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骑手的草原
2004-04-29群光
群 光(蒙古族)
“阿爸,您还是去看一下吧。”儿子额尔敦再一次恳求。
“不!”阿爸的回答更加坚决。而后,他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远处的草原。远处的草原上有一条小河蜿蜒着流过,在这清晨时分,散出轻白的雾气,倒使草原增添了色彩和层次。
“阿爸——”额尔敦加重语气,还想做一下努力。
“不!”不等儿子说什么,斯日古楞老头儿就倔倔地打住了他的话,此刻他脸上已经像深秋的草原一样,凝上了一层霜。
“我不去丢那个人。”这声音虽不大,却让额尔敦脸上挂着的笑意一下僵住了。好一会儿,他看不懂似地呆望着自己的阿爸,那僵住的笑意慢慢变成了一道硬硬的肉棱。他不再说什么,一点一点地迈出包门,跨上那辆绛红色的摩托车,一轰油门,那摩托便呼啸着蹿了出去。
老人望着儿子的背影,一直端着的肩突然松下来,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端着奶茶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那马蹄声已经很遥远了……
斯日古楞老人在这草原上很受人尊敬。他曾是这里最有名的骑手,只要一跃上马背,他就像和马融为了一体。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肚,身体前伏贴住马背,随着马儿的跃进而起伏。同时根据地况和跑程,调整手中的缰绳和吆喝,让胯下的骏马奔跑得有力而舒展。不知不觉中,他骑的马儿就会在马群中冲到最前面,剩下的骑手就只能去争第二名了。
那个时候,只要是赛马,如果没有他斯日古楞,人们就没有谈论的兴趣。可只要有了斯日古楞,骑手们也就没了争第一的信心。
都是马背上长大的牧人,骑手们哪有情愿甘拜下风的。有人不服,可不论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挑战,最终先跑进场的都会是斯日古楞和他的骏马。于是,草原上只要是百灵鸟飞过的地方,就都知道斯日古楞的名字。
有一天,一位汉子带着一个和斯日古楞一样大的少年来了,要和斯日古楞比试比试。只要是吃过手扒肉的牧人都能看出,他们是有备而来。
附近的牧民都赶来看热闹。已经没了牙的扎木苏老人也来了,他看了看汉子、孩子和马,又看看斯日古楞,说:“这样不公平。”
“为什么?”汉子疑问。
“只要是跑过的路马儿谁都知道,只要是做过的事你心里就清楚。你的马已经吊好了,可斯日古楞的马还松着胯,它们会跑到一起么?”老人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可声音却很气愤。
“嗬嗬——”那汉子微微一笑,并不恼,似乎真的是有备而来。“不是说斯日古楞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么?我们是比骑手,可不是比马呀。”
“年轻人,当着太阳说话要知道哪儿该发热。就是天神,要是骑上根木头会飞到天上吗?”扎木苏老人的胡子已经在微微颤动了。
“啊呀,我们可是慕名而来,该不是这个好骑手是徒有虚名吧?”汉子那挑衅的语气连三岁孩子也能听出来,而那轻蔑的眼神更让斯日古楞受不了。他看到了汉子带来的那个和自己一样大的骑手,他这会儿正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那时候,斯日古楞还是个少年,不知道荣誉还要承载这样多的挑战,只是觉得自己不能让别人看笑话。还有一点他心中有数,就是那匹黄骠马虽然没有吊过,可是自己每天都骑着它要跑二三十里,已经练出来了,不会吃太大的亏。所以,他迎着那位挑战者的眼光,说:“不用说那么多的废话,马背上来比试吧。”
所有的围观者这下都瞪大了眼睛,说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草原上赛马,这吊马可是大有学问,在数天前就要去做准备。选好的赛马每天都要进行一定时间的训练,让它身上的水膘跑下去,肌肉练上来,到比赛的时候,马的身子跑起来既要轻又要有力气,这样才可能在激烈的比赛中冲到前面。这一点就像现代体育的科学系统训练。
