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鱼游而去
2004-04-29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蒙古族)
那年上,父亲死去的时候我才五岁。我父亲被乡人从河里捞出来时,样子就和活着的父亲不一样了。这就使母亲有理由产生怀疑。母亲用一种疯子似的神情和话语震惊了我的神经:
“这不是我的男人,这分明是一条臭鱼。我男人他不会死的,他已经变作真正的鱼游走了……”
母亲说这话时太一本正经了,以至于让我不得不信以为真。
母亲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她认为岸上那肿胀得和一条鼓肚的臭白鱼一样的尸体不是父亲,她就毫不犹豫地拉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举动分明让乡人目瞪口呆,他们望着母亲散乱着头发并且憔悴不堪的背影,摇着头说:
“这女人肯定是疯掉了。”
那具不被认领的尸体被无可奈何的乡人草草埋葬,也埋掉了我对父亲的最后记忆。事实上,幼小的我也宁肯相信母亲的话:我原本又黑又壮的父亲怎么会一下子变成那种样子?那才真叫不可思议,要知道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和黑熊一般高大的。
母亲回到河岸边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就不再像往日找不见父亲那样悲伤了。她也不再茶不思饭不想,而是开始找来稍显干燥的柴禾,埋锅做饭。她把乡人施舍的半袋米小心翼翼地倒出半碗,为我做了几天来第一顿热气腾腾的米粥。这时的母亲似乎也恢复了如以前一般的平静,但她的一个异常举动在乡人看来,还是为她的发疯提供了佐证:头不梳脸不洗的母亲找来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锅,并用水和磨石把它刷得干干净净,安置在窝棚内的地上,四角用砖砌实,使大锅看起来四平八稳,这才气喘吁吁地担来洁净的河水把锅注满。我先前并不能判断母亲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直到她歇息下来,俯下身在水面兴致勃勃地探究。母亲一会儿趴在锅沿侧耳谛听,一会儿又瞪大眼睛鹰视水底。最后,一个气泡从锅底冒出来时,母亲终于喜笑颜开了,她指着水底对我说:
“你瞧,你父亲正在里面游来游去呢。”
母亲的话足以吓坏了我,因为锅里除了水,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战战兢兢地告诉母亲:“你看错了,那里面根本没有父亲……”
母亲严厉地告诫我“不许胡说”,随后又笑嘻嘻起来,说:
“你还小,当然看不到他,但他能看到你,他还向你招手微笑呢……”
一个盛着河水的锅里竟能隐藏这么大的秘密:我所看不见的人却能看到我并能向我发出召唤,我矛盾重重的内心不禁对母亲的魔法显出了恐惧。
那场大水来临之前,我活着的父亲给乡人的印象总是在半百里之外的河滩(河已干涸)尘土飞扬地开掘。远远望去,你甚至会错以为那是只沙鼠正全神贯注地挖掘洞穴。母亲生我之前的一段时间,父亲和她曾经有过相对短暂的平静生活。可忽然有一天,沉默寡言的父亲开口说话了,他对母亲说,他要把家搬到距村落十几里远的那个干枯掉的河床上去住。母亲先前还以为父亲在开玩笑,但当她看见父亲动起真格的时,瘦弱的母亲不得不和他吵得昏天黑地了。她甚至认为这是父亲的神经出了毛病,本来在村里住得好好的,却要搬家到荒无人烟的河滩里。对于母亲的作梗,生性孤僻的父亲不予理睬,一意孤行。父亲的理由是:
“这村里吃水太难了,到处都打不出一口井。”
是的,我故乡的地下水极为匮乏,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只能找到一个有水的井眼。
如父亲所言,乡人为了吃水费尽艰辛。在还残存有贝类化石的河滩里,确实井水颇丰,胳膊粗的井管打人地下十几米深,满带沙土的井水就漫溢而出了。
