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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伙食

2004-04-29张学东

山花 2004年5期
关键词:五哥

张学东

早些时候好像也要经常开会的,一点儿也不比时下少。十几个生产队的大小干部几十号人堆挤在公社的一间极其简陋的大会议室里,会多半是在农闲时节开的,因为这时候有的是时间可以坐下来慢慢地谝。掉头看看人来得差不多齐了,公社文书就牛哄哄地站起来朝底下黑鸦鸦的人头猛地挥挥手,高声吆喝着,开会啦!开会啦!你们几个都把嘴嘴都闭上!这大概就算是宣布了会场纪律,下面攒动的人头和喧哗的声响才能渐渐地平息一些,但会场自始至终依旧有一种不安分的嗡嗡声,好似有一大群隐藏得很好的苍蝇或蚊蛾在暗处不停地唱着歌。这大概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群众都长着那么两片嘴呢。

会就开了。像这样的会一般少说也要开上三两天。开会嘛,大伙儿肚子里都明镜似的,所以,很少有哪个无故不来,迟到的必定有,不能要求社员个个都像城里工人一样按时按点,但终归是要来开的,哪怕是临散会的前几分钟赶来,也算数。

这里所说的算数其实还有另一个意思。比方,都是同一个队上来赶会的,老甲比小乙来得早些,压在硬条凳上的尻蛋子都麻过好几回了,小乙才懒懒散散地钻进来并挨着老甲猥猥琐琐坐下。小乙一般要给老甲递上一棵纸烟略微表示自己的一些不自在,来晚了总是惹人白眼的事情嘛。老甲呢,自然不客气地接过烟,横搭在鼻孔上嗅着,鬼鬼地笑着说,你个小狲来得可真是时候啊!话已经说得相当诡秘了,个中滋味只有经常参加这种会的人才能够体会出来。果然,老甲的烟刚抽到小一半截,就宣布散会了。这时,有三分之一的人还在梦里头神游呢。文书又急急地站起来,冲大家拍了拍巴掌,巴掌拍得很响亮,别走啊,都别走!下午还要接着开……下面的话不用说你也能想到了。文书若是不这么喊,有人说不定要在这里昏睡上一中午。这么多副皮囊都空空的,不让走,你说还能是啥呢。

于是,人们的情绪一下子就空前地活泛起来,哪一个的肚子里面不缺油水啊!就纷纷排挤着像一群快饿疯了的羊从圈棚里往出跑,破旧的长条凳被冲撞得吱吱嘎嘎歪歪扭扭的。文书早跟在领导们屁股后面从前面的脚门先撤了,会场显得空空荡荡的,除了缭绕着一层掺杂着脚臭、萝卜屁和汗味十足的烟雾之外,就只剩下墙壁上张贴着的那一排光辉的马恩列毛的头像了。他们个个的眼睛都很有神,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斜过去,都仿佛在炯然地看着你,使人不由地胆战心惊几欲先走。

那么,这么多张嘴究竟怎么去打发呢?这自然不用开会的操心,领导老早就有安排了。公社底下有十几个生产队呢,一个队一个队轮流着来。没听老苏的电影里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众人好像都信这个。这当间若是有什么人中途半腰从会场偷偷溜出来放放风撒泡尿,或许恰好还能在公社大院里遇见那个放羊人。许多年里大伙儿都五哥五哥的喊着,却没有一个人清楚五哥究竟姓王还是姓马。这似乎并不要紧。

稍晚些,放羊人五哥肯定已经赶着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十来只羯羊往公社后头的一片荒草滩里放羊去了。这种时候,他肯定是最不愿意呆在这里的。我估计他很可能怕看见那些宰牲的汉子,或者怕看见血,即便灶上某个好心肠的做饭婆姨一再提醒他:过一会儿来,今天有羊骨头啃还有羊肉汤喝呢。他也还是要支吾着走开去,好像他是一个纯粹的素食动物,根本不能见半点荤腥的。

