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亲情
2004-04-29疆湖
疆 湖(蒙古族)
上篇我的弟弟
原来属于我们家人团聚的日子是岁尾年关。因为我们姐弟三个人都在外地工作且已把家安在外地,一家人只有在每年的这时,能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热热闹闹的团聚。因此,对于这样的过年,父母就会格外地心存一份期盼。那时,一到年关临近,父亲就会把平日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取出来,忙着置办年货。他每天都要采购回家一堆大包小包吃的、喝的。而好干净的母亲,则忙着把家里原本干净的、长年闲置的,只是弟弟、弟妹、妹妹、妹夫每年回家时用几天的行李拆洗干净,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收拾得一尘不染,而后,爸妈又一起杀鸡烹羊,弄得家里欢欢乐乐、热气腾腾、喜气洋洋。
那时,每年爸妈都这样在忙碌、劳累中,想着、盼着、数着日子等我们回家过年。因为有我们回家,年才能过得像样儿,才有欢乐,所以,那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可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家里过年的情形再也不是这样了。
1990年的春节,弟弟揣着获准到美国作博士后研究签证的护照,和弟妹一起,从他工作的北京回家过年。他作为中国预防医科院病毒学研究所较为年轻的研究员,被公派到美国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美国的科研机构不仅给了他在他看来足够丰厚的奖学金,同时还邀请了他的家人。弟弟因获得了这样的研修机会而高兴。在当时出国热潮中,这个消息着实让我们一家人兴奋了好一阵。其中最高兴的是父亲。父亲在赤峰农村农家院里长大,在建国前参加革命时,是一名因家庭贫困没有机会接受多少教育的蒙古族农民,而农民出身的父亲却把儿子培养成为一名国家最高科研机构的高级科研人员,他的儿子还将要出国深造,去从事生命医学最尖端的科研工作。这一点是父亲最引以为自豪和骄傲的。
公元1990年,我们中国还没有进入小康社会,那时生活尚处于温饱水平的老百姓,过年还是以吃喝为主。那年家里因有弟弟要去美国这样的大事,所以,那次过年父亲花在吃喝上的开销差不多是尽倾所有,好像在我们家所在的满洲里能买到的吃的、喝的,爸爸差不多都买回家了,弄得一家人整天上顿下顿地大吃,全家人许多合影也是在餐桌上拍的。出国前为了给弟弟壮行,爸爸还把他存放了多年舍不得喝的泸州老窖、汾酒、五粮液等名酒,统统拿出来和弟弟整天一通豪饮。那次过年一向话少的弟弟和我们每个人都说了许多话,他还不时把我的年幼的儿子抱在他的膝上坐一坐。因弟弟要远走他乡,妈妈的心情有些沉郁,一向话多的我和小妹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妈妈开心。我记得那年家里的对联是弟弟写的。尽管弟弟的书法比屡次在老干部书法比赛中都能拿奖的爸爸的书法好了许多,可是在以往,弟弟回家只是捧着厚厚的英文书,一动不动地坐着,一部一部地读着。他坐在哪里,都会一个坐姿地呆上几个小时。中央工艺美院毕业的妹妹常拿他开涮说,我哥到美院当模特最是训练有素的。可那年他写了一堆对联、福字,又和我一起,把它们贴在了家里的十来个门上。那年年三十儿,一向不喜欢放爆竹的弟弟,也破例和爸爸一起放起爆竹。那个年因吃得格外丰盛和一向过分沉稳、寡言的弟弟参与了家里各种事情,年过得格外热闹。
弟弟虽是公派,但当时国家给的出国资费是很少的,弟弟读书多年,工作后因没有住房,他和同在病毒所工作的弟妹各住各的宿舍,各自去食堂吃饭,因此,他们不可能有什么积蓄。弟弟工作后还一直穿着上大学时的旧衣服。那时他最体面的一件衣服,是我工作后,弟弟来海拉尔看我,我领他在民贸商店给他买的一件夹克衫。别人很难想象他在北京工作多年一直穿着一件在海拉尔买的夹克衫。他们就连结婚也没有添置新衣服,婚事办得也是再简单不过了,只不过是在他和弟妹任教的大学,请同事吃吃喜糖而已。我后来听说他们把我父母给他们结婚用的为数不多的1000元钱,做了到北京考研的旅费了。这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就在弟弟要出国时,父母刚刚供妹妹读完大学,经济上很困窘,为了给弟弟添置两套像样的衣服,爸爸瞒着弟弟,正月初七从一个开饭店的陈姓朋友那里借了1000元钱给了弟弟,弟弟先是不要,后来在家人的说服下,弟弟还是带上了这钱,就这样离开了家。
