全没有预料到三红会对自己来这么一手,以至于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骨碌了两下斜跌在积了雪的地上,使在场的老少乡亲都大吃了一惊。幺红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惊诧地愣怔了一会儿,他毕竟是在城里生活过许多年的,起码的礼数他还是懂得的,他不会马上跟三红他们一般见识的。幺红定定心神,目光带有严重警告意味地注视着三红蛮横无理的表情,接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又默不作声地跪在灵前了,这次他跟三红是并排跪着的。幺红之所以能忍耐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来得太迟了,在礼数上自己是亏着一大步的,按理说他应该提前几天来才对,可他也是身。不由己,他得上班得养家糊口,厂子里只给他准一天的奔丧假,当然,他也可以再多请两天假的,但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他可不想人为地制造出一个理由而最终让单位把他很容易地开回家。还有关键的一条是,媳妇根本就不同意他早早过来。媳妇说你们乌家的破事怎么那么多?啥时候能让人有个消停!出门前媳妇还说这次你老妈走了剩下老爷子就是个大问题,我们得先有思想准备,难保你那几个兄弟不打你的主意,你可别上他们的当再把老爷子给我领回来,我们家就这么点地方,他来了总不能让我和孩子睡到马路上去?你要是敢自作主张,我可跟你没完!幺红也不是没有想过,当老妈去世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他早就意识到这次回家会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兄弟们之间必然要为老人的事情重新理论一下的。这以前曾为老人们的事情专门召集大伙儿开过两次家庭会议,那时老妈已经瘫在炕上不能动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老爷子又没心没肺满世界乱跑还让民警送回来几次,四红两口子为此很头疼,想让大家一同来拿个主意。当时就提出来老妈继续由四红他们照顾,老爷子则由另外几兄弟轮流照看,每隔一个月轮换一次。为了这项决定兄弟们也都没少七嘴八舌面红耳赤不欢而散过,可决定实施了没多久,老爷子又先后从大红和三红家里跑丢了,害得四红两口子到处去找,等他被警察送回来,不管四红他们怎么劝说,老爷子死活哪里也不去,就是要守在四红这边。这之后,老二双红总觉得过意不去,怎么说老人都是大家的,尽管老人有自己的选择意愿,可也不能把一副重担子全部压在四红两口子身上。于是,双红又张罗着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商量老爷子的事究竟该咋办。后来经过激烈的争论,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既然老人不愿意去其他几个儿子家过生活,那就让老人继续留在四红这边好了,但前提条件是,其他弟兄必须按每家每月 30元钱或50斤粮的标准交到四红这边作为劳务补偿。这个办法表面上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可一旦执行起来,又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说,轮到大红那个月上他就没有按时交东西,他的理由是我又不是不养他,谁让他自己不愿意过来呢。三红更狡猾,一看情况不对就跑去找双红喊叫,说要是大哥不肯交他也不交,没有道理让他带头先交。四红两口子当然不会挨个上门去讨要那些东西的,他们也不可能将老爷子送到大红和三红家去的。针对这件事情双红又亲自出面协调过几次,还被没鼻子没脸数落了一顿,大红说好好籽!就数你一个人孝顺,我们都不是爹妈亲生的是从墙窟窿里憋出来的!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很难听了,双红也就懒得再去管了,只好交了自己的那份钱粮了事。俗话说,弟兄妹子各锁柜子。大家都不是吃奶的娃娃,个人心里都有一本帐的,都想顾及自己一亩二分地的光阴,旁人再说什么也都不好使了。
