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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候症

2004-04-29

辽河 2004年1期

高 秋

沈曦参加学校周一升旗仪式时接到韩秋颖的电话,说陈晓俊心脏病突发送进医院。

韩秋颖手持一打住院单子在病房走廊上追上沈曦,说陈晓俊没什么大碍,观察一两天便可以出院。沈曦心里急话便有些不平:“你以为你们多少岁,还这么成宿隔夜地玩!”韩秋颖脸色骤变,压抑半天的情绪一下迸发:“哪个用手铐子扣了他不成,是他整天死乞白咧地缠着人家跟他玩。”听到嚷声人们纷纷从病房探出头,一个正忙着的护士从处置室退出来,瞧着沈曦很有修养满是歉意的脸终于没有发作。

沈曦找主治医生了解情况,医生说病人心电图没什么改变,发病原因可能是精神紧张和身体疲劳所致。他最后一句话让沈曦脸红了老半天:“想不到大学老师也这么好玩,回去劝劝你爱人,现在中老年人猝死在麻将桌上的还少嘛。”

陈晓俊显然已经听到刚才沈曦、韩秋颖两人在走廊上的争执。沈曦进来问他感觉如何,他脸色相当难看,“死了好。”陈晓俊一段时间以来总觉得自己心脏有问题,想引起妻子的足够重视,沈曦带他去医院查几次查不出所以然;也忙,他再说不好,就找片药让他含着。陈晓俊心里不痛快,准备逮着机会大病一场给沈曦看看。可他这次真的有事,发病时机却实在暧昧,又不很重,所以心里气。

沈曦有些焦虑,学校许多事等她处理;她刚才走得急,大家都知道她家里出了事儿,她要是不回去,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可能会寻到医院来。他们要是知道陈晓俊是累倒在麻将桌上的,她这个校长的颜面往哪里搁。可她又不敢离开,别看陈晓俊的病不需要人护理,对她也不理不睬的,但她一旦真要走了,陈晓俊可找到茬了。

沈曦没有想到韩秋颖还会回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早餐。陈晓俊不想吃。韩秋颖嗔责:“别装了,这点病挡不住你消化,昨儿半夜你不就嚷嚷饿了吗?你要是连饭也不吃,我的罪可更大了。”沈曦一旁像个外人似的看着韩秋颖忙活。韩秋颖说:“有事儿走你的。”沈曦过意不去:“你也一宿没睡。”韩秋颖一甩脸:“我没你老公那么娇贵。”

作为一家重点中学的校长,平时要宴请沈曦的人很多,她一般都回绝,但有些场合却是她必须参加的。她吃完饭回家八点多,家里有客人。沈曦没想到出院后请了长假的丈夫会将麻将桌搬到家里。他的牌搭子仍是韩秋颖和一对年轻夫妻。那对夫妻是韩秋颖的远房亲戚,也是教师。任职的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学生大多是农民和一些外地打工者的子女,交学费都困难,教师待遇可想而知。他们曾经通过韩秋颖想调到沈曦的学校,但没有成功。全市最好的初中,不是谁想进就进得来的。他们工作没调成却成了陈晓俊、韩秋颖的牌搭子。沈曦暗自庆幸他们调转没成功,有这种嗜好的教师怎么会带好学生。

韩秋颖瞧着进门的沈曦,“我们转移阵地可完全是照顾你家晓俊,现在弄得我老公每天还得到这儿来接我。”沈曦心里不舒服脸上却陪着笑,说晓俊刚出院,不能太劳累。韩秋颖回答已经达成协议,每天不会超过十一点。陈晓俊冷着脸问韩秋颖是来说话的还是来玩牌的,两个人又一番争斗。