比赛一开始,除了那汉子脸上挂着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那匹吊好的铁灰白斑马在骑手的指挥下,就像一个早就渴望战斗的战士,一发令就箭一般冲到了前面。为了公平也为了让大家都能看个一清二楚,这比赛是以跑圈的方式进行,两匹马围着一座小山包跑十圈,而这一圈就有两公里,全程下来,对马和骑手都是不小的考验。
那个少年骑手肯定是憋着一股劲,所以不断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身子也随着马的奔跑神气十足地一起一伏。而斯日古楞的马一开始就落在了后面,可他既不挥鞭也不吆喝,只是把身子深伏在马背上,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目标。
一圈、二圈、三圈……
人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助威,只是静静地看着。渐渐地,两匹马之间拉开了三四个马身的距离。
四圈、五圈、六圈……
距离依然。汉子脸上的笑更明显,而扎木苏老人的胡子不时猛地抖一下。
当比赛进行到最后时刻,看赛马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他们不相信也不希望比赛的结果就是这样。如果斯日古楞不能赢得比赛,那草原上好骑手的名声就会旁落,而这对草原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扎木苏老人紧闭了眼睛,他嘴角边松弛的肉皮却在轻轻颤动。
这时候,那个少年骑手的声音越来越高,而斯日古楞的身子却是越伏越低,胯下的黄骠马也没有减慢步伐。倒是那汉子脸上的笑凝住了。这时,他比谁都更清楚地发现,让马落在后面是斯日古楞的心计。因为那匹拼命狂奔的铁灰白斑马再也没有力气拉大距离了,而那匹黄骠马的速度,总是一个样,没有垮下来的样子。那斯日古楞的确身手不凡,他的双脚夹紧马肚,身子不仅伏得极低,而且随着马奔跑的节奏在起伏,人与马完全融成了一体,这样马不仅会很省力,也能更好地配合骑手的命令。
果然,就在还剩一圈的时候,斯日古楞的黄骠马慢慢逼近了少年骑手,不管骑手怎样吆喝挥鞭,铁灰白斑马再也提不快速度了。
近了,更近了,就在只有半圈的时候,斯日古楞的马头已经追上了前面的马尾,那些观战的人们放开喉咙为骑手助威,更有人催马追上去,为两位骑手助兴。
在离终点还有半里地的时候,斯日古楞拍了拍黄骠马的脖子,那马便把四蹄扬得更有力更舒展,在暴雨般的蹄声中,与那铁灰白斑马齐了头。那铁灰白斑马确是一匹好马,尽管鼻孔已扩得老大,却依然一步不松。但斯日古楞和他的黄骠马却像踩了风轮,越跑越快,一点点超了过去。
“噢——”草原上的人们沸腾了,就连那些暗暗不服的人,也都竖起了大拇指。
“孩子,草原上最好的骑手的名字是太阳给你刻上的。我看出来了,你的心是和马儿相通的。”扎木苏老人激动得满脸通红,那胡子抖得格外飘逸。
“老倔牛,难道你的心真是被马蹄子踩碎了?这么精彩的那达慕你都不去看?”包门一暗,苏尼日老汉哈腰进来。他是斯日古楞最知心的老朋友。
斯日古楞给老朋友倒上一碗茶,嘴动了动,却终于没说什么,又去看包门外的那片草原。
苏尼日香香地喝了口茶,用手一抹唇上的茶珠,说:“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一套。可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啦。马要是总在原地
打转转,就永远不会知道草原有多大。你这么有名的老骑手,额尔敦的阿爸要是不去捧场,那可太不应该啦。”
斯日古楞老人猛地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里喷出吓人的目光。他脸上的肌肉使劲抖动了半天,终于爆发了:“我就是不能去丢这个人!”
