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
2004-04-29白凤德
白凤德
初春的夜晚,凄楚的凉风裹着霏霏细雨,毫无声息地滋润着滨城的大街小巷。街路两旁刚刚绽开的槐树花,在春雨中轻轻地摇动着细嫩的腰身,轻爽的空气中便弥漫着清淡的花香。路灯柔和的光束,将那条宽敞的街路引向城东那座环状的立交桥。金家旺在这个初春的夜雨中,像似在寻觅着什么,向那座高桥走去。
当金家旺抹去飘落在额头上的雨水,他这才觉察到雨水浸透衣服所带来的寒意。他紧走几步,爬上立交桥的顶层,回望身后那座熟悉的城市时。罩在雨雾中的滨城灯光闪烁,朦胧中透着祥和与安宁。
家旺仰起头,面向深遂的夜空,深吸一口长气,原本昏沉沉的头,似乎输入了一丝清凉。可痛苦的思绪却尾随而至,硕大的句号不断撞击着他那满载凄苦的心。
他弄不懂上苍为何赋予他这么多的苦恼,他感到冥冥之中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捉弄着自己,纷乱的思绪又把他带入对往事的追忆。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整个城市被燥热围裹起来,树上的知了不再鸣叫,路边的花草低垂着叶茎。在温闷的空气中,人们淌着汗,喘着气,依旧在忙碌着自已该干的事情。金家旺刚刚发送完最后一车棉纱,便一屁股座到藤椅上。他解开衣纽,袒露着胸脯,把电风扇开到最高档。他转过身,摸出一包香烟,飞快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打火机慢慢点燃,狠狠地吸上几口,吐出一串串烟圈,这才感到舒坦了许多。
金家旺自弃政从商以来,开办了一家棉纱批发公司。经过几年的扑腾,生意还算红火。置了房产,购了车,还有些存款。老婆淑娟在房管所当出纳,女儿冰冰快上高中了,小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家旺揑灭香烟,站起身来,正准备收拾收拾闭店。这时,腰间挎的手机响起了《都是月亮惹得祸》的铃声,他忙按通了手机的接听键,一个大嗓门中年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家旺,我是王坎哪!今天可真他妈的火,我连发了五车货。为了庆贺、庆贺,晚上我请你洗桑拿浴怎么样?”
王坎是家旺的铁哥们,也是做棉纱生意的。“我看看再说吧。” 家旺不紧不慢地回应着。他与性格爽快,直肠子一根的王坎不同,性格内向,寡言少语。
“看个屁,就这么定了,晚上‘天星见,真是个‘艮鳖肉。”未了,王坎还没忘骂上一句。
市内天星大酒店的桑拿浴很有些名气。家旺明知道他不去,王坎肯定不会饶过他。再说在闷热中煎熬了一整天,洗个桑拿舒坦一下,有何不好呢。于是,晚上八点多钟,家旺如约走进天星桑拿浴的更衣厅。
他慢吞吞地扒下衣裤,刚把内裤褪下。就听得‘啪的一声,翘起屁股蛋上挨上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楚,激得他向身后望去。
只见王坎赤裸着身子,端着双肩,正得意地看着他。“怎么样,痛了吧?叫你傻小子长个记性。下次叫你再跟我‘玩艮,可有你好瞧的。”
王坎那大粗嗓门,引得其他浴客直往这边看。“得、得、得,我服你还不行吗。这么多人瞅着,你穷闹什么。” 家旺低声说着,显得很无奈。
“行啊,只要你服了,一切都好办,今晚任你消费,我买单。”王坎笑嘻嘻地把右手向前一伸。“请吧,我的傻老板。”
天星桑拿浴的浴区很宽敞。浴区中间一个圆型的温水池,呈凹型两侧向前伸去,拱抱着两个圆型的水池,一凉一热。温水池内,安放两只相同大小的洗浴床。
家旺和王坎迈进水池,躺到浴床上,唤来服务生,开动按钮。细细的水柱从不同角度,喷射到身体各个部位。那种水刺的感觉,很舒服、也很惬意。
家旺微闭双目,静静地享受那水流的抚摸。突然一个手指硬闯闯地捅到胁下,家旺眉头一皱。心里嘀咕,“这个捣蛋鬼,又要干什么?”