五哥专门给公社放羊,可我很少看见他来吃顿羊肉。这还是早些年的事情,下面的各队把他们的羊纷纷按要求贡献出来,因为一时半会儿吃不光,有的送来不几天竟然还产下了一二只羔子,就全部圈在公社的大院子里,羊粪蛋儿满院里黑眼珠似的轱辘来轱辘去。饿哄哄的羊们把几棵好好的杨树的皮都啃光了,树渐渐也死了,整天还咩咩咩地叫个不消停。文书觉得这样下去不妥,又害怕挨头头们批评,就把以前这里一个负责看门扫院子的老头儿叫来,说,五哥啊给你说个事,院子里的那些羊你给咱们好好管上。五哥蔫蔫地进来,静静地蹲在地当间聋子哑巴似的不露声色,之后,又蔫蔫地倒退出去。果然,那些羊就不再啃树也不再胡乱叫唤了,黑黑的羊粪蛋儿也看不见了。

我那时候经常能破格参加这种大人们的会餐,都因为公社文书正是我父亲。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主要原因是他走路时总装模作样地背着双手,我只能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溜小跑,他不可能用手拉着我走。所以,他们一见面就要拍着我的脑门说,哎呀呀,快看快看,小张秘书也亲自来吃肉喽!

五哥其实是个老光棍,没儿没女的。要说这种人最适合干门卫这样的差事了,无牵无挂,秉公行事。因为他是个孤寡人,很少见他跟旁人搭讪,多半时间是静默着像一段朽腐了百年的老木头毫无生气,旁人呢也都把他当哑巴聋子看待。干部们给他布置活的时候,他只是木桩一样立在那里听从着,对方说完了他掉头就走,也不说行或不行。时间一久,他们也就习惯了。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卑卑琐琐的,恰似一片枯黄的树叶从枝头上掉下来,谁又会在意他呢!所以,这样一个卑微的老头儿,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他的肯定与否定没有哪一个会听,或者,即便他说了,又有谁会真的在乎他的嘴里说些什么呢。

通常,在大人们开会的时候,我便显得百无聊赖,我当然不会傻傻地待在里面听他们津津有味地讲那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什么无产阶级专政啦,什么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啦,这在我听来像天书一样难懂。我更不愿意听他们在里面放屁磨牙打瞌睡或者没完没了地抠臭脚丫子掏耳屎,我觉得这些干部很没有觉悟。这一点上,我父亲就比他们强一百倍,他在开会的时候通常表情很严肃,严肃得有点六亲不认。我虽几次三番地缠磨着他带我去赶这样的会,可是,只要一到那里,我就尽可能绕开他们自己去找乐趣。

我通常会独自到大院子里玩耍,拣拣黄树叶(可以用叶把儿跟小伙伴比赛“拔老将”),捅捅蜜蜂窝(窝里有很甜很甜的糖泥可以吃的),或从土围墙下挖羊腩腩(一种可食的白色根茎植物,味微甘,水分十足),但更多时间是相跟着五哥。五哥赶着那群羊,而我就小羊倌似的跑前跑后地跟随着他。

盛夏时令,五哥是不把羊赶出圈的。

天蒙蒙亮他就起来了,腰里系两根草绳子,拎一把麦镰就径自往地里去了。这时的田埂全让半腿肚子高的青草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站在埂道上,腰身稍稍往下一压,鼻尖面颊就贴在密密麻麻的草叶儿上了,一股清凉透爽的草香从脚趾一直沁透脾胃。五哥就着肃静的露气和晨风,甩开膀子,一镰紧似一镰地割起草来。一时间,青蛙被惊醒了,蚂蚱扑棱扑棱地从草穴中弹起来,蚊虫蛾子们也惊慌着四散开去或在他头顶盘旋。远处,三、五只青燕侧低着身子轻盈地掠过泛着白雾的庄稼地,在更远的一片茂密的树林里,鹁鸪鸟发出清晨的第一次幽鸣,各种鸟的声音在潮气迷朦的天地之间荡漾。这时,一旦太阳从地平线闪射出万道金光,弥漫着的雾气便开始迅速地消散而去,一个起伏在绿草中的身影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阒静无声的绿野里因为他的不时晃动而明亮鲜活起来。那时,五哥肩上已经扛起一捆青草卖力地顺着田间埂道往回走了。整个漫长的夏天都是这样,就连那些圈里的羊也有了这样一种习惯,它们会在早晨的某个时刻集中咩咩起来,像是有所期待有所召唤,羊若是突然终止了叫声,连十里八庄的狗大概也能猜到那是五哥割草回来了。