弟弟到美国后应该说发展得还算可以。他先是在美国南方的一家国家科研机构工作,而后在著名的耶鲁大学工作了很长时间,其后又应聘到美国病毒界一个国家科研机构工作。其间他被美国移民局批准可以在美永久居留。那时他去美国没几年,身居科研要位,住好房,开好车。他好像事事顺利,事业有成,生活稳定,只等着绿卡下来就可以带着妻子、女儿衣锦还乡了。可就在这时,他在给一个国际著名病毒学家、国际某学会副主席、美国该学会主席做主要助手,在他们共同开发的一项重大科研成果即将问世之际,弟弟向老板指出了这项科研成果的一个尚未解决的致命的不完善的方面,建议老板还要追加投资,进一步进行研究,指出了老板报喜不报忧的做法将给社会带来重大的危害。西方社会称知识分子为社会的良心,可是当一个还没来得及融入他们社会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真正讲一回良心时,弟弟和同样优秀的身为病毒学家的妻子,竟双双被这家科研机构炒了鱿鱼。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拿到了绿卡也没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欢乐。因为他们在学有所长的这个领域里再也找不到一份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科研工作了。无休止的麻烦迫使生性随和、与世无争的弟弟只能靠法律来解决问题,为此他作为原告开始了—场长达数年的诉讼。这中间他根本无法脱身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无法同家人团聚。幸好这中间妹夫和妹妹先后去了美国,并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从经济等方面帮助他们,使弟弟在艰难中感受到了手足亲情的温暖。
在漫长的诉讼过程中,美国的一些主流媒体对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双方地位相差悬殊的诉讼进行了多次报导,从舆论和道义上给了弟弟极大的支持。这场官司的赢家应该说是法律和公正。后来在美国司法部的干预下,诉讼结束后弟弟获得了大笔赔偿。为了很好地培养他们禀赋极高的女儿,弟弟把她送到了一所花费很高、美国最好的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私立中学受教育,为了学习法语,数月前,弟弟还送她去了趟法国。为了生存,弟弟花了高额学费学了电脑,后来在IT行业的一家公司找到工作,从事网络工程设计。这在美国是一个收入高且收入增长快的行业,同时也是竞争激烈、淘汰率很高的行业。弟弟找到了新的出路,但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无法请假回家看望爸妈,因为请几周的长假就意味着被炒,而为了生存,为了女儿,弟弟不得不一再放弃回家的打算。
记得去年年末的一天,看着爸爸翻着新挂历数日子,我有些奇怪。因为这些年来爸妈知道弟弟不能够回家过年,所以,他们最怕看别的老年人家儿女成群地回家过年。他们不盼年,也就不会翻着日历数日子。可那天却不同。妈妈对我说,你弟弟刚刚来电话说过年要回来了。妈说,他说明年
准备考住院医,请长假公司炒他也就无所谓了。从弟弟说要回家那时起,爸和妈就在家里数过年的日子,因为那是弟弟回来的日子。听说弟弟要回来,爸妈对过年的热情陡然增加了许多。他们又精心为过年做了种种打算:从请计时工搞卫生,直商量到过年在哪家酒店订餐等等。那些天,爸妈整天念叨着弟弟喜欢吃羊肉,喜欢吃鱼,爸爸开始张罗买点达赉湖天然鲤鱼,妈妈则说要买点瘦羊肉片,因为她知道儿子更喜欢吃涮羊肉。就在这样的思念中,父母亲的日子仿佛过得快一些了。