三红跟幺红的冲突已经发展到极其炽烈的程度,可大红和四红他们还没完全弄明白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只是看见三红已经再次将跪在他身旁的幺红推翻在地。于是,大伙儿眼见着他们两兄弟突然犹如发了脾气妁烈性牲口撕咬扭打在一起了,桌子倒了,香炉翻了,童男童女纸驴纸车也都散了架躺在地上,场面多少有些失去控制。这时,总管不得不出面调停,众人拉开这个又急忙去拽那个,虽然三红幺红很快被两股漩涡一样的人群围卷开来,但毕竟都在气头上,依旧不肯相让地扯开嗓门谩骂叫嚣。有几次三红极力从包围着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口口声声非要给幺红点颜色看看,却又被众人拦住了。要说还是总管见多识广,他知道该怎样平息这场弟兄之争,他双手叉在腰间冲拦挡三红的人群大声嚷着,你们别给我挡那个驴,让他娃娃跳!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能上天呢!众人犹犹豫豫地看着神气的总管,但劝阻的力量顿时听话地削弱了,甚至不复存在,刚才还哇哇暴跳着的三红在失去旁人巨大的阻力之后,他自己刹那间也僵在那里,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和尴尬,好像自己从来不曾冲动过,他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渐渐地整个人都萎缩起来,蹲在地上半天也不言语了。唢呐声嘹亮地传过来,大家知道外面又进来一拨吊唁的散客,两名负责抬祭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扛着一只方桌,那桌子上平趴着一只剥了皮的绵羯羊,雪白的膘肉上闪烁着一些鲜红的血迹,模样十分狰狞。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挤进院子里的,已经露出太阳的天空依旧不疾不缓地飞旋着零星的雪花。
总管怒气冲冲地再度踅回堂屋里喝茶,有人给他让了个座位并恭敬地递上一根烟。他抽烟的时候气消了许多,他又开始和那个帮厨的年轻媳妇调笑,一对三角眼暖昧地隐藏在烟雾中,可他猛一抬头却从窗户里瞥见乌粮粥正呆呆地站在屋外的廊檐下。总管没好气地摇摇头,这个老东西屋里死活留不住他么!后来总管亲自到外面将乌粮粥拽回来,那时乌粮粥的嘴唇嗫嚅着,满面泪水。你都别拉我,我不想回去……我求求你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就让我在外头站一站啊……尽管,乌粮粥老汉一再固执地表示自己还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他甚至放声干号起来,最终还是没有拗过总管一双有力的手臂。总管就是总管,他向来是不徇私情的,他最不愿意看到有人不听他的召唤和婆婆妈妈,即便是一个悲伤之极的老人。进门后他对屋里的人笑着说,看他假惺惺的,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眼泪,眼望80岁的人了!那个年轻媳妇冲总管翻动了一下白眼球把话接过去,你知道个屁?那是惦念小儿子呢,见幺红回来了这屋里就多一分钟也待不住他!众人都不解地笑着,惟独乌粮粥待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抹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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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铁钉咚咚地砸进棺材盖里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钟。