而真正放牧的季节在秋天来临之后,树叶发黄了,落了遍地,草孕满了结实的籽苞,稻子收进了谷仓,玉米棒子全部堆放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晾晒,稀稀散散的牲口们在地里悠闲地走来走去,它们用灵巧而有力的尾巴准确地拍打着落在它们身体上的牛虻或蚊蝇,即便这样,牲口们依旧吃得肚肥肠满。此时的田园很有种法国油画大师保罗·高更作品的味道,尤其接近于他的《鲁昂市郊》或《波尔多风光》这两幅作品所表达出来的乡村景致。这时候,五哥便赶着羊缓缓地朝地里去了,秋天的草虽已显现出些许萧瑟和枯败,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繁茂和厚实。羊群一走进大片的草丛中,就隐形似的不见了,四周只剩下草茎断裂和咀嚼的轻杂的声响。羊只要吃了秋天的草,便一日一番模样儿。它们一踏进深密的草里,那些饱满的籽苞儿便迫不及待地蓬茨蓬茨地朝它们迎面炸裂开来,没有被羊吃进肚子里的,早就散落一地,这些草籽儿就算吃进羊的肚子里,也还是会被它们排泄出来的,作为肥粪洒在深秋的土地上。这是植物传播和再生的一种途径,只要有羊群走过的地方,来年春天这里必定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气象。一年过去又是一年,一茬草儿从春到秋勤快而又沉默地养育着一群又一群生命,繁茂的草儿丰富着广袤的土地。看着羊群一股脑地钻进草丛,五哥就去寻一处离它们很近的高地,静静地盘腿坐下来,目光浑浊地在金黄色的田野中穿行。这时候,他的神情偶尔会显得异样起来,这异样的神情时常令人感动。他好像已然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好像再也不用听什么人吆五喝六的,脸上的委琐的神情正在悄然减弱。有时,他还会乘着兴致敞开喉咙唱起段歌子,多牛都是没头没尾的。

六月里个二十三,

五哥哥放羊去了草滩,

身披那个蓑衣,手打那个伞;

九月里来秋风凉,

五哥哥放羊没个衣裳穿,

小妹妹哎你有件小花袄袄,

改一改那个领口口哥哥俺里头穿

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

俺们见个面面容易,

哎呀拉个话话难!

若这时见什么人朝这边走过来,他就把唱了半截的歌子猛地咽进肚子里去了,神情也跟着低沉下来,好像先头那个唱歌子的根本就不是他这个人。

他惟独是不戒备我的,有好几个秋天我都跟他放过两天羊,我之所以跟他去放羊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那时候我还不大能听明白他究竟在唱些什么,就好奇地问他,嗳五哥爷(这是我对他的称呼,并非完全出于尊敬,我只是觉得做哥的人不应该是他那般老的,所以加个爷字)你真的有个妹妹么?那他们怎么还说你是个老光棍呢?

五哥先是回过头在我的脸上看来看去,弄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了,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也不安地看着他,生怕我的言语冲撞着他。他的脸上或者说是眼角竟然残留着斑斑浊泪,像一匹经年历岁的疲倦衰老的马,让人看了不由心疼起来。而当我失神地打量着他时,他却用那只皮肉皴糙骨感嶙峋的手胡乱地抹一把眼角,眼圈有了一片深红的颜色。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装出来的牵强的笑容。我几乎能肯定,这笑容背后一定暗藏着不为众人所知的一些故事,只是那时候我很傻,还不懂得故事对于我生活的重要性。看他竟笑着伸出另一只手,用干瘪的食指在我的鼻梁上轻轻地勾了一下,让我感到一种亲切,一种尴尬和一种被温暖包裹着的迷惑。正是他勾我鼻子的这一带有长辈般温馨的举动和他佯装出的笑脸让我至今对他还记忆犹新。