“喂,傻子,你快看,那像什么?” 家旺睁开眼睛,便顺着王坎手指向水池上方望去。
原来是个两个圆型,推出一个圆锥体的顶棚造型。“真是无聊。”金虎在心里骂道。他懒洋洋地答道:“造型呗,有啥大惊小怪的。”
“废话,谁不知道是造型,我问的是什么造型?”经王坎这么一问,家旺倒认真起来。
他抬头向棚顶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你这个人,真笨,那不就是它吗。”说着王坎的手便向他的下身伸来,金虎用手连忙去捂,结果还是叫王坎捏了个正着。家旺脸‘腾得红了,王坎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时,他才弄懂了,棚顶那是一个男性标志的造型。
“你这个人真没正形,都快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稳当点吗?” 家旺小声嘀咕着。
“我就这付德性了,叫我做‘正人君子吗?我还懒着去做呢。人生在世,谁不图个清闲快乐。”
对王坎这一番‘高论。家旺懒得和他争辩,不过他确实拿王坎没啥法子。他性格虽然内向,可他却真喜欢王坎那种无忧无虑,直言快语的性格。
家旺本想再泡一会,刚眯缝上双眼。就听王坎这边儿又‘扎呼上了。“家旺,你快看,那个小子多像你呀。”
说着,那个硬硬的指头又触到家旺的胁下。痛得家旺一激凌,用责备的眼光望着王坎。生气地问:“你又要做什么?”
王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嘴上并没有服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叫你看,那个小子长得多像你啊。”说着他把嘴巴向西边淋浴区一努。家旺明知道王坎又在搞笑,但眼神还是被‘牵引过去了。
只见一个大男孩,正在淋浴区那边洗淋浴。男孩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体修长,皮肤黝黑很健壮,粗眉大眼,除一头浓发,不像家旺早已谢顶的头发外,真与家旺的模样差不多。
家旺看罢不禁心里‘格噔一下,他楞楞地望着那个大男孩直出神。暗想,“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个男孩和自己也太相像了?”
这时,王坎已跃出水池,向那个大男孩走去。只见他围着那个男孩,上上下下好一顿瞅,把那个男孩看得直发毛。又见王坎跟那个男孩好一顿聊。
不大一会的功夫,王坎兴冲冲地走回来。神密兮兮地对家旺说:“地雷的秘密我探到了。那个小子叫王玉辉,家是外地的,在这个桑拿浴做搓澡工。这孩子可太像你了,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瞧瞧。”
“天下长得一样的人多得是,有什么可奇怪的。” 家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早想去看个究竞。“我看你是早惹下了风流事儿,不敢相认,怕承担责任吧?”王坎撇着嘴,话里带刺。激得家旺‘忽地从池子里站起来,一步跨了出去。
“喂,服务员给我找个搓澡的。”服务生听见有客人喊他,连忙应声凑上来。“先生,你想找几号搓澡工,为您服务。” 家旺用手一指那个黑小伙。“就他吧。”
服务生一边引导家旺走进搓澡间,一边喊 “王玉辉有客人要搓澡。” 那个叫王玉辉的男孩答应着,快速擦干身上的水珠,套上一条短裤走了过来。
躺在浴床上的家旺,嗅到一种气息,那是男孩子特有的散发着青春活力的体味。他闭着双目静候着,一双柔中透韧的手,在他的头部按动着。他知道对头部的按摩,是搓澡工的头道程序。
家旺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这个叫王玉辉的男孩,正用惊诧的目光望着自己 ,那目光中流露出疑惑、兴奋的情感 。家旺也有一种被强烈震颤的感觉,他看到这个男孩仿佛就像见到自已年轻时的模样。
王玉辉连忙避开家旺那凝视的目光,手中的搓澡巾用力推过家旺的胸脯,家旺微微颤动一下。“叔,我用力大了吗?”王玉辉轻声地问道。
“没有关系,小伙子哪的人啊?” “辽南巩屯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王玉辉停顿了好一会,才低声说 :“没人了。” “那家人都那去了” 家旺不再装‘老成持重了,他想知道这男孩的身世。
