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2004-04-29锡三
锡 三
唉,好一个硕士……
在火车上。我睡的不是硬卧,更不是软卧,我睡的地方我叫它“火车地窝棚”。我押运的是废钢铁。装车时,用废角钢和废钢板在车皮一处支一个小间,四周附上纸壳,下边放几块木板,铺一些干草。厂里上班时,我恨过铁路,他们牛、赖,全数收了整车运费,货主不押车,丢了东西概不负责。现在我倒感谢他们了,人家也拉动了就业。没有他们的牛和赖,哪有我今天的饭碗……
一夜迷糊着没睁眼,火车还在“咣当”着。我下边的那家伙有些硬了——想排水——已经憋不住了。真想在“地窝棚”里一泄为快。可是,我的路还长哪,快到兴安岭顶了吧。我从小就爱干净。车轮转得慢了,兴安岭站没有几户人家,可趟趟车都必须在那里停,北京——莫斯科的那趟也不例外。车要在那里停很长时间,我做好走上高高兴安岭的一切准备。我钻出睡袋,踏上那只破铁桶,探头望去,两个火车头拽着弯弯的长列拼力忙活着,步步爬坡。兴安岭站就在眼前了。我穿上那件旧军大衣,忙着找手纸。车停了,手纸还没找到,我急得满头大汗——我有个恶习,小便憋急了,大便必定跟出来——里面已经有了动静。我横竖找不到手纸,兴许压根儿就没带?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我慌忙下了车,逃命鬼似地朝放钢轨的那个土包后边跑去——那里有一个小厕,男女合用。呀!没了?一定是前几天沿线整顿,它也被拆了。十万火急了。我忙向林子跑去,边跑边解裤子。我掏出了家伙,就要痛快了,眼前忽地站起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背着我迅速站起的同时提起了体形裤,放下了黑尼裙。我惊呆了,我是和她同时慌乱地提上裤子的,下面一阵巨痛。
女人一头黑油油的披肩长发,散在背后,好眼熟。她站起时长发左右飘逸着真如电视广告里那用了“飘柔”女人的一头秀发。我呆立着,不敢跑开,不敢说话,大气都不敢喘了。我想了,我稍有不慎,就可能招来大祸——今年我的运气特不好。一个下岗工人(严格说我是下岗干部)再经不起意外了。女人很快整理了一下衣服平静地转过了身,那一刹,我俩同时惊叫起来:
“银燕?你!”
“久良——哥?你!”
我又忙问:“银燕,你在这儿干啥哪?”
“我押运。”
“你怎么也押运了?”
“我?是……体……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押的什么?”
“废钢。你、你到这儿干啥哪?”
我的下边正叫劲,全身又冒汗了。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腹部喊道:“啊呀——和你一样。”
银燕喊道:“车站摆旗了,我先走了,一会儿见。”银燕跑了,长发在她背后不住地摆动着。我知道,那是列检环节的摆旗。银燕聪明,她一定是看出我正在危急之中。我忙解下裤子,那液体却无了消息。我急了,不,是害怕了。我打起了口哨——孩子不撒尿都是这样。真灵,它终于下来了。舒服!我看着发了黄的液体抛物线,想起了什么叫幸福。难怪工人师傅们常说的三大舒服:穿大鞋,放响屁,坐着牛车到丈人家去。眼前,一棵棵落叶松,一片片白桦林全没了叶子。远处的山上,已积了白雪。不远处,一棵独立的低矮的小白桦上,一只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孤独忧伤地蹲在上面,缩着脖子,一声不吱,活像我现在的鬼样子。我又悔恨当初没有去无锡而留在了这个鬼地方,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抓紧结束战斗,却找不到打扫战场的工具了。我像只蛤蟆在地上挪动着,寻找着,我看到了几块较光滑的石头和一根少杈的树枝。当我把手伸向树枝时,我愣了,那树枝旁竟有一个精致的钱包,一定是银燕的了。钱包旁一片湿地还冒着蒸蒸热气。我处理完,捡起钱包就往回跑。
我边跑边望去,我的车前隔一辆煤车有两辆废钢车,那一定是银燕的车了。车头前的绿灯亮了,我猛跑起来。我摔倒了,近视镜摔掉了。我拣起镜子,撒脚就蹽。火车鸣笛了。我刚跑进二道,车起动了,我抓住了自己的车。车上我不住地大声喊银燕,车站值班员惊恐地看着我。没有银燕的回音,车提速了,寒风刮面,我只好钻进了“窝”里。
咣当当,咣当当,火车飞快,听不到车轮的个数了。火车正驶下高高的兴安岭。我打开手电,掏出了近视镜,镜片已成了八瓣儿。我打开了银燕的钱包。呀!厚厚的一沓钱。她怎么带了这么多钱?她一定非常着急。她是个急性子。我应该立即告诉她。我忙打开了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她一定非常着急。我的额头出汗了。
