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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权力与权利的历史性考察

2004-04-29甘惜分

新闻爱好者 2004年12期
关键词:受传者传播者权力

甘惜分

一、传播权力与传播权利

在人类文明史上,大概找不出比传播更久远的历史。人类自从从生物进化为人类以来,人类社会持续不断的进步与发展,就是由于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与国之间、不断地传播信息。自己新的发明、新的发现、新的技术、新的方法不断地被别处所采用,而自己又从别处学习传播来新的信息。人类文明的不断开拓、不断扩大,促进了人类的社会化进程。可以说,没有传播,也就没有人类、没有社会、没有文明史。

但是,人类把传播作为一种权力占有,或为传播的权利而斗争,这是在人类分化为阶级以后的事情,在这之前,人类的传播行为至少已有几百万年的历史,而传播权之争,不过才几千年。至于传播权利与传播权力这个政治概念出现的历史则更短,不过才几百年——它是近代文明的产物,是民主制度反抗专制制度的法律表现。

传播,自古是人类的普遍行为,无论社会统治集团怎样凭借自己掌握的权力控制传播,但人与人之间的私相传播是从来无法禁绝的,至少在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传播社会上的见闻是任何残虐的暴君都难于阻止的,即使无任何语言,“侧目而视”也是一种传播,但是这种人际传播的范围毕竟很有限。即使掌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如果仅靠口头传达他的意志,其传播的范围也不会很远很久,所以文明社会的真正意义上的传播必须依靠一种或多种传播工具(传播媒介),传播工具能使传播的信息发生神奇的数学变化,使一转化为一千、一万,甚至上亿,使少数人的意志转化为成千上万人的意志。于是谁掌握了传播工具,谁就有了宣传、鼓动、号召、动员的权力,它的潜在力量和影响力有时能达到其他任何形式难以达到的境地。于是就爆发了夺取传播工具的斗争,即夺取传播权的斗争。掌权者和夺权者之间的搏斗在近代史上从没有停止过。从手抄新闻到报纸、通讯社,再次是广播、电视和通讯卫星,几百年来、几十年来,人类社会为夺取和占有传播工具,演出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活剧。

二、传播权力的垄断

但是在中国文明史上,并不是一开始出现阶级分化就伴之以掌权者对传播工具的严格控制,相反,曾出现过长时期的言论自由的时代,那就是春秋战国时期。

中国的春秋战国近500年之久,诸侯并立,各据一方,至少在贵族知识分子中可以比较自由地传播自己的思想,那时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学者们在笨重的竹简上刻出自己的著作,这些著作传到几千年之后的今天,不但仍是中国思想界的骄傲,也是世界思想库中的宝贵财富。《老子》、《庄子》、《孙子》、《论语》、《孟子》等等,几千年来一直为中国知识界以至政界人士反复钻研,也同样为海外学术界以至政界所重视,他们掀起中国学术热,把孔子、老子、孙子的著作视为世界学术的瑰宝。

中国历史上残酷地控制传播开始于秦始皇,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到了汉武帝,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宋代而后,经过朱熹等人的改造,儒家学说一变而为“理学”。随着封建中央集权制的加强,中国的传播权之争一步步加紧了。

明代和清代,“文字狱”遍于国中,思想传播者首先遭殃,学者们不得不钻入故纸堆中,寻求“考据”与现实无关之学。即使这样,也出现了《明夷待访录》这样的稀世之作,作者黄宗羲的时代,大约相当于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比欧洲启蒙学者们更早地推出了民主自由的思想精华。但是欧洲启蒙思想导致了法国大革命,而中国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的著作却遭受了焚毁。一部《四库全书》的煌煌巨制,不知淘汰了多少具有思想精华的“禁书”,思想传播者们遭受了一场洗劫。

