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叶子
2004-04-29朵拉
朵 拉
在天气应该凉快的黄昏时分,气温仍然懊热难当,我和小女儿脚步缓慢,悠游自在地漫步在离开住宅区不远的小路上。路的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旁是循规蹈矩按序排列种植的橡树林;另一边刚好相反,是野草杂树恣意伸展开放的乱树芭。两座阴森幽暗的树林里都有很多小鸟嚣嚷地飞来飞去。它们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像是不能确定目标又不甘寂寞,纷纷扰扰地挥舞翅膀,口里一边忙碌地啼唱着只有它们才听得懂的歌曲,树林子里因此沸腾热闹。
日趋紧张繁忙的生活,令日子里少却悠闲散步的情趣。这天小女儿自学校参与活动后回家,我突然非常想念从前在饭后全家携手出去,在荧荧烁烁静寂清幽的星空下款步的那种舒逸温馨的感觉,于是邀她出来。小女儿毫不迟疑,即刻便点头答应。
近日来的天气郁闷沉滞,印尼森林大火焚燃的后遗症显然尚未完全成为过去,不过行走一小段路,已经一身脏兮兮。虽然爱流浪的风已经去流浪,不愿意来驱走沉闷的空气,但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能够心情平和悠悠哉哉地踱着步,还有心爱的小女儿陪伴在身边,让我牵着她的手一起观看这一条路上的风景,我非常高兴。一个年龄比我大的朋友,社会地位崇高,事业成就非凡,她的感慨却令人感伤:“如果我早知道,孩子不过在父母身边十多年,我宁愿选择陪她。”懊恼和怨悔总是由于一切成了过去,已经太迟,来不及回头。我不要在孩子愈走愈远的时候,才看着她遥远的背影难过悲伤。
每一个人的价值观不尽相同,陷落在事业与家庭中挣扎的现代女性往往难以取舍,顾此失彼自是难免的。尽管如此,到了最后,大部分人仍然为自己当初的抉择而后悔遗憾。我正在为自己的幸福而愉悦感恩,突然小女儿态度认真语气慎重地对我说道:“妈妈,有一天要是我离家出走,你不要到阿敏家找我,我如果真的出走的话,就不会到你熟悉的朋友家,会去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
透过树与树的隙缝,我看到栖息在大树干上的鸟儿骤然展开双翅,轻盈地在空中滑一个漂亮的圆圈,朝向对面的橡树林子里稳稳地飞过去,那是它选择的方向吗?
把遥远的视线收回来,望着长得比我高比我瘦的亲爱的小女儿,她脸上是一副仿佛激昂又似沉静的表情,那略为伤感的神态是我所生疏又熟悉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渐渐湿润,心里涌动无数的惊诧和安慰,浮游着一种“连小女儿也终于长大了”的悲伤和喜悦。
我曾经想尽办法企图将孩子的童年期无限地延长,然而到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经过时间急流的磨蚀,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
孩子产生了“逃家的念头”不是她不再爱家,而是所有的父母都没能例外,一贯地把长大的孩子也看成小孩,于是就会给他们过于沉重的爱的压力,小女儿对于父母给予她的深深疼爱和无微不至的呵护,已经开始感觉困扰,并且试图要逃脱这充满压力的爱的笼罩。
夕阳贴在远山上,尚未坠落,但是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份阴凉,所有的小鸟争锋似的啼叫得更为嘈杂,平静的心绪也被高亢的鸟鸣声撩拨得紊乱不堪,然而若是缺少小鸟兴奋的聒噪,绵密稠黑的树林肯定会深感寂寥吧?深深地嵌在空中的还有夕阳边那些泼辣鲜明的、红得惊人的颜色,失去控制似的向外不断渲泻,放恣地把周遭的天空都染得绚丽灿烂,像是粗心大意的调色师失手把装着曙红和朱骠色的颜色盘不小心翻倒了,而后惊惶失措却再也收不回来。
这璀璨的炫丽颜色真像家中厅里挂着的一组旧照片的背景。其中一张是在旧居的客厅里拍的,照相的时候,温和的金黄色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耀在厅里,小女儿坐在钢琴前,微仰着头,长长的马尾束在脑后,光滑饱满的额、挺拔秀气的鼻子、慧黠的眼神、愉悦的嘴角,神态自然好看。
那时年纪小小的她自有她小小的忧虑和烦恼。每天换衣服,对着长形的穿衣镜时,禁不住愁眉苦脸地问:“妈妈,你为什么生姐姐的眼睛那么大,把我的眼睛生得那么小?”待她稍懂事后,一看见镜子就焦灼地提醒我:“妈妈,我长大以后,你要记得带我去割双眼皮呀!”