从老人激动的神情可以看出,十几年前的事至今还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赛马比赛就要开始了。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斯日古楞父子身上。这些目光的抚摸让斯日古楞老汉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尽管在这样的场合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的称赞和敬重,可他还是十分乐意接受。他把这些视为名声和荣誉的一部分。斯日古楞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儿子,而且是他惟一的儿子。这使他更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儿子身上。他要让儿子把草原上最好骑手的荣誉继承下来。在额尔敦三岁的时候,斯日古楞就把他扶上马背,手把手教他骑术。今天,他把儿子带到赛马场,就是要让额尔敦正式把这桂冠接过来。
额尔敦今天被阿爸打扮得格外精神。一双崭新的小骑靴,衬上草绿色的绸裤和杏黄色的短衫,使他在这些十几岁的小骑手中显得十分出众。就连手上的马鞭,也被阿爸细心地拴上了一条红绸,迎风飘扬透着一股喜气。身后的黄骠马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停踏着蹄“咴咴”叫。他曾骑过的那匹黄骠马早就没了,但这匹马也是斯日古楞精心挑选的。他在不知不觉中为儿子铺设着成为好骑手的必由之路。那渴望竞赛的马更不必说,是他亲手挑出来的,瞅现在的情景,他已经预感到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就等着带着儿子去摘那顶荣誉的桂冠了。
当参赛的马儿箭一样射出去的时候,斯日古楞没有像别人那样翘首去望,而是摸着胡子有滋有味地听旁边两位老人讲他小时候怎么聪明骑马的故事。
地平线上扬起一片尘烟,是赛马折回来了。观看的人群躁动了。斯日古楞还是不去看,他已经勾画出了儿子扬着小马鞭第一个冲过终点的样子。
真是虎父无犬子。最先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果然是那匹黄骠马,当马儿越跑越近的时候,斯日古楞那漾满笑容的脸突然僵住了:黄骠马上没有儿子的身影。
“额尔敦从马上摔下去了。”跑回来的小骑手们告诉他。不一会儿,儿子被马车接回来了。他摔断了腿。斯日古楞没有去看儿子,他的脑海里已经幻化成了被冬雪覆盖的草原,除了苍白还是苍白。他觉得自己头上那荣誉的光环已经被儿子无情地撕烂丢弃了。
斯日古楞不由地抖了一下。每次想到这些他的心都会淌血。从那以后,斯日古楞再也不看赛马了。作为草原上最好的骑手,那达慕赛马要是没有他的到场坐阵,骑手们都比得没有了兴趣。按照草原上的规矩,第一名的花环该是由他这个老前辈给戴上的。可是从那一次之后,这个让多少骑手都很激动的仪式却消失了。老骑手不管谁来邀请,他都断然拒绝。他总觉得人们尊重他的眼神里还含着另外的意思:你这名骑手的后代可是不怎么样哟。他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好骑手的儿子在赛马的时候却摔断了腿,这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忘却的耻辱。斯日古楞没有想到的是,儿子今天竟然来揭他心上的伤疤了。他邀请老爷子去看什么青年那达慕,还说有很多新鲜的东西。
新鲜?会是百灵鸟唱出羊叫的声音?会是牛的后面长出了马的鬃尾么?我只知道这草原永远都是绿的;我只知道这丢了的荣誉再也找不回来了。
“唉呀,这编到一起的牛绒绳还有散开的那一天,这一个小小的套子你怎么就解不开呢?”苏尼日老人点上一袋烟,不由摇了摇头。“什么,小套子?”斯日古楞把茶碗一蹾,溅出的茶湿了他的袍摆。“站在那里看马跑永远不知道它流了多少汗。如果你儿子让你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你就不这样说话了!”