不过事情远远不像父亲说得那么简单。家搬到河滩不久,母亲就发现了父亲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让母亲认定那才是父亲搬家的真正动机。那就是我的父亲每日清晨以拾粪为名,背地里却干着在河床上四处拾捡毫无用处的贝壳的勾当。更令母亲震惊不已的是:父亲没有把他所拾到的已风化成石的贝壳作为收藏,而是放在嘴里吞掉了。母亲几乎能听见贝壳滑过父亲喉咙时发出的艰涩声响。而且据母亲形容,父亲的吃相相当难看,几近狼吞虎咽。
没人能知道父亲从何而来这样的嗜好。被惊吓了的母亲只有弯在地上,呕吐不止。
在此之前,父亲应该是个本本分分的正常人,从没有吞吃任何不洁之物的迹象。父亲甚至以洁为美。在乡人饮水都相对困难的日子里,父亲宁肯少喝一些,也时常擦洗身子,这和我的终年不洗澡的乡人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下雨天,父亲会像一只鸭子那样兴高采烈,他不但不会随同乡人一起奔跑着背雨,反而会大步流星地走进雨中,他更会找一个背人的地方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任雨水沐浴,并因此窃笑不已。但就这一点来说,也不能证明一个人的反常,谁不向往能痛快地洗个冷水澡呢。
善良的母亲以为许多日子以来生活的节俭使父亲馋肉了,母亲甚至为这个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了内疚。她特意卖了积攒多日的鸡蛋,在遥远的集市上买来猪肉,满心欢喜地煮了一锅,等黄昏劳作归来的父亲享用。当母亲出其不意地把香喷喷的猪肉呈现在饭桌上,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时,结果却令母亲大失所望:父亲对那盘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母亲接着又被自己的另一个想法所感动。她对父亲柔声地说:
“这肉是我从集上特意为你买的,你别舍不得吃。我的那份儿留在锅里呢。”
我的父亲基本上没有顾忌母亲的情绪,他把那盘肉直截了当地推到母亲的跟前,说:
“还是你吃了吧,我看着它恶心。”
差不多一年之后,河滩上的贝壳被父亲小鸡啄米一样吞食光了,偶有残余也像清晨里的星星般罕见。母亲因此暗自高兴,她的想法是:这回贝壳没有了,我看你还吃什么?
那天清晨,父亲照例早起去“拾捡牛粪”,我诡计多端的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窃喜的真实可靠,悄悄尾随而去。后来母亲在和乡人谈及她发现的属于父亲的又一个隐私时,总是顿足捶胸,几至呕吐出肠胃。母亲的脸上垂挂着鼻涕和一线线泪水,说:
“你猜他在干什么?他在吞吃沙土,一把一把的沙土……”
透过沙柳的枝叶缝隙,我母亲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幕:父亲像一只偷食蜂蜜的狗熊那样,把大把大把的沙土塞进嘴里,干燥的沙土在他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至致使嘴张得相当艰难。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顺利下咽,他的喉节轻松蠕动,如同一条上窜下跳的鱼。这个时候,母亲用一声近乎于狼的嚎叫打碎了父亲的吃境,瞪大眼睛愕然不已的父亲望到了母亲,他仿佛刚刚被人从噩梦中惊醒,眼神无限茫然和空洞。
母亲在和乡人谈起这些时,也想起了父亲由此而产生的生理变异。一段时间以来,母亲和父亲的房事进行得很是痛苦。母亲对乡人说:你们知道吗?他的那个东西像一大把石子,粗糙不堪又尖利不已,那感觉和刀刮斧砍没什么区别。可后来,那东西又变得绵软了,绵软得像一把把沙子,干燥、细腻、闷塞,无孔不入,又艰涩无比,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在发现父亲吞食沙土之前,母亲没有