“都死了。”玉辉的声音很低沉。家旺闻听却心头一震,他为这轻率的问话,触动男孩心中的痛楚,感到茫然不知所措。难道就剩你一个人了吗?那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玉辉轻轻地拍打着家旺的肩头。低声说道:“叔,划一下,该搓后背了。” 家旺翻了个身,趴到浴床上。玉辉的搓澡巾在家旺的背上用力地划动着。这时,搓澡巾在家旺的右腿膝窝处迟疑了,家旺知道那里有块被狗咬后留下的疤痕。“叔,这块疤是怎么搞的?”玉辉的问话声音中掺杂着莫明其妙的颤抖。“没什么,年轻时被狗咬的。”家旺扭过头望着玉辉淡淡地答着。
家旺扭头的瞬间,注意到玉辉脖子上挂着一条用红线系着的鸡心状的淡红色的玉坠。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玉坠,家旺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在那儿见过这块玉坠呢?” 家旺暗自寻思着。
“叔,要敲背吗?” “啊,不用了。”玉辉轻轻地扶起家旺,蹲下身子把拖鞋放到家旺的脚下替他穿好,一直把他送出搓澡间。“叔,您还会来吗?” 家旺回头望着玉辉,这孩子的目光中透着某种期待。
“会的,会的,咱俩长得像爷俩似的,一定前世有缘,我怎么会不来看你呢。” 家旺说得也很动情。“那我等着您。”这时,家旺发觉玉辉的眼中似有泪花在滚动着,弄得自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家旺躺在自家宽大、松软的希梦思床上,双臂交叉垫在脑后,呆呆地望着棚顶,心里都在捉摸着,那块淡红色鸡心状的玉坠在哪见过呢?妻子淑娟洗漱完毕,身着粉红色的睡袍,委上床来,依畏在家旺的腋下,见家旺楞呆呆地望着棚顶出神。便伸出手指戳奌着家旺的额头,娇嗔地说:“我的傻二相公,想谁哪?这么专注,必不哪家的美妾和风流姘吧?”
“去、去、去,又来了,不是。” 家旺不耐烦地推开揽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臂。“这女人的花心,如果浇灌的是醋汁儿,准就会长出嫉妨之果。”
“唉呀,我说傻子,少跟我玩这个。哪个男人没长花花肠子,不是老娘看得紧管得严,你不早就被哪个姓花的女人拉下水了。” 家旺的这位“夫人”,平时哪都挺好,就是不能提男女之间事儿。只要一沾上这种事儿的边,简直就是“破裤子缠腿”没完没了。记得刚开公司时,家旺聘了一位姓花的女会计。自已的这位“悍妇”就天天跟踪监视,动不动就找岔口,跟人家吵架, 搞得花会计没办法,只得辞职不干了事。弄得现在公司上下清一色的和尚头,这才算“风平浪静”。
想起这些事儿,家旺就感到头疼。他索性不再听“那边”喋喋不休的唠叨,撩起夹被蒙头便睡。没想到老婆那边的追问却愈演愈烈,蒙在头上的被子被“呼”地扯扔到地下。只听‘啪的一声,家旺光光的腚上被重重地挨上了一掌。
“重睡、重睡,不说清楚,想要睡觉,门儿都没有。”近乎于“吼叫”般的分贝,在家旺的头上炸响 。家旺知道再不摆平,这“悍妇”会吵破天的,这半夜三更的叫邻里间听到,多不好意思啊 !
“行了,行了,我服了你了。真没见过你这种人。” 家旺的口气软了下来,接着便把在洗浴中心,见到的那个与自己长得很相似的男孩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向老婆坦白了一遍。妻子淑娟如卸重负般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时,一只纤手由被子的那角,伸了过来,在金虎裸露的躯体上下游动着,那是一种和解的信号。家旺知趣地把身体压了过去…… 一场风雨过后,淑娟便疲倦地依在家旺的腋下舒心地睡去。不一会的功夫,细弱的鼾声便从家旺的腋下传来,这原本的催眠曲,今天却成了兴奋激素 ,使家旺辗转难以入睡。
家旺似有一股微微的阵痛,正从他右腿膝窝那块疤痕处慢慢地向上升腾。那痛楚似在帮助金虎打开思绪的闸门,去追忆逝去的那段往事……