“我见过比风还快的马,见过比牛还大的羊,却没见过你这样的阿爸。这草原上谁不夸额尔敦是个好小伙子。”苏尼日的烟袋锅快敲到斯日古楞的茶碗了。斯日古楞还想说什么,嘴动了一下,却拧过头,看那只已经空了的茶碗。
额尔敦伤了以后,斯日古楞一下沉默了许多,一见好马就话多的他,却再也不愿看别人的马了。一见了自己最为骄傲的儿子,脸上也再难荡出笑容了。额尔敦这一下摔得不轻,这个过去比小牛犊还要活泼的孩子不光落下了个跛脚的残疾,而且常常用忧伤而悔恨的目光看着抑郁的父亲。和父亲不同,草原上只要有那达慕,人们就会看到额尔敦的身影。不过,除了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欲望的光芒以外,额尔敦的脸上很难看到什么表情。
在草原由绿变白,又从白变绿的更替中,额尔敦的肩膀变得宽了;嘴唇的周围也生出了一层绒绒的毛。初中毕业,他又上盟里读了两年高中,而且成绩很好,就在人们议论他能考上大学的时候,额尔敦却回到了草原。
“不是蒙古马就不要在草原上吃草了。”斯日古楞对儿子讲。“你应该去上大学,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这对你我都好。”
“阿爸,”额尔敦眼里那种光亮又是一闪,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我是喝奶茶长大的,我离不开这儿。”
斯日古楞默默地看了儿子许久,脸上的肌肉在一下下跳动。过去只觉得儿子不给自己争气,却没想到这小子还不听话。“我骑马趟过的河比你走过的路都长,你额尔敦对牧活儿都不是特别在行,还会有什么大的出息?”他对儿子的深深失望泛到了脸上。“好身手是一天天练出来的,大畜群是一天天养起来的,读了几天书想和百灵鸟比飞得高低?你凭什么让别人用笑容迎接你?”
“阿爸,我知道我给你丢了脸,可草原上除了骏马还有牛和羊,也不光是好骑手受人尊敬,这么大的草原应该有我立脚的地方。”额尔敦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可眼里的光却凝成了一团火。
“是好马就跑到前面,是壮牛就长出膘来,蒙古人不喜欢说大话的人。”斯日古楞的脸上凝上了一层霜。他真的开始担心,儿子不仅在赛马场上出丑,更可能把他的脸面丢尽。额尔敦除了眼里那团火更亮以外,不再说什么。到了秋天,他扛上行李,跟别人去辉河边打苇子去了。
儿子走的时候,斯日古楞望着草原,眼睛里闪出晶莹的东西。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自己。儿子不仅骑术不行,连正经的牧人也不想做了。蒙古人的命运是和马背和草原连在一起的,怎么会跳下马背去打什么苇子?那些活儿是正经牧人干的吗?听说那活儿挣钱是快,可也能累死人。额尔敦他能行吗?只怕是要哭着回来吧。要真是那样自己的老脸可是丢尽了。
额尔敦这一走,直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他明显比去的时候瘦了,脸上依然表情不多,但眼里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阿爸,咱们买一台拖拉机吧。”一天收牧之后,额尔敦向斯日古楞说。
“干什么?”斯日古楞有些警惕地看着儿子。那件事后,儿子很少主动和自己说话。在这以前,他们都像躲着对方什么。
“买拖拉机跑运输挺赚钱的。”额尔敦眼里的光亮十分灼人。
“羊要吃草还要挑个地方哟,我们离开了马背还能叫牧人吗?要想多赚钱就去把牛羊养肥。开着那东西在草原上跑算是怎么回事儿?”斯日古楞脸上同样没有什么表情。他觉得儿子的想法太怪。要想当一个好牧人不好好在马背上练本事,却想这些不着边的事情。
“阿爸,拖拉机比牛比马更能干活儿,我们要是有了它就会省好多的力气。”额尔敦努力使自己笑起来对阿爸说话。
“要是到处都跑上那东西,这里还叫草原吗?我只知道当一个好牧人就应该好好练一练自己的本领,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干活儿。”阿爸的声音不大,却让额尔敦的心里一颤。他还想对阿爸说点什么,斯日古楞老人却一躬腰迈出了毡房。身后清楚地传来儿子的一句话:“光在马背上练本事,我们的生活永远都是这个样。”
老人的背影停了一下,然后他又在马背上一晃一晃地向草原的深处走去。太阳要落山了,从地平线射来的阳光把老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夏天里,额尔敦再没向老人提起拖拉机的事儿。他利用帮着家里做活儿的空闲,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好多书,常常捧着看,看累了,他就会一个人望着远远的天边发呆。秋天到来的时候,额尔敦去了城里一趟,买了好多的书,然后带着书又去了辉河畔。