第一次见到银燕,我不敢看她,好像看一眼,她就会看出我有邪念。她真的长得太漂亮了。不说个头、腰条,不说脸上其他部位,就那对大眼睛——像是朦胧月下新鲜的黑葡萄,长长的睫毛,毛嘟嘟的。她是听人说了我是疆城惟一一个硕士生来采访我的。我早知道她。她是市报有名的记者。消息、通讯,特别是报告文学写得特别棒。她常采写一些当地的名人,发表了许多有影响的作品。说真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真的有了邪念——就那么一闪念——有这么一个妻子该有多好。不客气说,凭我的个头儿、我的长相、我的学历,配她,一点儿没问题。大学里我是众多女生追逐的对象。可惜,大学里美女并不多,尤其是理工大学。我对银燕仅仅是一闪念罢了,我还是不敢多看她一眼,多想一会儿。面对她爆豆似的提问,我不敢溜号。我一直是侧着脸回答她。人是多么的虚伪。其实我最爱看漂亮女人了,遇上了不看上几眼总是难受。银燕太漂亮了。她采访得特别细,先后约了我三次,家庭状况,婚姻与否都问了。我的心一次比一次跳得厉害,却一次比一次不敢看她了。最后一次采访结束,我有意请她吃午饭。席间她说要给我介绍对象。那一刻我的心快蹦出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向上涌。我胆子大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她,等她的下文。她说,我有个姐姐——这一刻我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一锥子。她说,姐姐在板厂工作,是成本会计,你们俩应该成为一对儿。你们俩的性格一定和得来。这时,我的脸热了。我给银燕的印象是一个奶油小生?只有温顺,没有阳刚?男人最怕在女人眼里是这个样子。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她甩了一下披肩长发说,我姐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真的。我的脸热得火辣辣地烤人了,她一定是看出我对她的一闪念了……
当天晚上,银燕竟然和她姐姐一起来到了我家。后来我才知道是她连哄带骗把姐姐叫来的。果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极其相似。原来她们是双胞胎。我只能看她们头发的长短区分两个人:一个是披肩长发,一个是齐耳短发;一个叫金燕,一个叫银燕。我妈一眼看上了金燕——当然我也看上了。金燕比银燕内向温柔,像林黛玉那种,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天,银燕一直没离开我和金燕,而且不时地嚷着,你们谈啊,你们谈哪,搞对象哪有像你们干坐着的。
我和金燕很快进入了角色。金燕很传统,我们的热恋是在规矩的行为里行进的。金燕的话虽少,可每一句话,总让你惊讶。她说,我看上的不是你的硕士文凭,不是你的长相,不是你的党员,不是你的部长,我
看上的是你的国有企业。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我问她为啥。听了她的回答,我差点笑出声来。她说,还是国有企业好人多。竟有这样的观点!是她受过非国有企业员工的欺骗,上过他们的当?我没多问……
咣当当,咣当当。火车飞快地疾驰着,不时有寒气涌进我的“窝棚”。我裹了裹军大衣,又想到了银燕。她是个急性子,她一定万分焦急。她是想不到我会拣了她的钱包的。手机还没信号。我是否该想别的办法。
我站起来,踏着那只破铁桶,伸出半截身子,两手做成了话筒,扯破嗓子地喊道:“银——燕,钱——包,在——我——这儿!”我反复喊着,一声比一声大。寒风更猛烈地向我的大嘴灌去,列车轰鸣,没有她的回音。我立即想到自己的愚蠢——她在前,我在后。火车还是拼命地咣当着。我必须马上想办法,不能让这美丽善良的姑娘受到无谓的折磨。
火车慢了下来——已经驶下了兴安岭,走在了必须慢行的地方。这是那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后修复的铁路。我必须抓住这个机遇。我想起了我的车上有两块铁板,那是两块废旧的建筑用的跳板。我甩开军大衣,踏桶跃上了车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两块跳板,沟通了我的车和前边的煤车。我跪着爬了过去,又扛起了铁板……我来到银燕“地窝棚”门口了,隐约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我后悔来迟了。
我大声喊道“银——燕!”
“谁?”银燕问道,满脸惊恐。
“我,宋久良。”
“久良——哥!”
“你的钱包是不是丢了?”
“是,是!久良哥,你看见了?”她站起身,大声地喊道,十分惊喜和激动。
我把钱包扔了过去。
“久良哥,我怎么谢你?”
“你怎么客气上了?出门带钱可得小心啊。你点一点,我回去了。”
“等等!”银燕的头露出了窝口,“你是怎么过来的?久良哥。”
“跳过来的。”我淡淡地说。
“啊!跳过来的?你……”她吃惊得要哭,“你……”
“我回去了。”
“不行!你不能再跳了!”