一天,妈妈对我说,她梦见弟弟了。妈妈说,那情景一点都不像在梦里,我清楚地听见你弟弟喊我,妈,妈,我怎么找不到咱家的门呢?听见喊声,我就往楼下看,果然是你弟弟在楼下往楼上咱家窗户上看。他提着大包小裹,还带着一个照相机,好像是去哪儿旅游才回来。妈说,一着急,我也找不到门了。我就跟你弟弟说,咦,门在哪儿呢?你姐夫帮口自买这个房子时,咱家明明是有门啊。看着你弟弟进不了家,我急哭了。你弟弟急得直说,妈,我也看见你了,你也看见我了,你别哭,别哭啊。妈说,这时,我就急醒了,才知道是梦。说着,妈妈拭着眼泪长叹了一声,说,你弟弟真的该回来了。可是,时隔不几日,弟弟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对我说,姐,我实在回不了家了,跟爸妈怎样解释才合适?听着弟弟的话,想起妈妈给我讲的梦,我不由得落下了眼泪。原来弟弟考住院医时间紧迫,如耽搁过多的时间,会影响复习,斟酌再三,思虑再三,弟弟只好放弃回家的打算。我不知怎样才能向父母说明弟弟的情况,最后还是由他向父母做了解释。父母对此也只好报以理解。
记得弟弟走时,家里最为关注的一点,是他的签证期限为三年。可是他和父母亲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一走,不仅走得离父母天遥地远,而且还归途漫漫。他每年过年时都给父母亲以期许和承诺,可是最终这个承诺他都全然无法兑现。13年来,父母对他的这种期许和他对父母的承诺,已让年迈的父母深切地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和无奈。
中篇妹妹和她的女儿
现居美国新泽西做画商的妹妹,生活中充满了看似偶然的事情,使她远居海外,同她现已8岁的女儿迟迟不得团圆。古诗当中那些游子对母亲思念的佳句读来让人伤怀。可是在今天,一方面人们创造的物质成果已使地球小成了一个小村——地球村,另一方面,这种地球村的生活却又演绎着新的别离之苦——那些远居海外的父母与留守大陆的子女多年不得团聚,妹妹的女儿就是这样的一个“留守”孩子。看着妹妹、妹夫对女儿的牵挂和孩子对父母的思念,感觉要比那些古诗中思亲的句子还令人心碎。
事情得从1983年说起。那年中央工艺美院装潢系老师魏小明,接到《连环画报》杂志的稿约,要他画作家张承志的蒙古族生活题材的小说《黑骏马》。魏是广西北海人,只是到北京读书后才到了北方,他对草原的全部理解仅限于知道“草原”这个概念,于是,他同系的内蒙古籍老师刘巨德告诉他,应到呼伦贝尔草原采风,体验一下牧民的生活。就这样,刘巨德写了个便条让小魏来找我,小魏到呼伦贝尔后,我先后陪他和同来的浙美学生小周去了鄂温克旗、陈旗,小魏都嫌不够味,我同他们讲起了新右旗,我说,那里不通火车,蒙古族牧民都不会讲汉语。小魏遂对新右旗产生了兴趣,他决定去新右旗牧民家中小住一段。
我们这里的秋季常常多雨。那时到新右旗没有公路,连绵的雨天,糟糕的路况,使父亲找不到把小魏和小周捎到新右旗的车辆。他们在满洲里我们家中等待。那时妹妹正在读高中,她放假在家,小魏和小周就教妹妹画画,结果,几天下来小魏说妹妹极有天赋,他还很真诚地对父亲说,妹妹天生就是画画的,她就应学美术。
小魏的到来使妹妹对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个在家人看来不可企及的选择:她要考中央工艺美院。马上要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了,妹妹却痴痴迷迷地画起画来。结果,她凭着良好的艺术感觉和过人的勤奋,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央工艺美院。
妹妹就读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毕业后分到北京的一家电影厂做美工。她毕业以后的日子原本平静如水:妹妹在电影厂里上片子,和她同校毕业的她的丈夫在一家出版社做美编,随后妹妹分了房子——那是外地留京学子最渴望得到的。有了房子他们就要了孩子。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先是一直十分赏识妹夫的陶艺系主任陈先生找到了他,说他可以调回母校了。妹夫原本于1989年毕业时就已内定留校。可是由于那年在高校和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使当时所有的高校都没留应届毕业生,妹夫也未能例外。听说可以回到母校,高兴之余妹夫去出版社匆匆办了调转手续。这时陈先生又对妹夫说,你不如在等待学校接收这段时间出去研修一下。