出殡的队伍像一条不安的白色巨蟒,在积雷覆盖的村路上摇摇摆摆亦步亦趋。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八个抬棺材的壮汉,都很年轻,行动麻利。他们之前是抱着装有老人遗像镜框的四红和撑着白色纸幡的大红二人。抬棺材的个个驾轻就熟大步流星,给人的印象不像是在抬一副沉重的棺材,倒有几分为新娘颠轿子的轻盈。出殡前,众人纷纷绕着棺材看老人最后一眼向老人告别,直到那时乌粮粥才最后一次看到了自己老婆子的尸身。这之前,儿女们都不允许他靠近那只棺材,甚至不让他走进灵棚半步。乌粮粥两眼婆娑地盯着老婆子头上裹着的那面藏青色的棉绒头巾,那面头巾系得很讲究,使她的头发一丝不落全部束藏在头巾里面,连银白色的鬓角也遮住了。他知道。自己的老婆子生来是个细心且爱干净的女人,此刻看到她头上裹着整齐崭新的头巾,睡得如此安详,他的心里多少有些释然了。接着,他的目光颤巍巍地移动着,他看见老婆子的嘴似乎微微张开着,似乎有些很重要的话要跟他说—说呢,又好像一切都早已经说尽,惟有灰青色的舌头软绵绵地像喝醉了似的斜靠在下面那排牙齿的内面,使整张嘴更加空洞地张开。她的眼睛早巳经被人抹合上了,两轮眉骨和颧部高凸出来,上面浮动着发白的光点,鼻梁由上而下有—道幽幽的亮光贯穿着额头和下颌,深褐色的大小斑点像是突然之间从天上坠落下来的陨石所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这张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甚至没有任何暗示,只是一味地沉睡不醒。这时,鸟粮粥看见阴阳先生将一枚系着红丝线的口含钱 (类似银无一般大小的钢錛)轻轻地放进老婆子的嘴里,这个带有明显寓意的细节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没着没落地,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张微微张着的嘴,那里面有一种可怕的亮光,有—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的扫光像逃避—样急忙跳到亡人的身体上,那是一身同样干净崭新的寿服,连脚上的鞋也是一尘不染。他忽然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身寿衣,但阴阳先生手里的青铜摇铃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来,他的一只手像失去知觉那样停留在半空中,随后又残疾了一样缩下去。
阴阳先生命令封钉棺盖的时候,所有人都停止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地看着。两个男人将棺材盖从一旁抬过来哐啷哐啷地将它盖严实,另外一个帮忙的壮汉手里攥着铁锤和钉子在棺材跟前秃鹫一样俯下身体,他在钉之前总要习惯性地将要钉的钉子尖塞进嘴角抿—抿,仿佛这样才会使钉子更加锋利。一枚枚五寸长短的铁钉呼啸着钻进木头里,偶尔进射出几只银闪闪的火星子,使人眼前一亮,棺材面上紧跟着露出八处新鲜的创伤来。棺材被壮汉们抬起来将要出发时,四红义无返顾地将蓄满纸钱灰末的瓦盆高举在手里——他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悲怆和冷漠——然后使劲摔在地上,盛纸钱的瓦盆哗啦—声碎成大划、小的无数块瓦片,有一种分崩离析的痛彻。那些青灰色的纸末忽然之间脱离了瓦盆的圈围和束缚,以一种十分加致姿态飞翔起来,朝着四面八方,朝着一些未知的方向,上升或降落。人们面对这些纷飞的黑色粉尘的态度依旧充满了恐惧,人们呼啦一下朝别处散去。队伍出发前人们似乎都怀着一份翘首期待的心情,人们想看看在这最动人心魄的时刻乌家的孝子孝孙们的种种表现,就像观赏过去庄子上早己放映过多遍的一部伤感的电影。而此时此刻,个个心里都明白这场老电影已经接近尾声,高潮也将随之而来。杂沓的哭丧声伴随队伍前进的脚步,如同一股汹涌的浪涛不断拍打着摇晃着的人群,又仿佛在一味地迎合人们的某种精神需求,那些鼓镲和唢呐越发显示出旺盛的激情,听起来似乎都在蓄意制造一些跟节日相关的声音。这时,已经没有人再去刻意观察乌粮粥的一举一动,他再—次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外,他像一个局外人或可有可无的老叫花子。出殡前院子里空前地混乱起来,大人娃娃都怪异地兴奋着,像是果真要去不远的地方观看什么重要的表演。