沈曦进来陈晓俊脸就一直阴着,沈曦对此习以为常。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还好,在外人面前她甚至不能同丈夫交流,不论她说什么总会遭到一番冷嘲热讽,甚至人身攻击。被欺负急了,沈曦也会同丈夫翻脸,陈晓俊虽然不道歉,但事后有明显悔意,可过不了多久,却又故伎重演。为人一向宽容的沈曦,内心深处也有些失衡,韩秋颖现在在陈晓俊面前想怎么就怎么,指着鼻子骂娘陈晓俊也只乖乖听着,可二十几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时接受再教育的青年农民陈晓俊衣着永远光鲜整齐,乡下人笑他下地干活也像个新姑爷,那都是韩秋颖的功劳。她常常低声下气地约陈晓俊到青年点后面山上去谈“思想”,一弄就是大半夜,没少让沈曦陪着。最后和陈晓俊结婚的却是沈曦,人们对这种结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当时许多人都认为韩秋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原因也简单,一是韩秋颖皮肤黑,人虽然长得不错,但那个年代美和丑的很重要标志可能要算黑白了;三是韩秋颖回城后进工厂当了工人,而陈晓俊和沈曦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同一所师范学院。这样的结局使他们的友谊中断了差不多近二十年。友谊的恢复也是有原因的,陈晓俊不再是韩秋颖心头那块永远解不开的痛。现在的陈晓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兵团干部、青年点点长,作为一个清贫而不得志的中学教师,心气没了,只剩下傲气,而韩秋颖嫁的男人却成了了家国有大型企业里特有实权的处长;那男人个子虽然没有陈晓俊高,人也赶不上陈晓俊帅,可这些表象的东西在人过中年之后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友谊恢复后,沈曦工作忙,和韩秋颖见面的机会不多,倒是共同的爱好把陈晓俊和韩秋颖拴在了一起,特别是在韩秋颖提前内退后,两人就差不多天天见面。

十点不到,韩秋颖的丈夫周鸿打来电话,说车已到楼下。韩秋颖要他上来,要玩了最后一圈再走。

沈曦把周鸿让进书房,看出他喝了酒,泡杯茶给他。他们以前见过,但不是很熟。周鸿边喝茶边打量房间。沈曦家的书房是儿子上大学后用他的房间改造的,除保留一张单人床外,写字台、书架、茶几、沙发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沈曦见识过韩秋颖家的大房子,光客厅就有四十几平。周鸿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本书,说:“过去读苏联的,现在只看金庸了。”沈曦略感意外,她曾经酷爱苏联文学,但这辈子却从未读过金庸,几套金庸作品还是儿子当年买回来的。崇尚欧洲文学的沈曦本能地觉得这类武侠小说对青少年的成长有害无益,为此还和儿子起过大冲突,可是陈晓俊站在儿子一边。沈曦知道丈夫比她更认为这种东西不入流,他所以站在儿子一边,只是因为她反对。好在儿子并没有因为迷恋武士侠女而影响学业,读遍金庸也考上了重点大学。

周鸿读书读得很入迷,韩秋颖催他走才依依不舍放下书。沈曦让他带回去读,他谢绝了。临走他说了一句让沈曦颇感意外的话:“我一直都梦想能拥有这样一个空间。”

沈曦从区教委开会出来已经十一点多,她让司机直接把她送到美苑花园。美苑花园是市里新开发的一处住宅小区,地点虽然算不上中心,房子也不见得怎么高级,但因为周围环境好,配套设施齐全,房间面积也够大,住着本市的一些高级白领人士。韩秋颖一人在家正准备吃饭。她埋怨沈曦事先不打招呼,也好准备点吃的。沈曦说想吃好的就不上你这来了。韩秋颖的午餐非常简单:一个馒头、一碟捞菠菜外加几小片香肠。沈曦叹道:“你也太苛刻自己了,想攒钱发家呀。”韩秋颖冷笑:“你知道我儿子在国外一年要花多少银子。”沈曦不屑:“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家长,中国基础教育是全世界最好的,可你们却早早把孩子送出去,花了冤枉钱还好意思说!”韩秋颖瞪眼:“你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痛,我儿子要也能考个名牌大学,我干嘛吃饱撑的砸锅卖铁送他出去?”两人调笑一番,韩秋颖下了碗面给沈曦吃。