我心一热,迟疑了一下,还是掉头往回走了。
“久良,你别跳!太危险!你别走了!”她大声喊着,声音都变了。
我挺了一下胸,猫腰大步走去,两车之间,我没用跳板,稍加助跑,猛地跳过一节车厢。银燕在我身后“哇”地一声哭了。
在学校,在厂里,我都是排球队的二传。我回头勉强一笑道:“没、没事的,哭啥呀。”
银燕捂着脸缩了回去。
我回到“地窝棚”,心还怦怦地跳,跳得很热,脑袋梆梆地发木了,不光是紧张后怕,也为银燕而动情。
火车时急时缓地行驶着……
我和金燕热恋了半个多月便分手了。责任全在我。那时,我极想一步登天,却一步下了地狱。工作五年,我人了党,当了生产技术部部长,年年被评为劳模,成了后备干部。我就要坐上新交椅了。上级来考察厂领导班子了。小道消息说,这次考察主要解决两个人的问题:一是厂长,二是我。厂长的生活作风问题全厂吵得沸沸扬扬;我极有可能当上厂长助理。
那天高中同学一起聚会。我们喝得大醉。宴罢,我们班的体委,如今乐云阁的大老板余强邀我们原班委会的几位去洗浴。乐云阁是全市第一流的洗浴中心。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在灯光昏暗的单间里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了。余强要亲自给我搓澡。我脱着衣服。记得开始他开着玩笑说:“给班长服把务,看看硕士的老二长得啥样儿。上学的时候没注意你这玩艺儿。聪明人,上头大,下头也大……”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不知怎么回的家。听母亲说是余强把我送回来的。
第二天,上级考察组找我谈话,说我有嫖娼问题。我震惊了,知否认。他们说:“看在你是个硕士,才这样对你负责。”他们问,“昨晚去没去乐云阁?”我如实说了。他们问:“找没找异性按摩?”我说:“是男同学余强为我搓的澡,他是乐云阁的大老板。”他们问:“余强以后哪?有没有一个十八九岁的染着黄发的小姐为你按摩过?”我紧张起来。我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我害怕极了。考察组同志说:“给你时间,认真想想,和组织要说实话。”我找到了余强。那天他好像喝过酒,他诡笑着说:“怎么,一宿就挂上了,想她了?”我几乎要晕了过去,大骂余强。他笑得更阴了,说:“你还想不想当官了?看这点小事把你吓的。都啥时候了,这算个属啊,毛主席说得真对,书越念越蠢。你没听说,要敢为人先嘛,不敢尝鲜,一辈子白活。没出息!”我又骂他。他还不生气,说:“行,人各有志,放心吧,只搓了搓身子,没干别的。你倒假正经,和人家急了眼。”我忿忿地离开了乐云阁。路上我极力回忆着昨晚的事情,好像有一个小姐为我搓过澡。我真的害怕极了……
厂里召开了干部大会,中心是我的问题,书记主持,厂长讲话。考察组的同志也到了场。厂长足足讲了一个半小时。他讲得慷慨激昂,嘴上都冒出了白沫。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他讲了“三个代表”,讲了班子的重要,讲了干部的标准,讲了干部的修养,讲了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讲了干部的自尊、自爱、自重和自我约束。他的讲话简直是一篇内容全面的干部队伍建设的经典报告。我低着头坐在会场中间。厂长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可许多话已经说得很白了。他变得能联想了,说,在海南,不孝敬父母的人不能得到重用,我完全赞成。在我们这儿,生活作风不好的,就是不能重用,不仅不能当领导,一般干部也不能当。对不对,请上级领导批评指正。他甚至说了民间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时,我的头低了再低。可是我的心里却燃起了一股熊熊烈火……
身下的车轮响得又急了。外面好像下雪了,几片雪花飘了进来,我把窝棚的塑料又认真地挡了挡。
余强找我认了错。他说:“我看错了人,就想让你开开眼界,真不敢想如今还有你这样的人,还有你们这样的企业……”看了余强诚心的样子,我说:“还是怪我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不该去乐云阁。”余强便说:“去乐云阁的人多了,谁像你?纯粹是厂长存心整你,他是舍车保帅。他最骚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我进厂不久就听到厂长的风言风语,说他经常嫖娼,说他在厂里划拉了许多女人。我从来不信,我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厂长仪表堂堂,工作很有魄力,且少有私心,善解人意。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是星期五。那天母亲有病,我白天请了假,晚上来厂值班,是厂长带班。厂长说,老人有病,这里有我,你就回去吧,有事电话找你。半夜,雷声把我惊醒,外面铺天盖地下着大雨。这是秋天少有的天气。厂里正加班生产出口纸。这样的天气我这个值班部长必须到厂……我到办公室取出工作服时,只见厂长办公室的门缝里正窜着浓烟,我急了,忙敲他的门。片刻门打开了,里面窜出一个抱着衣裤的女人来。我吓了一跳,竟是厂财务科长。我进屋扑灭了火。火是从纸篓引起的,烧着了窗帘。这时厂长穿着工作
