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叔的酒事（外一题）

矫友田

康叔当兵那阵儿，还滴酒不沾。康叔的酒瘾，是在他的女人被那个狗日的癌折磨死之后， 才沾上的。

女人给康叔撂下了一腚饥荒，还有一对不晓事的儿女。那一年水花四岁，而水娃还不到 两生日。之后，有人劝康叔再讨个女人。可康叔思忖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俺儿 女都有了，还图个啥哩?”其实，他是担心再讨个女人，水花和水娃跟着受屈。

一喝下酒，康叔就会从墙壁上摸下那把磨得油黑滑亮的老胡琴；待调好弦后，便如醉如 痴地拉起来；渐渐的，那凄伤苍凉的弦音跟他的神情合二为一；一直拉到月色幽幽泣，露珠泪涟涟。村人听了，就在背后轻轻地叹息一声：“水娃他爹，又在想他得那个死鬼女人了。”

每次喝酒，康叔都要收敛起一些酒瘾来，并且喝得都是他从镇子上打回来的散酒。因为女儿水花已经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康叔必须约束着自己，省下钱来供女儿念大学。

康叔喝得最畅快的一次，还是在水娃应征入伍的欢送会上。那一天，村里出资置办了一大桌酒席。老支书把康叔，还有两个跟水娃同时入伍的后生的父母们请了去。一连干下几杯 “玉龙春”之后，老支书提议让他们跟自己的孩子说两句掏心话。康叔抹了抹嘴巴站起来， 竟朝儿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水娃子，到部队上好好干，一定不能给咱山里人丢脸!”

水娃入伍不久，就给康叔寄来信。水娃在信里说，他拿到津贴的第一天，就偷偷给他买了两瓶地方酒，等到回家探亲时再捎回来。康叔捧着信，欢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自言自语道：“这个水娃子，真没让俺白疼一一”

又过了两个月，水娃在信里告诉康叔，南方正在遭受着严重的洪涝灾害，他们的部队马上就要开赴抗洪抢险第一线了，他保证不会给咱山里人丢脸!就从那一刻起，康叔的心也跟着儿子飞到了南方。

天还不擦黑，康叔就撂下手里头的营生，蹲在村委办公室得那台彩电近前，仔细地收看 抗洪抢险的报道。他每当看到屏幕上那些身穿绿军装的战士，与凶猛的洪水搏斗，抢救遇险群众的镜头时，康叔就感觉到水娃好像也在其中，心慌地砰砰乱跳。但是未了，他还是会自豪地跟身旁的人说：“俺水娃子也在里面哩!”

南方的洪水渐渐地退了，而康叔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揪得紧起来。因为在这么长日子里，他再没有收到水娃的来信。

那是个阴郁的下午，有一辆小轿车在老支书的指引下，停在了康叔家的门口。从车里下来的都是镇里的领导，他们给康叔送来了一沓叠得齐齐整整的军装，上面是一本鲜红刺目的 薄子，另外还有两瓶酒。镇长上前紧紧握住康叔的双手，沉痛地说：“康水娃是名好战士， 他在抗洪抢险中表现非常优秀，给咱山里人争得了荣誉!一一”康叔一直没让眼泪掉下来。

第二天，康叔摆下两桌酒席，他说这是给水娃穷功的。康叔打开了一瓶酒，给每一位到场的人添上一盅，康叔双手举酒站起来说：“水娃是个好娃子，他没有给咱山里人丢脸!喝下吧，这是水娃子的一点心意啊!”众人肃然起身，双手将酒盅举过头顶；然后，一饮而尽。只一盅酒，康叔便醉了，且醉得一塌糊涂。

从此，康叔不再沾酒。但他却珍藏着一瓶酒，每到水娃的生日，康叔就会打开给自己添上一小盅；然后，嚼着浊泪细细地咂摸。

曾有人问过康叔：“你咋把酒给戒了呢?”

康叔说：“用心泡的酒，不用多啊一一就一盅，便够俺咂摸一年、一辈子了!”