理由拒绝父亲的性爱折磨。作为妻子,母亲是个贤惠的逆来顺受的女人。但从现在起,母亲再也不能容忍一个男人的胡作非为了。她决定用自己的办法对父亲施以惩罚和教训。母亲一转身回到家里,首先从门里丢出了父亲的铺盖,接着属于父亲的物品像排队跳水的青蛙那样,一一从门里蹦到门外。
依据母亲的想象,父亲不久之后会似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家门口,或许还会走进屋来向她苦苦哀求。这样说不定心地善良的母亲就会把委屈的鼻涕眼泪再一次甩在地上,然后像大人告诫孩子那样告诫他,贝壳和沙土都是不能吃的,人又不是鱼和泥鳅,怎么能消化那种东西呢。
因为这个顺理成章的想法,母亲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母亲佯装成怒气冲冲地纳鞋底的样子,一边不停地向窗外和远处张望。据我所知,母亲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在等待父亲归来的时间里,她显得烦乱不堪,心神不宁,这在那只被纳得七扭八歪的鞋底上就能看得出来。可是一切都出乎母亲的意料之外,那一天,父亲不仅没有向她讨饶认错,甚至都没有回来。夜晚来临时,空等了一天的母亲只有把丢出去的东西再拾捡回来,万一下雨怎么办。最后母亲瘫坐在地,伤心地哭了。
父亲为什么要吞食贝壳和沙土?我至今也无法解答。可自父亲没有归来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将用他超常的举止走完他的一生。
几天之后,母亲和几个帮忙的乡人走向了寻找父亲的路途。他们沿着父亲依稀的脚印,在炽热的河滩上徒步走了五十余里,远远地望到前面有一处新掘出的湿沙丘,并且不断有新沙土飞扬到上面。本已绝望的他们走上前去,一看,掘土的人正是我神情呆滞的父亲。
乡人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时,记起了这样一段令他们啼笑皆非的对话:
乡人问:“你这是在干什么,挖沙鼠吗?”
父亲答:“不……不是。我在寻找水,寻找大河……”
父亲像得了失语症,说话相当笨拙。
乡人笑:“你疯了不是。这儿的河水干涸快上百年了,你到哪儿去找水,找大河?”
父亲答:“河流没有干,它是……躲到地下去了。”
乡人愈笑,说:“那你是想把河重新挖出来不成?像你这么挖,恐怕一辈子也挖不出河来。”
父亲说:“……有一天……,它会回来的……”
……
父亲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掘河生涯。他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犹如一只不知疲倦的掘巢之鼠。父亲就此远离了家庭,远离了母亲,远离了耕种。既便是母亲生下我的时候,父亲也没回来看上一眼。孤立无助的母亲想起这些就黯然泪下,直至患了眼疾。那时,母亲怀抱刚出生的我怨天尤人,她甚至认为我是父亲揣在她肚子里的一把沙土变成的。母亲这样认为也有理由可寻,那就是因为我怪异的皮肤。幼小的我皮肤干燥无比,生满了像鱼鳞一样的花纹。只有在沙土里掩埋的铁才能生出这样的鳞锈来。母亲到处宣扬她自以为是的理论。
当乡人把我出生的消息告诉父亲,并幸灾乐祸地告诉他,我是个浑身长鳞的怪物时,父亲没有表现出他们期待的痛苦和失望,相反,他却诡秘地微笑了。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笑缘出何处,而那微笑分明很得意,仿佛他蓄谋已久的阴谋终于得逞了。他和乡人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我的儿子,是我的种。”
多年以后,母亲回想起父亲的非常之举,总把这一切的原由归结到父亲的跛脚上,母亲也是这世上惟一明晓父亲这一底细的人。父亲跛脚这谁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只跛脚的模样。无论严冬酷暑,父亲总是像过去女人那样用一条裹脚布把跛脚包裹得严严实实,风雨不透。