服从外面走来。他见我和正穿衣服的财务科长,不由分说,大声吼道,你们都给我滚!我懵了,不知道厂长是啥意思。财务科长倒不在意,慢慢穿好衣服,瞪了厂长一眼,说了一声“德行”,昂首走出了办公楼。我一声没吭去了车间……打那以后,我和厂长见面,双方都不自在了。不久“球友”告诉我,厂长听到了外面关于他的风声。其实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没和第二个人说。我和厂长再见面,彼此脸色更难看了。
……车外的雪变成雨了。
上级考察组通过乐云阁的小姐查清了问题,我只是一般异性按摩。我等待着处分。那些天我不愿走进厂门。总觉得人们都在看我,议论我,说我嫖娼。平日,厂里人大都喜欢和我聊。现在没了。我是多么希望有人问问我的事,我给他们解释,说我没有嫖娼。可是人们都远离着我,像我得了瘟疫,染上了艾滋病。生技部副部长的父亲是副市长,五十大寿,宴请大家,我原想他一定能邀请我参加——他特别敬重我。我想借他的宴会和大家聚聚聊聊,可他没有邀请我。厂长都去了。我想找书记唠唠。平时与党群干部严肃有余,和我们业务干部总爱开开玩笑的党委书记见了我总要开几句玩笑多说几句,现在我找他,他总是躲着我。我更不敢见金燕了。她几次打电话约我,我都说厂里加班抢任务。
我的处分很快下来了:党内记大过,下岗待分配。厂长还是厂长。厂长办公室主任老油任了厂长助理。老油和我也是好朋友,考察组进厂前一天他神秘地向我透露,这次拟考察提拔的后备干部有我,还有动力分厂厂长、我的同学纪明。其实后来我知道了,还有他。几个“球友”找见了我,忿忿道,狼吃了没人管,狗吃了撵出屎来。他们是安慰我,为我鸣不平。可这安慰和鸣不平比打我还难受。
我更不敢见金燕了。她曾说过这样令我吃惊的话:下岗工人没好人。那时我们一番争论,她让步说,下岗的和在岗的比总还是好人少。我现在必定更不属于好人的范畴了。我不敢把我下岗的事告诉母亲。她身体不济,经不起这般打击了。可母亲还是知道了,是我几次在梦里呼喊过:我不下岗!我不下岗!我没脸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母亲。我只说厂里简员增效。我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水平太洼,谎撒得都不圆。我是个什么硕士生啊。母亲打听到了消息。她信了我嫖娼。那天母亲突然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在我记忆里母亲是第一次打我的脸。她常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任我如何解释,母亲都不信。她令我跪在她面前。她气喘着久久不说话,我久久地跪着。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母亲把我扶了起来,她抱住我时已失声大哭了,久久地抱着我,久久地哭。她哭述着自己大半辈子的苦,说我不争气,她说了:“想当初真不如依了你,到南方去……”大学毕业,我本想去无锡,那里一个造纸厂老板到学校找了我两次。老板出资,让我母子去了无锡。可母亲还是说哪也不如家乡好。那一夜,她说疆城的空气好。她说,我就在那里的山上和你爸爸在一起了。我早就知道,母亲是离不开父亲的。父亲是火车司机,在职时,他经常跑苏联。他得了一种目前也没法说清的疾病。临终前,特别告诉我们,他死后一定把他埋到那一眼就能看到国门,望见苏联(后来叫了俄罗斯,可他还是叫苏联)的后山上……母亲说:“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也不拦你了。反正你已经长大了,能飞了。你走了我不想你,永远也不会想你的。”母亲最后竟像朗诵一篇散文似地说道:“这里,有120万亩紫花苇和白花苇,一年一年,一辈儿一辈儿,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割了还长。她是咱北方的第二森林啊……”我还能说什么,芦苇正是这里造纸的主要原料。母亲没说我的翅膀硬了,是说我能飞了。更让人难受。她能不想我吗?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母亲四十五岁才有的我。她的工资和后来的退休金都不高。为了我上学,她卖过电视报,当钟点工给人家擦过窗户,到俄罗斯商城拣过纸壳子。我怎么能扔下她……
母亲最后还是鼓励了我。她说:“毛主席都说,犯错误不怕,改了就是好同志。你要重新作人,和金燕好好处,凭你俩的能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金燕到家找到了我。她已经去过了厂里,厂长格外热情地接待了她。我把事情和盘托出。她哭了。她说:“我是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厂长的微笑是阴谋,是陷害。”我说:“我没嫖娼,我真的没嫖娼啊,我只是酒后……”她没有听我说完,说了一句“男人没好的”,就哭着离开了家……
余强又找到我道歉。这次他竟流了泪。他说:“我被罚了,往后我那儿坚决停止一切色情服务。我也太丧良心了,太缺德了,多少家庭都毁在我手里。已经是再三再四了。这回可真得改邪归正了。”他告诉我,那天准是学习委员告的密,老油是有意当渔翁。我说不能,我和纪明十几年一直是知心朋友。余强说我是“四有”书呆子。