乌粮粥就是那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堂屋,那时屋里早就空了,总管正在外面指挥着那些干活的人,根本无暇顾及他。乌粮粥缓缓地走在队伍最后,像一只迷失群体但忽然又有所警觉的羊羔子,地上的霄太厚了,他每走一步糊艮吃力,他的两条腿晃得很厉害,随时都会一头栽进雪窝子里。雪还在下,但阳光已经很明媚了,天空瓦蓝瓦蓝的,冷空气像锋利的刀片似的迎面一下一下割得脸颊生疼。他不敢相信天会晴得这么快,天晴朗着让他感到难过,他希望天应该阴沉一点或不停下雪才好。他也不再想哭,可两只眼睛始终没有干过,他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接连用两只手背轮番擦着蒙上雪花的眼皮。他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正是那个黑洞将自己的老婆子一下子吞了进去。他有一时清醒着,有一时又感到头昏脑涨耳晕目眩的,他真担心自己会—头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但他似乎又分明渴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甚至是一种强烈的向往。前面的队伍一路走一路撒着请神开路的纸钱,那些中间铰出洞的白色圆纸片时不时会飘过来很亲密地贴在他的面颊或身上。
等乌粮粥好不容易走到坟场,那只棺材已经放进坑里了,人们都十分恭敬地抓起—把黄土往坑里不紧不慢地撒去。瑕瑕的眼睛又红又肿,哭的声音也不如先前那样响亮,甚至有些喑哑了,一副泪水涟涟的样子。瑕瑕让掬在手里的一捧黄土慢慢地散落到坑里,棺材面上己覆盖了很厚的一层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油漆颜色了。瑕瑕的右手在上衣的兜里悉心摸索着,很快,她从里面取出了那些钢锛儿,她把钢锛儿全部捏在手心里,然后才下定决心似的一枚一枚地将它们轻轻地抛进坑里,钢锛儿虔诚地离开瑕瑕的手掌,在半空中划一条银色的弧线,有那么一枚是落在棺材盖上的,犹如一颗雪亮的星子停留在那里不时闪烁着。这时,几个眼睛尖的女人无意间在人群中发现了乌粮粥形单影只的样子,于是,她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声嚷嚷着,快快!快把那老爷子拉来也添上一把土啊!于是,乌粮粥被那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拖过来,孝子孝孙们已经在坟坑前整齐地跪倒静候着了,当乌粮粥哆哆嗦嗦地抓起松散的土撒向坟坑里的时候,那些前来抬埋的壮汉每人手里端着一把铁锹木然地侍立在坑前,他们看上去都有种摩拳擦掌严阵以待的架势。乌粮粥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像是站立不稳似的朝坟坑里栽下去,在场的人也都跟着一惊,接着唏嘘起来,似乎谁也拿不准这个突发情节的来龙去脉,跪在地上的人全部升高了半截,但是谁也没有立刻站起来。大红三红他们眉头紧锁着,他们大概不便于在此时从地上站起并走过来,个个表情呆滞无动于衷。幸好那些壮汉们眼疾手快,他们老鹰捉小鸡一般轻而易举地将乌粮粥从坑里拉上来,围观者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场上又随之出现了一些意义很不明确的嬉笑和喧闹声,虽然声音很低,却一样可以听得很真切。
那时,瑕瑕红着双眼过来把乌粮粥慢慢地搀到人群后边去了,人们注意到乌粮粥的浑身上下都是土,腿脚木棍一般僵硬地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印子。壮则们在得到阴阳先生的最后一道指令后,立即热火朝天地抡圆了铁锹干起活来。他们填土的速度的确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地上的坑就不见了,相反,一只色泽新鲜的黄土丘赫然凸现在每一个人眼前。儿孙们急剧爆发的最后一场号哭声在飞扬的铁锹和土尘中间由高亢转为低迷,即而一切都仿佛被埋葬了归于平静,或人土为安。偶尔,又传来的一两声嘤嘤的抽泣声却已显得无足轻重了。送葬的队伍绕着新隆起的坟丘默默地朝着正反方向各转了三圈,像在进行一场别样的游戏的最后步骤,又一一跳过熊熊燃烧的柴火堆才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去。