家旺的老家紧靠绕阳河边,是个不大的小村落,名叫——新兴村。家旺家的邻居姓王,王家有个女孩叫王玉玲。家旺与玉玲自小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那年夏日的傍晚,绚丽的晚雫把通向村落的乡路铺滿金黄。放学后的家旺与玉玲说着笑着往家走,刚到村口,一只大黑狗拦在路当中。那只黑狗低声吼着,试着要往上扑。家旺见事不妙,忙把玉玲掩在身后。挥动着手中的书包,驱赶那只黑狗。那狗儿却被惹急了,猛地窜了上来。家旺飞起右腿向黑狗踢去,不想右腿膝窝处正被狗咬住。玉玲见状吓得大哭起来,家旺忍着剧痛,从路边拾起一块石头,猛地向狗头砸去,那黑狗惨叫着,夾着尾巴跑掉了。
家旺瘫软坐在地上,殷红的鲜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玉玲用颤抖的手,撕下衬衣的底裙,为家旺裹扎腿上的伤口。家旺尽管痛得直吸凉气,但还是捧起玉玲淌满泪水的面颊,连声安慰着:“不要紧,别哭了,我都是大小伙子了,抗得住的。”望着家旺憨厚的窘态,玉玲破涕为笑,她扶起家旺,心疼地说:“都是为了我,叫你流了血,我会好好报答你的。”说这话时,玉玲脸上泛起红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家旺却笑嘻嘻地反问:“怎样报答我啊?其实不用报答,叫我亲一下就行。”说着趁着玉玲不备,着实地在她脸上咂了一口。
家旺回想到这里,心底浮出宽慰的愉悦。朦胧的睡意袭来,他在甜甜的心境中进入了梦乡。可他没有想到,此时,还有一人像煎锅中的烙饼,辗转难以难眠。他就是玉辉。
玉辉自在洗浴中心见到家旺后,心里总在嘀咕,难道他就是自己苦寻多年的老爸吗,他那模样,他那举止和自己如此的相像。尤其他右腿膝窝处那块伤疤,与母亲讲述的特征是一模一样的啊。当时,他差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搂抱住那人喊出19年来会喊、想喊,却没有特有对象去喊的那两个字:“爸爸。”
玉辉出生在大帽山下的巩屯,自他懂事起,就时常向妈妈问起“爸爸在哪里?”每逢玉辉问起爸爸,妈妈总是很凄苦地把玉辉搂在怀里,泪水便涌出眼眶,自言自语地说:“会找到的,会找到的。”这话儿像是安慰玉辉,也像在安慰自己。当玉辉知道“爸爸”这个话题,会勾起母亲伤心的往事,就很少提起了。可他却万万没想到,当母亲向他解释这个疑团时,竟成为与母亲的最后决别。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连续几天的暴雨,使玉辉家门前那条小溪已涨满形成一条湍急的小河,玉玲好像有某种预感,唤起正在熟睡的儿子,“辉儿快起来,收拾收拾,怕是要来山洪了。”玉辉揉着惺惺睡眼,穿好衣服,转眼一看,河水已浸进屋内,漫过衣柜的抵角。河的上游已传来隆隆的洪水声。玉玲知道家门前的水流肯定很急,连忙推开后窗,叫玉辉跳出去上山躲避洪水。爬上后窗的玉辉回身叫着:“妈,咱们一齐走吧。”“辉儿,你快走,我收拾几件衣服,就出去。”“不行,要走,咱们一起走。”玉辉望着母亲很焦急。玉玲迅速从脖子上摘下那块鸡心玉坠,转身给儿子带好。“辉儿,这是你爸爸给妈的定情信物,你爸叫金家旺,右腿膝盖那儿有块被狗咬的疤痕,听老家的人说,他家住在滨海市,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去找他吧。”
玉辉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哭喊着,“妈妈,要走咱们一块走哇。”这时,那远处的隆隆轰鸣已化作排山倒海般的吼叫。玉玲知道水头已经逼近,如果儿子拽着自己一起走,恐怕母子俩都得葬身汪洋。她心一横,牙一咬,奋力把玉辉推出窗外。丈八尺高的水头猛地压了下来,那两间小屋和裹在屋内的玉玲转眼间就被淹没在奔涌的河水之中。玉辉被推出窗外,他紧紧抓住屋后那棵老枣树,才得以脱险。
当玉辉爬上高大的枣树,再看整个村落已淹没在滔滔的洪水之中。玉辉悲绝地向宽荡荡的水面哭喊着,仿佛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辉儿,快找你父亲去吧。”
“玉辉,玉辉,哭什么?”睡在玉辉身边的同伴推摇着他,把玉辉从沉痛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玉辉望着那块鸡心玉坠,暗想:“真是老天给我机会,那位叔叔,可能就是自己苦苦寻找多年的老爸啊。不知他家在哪,不知他会不会来洗浴,再见面时,我怎样和他说破这件事情呢?”