我没有把我和金燕分手的消息告诉母亲,可她却很快知道了。因为我几次在梦里哭喊着金燕。对我们的结局,母亲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吃惊和生气,很是平静,她说,我理解人家姑娘,是我也会这样。我彻夜难眠了。我决定终生不再娶……母亲同意了我离开疆城,她说一定不再去工厂了。通过远方一个叔叔,河北一个地区机关要了我。可是厂里说处分期间不能调离,一年内不放我的人事关系。我决定通过厂人事部长疏通一下。人事部长是个胖女的,她的人事渠道很野,和厂长关系很密。早听工人说,人事部长干了几十年人事。过去工厂常招工,油水很大,现在职工总下岗,她又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我对她的印象却一直很好。自我人厂,她从未卡过我,总是对我笑眯眯的,让人温暖。现在我几次找她,她都是笑着说,找机会我们好好唠唠。余强告诉我,胖女人要钱。其实,我每次找她都带着钱,都彬彬有礼。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找到她,她让我等她。她和丈夫正闹分居,就住在办公室里。一直到了下班,她回来了,我说着自己的意愿,掏出了钱。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一抿嘴,说,咱们俩还用钱吗?她说着像饿虎扑食似的朝我扑来。我惊了,一点准备也没有——我是木然了。不知她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我压倒在她的床上,一只软绵绵的胖手向我下边掏去,气喘吁吁的涂得艳艳的小嘴朝我的嘴亲来。我愤怒了,一把把她推开,吼道,你、你认错人了!她的脸红了,“扑哧”一笑道,好男霸九女……我甩门走了。她在后边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不如财务科长那狐狸精,不如乐云阁的黄毛丫头是不?德行!老娘还不尿你哪……
我气愤到了极点,我走着,胸激烈地起伏着。天很晚了,夜色里,我流泪了。天大的屈辱,我要告她去。她会不会先告我?我害怕——天太小了,不,是我的嘴太小了。我走回家。在门外我擦了半天泪……
……火车提速了。我觉着浑身发冷。我钻进了睡袋。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鬼使神差地给银燕打了手机。她约我到外边唠唠。她引我进了一家饭店。我们喝了许多酒。我把满腹的话都对她说了,也说到厂人事部长。有人爱
你还不是好事?不管年纪大的,年纪小的。她也是个女人啊。爱你,就说明你有魅力,你应该引以自豪。久良哥,看见漂亮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眼不睁,心不动,那还叫人?那是有病。只要不越格,有啥呀!我要是还没对象,或者对象黄了,我就找你。我一怔,说,你喝多了吧。她说,我从来没喝多过。你那点事,不算啥事,我替你摆平!我说,不必了。我毕竟有错。她说,啥错,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饮酒,虽然不能推卸责任,但也要考虑实事。我相信你,久良哥。我姐姐,我去找她!
那天我们都没少喝,可谁也没喝多……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晃动着金燕和银燕。我觉得银燕是天下第一知音,母亲都比不上……
俄罗斯那边有许多废钢,不断地运往中国。那里面不少都是成品。中国和他们的钢铁国标不一样,他们的钢碳的成分太高,也太脆,只能作为废物了,整车整车地运到我们的钢铁基地,再回炉炼成好钢。表哥是做废钢大生意的,忙不过来,找到了我。一个来回,六到八天,六七百块,一个月下来倒比在企业薪水高。表哥说,硕士押废钢,天下第一人。
我一直想着金燕,家里的电话响,我总想,是金燕打来的?十天前我在车站看见她——是我们分手第一次见到她。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轻捷的步履,不停摆动着的细嫩的手,黑油油的齐耳短发。我傻了一般,真想喊她一声。可“金燕”在嘴里转了几回都没有冲出来。我疯了一般跑上了车,下了“窝棚”,钻进了睡袋,我拼命喊了起来:金——燕,金燕——我——想——你!我不住地喊着。一个下午,我的心情坏极了。夜里,我和金燕到了一起。一阵极度的幸福,又更痛苦了——我做了一个梦,我跑了马。下面湿漉漉、冰冷冷一宿……
……车停了下来,我踏着破铁桶向外看了看,天色已晚,到E站了。这是一个大站,车要停很长一段时间。我下了车,向银燕的车厢跑去。
“银燕,银——燕!”我喊道。
银燕应声探出了头。我说,车要停很长时间,我们到站外吃点饭去。她下了车便说,你刚才可吓死我了。她说的一定是上午我跳车的事。我说,那有啥呀。我说着,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我向车站值班员问了开车时间。我们在站外一个叫东来顺的小饭店坐下。我们贪婪地喝着热茶等菜。我问银燕:“你倒是咋来押运的?”她喝了一口茶,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爸是倒腾钢铁的……我来体验一下生活……写点儿、写点东西。”她见我看她了,忙低下头,说,“真想不到能碰见你。”她说话的时候声很小,有气无力。我说:“我也不敢想,难道这就叫缘分?”她又看了我一眼,声大了,“久良哥,真得谢谢你,要不,我可真傻了。”她说着又低下头。我忙说:“你说啥哪?你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她低着头摆了摆手没说什么。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给我的机会,让我拣包,考验我?”她小声说:“别逗了。”是太疲倦了,她没了往日的热情和风采。酒菜上来了,我说:“今天咱们好好喝喝。”她忙说:“我,我可不喝。”我说:“不喝?我还不知道你,必须喝,一千多里地了,老乡见老乡,至少七八两。”她不作声了。她不比金燕,喝高兴了,我比不了。一杯一两,我们连干了仨。我又想起了往日的冤屈,我哭了,我说:“妹子,那天我真的没动那个小姐,连根汗毛也没动,真的,这是真的啊,可是你姐姐不相信我。”我的眼泪怎么擦都止不住……她一声不吭。是喝高了?我又倒酒,她拦着。她把自己的酒喝了半杯,把我的酒倒进了她的杯里。我抢过杯说,我没喝多,一点儿也没喝多。我把她杯里的酒喝了半杯,又都满上了。