说起出国深造,英语是妹夫的长项,他是从小跟着姥姥长大的,而他的姥姥早年在教会学校读书,而后在教会医院工作,因整天跟洋人打交道,自然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妹夫在启蒙时先是会说英语童谣的。这样,在考过托福和GRE之后,妹夫选择了美国萨凡纳的一所美术院校申请就读版画硕士。不久,他就收到了该大学的通知书,这时妹妹早已是身怀六甲。待1994年12月妹夫拿到美国领事馆签证时,妹妹已近临产。妹夫订的机票自是推后了许多——他们的孩子于1995年2月出生,他见到了孩子后,在医院里怀抱新生儿照了许多照片,而后,就远赴他乡读书深造去了。这组照片后来他一直和护照放在一起。一年后,他的女儿能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喊“爸爸”了,在那个周末他从亚特兰大附近的萨凡纳开了大半夜车到费城我弟弟的家里,进门第一句话就说:“哥,我女儿会叫爸爸了。”
为了照顾妹妹和她的孩子,母亲去了妹妹家。在其后的日子里因有母亲照料孩子,妹妹整天忙忙碌碌,她参加了厂里《大决战》等电影的后期制作。又在厂里的财力支持下,在影视界大腕、国内一流美工师、该厂正师职美工金石的指导下,由妹妹主创、绘画拍了美术短片《黄人黄土》。其灵感是来自妹夫的陶艺系的教科书,妹妹把书中那些史前出土的陶片、陶罐拟人化,使该片具有很生动的故事情节。片中还把中华民族的史前文明贯穿其中,使这部片子既很有思想,又具有很独特的艺术想象力、感染力和艺术魅力。忙碌之余,妹妹还时常带着母亲、外甥女外出游玩,她们祖孙三人在北京的许多旅游景点都有合影。
《黄人黄土》拍完后,妹妹说她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而后,她又酝酿了一部新片。因想法不成熟,使她在创作上陷入了困境。她只好跟好友李建新上一部电视连续剧,来打发内心的烦躁。那段时间她还经历了—次艰难而痛苦的人生选择:离开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单位。那时妹夫早已给妹妹办好了陪读手续,可是要出国,妹妹只能离开她所在的这家军队的电影厂。她知道,一旦离开则永远不可能回来,而这里优越、宽松的环境对
于任何一个渴望在艺术上有所发展的人来说,都是最好的。转业到地方的—所大学后,妹妹就集中精力办出国手续。不曾想,因美国的学校为妹夫提供的奖学金少,妹妹被拒签。如果不发生下面的事情,也许妹妹去不了美国,妹夫在美国读两年书也就自然而然地回来了,这样他们或许在国内事业有成,一家人也会生活得其乐融融。结果是在失意到极点的时候,在当年电影金鸡奖评选当中,妹妹很意外地得知《黄人黄土》被提名。她应邀参加了那天的颁奖庆典,并因该片结识了一位动画界的资深人士、当时的动画学会负责人H先生。引荐她的人将妹妹的情况告诉了H先生,H先生说,可以从学会的角度帮助妹妹联系出国。
1997年8月,妹妹得到了赴美签证。临行时她给关心她的H先生打电话告别,H先生对妹妹说,去美国后如有事情有一个“老美”可以帮助你,我给他写封信你来拿吧。行前妹妹将《黄人黄土》刻录了光盘,到美后,她找到了那位“老美”,想让他帮助联系在美短期学习一段,不曾想,她的片子放过之后,深得这位在美很有影响的动画界人士的喜爱,这位老美反倒请妹妹给美国人讲课。说是讲课,其实只是把片子放一下,妹夫用英语把片子讲解一下。妹妹本来想小住一段就回国,可是当她拿着这些邀请她讲课的信函到移民局办理延期手续时,竟意外地获准永久居留。
妹妹没有思想准备和仅仅两岁多的女儿长久分离。她在美国打来电话时常是和女儿聊着聊着就哭得说不出话来,结果是她在电话的那端哭,她女儿要妈妈在电话的这一端哭。她的女儿自她走后随我母亲回到了满洲里,自那时起,有妹妹照片的影集,就成了外甥女日常的玩具。那时我每次回家,那孩子总是一手扯着芭比娃娃,一手拎着妈妈的影集,她看我有空闲时间歇下来,就会指着妈妈的照片,嫩声奶气地给我讲:“妈妈打车,”“妈妈买菜。”我问她:“妈妈去哪里啦?”她总会认认真真地对我说:“妈妈接爸爸去了。”外甥女同姥姥刚到姥姥家时,睡觉时总要找她的妈妈拍拍,吃饭也是嚷着要妈妈喂喂。因为妈妈不在身边,她很长时间都不肯好好吃饭,因而身体很弱。
