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忏情书
2004-04-29平路
平 路
自己是“收件者”之一。
所谓自己,只是一个地址,不宽也不窄,夹在我无从辨识的电子地址中间。地址层层叠叠,看起来万人如海。有时候是“收件人没打开”,“收件人”隐藏起来了,看不出寄给别的什么人。浩瀚的大海边,我只是砂砾中的一个,与无名的收件者混在一起。
点点滑鼠,又是一张雪橇会动、麋鹿角会动、圣诞老人挥手打招呼的电子贺卡。不敢多问的是,为什么,自己掺在这堆“收件者”之中……一只手按键,按着“全选”?或者手指拖曳,自己的名字就胡乱拉了进去?万信齐发的时候,“寄件者”可曾意识到我的存在?当时记得,会不会也转瞬忘记了我的存在?
友情在我心里,却像一条独木桥。每次容许少少的人通过。同时承载那么大量的资料,准会把它压垮掉!
我固执地相信:凡是情感,便具有某种专一性。忆念以及被忆念,记起以及被记起,每个朋友独占着一处秘密角落。曾经交换过私语,传递过心声,因此无可替代,总会忠贞不贰地继续想他(她)。从小时候开始,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神秘的力量,当你想着那个人,默念他(她)的名字,那个人也一定会被触动而有所感知。实际上,这也是我一个人安静在玩的游戏:相信人的名字有魔力,被我用最独特的方式念着的人,也会用最独特的方式回复我。
●从小时候起,就有过好朋友远离的经验。等到十二月,店里来来回回挑选,才挑定一张圣诞卡寄出去。收到的卡片,我也会小心立起来,或者串成一个圆弧挂在屋里,有空就过去看看。每张都一遍一遍仔细看,务必要看出特殊的意义。我们分享过的秘密啊,藏在教堂的塔顶?还是藏在松果的缝隙?手杖糖的弯折处也有可能……为什么挑来挑去,寄给我的是面前这一张?
那时候,就连信封上的邮票,想到一路寄过来的迢迢长途,都对着上下端详。
秘密地相知,便会秘密地想念;或者反过来,秘密地想念,便会秘密地相知。对我来说,想着朋友,念到朋友独特的名字,自有回声在心里应和。这时候,好像用隐形墨水写字,写在不一定需要寄出去的信笺上。
心里念着,就听见了,就看见了。千山万水,一定已经卿卿如晤。那样专心致志,也是伊莎贝拉·阿言德小说的情境:“每个人拿到的字不能够一样,否则就形同诈欺。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个属于他专用的字眼,而且担保全宇宙再也没有别的人会以相同的方法使用它。”于是我充满自信,自己也一定被朋友这样念着,就像一颗星挂在天边,宇宙中惟一被这样命名的星星,从此不会无所归属。
后来,常有人在年节时候寄来贺卡,里面夹着一张纸,复印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其实是电子信的先河。想要昭告亲友们,今年一整年发生的大事:换了工作、生了婴儿、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旅游等等。复制的讯息显示时间紧凑,但毕竟还找出朋友的地址,亲手贴一张邮票,我要这样替人着想,才让自己稍觉安心。
电子贺卡就愈发可疑,寄给我的时候有没有想着我?混合了某种高科技,连情意也像是一场玩笑。即使是浪漫的情人节,九十九颗巧克力、九十九朵红玫瑰,要不就到网路花店自行选取。无论是多么奇巧的贺礼,放在电子信上,总带着虚晃一招的虚泛感……喔,我酸酸地想着,会不会一视同仁,同时送给了许多人?
动感的时代,小小的酸楚……或者也是太古典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