一瓶北大仓全干了,主食也上来了,我一看表,不好了,快开车了。菜没吃几口,葱花饼一口没动,我结了账赶紧往外跑。银燕边跑边吐。我搀扶着她。我自己也打晃了。我们进了车站,跑向各自的车厢……
不一会儿,银燕跑了过来,说:
“久良哥,我的‘屋子塌了。我的车上碎料多。”
我一惊。
银燕说:“让我住到你这儿吧。”
我想了想,坚决地说:“不行。我上你那儿住去。”
银燕一把拽住了我,说:“不行,我那儿根本住不了人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走了。”
列车前边的绿灯亮了,我的头一下子大了。
银燕大声说:“哥,我求你了,让我住一宿吧。”
火车鸣笛了。
“你先上。”我说,我还是想上她的车。
银燕说:“你先上。”
还是我把银燕拥上了车。她一只手把车梯,一只手紧紧拽住了我。
车开了,我随她上了车。
我的“地窝棚”做得很大,睡袋也是大号的。三车废钢,原想再雇一个人。我想多挣些钱,已向表哥许诺了。我和银燕坐在“地窝棚”里,我的心莫名地怦怦跳了起来。我们像是第一次见面,谁也不说什么了。我也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说话了:“银燕,你睡吧。你睡在睡袋里。”
银燕说:“你哪?”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有这军大衣。”
“不,把军大衣给我。你睡在袋子里。”
“别争了。”我又打开了手电,说,“睡袋开着,你进去吧。”
她看了看睡袋说:“这睡袋很大呀。”她慢慢钻了进去,又说:“能睡两个人哪。”她后边的声音很小很小了,我听得却很真很真。
我说:“你把睡袋拉锁拉上吧。”
“不用。我怕憋得慌。”
我也躺下了。我把军大衣裹得紧紧的,我把身子不住地朝“墙壁”上靠着,尽量使我和银燕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的头一阵痛。我喝酒总是爱后返劲儿。
火车车轮听不清“咣当当”的个数了,是跑在松嫩平原上了。冷风在“地窝棚”打起了旋儿,搅起了一屋阵阵幽香,是银燕的。我把身子向“墙”靠着再靠着。那香味更浓了,是那种玫瑰香的。我摸去,是银燕的头发。我的手像触了电,忙收了回来。心跳得不行了。这个时候,大概就是那天同学宴会后去了乐云阁的时间吧——那次以后我再也没喝酒,不,还和银燕喝过一回。是再没大醉过。现在我突然想起了乐云阁那晚的细节了,记忆是那么清晰了。事发后从来都没这样的清晰过。是同样的酒劲儿,同样的时辰勾起了的记忆,还是旁边的女人,特别是她那长发诱人的清香刺激了我的大脑?……那晚,我在忽忽悠悠的朦胧里突然感到有无数的小虫在我的脸上、胸中不停地爬了起来,我懒懒地睁开了眼,我朦朦胧胧看见了一个金发女郎,金发女郎面条一样的小手在我身上软软地搓摸着。是,还有她的一头长长的秀发——长长的秀发在我的脸上、胸前轻轻地飘动着,也像无数纤细柔软的小手在抓搔着我——抓搔着我的脸,我的胸,还有我的心,那香气钻进了我的肺,也钻进我了的心,从我的头上慢慢地往下扎。我的下边也有了反应——是物理反应,化学反应,生理反应?或者是三种的综合反应——我的心倏然一惊,我猛地推
开了金发女郎,记忆里推得很重很重……
银燕打起了呼噜,越打越响,渐渐地她不住地向我这边靠——向我靠拢的是她那有弹性的整个身子。我下边的家伙有了反应——反应又很快被消灭了。在朦胧中我还是清醒了,害怕了。银燕这是干啥?爱上我了,考验我,还是奚落我?我不住地向“墙”靠着……乐云阁那晚我推金发女郎那一刻,我没想到我是党员,忘了我将要提拔,我只想到一个人,一个比眼前的小姐更漂亮,更重要的女人——我的金燕。外面的世界精彩,外边的世界无奈。好人就这么难做,做真正的共产党员能不难?金钱无奈,美女无奈。是与非,功与过,灵与肉,常就在这一步之遥,一念之差。厂长算什么东西!男盗女娼,婊子牌坊。不提他了!我哪?我不也……我怕回忆了。我不住地推着她,我们始终保持着距离——尽管只有一分一毫的距离。她还是在有节奏的鼾声里向我靠拢着,而且亦趋亦频了。银燕说起了梦话:“久良,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心一阵热,又一阵凉了……
车突然停了下来。车的惯性,使银燕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又推了推她。她的鼾声徐徐地停了下来。
外边有了动静。有人爬上了车。我打开手电看了看表,知道事情不好了——这一带是盛产钢铁的老工业区。我忙穿上军大衣,拎起一根铁棒站了起来,我的腿有些抖。我几次才踏上破铁桶,见车上一高一矮两个人拼命地向车下扔着废钢,车下还有女人的声音——哪里有男人,哪里就有女人。他们是流水作业。男人一线,女人二线。
“行、行了吧,哥们儿。”我终于喊出了声。
“还有喘气的?”高个儿说着朝我走了过来说,“哥们儿要你几块破铁叫唤什么,你是不是也想报废!”