许多年前,父亲作为一个流浪儿来到母亲所在的村落。那天正下着倾盆大雨,父亲衣衫褴褛,躲在贡老头儿家的大榆树下面背雨。贡老头儿回忆说:那小崽子浑身都湿透了,像只小野猫那样蜷缩着,身子哆哆嗦嗦。我看他挺可怜的,把他唤到屋来,还生了火给他烘烤衣服。这小崽子都脱光了腚,可就是跛脚上的那块布死活不脱,湿溻溻的,全是泥水。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弄到厨房的柴禾堆里睡上一宿。我问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打鱼的,都死掉了,又问他从哪儿来,他说从挺远的北边来。我说,有鱼的地方一般都挺富裕,你怎么要起饭了呢?他沉默了半天,告诉我他家那里的大河干涸掉了,再也没鱼可打了。我又问,你为什么不把那块布脱下来一起烤烤呢?他说那里有伤口,脱不得的。
贡老头儿最后说:“可那块布一裹就是几十年,什么伤口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不见好哟。”
然而母亲和父亲结婚的那天当晚,却真实地见到了那只跛脚。父亲是个从不喝酒的人,至少乡人从没有见过。结婚这种大喜日子,酒是我们乡俗里新郎难逃的劫数。先前父亲拚死不饮,结果被几个爱闹事的汉子按倒在地,挟鼻子灌了大半壶酒,就这半壶酒让我父亲几乎不醒人事。乡人知道惹了祸,七手八脚把父亲抬到洞房即一哄而散,之后发生的事儿只有母亲一人知道。打那以后,母亲对父亲的跛脚一生都心有余悸,避之又避,缄默不提。直到父亲被大水冲走,母亲才神秘兮兮地告诉我:
“你爹不会被水淹死的,知道我和他结婚那晚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他被撕破了裹脚布露出的那只跛脚,那竟是一只青蛙的脚,脚趾间还长着蹼……”
父亲死去二十年以后,我为了探究父亲的故乡,曾经根据母亲和贡老头儿等人的模糊描述,去过一次北方父亲的故乡。在接近蒙古的辽河平原,我见到了一条干涸成沙漠的大河床,河滩之宽广让我想象到多年以前它波涛滚滚的气势。我站在遍地黄沙之间,听着昏黄的大风呜呜地吹过,沙尘打在我脸上像挨了耳光般疼痛。后来我找到了当地一位百岁老人,他正在放牧一只骨瘦如柴的山羊。我问老人:“这河什么时候干涸的?”这个干瘪的满脸黑树皮般皱纹的老人耳朵背,我在风中向他嘶喊了半天他才听清,他告诉我:“大概在六十年前吧。”这和我父亲的年龄相吻合。我以为这差不多就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了。我问老人,这里六十年前是否有姓孙的渔户?老人诧异地上下打量我,问我打听孙姓渔户干什么,我说只是随便问问。老人就颤颤微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他就姓孙,年轻时是这儿最有名的渔手,老人说:
“可惜好时光不在喽。现在别说鱼,连半点鱼腥味儿都嗅不到了。”
我说:“我问的这渔户也姓孙,没准和您有亲缘。六十年前的时候,这家的大人早早死去了,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逃到外地要饭吃。这孩子一只脚跛,而且这只脚……这只脚是只青蛙脚,脚趾间长着蹼……”
老人听到这儿,捂着空空洞洞的嘴笑起来,说:“小孩子,你别骗我老头儿开心喽。我活了快一百岁了,还从没见过人能生出青蛙脚来。”
我自觉问的有些唐突,正准备告辞这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而去时,可老人忽然不笑了,他拉住我,神情诡异地说:
“你说的这个人可是真的?”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告诉他:“那是我的亲生父亲。”
老人用枯手指敲了敲脑袋,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对了,长青蛙脚的人我倒是没见过,可好像听老辈人说过有这样的人,不过,渔户里生出这样的人来可是大背运,大不吉利,那就意味着有大灾祸喽!”
我问:“能有什么大灾祸呢?”