沈曦坐在韩秋颖家客厅真皮沙发上沐浴着客厅落地窗照射进来的温暖阳光,“玩笑归玩笑,说真的,像我们这个年龄,除了好身体,还剩下什么。”韩秋颖叹道:“什么好身体,还没五十呢,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受的地方。”沈曦说:“身体上的不适倒是其次,主要是情绪波动大。”韩秋颖满脸疑惑:“你说我们现在到底算不算更年期?”沈曦说:“我看一个资料介绍,女人四十岁以后出现更年期症状都属正常,我们多少岁,还不更年期。”韩秋颖指着胸口说:“怪不得最近上来一阵心烦,这里剜得难受,死的心都有。老周说我更年期,我还跟他急,以为他嫌我老。”沈曦说:“你该知足了,老周要地位有地位要人品有人品,脾气又好,这样的老公去哪里找。”韩秋颖回答:“难说,现在的女人看见有点钱或有点权的男人,哪个不撕破了脸皮往上贴。”沈曦问:“有证据?”韩秋颖回答:“前几天,一个女的电话打到家里,说谈业务,可唠了二十多分钟还没有撂电话的意思,我气得当场夺过电话,把她一顿臭骂,然后三天三夜没让老周合眼,我就是要他老实交待和那女人到底什么关系;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他和我加在一起说的话也没超过一百句,怎么对着人家有那么多话说。”沈曦乐得不行:“他招了?”韩秋颖也笑:“他嘴硬得很,说通共只同那女人见过两次面,而且完全是业务上的来往。谁知道!现在的女人,全狐狸精似的,不提防点能行?”沈曦叹道:“你们家老周脾气可真够好的,要是换了我们家那主不离家出走才怪。”韩秋颖愤愤:“陈晓俊脾气坏才对。有才,又帅,脾气要是再好,不都成你的了。”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另一个房间拎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些预防与治疗更年期的药,包装都拆开的,沈曦以为她吃过了。韩秋颖不好意思说当初老周买给她,她气得扯烂了扔进垃圾筒,可想想不舍,偷偷又捡了回来。韩秋颖想分一些药给沈曦,沈曦拒绝了,韩秋颖也不勉强,她知道沈曦从小就不占人家便宜。

一杯清茶、一部金庸,周鸿读起书来很认真,沈曦在写字台前看材料、写笔记,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沈曦对周鸿的印象渐渐有些改变,周鸿并不像同学中描述流传的那样傲慢而难以接近。

“谢谢你,老韩吃了药,情绪改善了很多。”周鸿好像知道沈曦在看他,抬起头。沈曦移开目光,“细说起来,我倒是要感谢你。一段时期以来我的情绪也不大对头,要不是你提醒我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想象不出你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我不过小秋颖一点。”

“我的意思是你——你的——你不会……”从来没见过一向从容的周鸿这样语无伦次。

沈曦转移话题,“那天你到学校来找我,开始我还真吓了一跳,以为什么事呢。”

周鸿恢复了沉稳,“什么事会吓你一跳。”

“找我的人差不多就两件事,转学或调班,可这两件事是最让我头痛的。”

“如果我真为这两件事找你会怎样。”

“拒绝,从你在楼下打电话到你上来,我一直都在盘算如何把拒绝你的话说得婉转些。”

“你拒绝所有人?”

“也不是。有些是不能拒绝或难以拒绝的;但有些却是要拒绝却不知该如何拒绝的,弄不好就会失去像秋颖这样多年的老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

韩秋颖划拉着牌在外面餐厅里喊:“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刚才唠什么唠得那么开心。”

沈曦从书房出来:“老周表扬你,说你最近温柔多了。”韩秋颖撇嘴:“他想借机夸他自己吧,最近他这么乖,每天早早来接我。”沈曦笑:“得了,你们这是互相吹捧。”

韩秋颖嚷着饿了,要周鸿带他们出去吃宵夜,沈曦推她:“几点了,饭店早关门了。”韩秋颖大着嗓门:“你也算当官的,到外面看看去,谁像我们这样天天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沈曦说省点吧,饿了就下点面,韩秋颖执意要去,说老周能报销,周鸿也诚意邀请。那一对来打麻将的夫妻很知趣地告辞,说孩子一个人在家回去晚了不放心。

正要走,陈晓俊突然赌气:“我不饿也不想去,谁饿谁去。”韩秋颖一把拽他起来,“犯什么倔,小心眼!不就是今天我赢你两毛钱么,大不了明天我连本带利输给你。”