恐怕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上苍在做安排,这是人们对事物间那种偶然性巧合,难做深透的探求所得出的一种简单的解释吧。玉辉没有想到与那位叔叔的再次会面竟是另外一个场景和模样。
几个月过去了,金家旺感觉心像被摘走似的,总是空荡荡。想去洗浴中心去看那个男孩,可又怕见到他……一种无名而来的烦躁,像夏日里的燥热缠绕在身挥之不去。
突然,桌子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家旺懒洋洋地抓起听筒。“家旺,出大事啦。”王坎那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还未等家旺开口说话,王坎那边就喊上了:“你赶快到市人民医院来吧,玉辉被人扎了,伤挺重的。正在抢救中!” 家旺心一翻个儿,只觉得头一晕,刚想问些什么,电话那头挂断了。
家旺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早晨八点刚过。家旺顾不得吃饭,急忙往外走。迎面正碰上女儿冰冰,冰冰刚满18岁,圆圆的脸蛋上,一双细眉俊眼酷似家旺,披肩发刚好过肩,身着一套白色的连衣裙,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蓝花儿,周身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活力。
冰冰见老爸急匆匆地往外走,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老爸,你这是上哪去啦?” 家旺头没回地应道:“去医院。”冰冰再想问些什么,家旺已拦下一辆出租车,迅速地钻了进去,车便飞快地开走了。
通向医院二楼手术室那条走廊不过十几米长,金家旺像似在深邃的暗洞中穿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种无名的忧虑和不安,时时揪着家旺那颗悬吊着的心。
王坎独自闷坐在手术室旁的长椅上,满地烟蒂说明他已苦等了很久。家旺盯着王坎那疲惫的眼神,似要从中看出结果。“那孩子情况怎样了,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来呢?”家旺那询问的语调中有些颤抖。王坎一把拉过家旺,把他按坐在长椅上。“孩子的伤势还不清楚,手术还在进行中。花会计去给孩子买衣服去了,等她回来,咱们就知道情况了。”
金家旺见长椅那头,堆放着一套白色的衣裤,上面已是血迹斑斑。他慢慢将衣服拿过来,用手去抚平上边的褶皱,像是在抚平内心的不安,也像要抚平那男孩身上的创伤。
突然,从玉辉上衣口袋里,滑落出一张有些发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沾着猩猩的血迹。家旺把照片拿在手中,轻轻抹去浮在上边的血迹,照片上的女孩,身着连衣裙,项上挂着鸡心形的玉坠,正甜甜地向他露出微笑。金家旺顿时惊呆了,他的手在抖,心在颤,这照片上的女孩,正是与他有段甜蜜恋情的——王玉玲。
他终于弄清了这鸡心玉坠的渊缘,玉玲和玉辉是母子,自己则是这一结局的始作俑者。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金家旺被狗咬伤的第二年,家旺考取了辽市财校,他与玉玲虽未明确恋爱关系,却常通过书信,彼此倾诉衷肠。毕业前的暑期,家旺回乡探亲,在绕阳河边巧遇玉玲,俩人那时便订下了终身。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晌午,家旺只身来到绿荫掩映下的河边,他扒光衣裤,纵身跃入水中。当他自由地游嬉着,岸边传来清脆的喊声:“唉哟,我的衣服叫水冲跑了。”
家旺定睛一看,河面上漂浮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在河水的冲推下,向下游荡去。他急忙紧游几下,一把抓住那件衣服向岸边游去。刚到岸边,家旺“霍”地站起身来,把那件衣服向岸上的那位洗衣服的女孩抛去。他没想到岸边水浅,急情之下,忘了自己赤身裸体,竟将完全裸露的身体,展现在那个女孩面前。岸上的那个女孩,顾不得拾捡衣服,掩着双睛跺着双脚大声地喊起来:“坏蛋!坏蛋!流氓!流氓!”
家旺这时才发觉自己的窘境,脸臊得通红,猫腰潜入水中。当岸上的女孩把手移开,家旺认出来了,原来岸上的女孩,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玉玲,他在水中急切地喊道:“玉玲,别怕,是我啊,我是家旺啊。”
岸上的玉玲闻听,浑身一震,移开双手,揉揉双眼,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金家旺,不禁朗朗地笑了起来:“死鬼,吓我一跳,我当是哪个毛头小子呢!”