外甥女自幼就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深深埋入了对亲人的思念,她每天的生活都充满了那种浓烈的思念。她不可能不想念她的妈妈和爸爸,因为她周围的孩子都自然而然地和父母在—起。而孩子和父母在—起,本是天经地义。她在这种无法摆脱的思念中—天天长大。她不仅想她的妈妈,她对爸爸也有着一种近乎扭曲的思念。关于外甥女对她父亲的想念,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有这样一件事:那是在2000年春节前我回家看父母,那年妹妹和妹夫要回家探亲,已在美国买好了机票。那天妈妈上街烫头发,父亲也有事情出去了,只有我和外甥女在家。不曾想,在得知父母要回来看她,高兴之余,她内心深处居然藏着一块隐痛。不到5岁大的孩子竟然乘姥姥不在家悄悄地问我:“大姨妈,我有爸爸吗?”我听了不由得内心一阵战栗。我说:“你有爸爸呀,他不是在美国读书吗?爸爸和妈妈不是就要回来了。”她又问:“回来的是我亲爸爸吗?”我愕然,半天才说:“当然。”外甥女说:“可我没见过爸爸,我怎么也不想他,我只想我的妈妈。”我说:“你爸爸非常爱你,他给你寄来那么多玩具和漂亮衣服,他多想你啊,他回来你见到他就会喜欢你爸爸了,你要爱爸爸。”外甥女想了想,说:“那让我试试吧。”
2000年的春节妹妹和妹夫回家探亲,和他们的女儿一起高高兴兴过了个团圆年。妹夫为了和女儿沟通感情,特意在美国买了一些英文的童话书,从开始筹备回国时就用心地背诵里面的《白雪公主》《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以备回国后给女儿讲童话、同女儿进行交流。结果,他的女儿见到他,自然而然就和他很亲近。自那次妹妹走后外甥女仿佛长大了许多,她再也不和外公外婆要妈妈、爸爸了。她和家里人话很少,只是在她妈妈来电话和她聊天时才恢复她活泼快乐的天性,给她的妈妈讲许多童话,讲有趣的事儿,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按照美国的规定,母亲有绿卡—年以后,可以申请子女来美定居。回去不久妹妹就为了办女儿赴美找律师,并左一次右一次支付给律师高额费用,请律师和她一起跑移民局,奔波往来于新泽西和华盛顿之间。
妹妹终于得到移民局获准可以办理外甥女的手续了。可当外甥女的护照复印件寄过去后,又莫名其妙地出了问题,外甥女的事就被耽搁在那里。结果律师查询多次才得知,问题出在外甥女的姓名上,因为外甥女是蒙古名,名字上不带姓,因而在“姓”那一栏里便空下来了。可移民局以为和中国人姓名的惯例不一致便认为有问题。据律师说,这在“9·11”前就不算什么了。这样,外甥女就要重新办一本护照。可正在妹妹重新为外甥女申请时,不巧的是又赶上美国为了加强反恐,将移民局等几家机构进行合并,因而短期内那几家机构不能办理任何业务。就这样,妹妹一年年地在等待着,而外甥女则一年年盼望着。外甥女—年年长大了,这种期待和她一起成长,这不能不是她内心的一块痛,这也是她父母亲心中的一块痛。
下篇侄女恰恰
侄女恰恰5岁随她的父亲、我的弟弟去了美国,她现在17岁,在那里已生活了十几年,并且接受了正规的美国教育,接受了西方的价值观念。她已完全融入了美国社会。据说美国社会把这种在美国长大,虽然是黄皮肤但价值认同却非常美国化的孩子,叫做“香蕉”,意思是黄皮白瓤。我的侄女虽然是这种情况,但在她身上,我却能感受到无法改变的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她内心深处的那种移民才有的对祖国的情感。
记得恰恰是5岁那年春天到美国的。她是从北京走的,那时她的父亲把家安在了美国南方的阿拉巴马,因纬度相差不少,据说阿拉巴马的气温相当于广州,所以她刚到美国就患了一场感冒。这种事情当然让照看恰恰长大的我的父母万分惦记。父亲很当回事儿,几次要去邮局打国际长途电话,可没等父亲搞清怎样给弟弟打电话,弟弟就来电话说恰恰的病已很快痊愈,并几次说起她和附近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不到半年,恰恰就可以讲流利的英语,而且是地道的南方口音,并可以给考过托福和GRE去美国的她的父亲和在国内多次给外国专家当翻译的她的母亲当英语口语老师了。她已很快适应了美国。恰恰去美国以后,弟弟给我父母打的电话特别多,而且常常讲到恰恰生活及学习的很多细节,开始恰恰还能同奶奶聊聊,没几年,她同在大陆的亲人交流起来就很困难了,她的汉语越来越差了。虽然她妈妈一直给她补习汉语,但她讲起汉语仍不能很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一些很简单的话不是被她说成倒装句,就是中间夹杂着英文单词,但她要讲的我们总还能听明白。