“你咋能这样说话?”我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银燕一定醒了。
“给你脸不要是不?”小个子喊着从脚绑里拔出了一把匕首,一瘸一拐朝我走来。匕首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亮着。
“你们要干啥?”我喊了起来。
“干啥?给你放放血!”
“杀人要偿命的。”我的声音都变了。
“我也不要命了!”
“二驴子,我X你妈,你别胡来!”大个子拉着小个子喊道。
“滚球子!”小个子更狂了,推开大个子,那匕首就向我刺来。
我躲闪不及了,脚下破铁桶却像被人踢了一脚突然倒了,我掉进了“窝”里。
“往哪跑?我非整死你不可!”小个子吼着要下“窝”。
银燕站上了破铁桶。
“哟,还带个娘们儿!”上边大个子惊道。
“嫖娼的吧!”小个子酸溜溜道,“臭押运的还有这份花花心。”
“我们是两口子。”银燕不紧不慢说道。
我一怔。我把军大衣垫到脚下,也挤到了窝口。
“长得这么水灵,怪招人喜欢的。”大个子打了一下手电,小个子怪声道,“那更他妈心软了。”说着把匕首插回了原处。
“哪路子的?”大个子问。
银燕语塞了。
“下岗工人。”我忙说。我懂他们的话。
“有证件吗?”大个子问。
我麻利地掏出了证明——我的下岗证随时都严阵以待——递给了大个子。
大个子蹲了下来轻声对银燕道:“我问你哪。”
“我也是。”银燕回答着在身上摸了半天,把一个东西递了上去。
我又一怔。
“这么漂亮也下岗,死心眼儿!”小个子说。
“冒牌的吧。”大个子看了看银燕的证件,又照了照银燕说,穿得这么带劲,头型这么时髦。
“我爱打扮,下岗了也不能丢了精神,不能给企业丢脸。”
我真佩服银燕的反应和胆量。
“这话我爱听。”大个子看着银燕的证件,“是国营企业吧?”
“是国有企业。”银燕答道。
“郁金燕?名字和人挺般配,也怪鲜亮的。”大个子酸溜溜地说。
我惊讶了。
大个子又照了照银燕和我,半天道;“真是两口子吗?”
“那还有假。”银燕说。
“问你哪!”大个子问我。
“你、你、你就放心吧。”我有些口吃了。
“倒是挺般配。我就信了。看在咱们下岗工人同命相怜的份上,就这么着了。”大个子说着突然严肃起来,“你俩站好,站好!挺起腰来,都认真听着,听着!都下岗了,要团结好,要好好过日子,别吵别闹,别跟我们学;要维护安定团结。听清了没有?”
小个子“扑哧”一声笑了。
“笑个蛋!操,好事也让你笑坏了。”大个子吼道,又低下声来,“别泄气,国营企业还有好的时候,不会总这样,中央最近又说了。你、你怎么哭了,妹子……”
“我没哭,是风吹的……”银燕揉了揉眼窝说。
“不,看出你对国营企业的感情了。”
火车鸣笛了。
“拜拜了,一路顺风。”大个子说完随小个子猫一样地下车了。
小个子边下车边嘟囔:“见了漂亮女人就挪不动步了。”
“操,你当我是你!”大个子的声音,“今天我不在,你都能把人家忙活了……”
“放屁!你是盼我早死啊,我还有老婆孩儿哪。我可不是你,我是有贼心没贼胆,……”
火车开了。
我一直望着的小站的灯光渐渐远去了……
“你这是唱的哪出?”我回到“窝”里,没坐定就问银燕,“把我都整蒙了。”
银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真是又对立又统一。”我说,“此时此地,下岗职工也成了香饽饽了。记者也是下岗工人了。你的下岗证是哪来的?还整了个你姐姐的名字。”
“刚才那两位真是下岗职工厂银燕不回答我,倒问起我来。
“一定是。”
“你咋知道?”
“只有同一阶层,才有最快的沟通。”
“你感激他们了?”