19世纪开始,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传入中国,清朝政府惶惶不安,他们鉴于外国传教士在中国办报的影响,也急于创办一些官方报纸以控制民意,借助权力的优势以制伏人民的传播权利。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6月,清政府总理大学堂大臣孙家鼐上奏西太后称:“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通达下情而可臻上理者也,……贫弱之患犹小,壅塞之患最深”,因此孙家鼐倡议把康有为、梁启超的《时务报》改为官报,“择其有关时事无甚背谬者,均一律录呈御览,庶几收兼听则明,无偏听之蔽。如此,则皇上虽法宫高拱,万里之外,如在目前,于用人行政,似有裨益”。但这位孙大臣对于这种把民报改为官报仍不放心,规定“如有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挟嫌妄议,渎乱视听者,一经查出,主笔者不得辞其咎”。不准议论政事,不准臧否人物。请看这样的报纸,无非是专供皇上的阅览,而内容十分狭窄,其作用十分有限,是显而易见的。

同年7月,保皇派的康有为进一步为清廷划策,主张把这种官报的作用稍为开放一点,对朝廷更为有利,他认为:“官报既发明国是民隐,各省群僚皆应阅看,以开风气。”根据康有为的倡议,于是孙家鼐也改变了主张,认为官报“所著论说,总以昌明大义,决去雍蔽为要义,不必拘牵忌讳,致多窒碍。”但是这种开放,总离不了宣扬圣旨,去壅塞蔽之旨。满清倒下了,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继承了这一套办法,其效果也微乎其微。从皇帝到军阀,虽然占有了经济上物质上的有利传播阵地,却不能挽救他们的灭亡。正如戈公振所说:“官报从政治上而言之,固可收行政统一之效,但从文化上言之,可谓毫无影响。……官报之唯一目的,为遏止人民干预国政,遂造成人民间一种‘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之心理,于是中国之文化,不能不因此而入于黑暗状态矣。”①

1927年的南京政府,又继承了清末和北洋军阀的传统,垄断传播媒介的权力,以统一全国人民的意志。不过时代不同了,从南京政府到重庆战时首都22年间,国民党当局又从西方学得了传播权的垄断方式,花样不断翻新,但万变不离其宗,紧紧掌握传播权力。

——创办了大量官方报纸,无论在上海、南京、武汉、北平、重庆以至各个省会,都有一家或几家报,或暗中收买民间报纸的股权,以改变报纸的政治方向,这是清朝政府和北洋军阀所不及的。

——设置大量广播电台,每天播送有利于官方的新闻报道和言论(那时尚无电视),这也是前人望尘莫及。

——利用各种会议以传播官方的声音。

——举行大小型记者招待会,通过记者传播官方意图。

——政要人物与新闻界头面人物私人交往,向他们“吹风”。

……

所有这些手段,都是从西方学来的,为以前的封建时代掌权者难以企及。这就大大增强了国民党当局在传播上的数量优势,从而也增强了它的政治权势。特别在抗日战争时期,地处中国西南一隅的重庆成为中国战时首都,各国外交使节和外国记者云集于此,国民党垄断传播之权充分发挥了它的权势。南京政府和后来的重庆政府,忘记了他们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前辈是怎样同颟顸无能又专制透顶的清朝政府作壮怀激烈的拼搏。他们对待新兴的革命势力所采取的暴力手段比起他们的前辈所面对的那个满清政府来,是更加残忍的。

三、争取传播权利的斗争

近代欧洲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的伟大功勋,就在于他们把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传播给了全人类,引发了世界性的个性解放运动,爆发了各国资产阶级革命。中国这个东方大国,从19世纪以来就日渐衰微,西方的炮舰轰开了中国的门户,暴露了中国的色厉内荏,成了一个经济政治落后的国家,备受西方人的欺凌。但是事物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落后的东方大国,也在19世纪初期开始接受资产阶级的革命思想,引发了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而这一切都是首先从传播工具的夺取开始的。