说起价值的不同,美国的孩子自小就很自立,孩子们一般都自己出去打工赚零用钱,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也是如此。恰恰在美国长大,因此她自小也被社会造就得很自
立。在她十三四岁时,假期就给小姑姑打工。那时她和小姑姑家都住在康州的高档住宅区望,在那个住宅区附近的小学上学,她的一些同学也都自己打工赚零用钱。因为她是给小姑姑打工,相比之下总是她赚的钱多一些,别的同学还挺羡慕她的。和美国孩子不同的是,美国孩子首先想着自己,他们是为了自己赚钱,因此赚的钱自己留下。而恰恰却从来都先想着家里,想着爸爸妈妈,她总是把赚到的钱悉数交给妈妈。有段时间她的父母因同老板打官司使她家的生活受了一些影响,说到底凭她父母的能力,他们在美国生存并不困难。因此,她妈妈收起恰恰辛辛苦苦赚的钱,等她用时再给她。恰恰在小小的年纪望帮姑姑卖过画,帮商店卖过货,当过餐馆领座员,虽然干的时间都很短,但每次和爷爷奶奶说起这些事情,她的语气里总流露出一种因自己很自强而产生出来的孩子式的自豪。
恰恰的妈妈是个聪明、勤奋、极有进取精神的达斡尔族女性,她在怀这个孩子时,正在复习考研,整天都在看书。所以,侄女恰恰的胎教也许与其他的孩子有些不同。恰恰是1985年12月12日出生的,而我们国家每年考研是在1月初,在恰恰睁开眼睛能看见东西时,她看到的就是书和妈妈在看书写字,孩子大约将要满月时,恰恰的妈妈就披挂上阵,参加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那年恰恰的妈妈考上了北医攻读硕士。不知恰恰是不是因此聪明过人。
恰恰的妈妈因要去北京读书,所以,就在恰恰八个月大时,她的妈妈把她交给了孩子的祖父母即我的父母。恰恰在我的父母身边长到5岁,这时她已上了学前班。据说美国的启蒙教育与我们同期的教育有很大的不同,美国注重开发孩子的创造力,恰恰在美国上学后,她妈妈经常寄回来的数学考卷,常常是一组一组的图形相加相减,恰恰上了几天学前班,那卷子在恰恰看来非常简单,因此,自打一上学,恰恰就是非常好的学生。后来随着年级提高,课程加深,因为恰恰很聪明,又有华人的勤奋好学精神,所以,一直保持住了她的好成绩和保住了她尖子生的荣誉。在她就读的几所小学里,她总是担任学生主席,还总能够被评为校长“最喜欢的孩子”。恰恰上公立中学后,美国中学开的课比我们中学课程门类多,知识面比我们的课本要宽得多,有些课程也细一些,但她仍是最好的学生,学习成绩始终保持了全“A”,她在学校还总是担任学生主席,并且能组织学生开展一些公益活动和社会活动。因为恰恰在全美中学的统考中总能取得97%以上的名次,美国的一个中学生精英团体,大概叫全“A”学生协会,也邀请恰恰加入这个团体,多所名牌大学都曾给她发函,承诺若到该校就读可以提供“全奖”(全额奖学金)。恰恰因学习成绩突出还得过美国学生的最高荣誉:总统奖。即使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恰恰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她常常同家人说,在这个移民国家里,我总得像从中国这个文明古国来的。
恰恰的父亲因诉讼获得了一笔赔偿,她的父母亲首先想到的是让孩子受到最好的教育。弟弟把女儿送到了一所花费昂贵、但却是美国最好的,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私立中学受教育,这所学校的学生多是美国政要和世家子弟,还有其他一些国家政要、财团老板及大亨的孩子们,就是美国中产阶级的子弟,对这所学校也是不敢问津的。这些孩子教育背景都很好,加之学校一些特殊的条件和师资,学生们在这里所受到的教育就越发有些与众不同了。初来时,恰恰的成绩并不突出,尤其是她原来只学了很少的法语,而这所学校的法语课很专业,经过努力,在短短的一学期里,恰恰的成绩超过了班上的许多同学,并由最低分达到后来的“A”。为了学好法语,从根本上提高法语水平,恰恰前不久到法国做了短期旅游。恰恰明年就要读大学了。在美国读大学远不是我们这种考法和读法,因此,也没有我们这里极度紧张的白热化的竞争。恰恰完全可以不为“高考”所累,此间她的愿望就是随父母回来看看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看看她心中的文明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