从小对美分外敏感的她,连选择钢琴老师也要找一个美丽的女教师,因此按捺不住地时常对自己“难看”的单眼皮耿耿于怀,闷闷不乐。
“你不要这样肤浅啦。”我试图帮她把心里那块疙瘩移开,“外表的美有什么重要?况且你觉得双眼皮好看,可是单眼皮也有单眼皮的漂亮啦!”
她却执意沉溺在她自己的悲伤里,躁郁地表达她的挫败感觉:“你们双眼皮的人不知道我们单眼皮人的痛苦心情的啦!”才上小学的她居然出此“出类拔萃”的“哲思名言”,令我不得不惊讶地对她另眼相看。
她并没有像她姐姐一样,迷书迷得忘了自己,平常看书不算多,采用的却是精读法,同一本书不停地重复阅读,渐渐地从金庸到小王子。而她和我们说话的对白也日益精彩动人:“一个人过于自信,就会没有自知之明。”“喜欢一个人,不用理由;讨厌一个人,一定有原因。”等等。就在我对她的思考能力越来越有信心而开始觉得可以对她放心的时候,她告诉我,也许她会当个“逃家的少女”。
我怔忡。带着一种亟亟欲逃的情绪、渴望走脱生活轨道的小女孩,是不是平日被各种无形的沉重压力压抑克制得太辛苦了呢?这句话是一种反弹现象吗?当我们以为我们从来没有给孩子任何压力和束缚的时候,是否只是一种自以为是?
在孩子的身上我看见了严酷无情的时间;在孩子的身上,我也看见温暖有情的时间。
行走在人生的旅程上,谁也无法抗拒岁月匆匆的流逝。当我那串青春的时光如风般飘逝时,我的野心壮志被倒入时光的石磨里绞磨成粉状后,让光阴的风轻轻一吹,便无影无踪。我额上嘴边的皱纹写满光阴的印痕,而孩子的稚嫩青涩、天真无邪,也同时消失在岁月疾速跨步的足迹里。
曾经年轻无知的我,曾有不被了解的忧悒和痛楚,也有“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的黯然神伤感喟,在粗糙现实的倾轧下我逐渐老去,自以为已经成熟并对人生了解透彻的时候,曾经带走我年少轻狂的、时常被我欷歔感慨的迢递光阴再度重新把这些我当年执迷不悟的忧郁感受聚拢,然后毫无保留而一成不变地重复转移到我心爱的女儿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秘密房间,年幼不懂事时老想寻找一个人或者一些人进来共同分享,这种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在流转岁月的冲洗下逐渐淡化,终于憬悟后,微微地叹息,并且冷漠无情地在房间门外静静地悬挂上一个写得一清二楚的“请勿打扰”的牌子。
我非常明白孩子并不是属于父母的,她是另一个生命个体。父母无法掌握控制更不能操纵她。她的到来既不是要代替父母去圆当年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也不是代父母来成就他们当年未完成的志愿。同样地,在孩子未来的人生路上,父母根本不能替代她。生命是由她自己负责和完成的。因此,做父母的惟一能做的是尽所能在她无知时候陪伴她、帮助她、牵引她、辅导她。企盼塑造一个人格健全的孩子,希望她平安走上康庄大道,然后自我淬炼,自我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主、有爱心并负责任的人。
有些父母因为心中充塞过多的爱,无形中就产生浓烈的占有欲,无时无刻不想紧紧把孩子攫搂在怀里。在为孩子付出良多后,便期望孩子回报。万一孩子做不到,于是怨怼和慨叹随之而来。也有些父母照料孩子的行为过于极端,把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妥帖,面面俱全地将可能发生与不一定会发生的事都一一考虑周到,这种绝对彻底的照顾不一定是十全十美,反而可能培养出依赖性重且有自私和吝啬倾向的孩子,人的韧力也因而被削弱。当孩子有一天走进社会丛林,难以承受些微的挫折与失败,面对巨大的挫败甚至一无所能而终至崩毁。