周鸿的汽车行驶在街道上,汽车、人流、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斑斓的店铺招牌,让沈曦觉得刚才韩秋颖的话并不是完全夸张。时间不早,饭店的人虽不像白天那么多,但可能是灯光制造的气氛,倒显得比白天喧闹些。沈曦仔细观察,都成群结伙的,单独出来就餐的男女几乎没有,像他们这种年龄的倒占了大半。周鸿显然和这里的服务员挺熟,让他们找一个包房,韩秋颖说:“房间里憋屈,还是大厅敞亮。”

没落座,另一张台子上的男人站起身向周鸿打招呼,两个人握手寒暄。韩秋颖悄悄告诉沈曦,那男人是市里一家知名企业的老板,孩子在国外读高中时和她儿子是同学,不学好,刚到国外三天,就跑到赌场把一年的学费都输光了;她又指着同桌另一对中年男女,说男的是某某局长,女儿在名牌大学读书突然就得暴病死了。

周鸿回来说那边桌上有人认识沈曦,沈曦仔细端详,想不起来见过谁。韩秋颖用湿巾擦着手,“我的大校长,你可是个名人。你们学校那么好,哪个有权有势人的儿女没在你们学校读过书呀!”

周末下午,学校抽出两节自习课进行卫生清扫。沈曦回到办公室时几个孩子正在里面忙着,沈曦关照擦窗子的孩子注意安全。一个男孩子很认真地为她擦拭办公桌角落里的灰尘,沈曦从他刚才指挥同学的样子看出他是这群孩子中的头儿。瞧他眼熟,想想终于记起他就是最近常上她家玩牌的那对夫妻的孩子。当初他们托沈曦调工作未成,又想让儿子升初中时进沈曦的学校,沈曦不好再拒绝就帮了忙,后来他们还专程带孩子登门拜谢。沈曦问男孩子是哪一班的,男孩子回答是初三零班的。沈曦颇感意外,零班学生是年级前五十名的学习尖子,差不多个个都能考上重点高中。她忍不住问晚上谁在家陪他学习。男孩子说都是他一个人在家,因为家里只有一个房间,爸爸晚上在家总忍不住看电视,妈妈怕影响他学习就天天和爸爸出去。男孩子显然被校长问话问得很光荣,忍不住兴奋地加一句:“他们晚上出去还能挣点外快,妈妈说有时一天菜钱就够了。”沈曦呆坐半天没缓过神来。

几个孩子高声提醒校长有电话来。沈曦没想到是周鸿打来的,他声音有些异样,让沈曦马上下楼,沈曦预感到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

周鸿仍是亲自驾车,他在车里示意沈曦上车。沈曦刚坐进去便发现情况不对,整修车厢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道。沈曦自己不喝酒,也讨厌看别人喝醉的样子。没等她反应过来,周鸿已经发动起车子。沈曦让他停车,劝他喝了酒就不要开车。周鸿不理会,车一直开到一家酒店门前。过了午饭时间,酒店门前停车场的车已经很少,周鸿却偏偏把车泊到两车中间,动作有些莽撞,还好没有刮碰到两边的汽车,沈曦却惊出一身冷汗。

他把沈曦让进酒店的一间包房,几个正在里面收拾东西的服务员看见他们进来慌忙退出。沈曦刚才一直猜测是不是周鸿和韩秋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韩秋颖会在里面,可包房里空无一人。沈曦感觉不对,想甩手出去,却被周鸿拦住,推她到一把椅子上,他说:“二十年了我都在听有关你的事情,今天你也应该听我说几句了。虽然你在这二十年的故事里形象并不都很美好,可是我一直用我自己的方式了解你、分析你、想象你,你的影子在我心里越来越鲜活,就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陪伴我度过了每一天。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你时,却发现真实的‘你和我心中的‘你是那么和谐统一,却更生动、更美好——也更有女人味。”周鸿像换了个人,脸上泛着一种光彩,沈曦被吓到了,甚至忘记她刚才的坚持离开,她平生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用这样充满激情的语调同她讲话。周鸿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听了你二十年的故事,现在你也该听听我的故事了,从来没有人听到过我的故事,我就是讲了别人也不会听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这个世界上的人讲过话了。今天我必须把我的心里话对你讲出来,否则我——”他那被酒精和激情改变的脸让沈曦既震惊又恐惧,但这一刻他的脸真的显得好年轻。他忽然停下,要出去一下,并反复让沈曦作出不离开的保证。