转而笑声停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不去瞧瞧我,真没有良心。”玉玲扭过身,撅着嘴,责怪起家旺来。“人家上午刚到家,这不,想洗个澡,好干干净净地去看你啊。”家旺将身子埋入水里,只露个头,恳切地说。
“是真心话?不许用假话骗我,否则电打雷劈。”玉玲却紧追不放。“你这个人可真厉害,你就忍心叫你‘老公在水里泡着和你说话吗?”家旺嬉笑着在水里嚷着。
玉玲把身子一扭,家旺趁机低着腰,捂着下身,窜上岸去。匆匆套上短裤,凑到玉玲身旁,低声地问道:“想我了吗?”“想又有什么用,见不着,碰不着的,还不是白想。”说着,用手指戳家旺的额头。家旺被戳得直咧嘴。顺势把玉玲揽到怀里,嘴里嘀咕着:“这回叫你看个够,叫你碰个够。”玉玲本以为说说笑笑就完了,没想到家旺动起真格的,双手直往外推家旺,嘴里叫着:“你这人真坏,大白天的你也不怕人看着。”此时家旺把玉玲搂得更紧了,俩人跌到坝埂上,滚抱在一起。“怕什么,咱俩是真心相爱,哪管那些,谁乐饶舌头那是他的事儿。”家旺喘着粗气急促地说着。
轻风摇曳着挂满绿叶的枝蔓,河水泛起晶莹的水珠,这恬静的氛围,拥着这对青年男女,一起溶化在炽热的爱情之中。
家旺抹去头上的汗水,拎过裤子,从兜里摸出一条鸡心状的玉坠,爱昵地把它挂在玉玲那洁白的项上。玉玲抚摸着家旺健壮的胸脯,温情脉脉地对家旺说:“有这一回,我就算是你的人了,有天地作证,愿我们今生永结同心。”家旺握住玉玲项上那块鸡心玉坠,真切地说:“情同此心,不会变色,不会凋零。”
可是,后来事情的演变,竟与家旺与玉玲爱情的宣誓南辕北辙。一年后,家旺毕业返乡,玉玲家已搬走,不知去向。听父母说,玉玲这姑娘不知怀了谁的孩子,她父母要她做掉,可她说死不肯,无奈王家丢不起人,就举家迁到外地去了。
“家旺经理,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家旺从回忆中唤醒。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曾在自己公司工作过的花会计。花会计把刚买来的一包衣服,放到长椅的边上,便向家旺讲述起玉辉受伤的经过。
昨天,我在公司整帐到凌晨4点,收拾东西,从公司往家走,发觉有一个人跟上了我。刚开始,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后来,见我走的紧了,便跑到我的前面拦住了去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凶巴巴地叫我把兜子给他。我不给,他上手就抢。我俩正撕打的时候,玉辉出现了,恐怕他也刚从洗浴中心下班吧。那歹徒见来了个小伙子,便放下我,用匕首比划着,嘴里还嚷着:臭小子,不关你的事儿,赶快走,不然老子要你的命。玉辉也不吱声,护着我就往回走。那人急了,上前就是一刀,刺在了玉辉的肩头。玉辉回手一拳,把那个歹徒打了一个趔趄,在他们撕打中,我放声大喊救命、救命,这时,有晨练的人闻声往这边赶,那个歹徒害怕了,连捅了玉辉几刀就跑掉了。当我扶起玉辉时,他已浑身是血。人事不省。我连忙用手机给王坎打电话,幸好他也出来晨练,他认出了这孩子是玉辉,我们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王坎说这孩子和你家旺长得很相像,也认识,就给你打了电话,叫你过来看看。
说完事情的经过,家旺的心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乱折腾。他现在最担心的莫过于玉辉的伤势,他在心中已经默认了,玉辉就是他与玉玲的亲生骨肉。如果玉辉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怎么向九泉之下的玉玲交待啊。家旺已横下一条心,不管怎样,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住玉辉这条性命。
手术室的门悄然打开了,一位医生急步走了出来,问道:“哪位是伤者家属?”家旺、王坎、花会计一齐上前,三人对望着,那神情像是在相互询问,谁是家属呢?家旺没有等待,向前跨出一步:“我是伤者家属。”那位医生转脸面对着家旺,语气有些急切,“伤者失血过多,急需输血,不巧血库里的AB型血浆用完了,需从其它医院血库调,在这期间我们恐怕耽误手术,想跟伤者家属商量一下,动员亲属献血,伤员的血型是AB型的。”
那医生带着浅蓝色的口罩,看他的面目表情,除了那蓝色,就是那双闪动焦虑和期待的目光了。家旺、王坎、花会计三人同时伸出自己的手臂,那医生见状手一挥,把他们引进旁边的化验室。验血的结果出来了,三个人的血型都与玉辉的血型不匹配。这个结果把家旺造懵了,他急得用手捣打着墙壁,泪水夺眶而出。他一把拉过那医生,语气呜咽:“大夫,你一定要把他救活,那孩子,不能就这样走了……”对家旺的哀求,那医生很同情,但没有匹配的血浆,医生又能怎样呢?王坎与花会计面对情绪异常激动的家旺,有些迷惑不解。尽管这男孩与家旺长得很相似,可打认识家旺时,也没有听说,他有这么大的儿子啊。于是,俩人便安慰起家旺来。王坎说:“家旺,咱们尽心救助他,就可以了。犯不着这样啊,把你急个好歹的,嫂夫人可要拿我问罪啦。”花会计附和道:“这孩子是为救我伤的,所有费用都我包了。不用经理你劳心费神。”