从坟地回来客人们都径直扑到席面上,确实也饿极了,个个甩开腮帮子大吃二喝毫无顾忌。这时的吃喝已经基本上摆脱了亡人的阴影,几天来笼罩在这个家院上空的乌云已悄然散去,人们吃东西时的样子似乎有了一种庆祝的味道在里面,吃相不再拘谨相反已经变得彻底和纯粹了,有几桌开席不一会儿就吆五喝六地猜起拳来,浓烈的酒气在帐篷中弥散开采。酒席一散,天色也就跟着黑沉下来,院子里一派狼藉,冷风阴险地鼓进帐篷里把塑料桌布吹得啪啪呜叫,洒落在桌面上的残汁剩汤还没来得及擦去,正乘机顺着晃动的桌布逶迤流下来,地上浮现出大大小小的黑点。这个白天就要结束,但一切似乎又将重新开始。多半的亲戚和前来帮忙的人也都接连离去了,家里出现了这一天当中少有的寂寥和清静。三五只鸡瑟缩在廊檐下的墙根边静宿着,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将它们看作是一只只扔在地上的白棉布包裹,鸡们的喉咙里习惯性地发出一些咕咕的响声,像是彼此在很闲情的低声聊叙着,可仔细一听又好像什么也没有。那时乌粮粥也从席上下来,其实他并没有吃到什么东西,他嘴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颗牙,吃对于他是一种望尘莫及的事情,他只是礼节性地被儿孙们让进帐篷里,多数时间他都是在观看桌上其他人吃或发呆。这种酒席肉食—般不会煮得很烂,甚至连米饭也是夹生的,他只能勉强地吃二些诸如豆腐鸡蛋粉条之类的东西,当然,坐在旁边的人也会象征性地夹一些菜放在他的碗碟里,已经堆了很多,可那些食物他的的确确嚼不动。因此,他面对眼前丰富的食物所表现出的一味的谦让和木讷很容易使旁人产生一种感觉,他们悄悄议论或神秘地彼此交换一下眼神。乌粮粥依稀听到一个中年女人小声嘀咕着,他咋能吃进去么?老婆子刚刚送掉……女人的话就此打住,似乎并没有说完,似乎还有更厉害的话要说,但她却开始饶有兴趣地啃一只被辣椒油染红了的鸡爪子。女人的牙齿很好,她啃东西的样子有些凌厉和霸道,还不时地吧唧着红的嘴唇。乌粮粥始终用羡慕的眼神盯着她宽阔油腻的嘴,事实上他是在等她说出下面的在他想象里“更厉害”的话。可是,女人啃完了鸡爪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伸长了手臂将一只鱼头夹到自己碗里,女人毫不谦虚地集中所有精力开始对付着那只扁宽的鲤鱼头,她不时地将嘴中的碎骨片吐在桌子上,并发出吮吸的滋滋声,像一群疯狂的老鼠。
其实,幺红也在这张桌子上,他是开席以后被总管硬加进来的。总管把幺红安排到这里,主要是想让他顺便照顾好老爷子的吃喝。幺红因为只向单位请了一天假,他惦记着当晚就要赶回城里去,他提前向端盘子的人要来一碗米饭,草草地扒拉了几口,就起身走出了帐篷。幺红想先到堂屋跟四红和四嫂说一声然后再走,刚走出帐篷一回头却发现老爷子正悄无声息地跟在自己身后,他急忙站住问,爸你咋也跑出来了,吃好了么?乌粮粥没吭气,他茫然地望着幺红的脸,过了一会他似自言自语地说,你这就走啊,不能多住上一天?幺红走过来把乌粮粥搀住,说我忙啊,无论如何得回去,明天一早还上班呢,你不知道我们那个烂杆单位管得严,迟一阵也不行。说完,他似乎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又补充说,爸你放心等我忙过这两天一定回来看你。说话的工夫父子俩已经走进了堂屋。
屋里,负责记礼单的人正在给四红两口子交手里的帐和礼金,总管站在旁边拿眼睛斜视着他们,一边悠闲地吸烟,还不停地打出味道很冲的嗝。瑕瑕见他们进来连忙过去把乌粮粥扶到里间屋,她想把爷爷的鞋脱了让他上炕去暖和着,可乌粮粥死活也不肯,只是靠炕沿边坐下来。乌粮粥听见幺红正在外屋跟四红他们说准备要走的事,四红媳妇好像开始不同意,说过一阵还要到外头给老人烧衣服(将一些用彩纸粘制的衣服烧掉祭奉先人)呢,可幺红还是坚持非要走,当嫂子的就不好再劝了,幺红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她早就习惯了。四红媳妇最后叮嘱幺红,说白天的事千万别往心里去,三红就是那么个咋咋呼呼的人。幺红点点头。