王韬、林则徐、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代播火种者,他们从清代统治者手中夺取了传播工具,传出了中国第一代带有资产阶级色彩的呼声。由于时代的局限,他们还不敢倡言革命,而只是呼吁改良,但这石破惊天的第一声把中国大地带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们失败了,谭嗣同、林旭、刘光第等“六君子”在北京被斩下骄傲的头颅。康有为、梁启超等远走日本,继续出版报刊,运回国内,为夺回传播权而不懈努力。

但是康有为、梁启超逐渐变成时代的落伍者,孙中山、章太炎、秋瑾、于右任等人取而代之,并战而胜之,革命派代替了改良派,战胜了改良派,章太炎和于右任的政论巨雷般的轰鸣震塌了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和宣统的宝座,而播火者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邹容瘐死狱中,陈天华蹈海,秋瑾倒在绍兴街头的血泊中……“不自由、毋宁死”,西方的名言培育着中国的后代。

袁世凯做了83天皇帝梦,然后中国的皇帝终于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西方式的资本主义道路却在中国到处碰壁。中国先进分子改从马克思和列宁那里寻求真理,中国的普罗米修斯——李大钊、陈独秀、邵飘萍、瞿秋白、恽代英、肖楚女、邹韬奋等人或上了绞架,或饮弹而死,或陷身囹圄,或四处漂泊,但是他们以有限的年华传播了比之资产阶级民主自由学说更为先进的思想——即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他们以自己的鲜血和才智,最后塑造了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

时代总是不断前进的,后来者必然胜于先行者,传播火种的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上海的龙华,南京的雨花台,重庆的歌乐山,贵州的息烽,那里安眠着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传播的权力终于没有控制住传播的权利的扩散。一个不敢于争取传播权利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中华民族是大有希望的民族。

四、受传者——夺取的对象

历史证明,世界上的传播者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权在握的传播者,一类是尚未掌握权力的传播者,这两类传播者为了争取传播的优势而互斗。这两种社会势力的斗争,目的都是共同的,即争取广大的受传者(“受传者”有时也可能成为传播者,但它在掌握着传播工具的强力者之间,更多地起着受传者的作用)。谁吸引和占有的受传者越多,谁就可能成为时势的优胜者。受传者不掌握传播工具,他们是掌握传播工具者夺取的对象。残暴的掌权者可能用暴力来对待受传者,强制他们接受一种谬论。这些无辜的受传者为了追求真理,有时可能成为那个可诅咒的时代的屠刀下的牺牲品。但是随着前者日益腐朽,后者则日益占有优势,日益壮大,后者可能转化为手握大权的传播者,即成为社会的统治者。

历史又证明,某一社会集团一旦成为社会的掌权者,它就有一种可能性:即日益脱离它原先拥有的受传者而自陷于孤立,这真是残酷的辩证原理,也是屡试不爽的辩证原理。

关键在于,谁占有真理,谁站在人民方面,谁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1925—1927年的北伐战争之所以所向披靡,南方的革命之声迅速传播到北方,传播于全国,人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就在于北伐军是站在人民方面。而一旦建立了南京政府,情况迅速向对立面转化,强者变成弱者,一种新兴的势力——中国共产党——突起于南京政府的对立面,它由小到大,由弱到强,赢得了全中国。

我们可以把上面这种关系大致图示如下:

这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传播政治学的核心所在。(1)是暂时的强大者;(2)是暂时的弱小者;这两者相互冲突与对抗。而其共同争取的目标对象是(3)。真理在(1)与(2)之间的任何一方,(3)就倾向于谁。(3)的这种倾斜,可能使(1)变为更加强大,也可能使(2)由弱转为强,由小变为大。这是现代的传播者们不能不时刻加以注意的大问题。胜败之数不在天,而在人为。