汉朝的王充和近代的胡适之在不同的时代不约而同地说过:“不要以为父母对子女有恩。”我谨记于心。
台湾散文家萧萧写过一篇小散文题为《每一滴水都有他自己的声音》,他要求大家“用心来倾听不同的情愁和不同的喜悦”。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滴有自己声音的水。
有一次我和姚拓先生到泰国去开会。会议结束后主办单位安排的旅游节目是到海边观光。抵达目的地后,作家们纷纷成群结伴去购物或观赏海上游戏。我陪着姚先生坐在海滩树荫下的沙滩椅上聊天。姚先生指着海边的树说:“哪,你注意看,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就算它们来自相同的一棵树。”
我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从来没有注意观察周围的景物,错过生命中许多美好的风景,衷心感谢姚先生一语提醒,让我学会“万物静观皆自得”。
于是我看见红毛丹的叶子都是长形的,木堇花的叶子都有锯形边,洋紫荆的叶子是心形的;仔细入微地观察后,就会发现,姚先生说的事实是一个真理:“每一片来自相同的一棵树的叶子却都是不同的。”
由此想到不该把孩子当成自己的附属品或持有物,不管她发表的意见有多幼稚可笑,也应当尊重。让她从自己的错误中成长,让她也有懊恼后悔的机会,不必事事为她部署处理,她一定要学习担当,因为这是人生之必要。
让父母的爱丰盈了孩子的生命,而不要成为她们怯怕的压力和负担。
两个月前大女儿将要离家的那段日子,我的悲哀像节节升高的气温,整夜因漫溢不止的顾虑不安而无法入眠,衍生的恐慌和焦虑在房里的空气中膨胀,其中一个担忧是原本亲密无隙的关系可能被无坚不摧的时间和空间造就出疏离感。没想到大女儿去到外头,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世事和人情的荒凉,只知她回家时对父母的感情更为亲密,距离让她学会包容、谅解和关心。
纵然心里有许多许多的难分不舍和惆怅迷惘,但是我们无论怎么样都应当提供孩子更宽广的生命空间和心灵自由。我最喜欢的哲思诗人泰戈尔在《漂鸟集》里这样点醒世人:“把鸟翼系上了黄金,这鸟便再也不能自由翱翔了”。要是挚爱的孩子能够怡然自得地翱翔在她自己选择的天空中,便是父母最大的安心和快乐。
有一天,伶俐可爱的小女儿终会像她温顺好学的姐姐一样,成长到可以照顾自己,接着就毅然向父母挥手,一步一步稳当实在地走向她所追求的目标和方向。
人总是在失去一些东西后才发现它的存在。这样的矛盾和遗憾并非偶尔发生,而是时常在心里迂回流动。我不希望再一次重复这份悔憾,因此我要好好珍惜小女儿在家中、在我身边的有限时光,不论长短,都是我晚年时候最美好的回忆。
沿着相同的小路回家,高低起伏的虫叫声令人对两旁黝黑的树林充满神秘的想像。倏地一只黑里麻地的小动物从隐晦模糊的林间窜出来,我迅急地后退又失声惊呼:“啊!”
“只是一只猫。”小女儿轻轻地捏一下我们互握的手,“你不要怕嘛,妈妈。”
推不开心中升涌上来的若有所失的感觉,斜阳的光辉渐渐收敛而暮色已经从四面游离,尚未全黑的天空中出现一个熟悉清丽的月亮。日月的坠落和升起正如生活中深深浅浅的寂寞和悲伤,浓浓淡淡的快乐和喜悦,无论你要不要,喜不喜欢,一定要接受,因为你别无选择。
快到家的时候,我终于放开紧紧地牵着小女儿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