家旺对他们的劝说,却充耳不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跺着脚发狠地嚷道:“我一定要他活着,我去找血源去,不就是AB型,我就不信找不到它。”
“我是AB型血,谁需要,抽我的。”那脆生生的声音,叫家旺吃惊不小,他转过头去,见要献血的人,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冰冰。原来冰冰见老爸匆匆忙忙搭车去医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也搭车赶来。正碰上要寻AB型血浆这个档口。冰冰知道,老爸急着要救的那人,肯定很重要,自己前几天在学校检查身体时,验血结果正是AB型。
愣呆呆的家旺半晌才缓过味来,他把冰冰揽过来,手轻轻抚摸女儿秀长的俊发。他如何忍心让女儿去输血呢?他喃喃低语:“冰冰,老爸有办法搞到相配的血源,不能用你的血。”冰冰昂起头,双眸闪着激动的神色:“爸爸,解人危困,挽救生命,是件很高尚的事儿,如果再晚了,就恐怕来不及了。”说着她回身,牵着医生的手,向手术室那边走去。
玉辉朦胧中感到眼前很亮,似有人影在动。他试图睁开疲惫的双眼。几次努力却都没有成功。一个女孩嫩嫩的声音在他耳畔悠荡着:“快看啊,他醒了,他醒了。”玉辉渐渐看清了,坐在他床头的是个很俊的女孩,从窗子透过来的光很强,也很刺眼,但他却感受到那洋溢在周身的暖意。那阳光中的女孩,正向他露出甜甜的微笑。
“你是谁?我躺了多久了?”玉辉吃力地向那女孩问着。“我是谁?我是你的救命大恩人啊!你躺多久了,不多,才三天啊!”那女孩的回答很调皮。“救命恩人?”玉辉显得很疑惑。“可不是么,是冰冰为你输的血。你现在终于醒过来了。这几天,我们都很惦心你啊。”玉辉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人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说着她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了过来。玉辉接过苹果,他记起她来了,她不就是自己那天救护的那个婶婶嘛。
“谢谢,谢谢你们为我操心费力,我好了,会好好报答你们的。”玉辉很动感情。那充满阳光的病室,那一老一少的关爱,还有床头那盆娇翠欲滴的鲜花。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生命所处的空间,是那样温馨、安逸,他已陶醉于那充满亲情的氛围之中。
家旺的境遇却没有玉辉那么好,他与自己那位“悍妇”的“冷战”,已持续一周。
这天傍晚,俩人又对坐在餐桌两端,那是他俩“冷战”的场地。双方冷眼相对。良久,家旺先开了口:“淑娟,我过去那段经历,已经向你说得很清楚了,玉辉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我不能对他不管不问,我要认他,抚养他,让他享受到本应属于他的亲情之爱。”
“说得多好听啊。”淑娟打断了家旺的话,蛮横地说:“你以前做的丑事,你从未向我交待过,今天你叫女儿输血,救个不沾亲带故的人,又给我带来个野小子,叫我认儿子,你想得很美,要认你自己去认,你和那个臭小子给我净身出户。”
家旺气得嘴唇在抖动,他平时对淑娟的“悍劲”就毫无办法,可这次他觉得不能再迁就她了。为人之父的责任,使他有勇气去面对所有的烦恼和痛楚。他指着淑娟吼道:“你纯粹是个泼妇,跟你讲不出个道理,如果你愿意可以分家,可以离婚,无所谓。”
“分家、离婚”像个炸雷把淑娟震得一怔,瞬间,淑娟那个“泼劲”发作了,她全然不顾地喊叫起来:“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陈世美啊,我没法活了……”
“不要再闹了,叫邻居听到成什么样子。”随着这一声喝问,家旺与淑娟全呆住了,他们的宝贝女儿冰冰,不知什么时候进得屋来,只见冰冰的面颊涨得通红,气冲冲地站在他俩面前。“你们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玉辉是老爸的亲生骨肉,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况且,玉辉哥是个好人,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护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足以证明他人品的高尚。这个哥哥我认了。”冰冰的话掷地有声,语气坚定。淑娟当时就傻了眼。她奔到女儿跟前,拉住女儿的手,急急地说:“傻闺女,那小子来了,是要和你分家产的,你怎么还护着他呢?”