掌权者(1)可以压制(2),但很难压制(3)。受传者成千上万乃至上亿,是很难压制的。秦始皇实行“偶语者弃市”,却并不能挽救秦王朝的灭亡。这些“偶语者”大多是一些受传者,即使不能偶语,“侧目而视”也是一种传播。所以凡是屠杀读者,惩治听众的统治者,都没有好下场。本文作者曾访问过不少国内战争中被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他们在被俘以前禁止下属收听中共广播,而他们自己却关起门来偷听中共广播;所以他们在不得已放下武器时,他们相信放下武器并无危险。他们为什么偷听中共广播呢?他们说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因为中共的广播是真实的,我们相信。”由此可见对受传者只能以理服人,以事实服人,而不能以势力压人。目前,世界上一些国家试图以干扰不利于己的广播来建立一道信息屏障,其结果是徒劳的。受传者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事实真相。人民是有鉴别能力的,是非真伪终会判明,流言是没有生命力的。

五、新中国的传播理想与传播实践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为旧中国的历史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也是一个新起点。毛泽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位开国元勋,在传播问题上,他曾经是人民传播权利的维护者,但他也经常受到挑战,有时这挑战者就是他自己——他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1956年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这对传播事业是一个莫大的喜讯,传播者和受传者都将受益,中国传播事业的繁荣是可以期待的。但是这一方针经常受到来自右的和来自“左”的干扰,尤其是来自“左”的干扰更为严重。胡风和他的朋友们以及1957年被划为右派的一些知识分子都力图利用毛泽东所赋予的权利向“左”的权力挑战,结果碰得头破血流。这似乎表明了一个现实:权利是软弱的,而权力是强硬的。权力与权利的冲突,常常是权利的被剥夺。

十年动乱,传播权力的专横达到了它的最高峰。林彪与江青所控制的报纸广播可以为所欲为地传播他们的任何荒谬绝伦的主张,而普通公民们连最起码的发言权利也被剥夺干净。

1957年毛泽东号召把《参考消息》扩大发行。《参考消息》是中国的一种特殊报纸,它专登来自海外的消息。毛泽东主张把这张报纸办成共产党替帝国主义出版的报纸,连那些骂中共的言论也予刊登,目的是使人民“种牛痘”,增强免疫力,受到锻炼。毛泽东主张不要封锁消息,封锁起来反而危险。这表现了毛泽东的气魄,表现了毛泽东要扩大人民的知情权,这一措施受到人民的欢迎。

毛泽东的另一种主张,即在报纸上展开公开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以扩大人民对政府和党的监督权的主张,也受到很大的干扰,正如1954年中共中央决议中所说,这项工作基本开展得不好。可见阻力之大。

毛泽东还曾对大陆新闻界发出号召,要有“五不怕”的精神准备:一不怕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这无论是对掌握传播权力者,还是对享有传播权利者,都是最大的鼓舞,鼓舞他们为保卫自己的权力和权利而献身。但是张闻天补充说,要实现“五不怕”就要造成“五不怕”的政治环境。因为在旧社会被反动派杀头,可以流芳百世,人们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被共产党杀头则遗臭万年,如果没有安全的政治环境,人们是不敢伸出头颅来而遗臭万年的。看起来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传播权利的取得也需要有权力的保障,而不是权力的强制。

有人把传播权利比之于鸟笼。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没有绝对自由的权力和权利,除了天上的鸟儿可以天高任鸟飞之外(它们有时也要遭到地上狩猎者的枪杀),一切投入笼子里的鸟都只能在笼子里活动,这笼子就是权力。不过鸟笼有大小之别。动物园的鸟笼是比较大的,百鸟可以在那里飞来飞去。而玩鸟人提的鸟笼极小,鸟儿除了吃食饮水以外,毫无活动范围,时间久了,这只鸟儿丧失了飞翔的能力。社会主义国家这只鸟笼应当相对地大些,因为马克思主义者就是为了解放全人类。中国社会主义者百余年来为自由而斗争,决不是为了在夺得自由之后再丧失自由。到了共产主义崇高理想实现之日,世界繁花似锦,人们已无须在鸟笼里来欣赏美丽的小鸟,鸟笼应该没有了。那时人们既含着眼泪,也含着微笑向旧世界告别。

注释:

①引自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44~66页。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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