沈曦以前听韩秋颖夸丈夫,说别看周鸿其貌不扬,可在大学里不但会演戏,写的剧本还在市里获过大奖,沈曦搞不清他现在是不是在演戏。但他表现的太真诚了,只是他的激情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有些幼稚和滑稽。沈曦知道自己不该再停留下去,否则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走出包房四处张望,一个身穿黑制服,年龄稍大,领班模样的女子迎过来,礼貌地告诉沈曦和她一块来的先生去了卫生间,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沈曦说想先走,那位先生酒喝多了,能否请她帮忙找一下他的家人。她掏出笔,写出一个电话号码。女孩子正要接过去她却停住了,她忽然感觉到不妥。她了解韩秋颖的性情,事情弄不好,不但害了周鸿,还会把自己牵扯进去。正犹豫,女孩说话了,“我可以查到他一个朋友的手机号,他常为这位先生来定位子。要不这样,我通知他来接这位先生回去行吗?”沈曦觉得好,忙着感谢。女孩子说:“您别客气,沈老师。”

沈曦夜里失眠,原来她也偶有失眠,可那大都是作为一校之长有许多难题要解决,可现在她却要因一个原本毫不相关的男人睡不着觉,这让她有些气恼。她开始检查自己和周鸿交往中的行为,开始她对周鸿是排斥的,除原来同学中流传的对周鸿不利言论外,她对混迹于官场、整日泡在酒店的男人骨子里有种偏见。但这种印象不久便改变了,周鸿在她面前虽然话不多,但表现得幽默、睿智、善解人意,话语充满了哲理。沈曦当领导当得累,总觉得别人不能完全领会自己的意图,和周鸿一起待着很舒服,常常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知道答案,而且不像陈晓俊那样随时抛来冷刀子。周鸿那天因韩秋颖情绪问题到学校和沈曦长谈,也令沈曦十分感动,一个男人对妻子这般细致和宽容,这让她不能不对自己的婚姻有所反思。

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沈曦的婚姻会有什么问题,虽然陈晓俊的冷傲和霸道是人所共知的,可他就那副德性,在一般人看来还个性十足,甚至不失可爱。沈曦一路陪陈晓俊走来,了解他的心路历程和性格的扭曲。陈晓俊从小学、中学到青年点、大学都是颗耀眼的星星,男孩子推崇,女孩子追捧。可一旦走上社会,这颗星星便很快暗淡无光。开始学校领导还很想把一个优秀人才培养成出色的接班人。可不久,陈晓俊性格中的弱点便暴露出来,虽然他才华横溢,虽然他课讲得不错,可是他当领袖当惯了,不知道社会上有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仍想在任何时候都一呼百应,当众人瞩目的明星。他的自以为是很快便遭到领导的厌烦,不但放弃了对他的培养,还成了辜负领导殷切期望的反而教材。相反,沈曦凭着良好的家教、修养和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一步一步地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先是被借到教委帮忙,很快便正式调入、提拔,后被派到中学当领导,妻子事业越成功,成为落后分子的陈晓俊心里越不受用。当年陈晓俊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沈曦,觉得是对她的一种恩赐。现在他事业败了,可精神不败,在外到处以一副玩世不恭的逍遥派面孔示人,表面潇洒,内心痛楚,回家便把一腔的心酸和不甘向妻子发泄。沈曦一味忍让,作为陈晓俊从辉煌到衰落的见证人,她能够充分理解他内心的那份痛苦,所以很少和陈晓俊正面交锋,一味的退让却导致陈晓俊更加有恃无恐,好口才锤炼成一把把利剑,逮着谁伤谁,这让他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敌人:什么样的朋友也禁不住如此尖酸刻薄的舌头;什么样的敌人也不会和一个在政治上毫无抱负却整天拎着把宝剑的对手论战。只是因为他课讲的好,对学生除偶尔说一两句狠话外绝对宽容,很受学生爱戴,才保持住一份尊严。沈曦受不了他在她面前越来越失衡的心态,求人把他调到市里的一所大学任职。虽然在那里并不比中学更能发挥他的才华,收入也不比过去多,但毕竟是大学老师,人们不再把他和沈曦在同一水平线上对比,让他觉得体面些。