“你老往外面看什么,是不是又在想你过去的荣誉?”作为老伙伴,苏尼日说话总是毫不客气。
“唉——”斯日古楞老人深深叹口气,从远处收回目光,望着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一股忧伤爬满了他那因长期风吹雨淋而十分粗糙的脸。“还说什么荣耀,不要说额尔敦没出息,现在的草原上哪里还有好骑手。真正的好骑手儿是和马儿相通的。可现在呢?哪一个骑手不是使劲儿让马儿凭着傻力气来跑?”老人不由摇了摇头,一滴混浊的老泪从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苏尼日没说什么,只是给他倒了一碗茶,又坐回到朋友身边。
“那种和天和草原和马连在一起的日子没有啦,你说是不是?”斯日古楞用那还沁着泪的老眼望过来。苏尼日不言语,他要让斯日古楞把心里的苦闷都倒出来。“现在草原哪还有过去的样子?汽车、拖拉机把草原跑得乱七八糟,还有这个,”他指了指摆在包里的电视机,“我们还能安宁么?”
“你个老混蛋,”苏尼日用烟袋猛地一敲茶桌,“我们吃了羊肉不能打牛肉的嗝,喝了奶茶舒坦不能像喝酒那样发晕。过去那样的日子是没有了,可是这汽车,这拖拉机你少借力了么?过去去旗里你要在马背上晃上半天,可现在坐汽车你不是喝碗茶的工夫就到了么?还有这个电视,你一打开,不就能看到草原以外的事了么?这些你过去见过么?”
斯日古楞一脸惊异,他想说什么却被苏尼日一挥手制止了。“你总是觉得是额尔敦让你丢尽了骑手的荣誉,可他那时只是个孩子呀。多少年你总是把这事挂在脸上,记在心上,让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见到你心里就不舒服,你还像个阿爸么。”
“他有出息?从马背上摔下来给我丢人不说,牧人该行的他哪一样能让别人竖大拇指?说他是骏马吗?是骏马就要跑出样子来。唉,我看他像是一匹病马,心思全都不在这草原上。”斯日古楞的脸像喝酒一样涨得通红。
苏尼日望着自己的老伙伴,不由轻轻摇了摇头:“老倔牛哇,从马背上长大的骑手,心就该像草原一样宽广,把草原装进心里的人,眼光看得比天还远才行。你光想着把草原留在心里,可额尔敦是想让草原变一个样子。”
“他要是能把草原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我就上敖包去磕三个头。”
“马跑过的地方是有蹄印的,羊长膘尾巴是能显出来的。额尔敦做了那么多的事你真的不知道么?”苏尼日由刚才的激动变得冷静了,他逼过来的目光让斯日古楞有些浑身不自在了。
额尔敦的做法真是让他的阿爸吃惊了。整个一个冬天,额尔敦都没有回来。春天的时候,他开着一辆“嘟嘟”叫的小四轮拖拉机出现在草原上,让那些牧人从老远的地方骑着马来看稀奇。
这是两年打苇子的血汗钱买的,还向别人借了一些。额尔敦这样告诉阿爸。他还真是个有办法的人,草原上谁家往市里送牛羊,盖房子修棚圈都找他,尤其是秋天从牧场上拉草,让他忙得分不出月亮太阳。
秋冬的时候,他再没有去辉河打苇子,而是一次次往旗里盟里跑,把牧草和活羊、牛肉往城里拉了卖掉,空车回来的时候,就会给人们带回来厚厚的钞票。那些牧人养牛羊的劲头儿一下就高了起来。后来,他又拉着嘎查、苏木的官儿们一趟趟往旗里跑,让大家都掏一点腰包,拉来了电线,让草原的晚上一下子亮了起来。草原上的牧人都对他竖大拇指。
去年,额尔敦出钱以阿爸斯日古楞的名义建了一所小学,请来老师,使这片草原上的孩子再也不用去旗里上学。别人见了斯日古楞都夸他有一个好儿子,老人只是笑一笑,并不说什么。他渴望别人对他尊重,又不愿让别人这样对他尊重。他觉得儿子不管怎么样都不像一个地道的牧民,所以,他常常一个人望着草原的深处发呆。草原依如几十年前一样,绿得让你从心里喜欢,深得永远无边无际。那天边隐约起伏的地方,总是让斯日古楞幻想着,会有个骑手风一样驾马驰来。
“草原真的不会像原来的样子了么?”斯日古楞又把目光投向包外。早晨的阳光给翠绿的草尖抹上了一层亮色,让你总是产生要和它融在一起的欲望。
“肯定不会啦。”苏尼日也把目光投向外面,而后又转回来看着他的老伙伴,“马行千里是为了一个目标,人的勤劳是为了让日子过得富裕舒心。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要是有一天我们又有肥壮的牛羊,又像电视里的城市一样,不是更好么?”