老人茫然若失,说:“河水会因干旱而枯掉,沙子会生出翅膀,人们会被饥荒弄死的……”
父亲对我家乡河床的开掘进行得艰苦卓绝。我无法猜测他当时孤独劳作时的心境:一个人终年吞食毫无滋味和营养可言的沙土,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别人看来一无所获的苦力,远离亲人和人群,他心里所想无人能知,他甚至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他生存的意义仿佛只在于周而复始地重复那几个枯燥而简单的动作:挖土,扬出,再挖再扬。终日面对的是无声无息的黄沙和变换的四季。
可谁能说父亲在他生命最后的五年多的时间里没创下人为的奇迹呢?那就看一看他开掘出的那条宽阔的深渊似的沟壑吧,远远望去,像连绵之山的沙丘,正是他用一个人的体力一锹锹掘出的。如果站在沙五下望,你会看到那深达数米的沙沟,最底面已渗出浅浅的清汪汪的水……父亲死去了这么多年,如今的我每当重回故地,看到这个还未被沙尘填没的沟壕时还禁不住潸然泪下。
母亲在守着她的大锅的日子里一直喜形于色。劳动之余,她经常伏在锅边与河水煞有介事地聊天。这个时候,母亲的表情总会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激动。她喜滋滋地告诉我:
“你父亲他再也不走了,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说天上的事,还说地上的事,还说河水里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话的。”
尤其是晚上,母亲会把我从熟睡中突然唤醒,她大惊小怪地指着大锅,说:
“快看,你父亲刚刚跃出水面,还放了一个响屁呢,真笑死我了……”
可惊吓中的我爬起来看到的却是一幅月亮倒映水面的安静画面。
这天晚上,五岁的我第一次梦见了我的父亲。梦境之清晰寂静令我听到了自己因恐惧而紧张的心跳声。可父亲并没有以一条鱼的形象出现,他极像一头大熊。他满头满身的毛发,浑身臭气醺醺,把我挟在臂弯里没命地奔跑……我感到耳边是波涛一样鸣响的风声,还有来自父亲撼天动地的沉重脚步,以及一头熊似的吁喘……父亲一边奔跑,一边“啊啊”地大叫……
当我轻易回溯到那个梦境之中,我知道那是我对父亲最后记忆的延续,它也许本来就真切地发生过,幼小的我在梦中又重新走回了。
那场大水来临之前,应该说没有任何预兆。多年以来,我故乡干旱多于涝灾,可在那一年的夏季却接连下起了瓢泼大雨。先前,乡人还兴高采烈,以为风调雨顺的年头终于来到了。可是雨说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没下的雨一股脑下个干净。乡人的满腔希望被大雨迅速浇灭,人们在仰望苍天时发出了无助的叹息。
大雨终止了乡人的劳作,人们都躲在风雨飘摇的村落无聊地歇息。可父亲的开掘却没有因为下雨而有片刻停歇,相反,他的热情更为高涨。大雨倾盆而下,他掘出的沙土像一群群快乐的鱼在空中跳跃、飞扬。有时泥沙因为雨水而大面积下滑,父亲就再奋力把它们重新扔上沙丘。对待沙土,他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耐心。
这一天的清晨,父亲照例进行着他的挖掘,雨水这时稍有停歇。那个冥冥中的信息是突然来到的。父亲听到了,也嗅到了它。在那一刻里,父亲像一只野兽被猛然惊扰,他“呼”地立起身子,警惕的耳朵四下谛听,因为不由自主的激动和紧张,父亲显得惊慌和局促不安。接下来他屏住沉重的呼吸,小心地俯身倾听那沟底不断上涨的水面。这时的父亲,两只眼睛就闪烁出异常的光芒,他就从喉咙里发出了熊的嘶吼……是的,父亲听到了那个在大地的肚皮里蠕动的婴儿搏动,听到了倾天覆地的大水的呼唤……
片刻之后,父亲开始了他生命的最后奔跑,他像是一只野兽发了疯似的不顾一切地奔跑,也就在这时,父亲呈现出我的梦中之景:笨重的躯体敲击着泥泞的大地,急促的气喘像鼓动的风声。因为脚跛,他重心不断失衡,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奔跑的速度。远远望去,风雨笼罩中的父亲更像是在笨拙地飞翔……
父亲为何奔跑?有乡人嬉皮笑脸地说,他或许是为了逃命。说这话时,他们忽略了一个致命的事实,这就是父亲在逆流而上,他是在向洪水来的方向奔跑,那同样也是家的方向。母亲和我正在家中熟睡。后来,父亲用行为证明了自己,同时也证明了一切。这使母亲每每谈及这些时,都禁不住泪流满面。母亲说:“虽然你的父亲五年未归,他像个呆痴那样只知道挖掘沙土,人们都以为他变作了野人心无他物了,可是谁能想到,他从来就没忘记过他的家,没忘记过他的妻儿。在最危难的时刻,他的心里所想就是要救出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