四红出去送幺红,没想到乌粮粥也颤巍巍地跟出来,幺红说爸你回去,外头怪冷的别冻凉了!乌粮粥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固执地跟着他走。这时,瑕瑕和四红媳妇也急忙撵出来,她们娘俩想把老爷子扶回屋去,可乌粮粥说你们别挡我,我想跟老五进城住上两天。幺红这才弄明白刚才自己从帐篷里出来时父亲为什么一直跟着他,此刻,幺红马上意识到父亲这个想法是危险的,对他来说甚至有些可怕。他明知道自己是不会把老爷子领回城里的,至少今天不会,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胆量,况且,媳妇出门前早就给他再三叮咛过,他匆匆要离开的原因也正在此。幺红心里清楚,自己的媳妇对老乌家的人素来没有好感,或者说,她根本就看不起乡下的这些穷亲戚。记得两年前单位要搞房改,算完工龄后他们一下子要补交三万块房钱,幺红为了筹这笔钱回来找自己的弟兄们商量,可一分钱也没有拿回去,最后还是媳妇从自己的娘家那边借来两万多块救的急,为这事媳妇算是把乌家的老老小小都挨着骂了个狗血喷头。所以,幺红在家里并没有什么发言资格,凡事都得看他媳妇的脸色,她让他往东他是绝对不会往西的。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些年他若不是娶了媳妇这样精明的城里女人,他真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形,而且,现在他所在的鞋厂又面临着下岗和分流,他必须跟媳妇同舟共济。最主要的是,他可不想为这种无谓的事情伤了夫妻感情。幺红说,爸你先进去,等我下次再来接你。四红媳妇也跟着劝,说爸老五是骑摩托车来的,这冷的天让他咋捎你呢,你先回屋去,等天暖和点再让他接你去。哪知乌粮粥猛地一把将四红媳妇的手推开,他对幺红说你就不能把我接进城里住两天吗?幺红看着父亲心里一阵难过,但他不敢松这个口,就算他把老人接回去,可谁来照顾他呢?他和媳妇白天都要上班,还有一个儿子在上小学。于是,幺红说爸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回去,天都这么黑了路又滑,我怕万—有个闪失……乌粮粥没有再说话,他摇着头茫然地看了看幺红,又看了看四红两口子,他的目光最后无奈地落在瑕瑕的脸上,瑕瑕一直在悄悄地流眼泪。
就在四红和幺红极力劝说乌粮粥的时候,大红和三红两兄弟迎面来了。实际上这两个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就是冲着那些礼钱来的,刚才在席桌上他俩曾乘机跟记帐的套过近乎,略微知道一些底细,这阵联起手来想跟四红两口子直接摊牌。大红当即就把幺红挡住了,说你夸天要敢走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大哥,再说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要等着跟你商量呢。说着,接连给幺红递着眼色。三红始终没有开口,闷声闷气地进屋去了。幺红实在拗不过大红,无奈只好先跟他们折回来。一开始屋里的气氛就很紧张,很长时间也没有人说话,长时间的沉默意味着彼此内心的较量和即将来临的风暴。大红的话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越是亲兄弟才越是要明算帐呢,依照他的逻辑,老人的事由儿女办,那收来的礼钱就应当个个有份。三红也提出一条,至少应该多退少补吧,而且,他一口咬定自己吃席的时候仔细点过来客的人数,他认为礼钱只多不少。四红生来嘴笨,人一多更说不出啥名堂来,见兄弟们争得不可开交,他只有吃哑巴亏的份,自个蹲在地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半天头也不抬一下。四红媳妇恨铁不成钢地拿眼睛直剜四红,她希望四红能站出来说两句像样的话,可她分明又知道想让丈夫开口说话比登天还难,她心里委屈得真想大哭—场。大人说话的时候,瑕瑕正在收拾客人用过的那些茶杯,一不小心竟将桌子上的一只碰到地上摔碎了。瑕瑕还没来得及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四红媳妇突然怒不可遏地冲过去狠狠扇了瑕瑕一个耳光,嘴里骂着,投用的宰货!老娘养你都干啥吃呢!骂完,她就地蹲下来捡那些碎瓷片,声音很响。瑕瑕站在原地呜呜地哭,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她知道母亲正在气头上呢,平时母亲生她的气顶多说她两句,很少动手打她的。四红媳妇后来转身回里屋把刚收好的帐本和礼金原封未动地取出来,啪地一声当着众弟兄的面狠劲砸在饭桌上。她说,礼钱都在这里呢,我和四红一分也没动,你们谁要是稀罕就全部拿走!可有一样,得连瑕瑕的爷爷一起接走,往后老人的事我们不操心了,哪个乐意管就管去……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用手捂着嘴伤心地呜咽起来。