生活让沈曦紧张,并且身心不愉快。儿子没上大学前,因为工作忙,孩子学习和生活都是陈晓俊负责,沈曦心里愧疚,陈晓俊说什么都忍着;儿子走后,陈晓俊没什么可忙,心里更不受用,找机会就和沈曦叫阵,可沈曦总不接招,令他很无奈。不知什么时候他迷恋上了麻将,沈曦从心里瞧不起这种活动和喜欢这项活动的人,可从此日子却好过不少。陈晓俊课不多,白天睡够了,晚上出去玩,回来后还要在书房通宵达旦看书——不管多自暴自弃,他读书用功的习惯一直未改。陈晓俊晚上回来时,沈曦已经睡下,沈曦早上起来上班,陈晓俊看累了书就在书房睡了,他们常常一天碰不到面,陈晓俊想发邪火都找不到机会。

在感情上沈曦是个很迟钝的女人,但就是傻子也能感觉到周鸿行为里的非正常因素,这让她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有些恐惧和心跳。她怀着紧张和焦虑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她要寻找机会让他明白他行为的荒谬可笑,然后让这个叫周鸿的男人从此在她视野里消失。

周鸿好长时间没有来接韩秋颖。据韩秋颖说周鸿的车坏了正大修,上班也要搭别的领导车,她每天夜里玩完只好自己打车。她心痛这笔开销,和陈晓俊商量把牌局挪回她家,陈晓俊却不同意,所以她最近很少来玩。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沈曦无暇顾及其他,学校教导主任被学生家长举报收受贿赂让反贪局拘去了,接下去查出了更多的利用职务之便的违法行为。数额虽然不是巨大,但也足以毁了他的前程。这事情让沈曦很被动,教导主任工作出色一直是她得力的左膀右臂,出事虽然没有牵连到她,但终究脸上无光。她要到上级部门检讨、解释;要想办法做工作积极退赃以减轻他的罪行;要安慰、照顾他的家人。犯错误的教导主任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患先天性疾病需要大把钱维持生命。等沈曦儿子放暑假回来,家里的牌局便彻底散了,陈晓俊一贯在儿子面前注意形象,他又成了一个模范父亲,一早忙着出去买菜,三顿饭亲自下厨,坏脾气也收敛了许多。

午夜,陈晓俊在卧室灯下看书,忽然有电话来,他不接,家里电话几乎都是找沈曦的。沈曦从睡梦里醒来拿起电话,是韩秋颖打来的。她不说话只是哭,沈曦心里发沉,她有一种预感,酒店发生的事儿还没有完。韩秋颖却抽泣着说老周得了不治之症。沈曦的心一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了一把。“医生说只有三个月的命了。”沈曦忙着问到底得的什么病,他本人知不知情。韩秋颖回答是肝癌晚期,还没有告诉他,哪敢对他讲,知道了人马上会垮掉。沈曦看了下表想过去陪她。韩秋颖说不用了,她刚从医院回来,妹妹在她那里。韩秋颖显然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她说他们处级干部每年都体检,刚查了不过半年。然后历数了周鸿一生的种种不易:早年生活的困难,青年创业的艰辛,中年官场的险恶;检讨自己的不温良不体贴:每月给老周的零花钱很少;反对老周资助家乡的兄弟姐妹;前一阵子老周不想在外面吃饭,说特别想吃家里的饭菜,可她已经习惯了他不回来她晚饭的简单,觉得他两个人开伙又麻烦又破费。“他要不是在外面天天喝酒,肝脏也不会出问题。”他忍不住又哭。沈曦安抚她半天才放下电话,回头看看陈晓俊已经睡了。沈曦一夜无眠。