“草原非要变个样子么?”斯日古楞并不把目光收回来,好像能在那片草原上找到答案似的。好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儿子我看不明白,这草原也让我不认识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苏尼日把眼前的茶美美地饮下去,一抹嘴然后站了起来。他拉了拉斯日古楞的胳膊,用手一指:“牛倒嚼还能品出草的味道,你怎么总是不愿承认,如果不是草原变了,你能有现在这么多的牛羊?如果不是额尔敦有头脑为大家办事,你能从这个叫电视的方匣子里看故事?就连今天这个那达慕也是你儿子自己掏钱办的,叫什么青年那达慕。这是让大家多开心的事啊!在你之前草原就没有好骑手了么,可他们不是一样为你高兴么?我的老倔牛,你就到敖包前好好地问一问自己吧。我可是要去看那达慕了,听说这回有不少新说法,要是去晚了就看不到喽。”苏尼日说完,不再理会斯日古楞,而是一弯腰钻出包门。
斯日古楞慢慢地看了看包内,眼光在那电视机、录音机上停了好久,而后又无声地去看草原。
斯日古楞走进那达慕会场的时候,听到了人们开心的欢笑和人们的喝彩。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所以远远地下了马,悄悄靠了过去。在人群后头,他看到了儿子。额尔敦站在他的那辆摩托车前,正对大家说着什么。斯日古楞没有想到,平常好像不会笑的儿子,这会儿在大家面前脸上就像春天一样开满了花朵。只见额尔敦猛地一挥手,草原上的小伙子姑娘们就让一辆辆摩托车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赛马开始了么?”斯日古楞问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
“不知道。”姑娘忘情地看着那些飞驰的摩托车,头也不回一下。
“这是在干什么?”
“赛摩托。”姑娘不再理会老人,而是向着冲过来的摩托车又喊又跳。
“不赛马了么?”斯日古楞有些不甘心。
“已经赛完了。”另一个年轻人告诉他。
“现在那达慕已经是这样子了么?”斯日古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别人。
“如今的新鲜事可是真多,这些年轻人不正准备到澳什么利亚的外国去看别人是怎么养羊的么。我们还真得跟他们学一学。”一个中年人对斯日古楞说着树起了大拇指,“你儿子,真是好样的。”
斯日古楞不再说什么,又去默默地看草原。此刻,草原上没有一匹奔驰的骏马。老人脸上的肉又轻轻地跳了一下。
一辆又一辆摩托车轰叫着冲过来又驰过去,在滚滚的烟尘中,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叫。斯日古楞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这嗷嗷叫的摩托车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他好像在一阵阵的飞尘中看到了一匹匹骏马驰过。他不由对那飞卷的烟尘微微地翘了翘嘴角,而后跨上马背悄悄地离开了。
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飘来了一曲悠远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