“妈妈,家财固然重要,但亲情价更高,两者任选,我选择后者。”冰冰的语气异常地平静,没有丝毫的退让。
一场家庭风波,就这样停止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几天,家旺的心情也很好,他找来王坎,商议着怎样接玉辉出院,认下这个儿子的事儿。王坎捶着家旺的肩头,笑着说:“你老兄真行,该着命中有儿啊,金家香火旺盛,后继有人啊。”家旺却抿着嘴笑而不答,可心里却美滋滋的。
话说俩人来到医院,玉辉病房的床位却是空荡荡的,“这孩子跑哪去了呢?”俩人正在犯疑,值班的一位女医生走了过来问道:“哪位是金经理,王玉辉方才出院了,他走时,委托我把这封信交给金经理。”家旺接过信封,那位女医生转身走了,临走时,她嘴里还嘟囔着:“这孩子,真可怜啊。”
家旺急忙忙拆开信封,抽出信瓤,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信纸上星星洒落着泪痕:
“爸爸:我第一次使用这样的称呼,多少年来,我想叫爸爸,却没处去叫,今天想叫,您却不在身边,尽管这样,可我心里还是很欢喜。因为,我终于找到了爸爸。刚才阿姨来了,不,应该称妈妈,她说了很多,并给我五千元钱,叫我离开。钱我没有拿,为了爸爸的幸福和家的美满,牺牲我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爸爸,我走了。我会想着您的。走到哪里,我也是您的儿子。
儿玉辉跪拜”
家旺读完信如五雷轰顶,心似刀绞,他万万没有想到,淑娟跟他玩了这么一手。玉辉孤苦伶仃,只身一人,今后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家旺愁苦的神色,使王坎感觉情况不妙。他一把抢过信来,匆匆地看了一遍。急得推了家旺一把,“你还发什么呆啊,我去找淑娟,你先去找孩子,赶快走吧。”俩人走出医院的大门,夜幕刚刚降临,淅淅沥沥的小雨已下一了好长一阵子。俩人顾不得再打个招呼,就各奔东西,去办自己的事情。
家旺去了客运站,他寻子心切,却忘了此时的客运站早已熄灯关门。他便顺着东光路向东立交桥寻去,夜间来往的小客车,常在立交桥下等客,玉辉是否在那等车呢?这便回到了故事开篇家旺在立交桥上等待、徘徊的那一幕。
家旺手扶桥栏,向桥下望去,那是个黑漆漆不见底的世界。这时,他突然想如果找不到玉辉,自己便从这跳下去,以死去解脱缠绕在身的烦恼和痛苦。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头一颤,原来生与死的转换,竟然只有一步之遥。跨过桥栏,一切就会溶化在那冥冥之中。
一道刺眼的车灯光柱,从东向西疾驰而来,在车灯的映照下,家旺看到桥的那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闪动,他下意识地呼喊起来:“玉辉!玉辉!”那人听到喊声,转过身来,愣在那里,凝视着家旺。
家旺看清了,那人正是他心中所盼的儿子玉辉。他喜出望外,高扬着手臂,他要把玉辉搂在怀里,不再撒手。他要永远珍爱着他。玉辉也看清了,那边正是他苦寻多年的父亲。他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彩,他跳着、叫着,向父亲这边扑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呼啸而来,玉辉的身体从车头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桥的那边飘落下去。
“玉辉——”家旺那凄厉的呼喊,在浩渺的夜空中,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