吹画张

墨城内曾出过几位奇人，“吹画张”便是其中之一。

这吹画张已年逾6旬，生的身形瘦小、发如枯草。他在8岁那年上，大病了一场，待病愈之后，竟变成了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或许受其父影响，他对书画极有悟性。但他在做画之时， 行为怪异；待墨研好，他则将笔弃置一边，独守一方宣纸；思绪良久，他陡然将墨汁泼洒在纸上；然后，俯下身来狂吹一通；待显出峰峦、树林、溪流的雏形之后，便毫无顾忌地啜一，浓墨在嘴里搅拌，咕咕有声； 尔后，淅淅沥沥地洒到画上，再饮半杯清酒漱口，运足气力喷在画 上：经他一洒一喷，再看那画，意境顿生；山水之间，宛如有松涛涌动、涧水潺潺……

吹画张没有妻室，他在父亲临终之前，给父亲吹了一副“猛虎登山图”。曾有数人目睹过那副奇画：只见画上得那只虎威风凛凛，迎着旭日健步而上，所有观者均听到呼啸山川之声。他 的父亲见画之后，哀叹一声：“儿，生不逢时呵一一”便咽了气。之后，那副奇画被吹画张焚烧在父亲的坟前。

从此，吹画张的家境日益衰败，他的酒瘾也越来越大。为了喝酒，他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当，最后只剩下了一间土舍。凡是向他求画者，只要以酒款待，他从不拒绝。不过，谁若不明底细请其画虎，他就会怒而喷墨离去。因而，墨城里的人们虽都知道吹画张身怀画虎绝技，却极难再睹其神采。

这一年刚立春，一群鬼子兵闯进墨城里来，他们强迫镇子里的男人到柳河滩旁修建据点。不久，三座阴森森的炮楼在墨城旁边耸立起来。鬼子兵的头目山田少佐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 他尤其嗜好搜刮名人字画。他从吴保长那里得知，墨城内竟有这么一个奇人；顿时来了兴趣，便命令吴保长赶紧把吹画张带到据点里来。

山田少佐早巳令人备好了纸墨。当吴保长把吹画张带进据点里来时，他那张像猪头一样肥胖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说：“你的给我画一副猛虎图，我的大大的赏你!”听了，吹画张晃动着他那瘦小的脑袋瓜，傻乎乎地笑着。山田少佐面露凶相，威逼道：“你的不画，死了死了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拔出一把冷光闪闪的指挥刀，在吹画张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吹画张吓得双腿发颤，“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吴保长慌忙把他搀扶起来，怂恿道：“你 就给皇军大人画一副猛虎图啵，若惹恼了皇军，咱俩的脑袋瓜都得搬家一一”

许久，吹画张才缓过神来，喃喃自语道：“酒、酒……”

吴保长在山田少佐的面前低头哈腰，谄媚道：“这个疯子作画离不了酒，无酒不成画。” 山田少佐面露喜色，命手下搬来一坛清酒。待三碗清酒下肚之后，吹画张面露红润，掌心冒汗，神色也渐渐镇静下来。他急不可待地端起墨汁来，边泼边吹；眨眼工夫，一只威猛的下山老虎跃显在宣纸上；它正迎着暮色，雄赳赳地走下山来；继而，他又噙一，浓墨，洒在虎身之上：瞬间，画上的虎气又增添了十分，周围的人一个个都愕得目瞪口呆。半晌，山田少佐才回过味来，他竖起大拇指，叫道：“奇画、奇画，你的大大的良民!一一”

到了晚上，山田少佐为庆贺得此奇画，在据点里摆下了几桌酒席。待酒酣之时，山田少佐捧出那一副奇画来，欲让众人目睹一下虎姿；他小心翼翼地铺开，忽然有一道寒气袭来，只见画上那只猛虎陡然跃起，狂啸着朝山田少佐扑来。他“哎呀”一声惊叫，便昏倒在地上。他得那些手下们也都被惊得酒醒大半，慌忙把他扶起来。而画上得那只猛虎早巳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滩浓墨像一团污血似的浮在宣纸之上。

翌日凌晨，山田少佐一命呜呼。吴保长带着一帮鬼子兵急匆匆地去捉拿吹画张，而吹画张 早巳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