沈曦回家接丈夫一道去医院看周鸿。“周鸿是谁,我不认识,凭什么去看他。”陈晓俊面色阴冷。沈曦气怔住,昨天晚饭和丈夫说这事儿,当儿子的面,陈晓俊没说什么。

沈曦去之前和韩秋颖打过招呼,她很怕单独面对周鸿。一段时间不见周鸿人瘦了一圈,脸色灰暗,不过精神还好,没见过他以前样子的人也许看不出他患病。他神态自若,仍然是那种冷幽静。说了几句话,忽然说想吃西瓜,让韩秋颖去买。韩秋颖埋怨说前几天人家送来西瓜,他不吃都烂了,今天怎么突然抽风想吃西瓜。周鸿不耐烦,脸色便不好,从病号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票掷过去,韩秋颖慌忙捡了出去。

周鸿精神突然委顿,“任何罪恶在死亡面前都可以被宽恕。”

“没那么严重。”沈曦轻声回答。

周鸿抬起头,“我罪孽深重,不怕多一条。”

“任何事情不要想,先把身体养好。”

周鸿环顾摆满了鲜花的病房,“一个一直挂在悬崖边上的人掉下去是一种解脱。”他顿了一下,“人们一般不会和已经死去或将要死去的人计较,我儿子可以不用受苦安心完成他的学业,韩秋颖也可以放心过完她剩下的日子。”他嗫嚅着:“人们都不再和他计较,他何必再和自己计较。这样的结果很好——真的——很好。”他指指病房另一张床上一个已经瘦得脱了像,张了大嘴呼吸的昏睡老人,“当年战场上的抗日英雄、叱咤风云的公安局长,可现在除了钟点工再没有人理他。医生说他现在需要五个儿女的关爱,其实他需要的只是一种解脱。”他注视着沈曦,表情淡然,“人的一生不可能总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哪怕是他最需要的东西。”沈曦不想表露感情,可泪水还是忍不住流出来,“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泡一杯茶,陪我走完最后的日子。”周鸿轻声说。

半年后周鸿去世。之前沈曦又去看过他几次,亲眼目睹了一个活生生的肉体被一点点蚕食掉的惨状。半年的消磨,已经没有人对他的死表示抱憾,韩秋颖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因为周鸿有话,他们的儿子没有在他病中和身后从国外回来。让沈曦意想不到的是陈晓俊不但参加了周鸿的追悼仪式,还冲着假花丛中的周鸿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缺了谁日子都要过下去,韩秋颖被一帮退休同事会着白天上老年大学、跳健美操,晚上在她的大房子里玩玩牌,活得倒也充实。玩牌时她还想着陈晓俊,却被他拒绝了。现在他迷上了上网下围棋,虽然沈曦家每月都要交一笔不菲的费用,可沈曦还是高兴。她越来越相信围棋是一种高雅活动,可以修身养性。自从开始下围棋,陈晓俊确实改变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动辄出口伤人。

沈曦定期会去看看老同学韩秋颖,可有一阵子她晚上总不在家。有一天她自己跑来说她现在天天去广场上跳交谊舞。不是为了健身,就是想认识男人。她说老周死后她才发现他在外面居然还有女人,是个歌厅小姐,周鸿还为她买了房子。在他生病前半年左右,才同她断的。“我在家里啃咸菜过苦日子,他却在外面养女人。”韩秋颖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愤懑。

学校筹办运动会和艺术节,沈曦每天从早忙到晚。可她没想到丈夫今天居然会比她起得早,多少年他们很少在一个桌子上吃早餐。他喝着牛奶,平静地对沈曦说,他调了工作,到育才中学教书。育才中学是市重点高中,现在的校长是他们读师范时的同学。提到这位校长,陈晓俊有点愤怒,“他要我是因为我书教得好,可他却说你帮过他的忙,他欠你一个人情。”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表情,“有了育才这块牌子,就不愁没有学生来找我补课。”他像对沈曦,又像自言自语:“人家儿子能出国,我儿子为什么不能。我儿子不但不比他们差,而且比他们不知要优秀多少。”他临出门吩咐妻子:“找时间收拾一下书房。我要把床拆了,添几套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