大红和三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也没拿出主意来,显然,这两人事先投有预料到四红媳妇会给他们撂挑子。幺红因为急着要回家,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说,四嫂你别多心,你和四哥这些年又是操心又是出力的这些钱理所当然该你们收着,反正,我是一分钱也不想要的!幺红的发育立刻遭到大红他们的反对,大红阴着脸说老五你这是啥意思?我和三红这还不是为了大家好嘛,你这样说好像我们就盯着那俩钱来的!话说到这份上幺红也不示弱,他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要不是冲那几个礼钱来的我把乌宇倒着写!三红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当即指着幺红破口大骂,老五你装啥孙子?你他妈的最不是个东西了!你孝顺你咋不说把老爹接进城里享福去?当初要不是老爹把钱都花在你小子身上,你会有今天的好光阴!再说老妈病的那些天你怎么没说把她老人家接进城里的大医院住上两天?这阵子倒会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就不信你他妈的能安啥好心!幺红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猛地抄起身旁的一只椅子奋力朝三红身上抡过去。三红—声惨叫,身体趔趄着将地上的火炉子撞倒了,炉膛里的碳火一股脑奔涌出来,地上顿时变成火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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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照旧是瑕瑕把乌粮粥送到三红家去的,因为还有一部分远客没有离开,四红家里 一下子睡不了那么多人。那时,三红的老婆正站在院芋里大声叫骂,因为是夜里,声音传得很远,隔老远瑕瑕就听清楚了那是在骂三红是头猪,还骂三红连猪狗也不如,让人打破了头还有脸跑回家来诉苦。瑕瑕好像听见还骂三红为啥不去把乌老五的头也打烂,难道长上一双手只会回家跟老婆讨饭吃吗。瑕瑕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三红家,她只是把乌粮粥送到三红家街门前就扭头跑回去了。瑕瑕向来害怕三红的老婆,特别是那女人骂三红的时候样子凶恶得跟电影里的恶霸婆娘一模一样。瑕瑕说爷爷你自己进去睡觉吧,我不敢进去,我怕她我想回家去。
看着瑕瑕离去的背影在幽寂的雪巷中慢慢消失,乌粮粥的心好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紧紧拽着,他感到胸口跟针刺一样难以忍受。他瑟缩着身体站在黑暗中,像根木头桩似的楔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时,乌粮粥听见三红哇哇乱叫的声音,听见什么东西呼啸着连续捶打在三红身上的响声,他还听见三红老婆大声喊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这头没有用的蠢猪,他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种想笑又想哭的欲望,但是,他最终都忍住了并选择了—声不响地走进院子里去,他用手吃力地推开了虚掩着的街门,门在打开的时候发出很刺耳的声音,这种吱扭扭的声音使他感到绝望。他看见自已的儿子三红像只落水狗一样狼狈地蹴在院子当间,身体一抽一抽的,由于院子里积雪投有扫去,三红蹴在那里显得格外耀眼。三红老婆终于在乌粮粥走进来的那一刻停下了挥舞在她手里的笤帚疙瘩,她用陌生的眼光冷冷地盯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人,过了一会,她才愤愤地扔下笤帚转身回屋去了,乌粮粥听见屋门闩反插上时的咣啷声。三红仍旧用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乌粮粥似乎在心里说了句什么,但他没有去理识三红,丽是摇摇晃晃地朝自己睡觉的那间矮屋子摸索过去。