“……”
“他们又偷又抢,又会唱高调,可气又可笑。”
“硬币有正反两面。人哪,也是这样,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
“又是人,又是鬼?”银燕惊诧道。
“人都这样。”我苦笑一声,“我不也是这样……我也只差一点儿也成了鬼——准鬼吧。”
“你说啥哪!”银燕不高兴地说。
“最感激的是大个子那句‘疑案从无了。”
“把人家骗了,还感激人家,你真行!”
“你一个堂堂的名记者不也撒谎,冒名顶替,还说我们是一家子。是你真行。”
“那我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了?”
“我可没说。你那是美丽的谎言。实话实说,你的下岗证是哪里来的?为采访,特意办的?”
“不,是我自己的。”
“你的?”
“差啥?”
“你也下岗了?”
“没想到吧,我自己做梦也想不到。”银燕沮丧地说,“人家不要女的,不要党员。”
“你们单位不要党员?”我急问。
“被日本的一个老板收买了。”银燕喃喃说道,“他们不明说,却尽刷党员和女职
工。”
“胡诌,报社能被收买?”
“我们的板厂。”
“你什么时候调到你姐姐单位去了,真的下岗了?”
银燕叹了一声,不回答我。
我听到一声抽泣。我打开手电,见银燕掉泪了。我忙关了手电。
“银燕,别的,要注意身体。是想家了吧?”我故意岔开了话题。
“……”
“你姐姐她咋样了广我想到了金燕,“她好吗?她也是党员啊,我真的一直还关心着她。”
“她……”银燕嗫嚅起来,“她……她……”
“她咋样了?你快说!”
“她好,挺好……挺好的……”银燕说着突然一头扎到了我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我惊愕了,我推着她说:“银燕,你又哭啥?你别哭,你别哭……”
“久良,我就是——金燕呀!”她大声喊了起来。
我惊呆了:“不,你别胡说,你病了。”
“久良,”银燕慌忙地说,“久良,你打开手电,你看看我吧。”
我忙打开了手电。
金燕一下子把满头的长发撕了下来——她戴的是假发。眼前真是金燕,齐耳的短发,乌黑乌黑,只是一对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多了昔日没有过的忧伤。
“你真的是下岗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干这种活儿?一个女人多危险。你又这么漂亮。”我说。
“漂亮啥……我爸爸是钢铁工人,干了一辈子,总舍不得钢铁,工厂黄了就经营起了废钢,前些日子突然得了脑血栓,这两车废钢是他的最后家底了。
他还是要来押车。他信不着外人。他骂我们一家人无能。他一辈子都盼有个儿子。他瞧不起姑娘,看不上我们姐俩。我是来争这口气的。有什么办法……”金燕说着又哭了。
“别难过了,挺顺利的不是。昨天列车编组的时候,我咋没看见你的车?”
“发车前,银燕到车站看了货票,说一定让我今天走。她说这趟车有一个她认识的朋友,同一个目的地,她一定能帮助你。我问她是谁,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的男朋友是分局货调。他帮她办的。离发车十分钟我才上的车。咋也想不到会是你。这个死丫头……要说是你我真还……”
“我也真想不到。你、你干嘛要戴这个。”我指了指假发说,“戴它多显眼。”
她低下了头,半天缓缓道:“我不愿让你看到那个砢碜的金燕,我也不能给我的厂子丢脸。我这是干的啥活儿。我没有你的勇气。久良,你说实话,我是不是个鬼了?”
“不,不,有人是鬼却是人。你是人,你是个好人。”
“我还是鬼?”
“不,不,你没听明白。你是人,你是个好人。”
“久良,你才是个大好人。我真对不起你……你多难啊。”她说着又哭了。
我闭了手电。我安慰着金燕。火车不停地跑着。我们的话多了。
我说:“我懂了——押运让我懂了许多。人一生都在旅途上,一站一站地走着,永远也不能停下来,有坡道,有坦途;有直道,也有弯路;有欢乐,也有痛苦。今天的欢乐,或许是明天痛苦的开始,明天的痛苦,可能是后天欢乐的起点。头一次押车,我几次都想跳下车去,一死了之。”
“啊!”金燕惊叹。我听到了她急促、痛楚的呼吸。
我说:“都说人的生命只有一回。其实人一生,经常是死去活来,活去死来。就是这样。都是这样。这一切,又好像不停地循环着。”
“就像这春夏秋冬?”金燕打了我的话。
“你说得真好……”
“久良,我们睡吧。”金燕说,“刚才我睡得倒踏实。太挤了,你一定没睡好。把你冻坏了吧?”她说着突然双手捂住了我的两手不住地揉搓着,我没有推托。我们都一动不动了。半天,她说:“久良,我们睡吧。我提个建议,行不?”
“你说。”
金燕停了一会儿道:“……我想,久良……久良,我想,我们……我们俩都……都睡在袋里,行吗……”金燕越说声音越小。
片刻,我说:“军大衣也不冷。”
“……你要不同意,那我下站就下车……”
“下去干啥?”
“……回到我自己的车上去。”
“你的‘地窝棚不是塌了吗?”
“……没……没有……”
我一怔,半天道:“我们睡吧,越往前走就越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