我如今进入对五岁那年洪水的回想时,已显得困难重重。因为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洪水来的太迅猛了,我仿佛是一下子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毕竟是两条腿的动物。在他就要接近家门时,洪水的脚步提前抵达了……浩荡的洪水倾天而来,转瞬间淹没了一切,横扫了一切……又黑又壮的父亲如同一只蚂蚁被洪水席卷而起……
乡人说,我和母亲是父亲救起来,用双手一一托到岸上的。你父亲的水性真好,他像条无所畏惧的鱼在水里上下游动,直至找到你俩。先发现的是你,把你托上岸来,又游了那么远的路,才找到你的母亲。他用一只手托着她,一只手游呵游,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把你母亲托上岸……而你的父亲却没能爬上来。他仿佛是被人拽了腿一样,挣扎又挣扎,最后不得不沉到水底了。
乡人叹息了一声,又说,你父亲临沉入水底时,那双眼神看了叫人落泪,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实现了愿望一样,满眼都是幸福。
那一年上,太多的地方因为百年不遇的大水而遭受了洪灾,我故乡亦难逃劫数。距故乡数百里的一条大河的河堤被骤然冲垮,洪水一泻千里,殃及了大片本就贫瘠的土地。
父亲失踪以后,被救的母亲曾拉着幼小的我沿大水的下游河岸寻找了数天。因为父亲的营救,母亲重生了对父亲的爱恋。母亲披头散发,疯子似的逢人便问父亲的消息,她踉跄地行走,使我更像一枚被她携在风中的飘零的树叶。
不知追寻了多少里路,我只感到日头和月亮不停地轮换,在我的头顶弧线般划过。而洪水涛涛永无止境。流离失所的人们哀伤又绝望,圪蹴在岸边的高岗上,对我和母亲麻木地窥视。
在一个日落的黄昏,母亲和我遇到了那个至今还让我惊奇不已的老头儿。他当时正在河边钓鱼,嘴里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子。走近些就看见这老头儿长得好生吓人,秃头秃眉毛,却长了两根翘翘的鱼须子一样的胡毛,两只眼睛也不像老人的眼睛,而如同玻璃球般地又圆又亮。更令母亲和我惊讶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生着鱼鳞状的斑纹。神情恍惚的母亲冷不丁瞧清他的长相,被他着实吓了一跳。母亲最后捂着嘴,神经兮兮地笑了,说:
“老人家,你的模样怎么和乌龟长得一模一样哟……”
老头儿听了,转过头来愠怒了,尖着嗓子说:“你这妇人怎么张口就骂人哩?”
母亲方感到自己的无礼,红了脸说:“我只想和你打听一下,你见过一个左脚长着青蛙蹼的男人吗?他被大水冲走了。”
老头儿转了转眼珠,说:“你说的是一条鱼吗?我可见过一条鱼生得就是这般怪样,它的左下鳍就是一只青蛙脚。先前我把这又黑又壮的东西钓上来,还以为它的左下鳍受了伤呢。这样的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母亲听了,愕然了,她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急切地问他:“那你把它怎么样了?”
老头儿:“当然是剥鳞去肠煮着吃喽。”
母亲听罢就一下子瘫坐在地,手指老头儿:“那可是我的男人,你……你怎么能把他吃掉……”
老头儿闻言一翘胡毛,说:“你这妇人竟信口胡说,一条臭鱼怎么是你的男人呢?”
接着老头儿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说:“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不管是不是你的男人,总之我没把它吃掉。你知道么?那条黑鱼的眼睛会说话,我把它从钩上一摘下来它就向我求饶哩。我那天心情还好,就拍了拍它的肚皮,舍了这口吃的,把它又重新放回河水里去了……你猜怎么着,它回到水里冲着我还点了三下头呢!”
对父亲记忆的最后,我的眼前浮现了梦见父亲的那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被母亲大声唤醒,朦胧中的我看到了母亲大惊失色的表情,和地上那口破碎掉的大锅。锅内的河水已遍地流淌,直流到窝棚外面去了。
母亲推开门去,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水流淌的尽头。两行湿漉漉的脚印显然是从水中走出,并走向了不远处的河水。那是一双跛子的脚印,左边的脚印映现出青蛙脚的蹼形水纹……
母亲凝神呆视,等把我唤过来分享这一奇迹时,那脚印已消失得无踪迹,我只望到了苍茫天空下的那条大河,正向着远方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