屋子里又黑又冷,投有点灯,乌粮粥伸手去摸炕沿也是冰凉冰凉的,刚才在外面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寒冷,而—旦走进这间矮屋里,乌粮粥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刻被一股隐藏在这屋里的巨大的冷气包围着了,他在黑暗中接连打了几个激灵。他没有脱鞋就爬到炕上去,他用铺在炕上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头和身体,只留一条细缝可供呼吸。自始至终他没有一丝睡意,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炕上,仿佛庙里的一尊神像那样沉得住气,他没有去想白天发生过的那些事,他甚至没有去想自己的老婆子此时在干些什么。有一刻,他想要一口热茶或一盒洋火,但是,这种念头很快就消逝了,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音,很细碎的响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连续不断地传来,像老鼠磨牙的声音,像雪从树枝上簌簌落下来,像一个哀怨的女人藏在被窝里轻轻地哭着,又像是一匹疲倦的老马——身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货物——踩着石子小路缓缓而行……后来,他终于毫无依靠倒下来,他听见身边发出很响亮的鼾声,不用想他就知道那是他家三红的声音,三红从十几岁上就有了睡觉打呼的毛病,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三红是什么时候进来躺在自己身旁的。他又慢慢坐起来,将身上的被子拉下来给三红掖过去,之后,他蹑手蹑脚地下炕走出了这间屋子。
葬礼虽说结束了,但四红两口子却并不能立刻闲下来,家里要干的活相反还很多呢,前些天借来的锅碗瓢盆,租来的帐篷和桌椅板凳都需要及时给主人家还回去,租金都是按天收取的,多放一天就得多出一份钱。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灵棚和做厨的灶台,临时打下的给客人取暖的土炉子,临时找电工师傅拉接的几段线路,以及那些杂七杂八的绳子麻袋木棍板条锹把镐头三轮车,都野狗拉尿似的肆意堆放在院子当间,走起路来直绊脚后跟,所以,四红他们得全力以赴投入到这场善后工作中,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东西堆放在自己家里总是个心病。更重要的是,除了归还物品,还有相当一部分客人虽出了礼金但当天并没有过来坐席,这就得私下里拎点肉食饼馍茶叶专程去登门答谢一下,这份人情是少不得的,这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声誉和邻里间的和睦。
瑕瑕第二天一早就回学校上课去了,家里又少了一个小帮手,四红他们知道娃娃学习的事情重要,不能耽搁了,两口子只好没日没夜地继续忙碌着。人一旦忙起来,很多事情就被放在脑后去了。又过了几天是个星期六,那天瑕瑕从学校赶回来,四红媳妇特意把灶上剩下的小吃丸子给瑕瑕烩了一锅,说要给娃娃好好补补身体。饭吃到一半时瑕瑕突然问,爷爷咋不回来跟我们一起吃?四红这才回想起来,老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过来吃饭了。吃过饭,瑕瑕妈盛了一海碗烩小吃让四红送到三红家去。四红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四红给媳妇说老爹根本就不在三红家,三红还寻思说是在我们这边呢。四红急忙又去大红和双红家看,都说没有见乌粮粥来过。四红媳妇说,兴许是跑到城里幺红家去了,老爹那天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去老五家住两天么。四红当天下午就赶到城里去,可幺红说他根本就没见过老爹的影子。四红顿时傻眼了,回家又去找三红理论,三红说腿长在他身上,我哪会知道他啥时间走呢!再说,咱爸这是老毛病又犯了,迟早会被警察送回来的,你们别大惊小怪的。
时间一晃就过去很久了,始终没有乌粮粥的任何消息。他们也都没有再去找,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