那年秋天,五哥教会我怎样在田野里挖到老鼠,他告诉我老鼠的洞穴通常是有前后两个出口,中间还有一道假门和堡墟,假门是老鼠用来诱惑敌人的,而堡墟则是它们的大本营,它们的老巢便深藏在那高高的堡墟以下。我俩就是按照他的方法,堵死一道出口,沿着另一端不停挖下去的,果然找到了一窝老鼠,大大小小有十来只,那种红身子的小老鼠居然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裳呢,看上去精溜溜的,十分可爱。后来,他还带着我到庄稼地里捡社员们收割时落下的毛豆,满满地捡了一帽壳子。傍晚,我跟他赶着羊群回到住处,吃到了他在炉盖上炕熟的豆子,那大概是我生平吃到的最香的豆子,如今食品工业已然发展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人们将普通的豆子加工得面目全非,如果不细看说明书,你根本不知道被自己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何

物。而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是单纯的,像人的心灵或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尽管,那些豆子多数是炕煳了的,尽管我的舌头和嘴唇也被烫出了好几个大水泡,疼得我在接下来几天里都在龇牙咧嘴,但我依然对这种豆子流连忘返。

那天我和父亲去得很早,父亲一般都要早去一阵子,准备准备材料,收拾收拾会场,这些最起码的事情都由他来操心的。会场自然还是由五哥来打扫,父亲只需打开会议室的门锁,五哥就提着半桶水拎一把笤帚默默地进来干活了。晨曦穿过窗户落在灰尘堆积的地上,五哥手里的笤帚风一样旋着遍地的尘土,一时间烟尘纷纷扬扬起落着,五哥像是腾着云驾着烟似的,身体一倾一斜的忙碌着。扫过地,洒上水,待灰尘稍微落一落,五哥又将所有的桌椅悉心擦抹过一遍,才披着满身尘灰从里面走出来,照旧是拎一只空桶拿一把笤帚。这时,晨光分外鲜亮,迎头扑在五哥脸面和渐已佝偻单薄的身体上。

我觉得,这时候的五哥如同从某个梦境中悄悄走出来,脸色沧桑,神情矍铄,步态迟缓,披挂了一身风尘的他竟陡然生出一分别样的气质来。我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印象,我只是真切地感到五哥的脸上有了一种言说不明的亲和,有种想让人叫他一声老爷爷的冲动。事实上,我还来不及细想,父亲就又扯着嗓门喊五哥了。父亲总是这样,好像离开了五哥就不能正常地做事情了。

五哥陪同着父亲到后面的羊圈里去,父亲依旧背着手,站在圈墙外头,冲里面或立或卧的羊查看了一番,然后指点着两只正在静静倒嚼的羊说,就宰靠墙的那两只吧。这件事情通常是由父亲说了算的,我还听见父亲说五哥你今早就别出去了,待会儿也帮衬着把那两只羊杀了。父亲说得很随便,就像他平时给五哥布置任何一样杂事。父亲说完就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估摸着领导们就快到了,他当然得去迎接一下的,哪能让头头们冷清地坐凉板凳。

我父亲一定没有注意到五哥脸上的变化。我想,他当然不会对五哥这样的人关怀备至。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什么人闲得没事做来关注五哥这样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我看到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五哥都树桩似的圪蹴在地上,他的脸冲着羊圈的栅门,他的影子仅有很小的一团也那么静静地落在地上,他冲着圈里的羊愣怔了老半天,仿佛忘了我就站在他身旁呢。

五哥向来是只管放羊不插手这类事情的,我父亲突然这么一说,他必定是感到两难了。想一想也是,让他亲自去把跟自己朝夕相伴的羊(除了这些羊他根本就没有别的亲戚朋友)杀了,或者说,眼看着它们被人拿刀子在脖颈上深深地拉上一两下,血像渠里的水突然提闸时那样涌出来,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要帮着递递刀子或端着盆子接一接正滚滚流出的热血,然后等着屠户一下一下揭下它们的皮,再开膛破肚像拆零件似的一件件地摘出它们的心、肝、肺、胆和大小肠,这需要怎样的一种熟视无睹或残忍呢!

不过,我还是表现出了某种兴奋,五哥不去放羊,我也正好可以待在这里等着看他们宰牲(我还一直想得到一套羊拐呢)。那时候,我经常可以看到这种乱糟糟的场面,看到许多人围成一个圆圈,圈里是一只血尽而死的羊、老马或病骆驼,和一个撸起袖子和裤腿的手(手上沾满了血)持短刀的魁梧的汉子,看到牲畜们在临死之际瞳孔怒张着对外部世界的最后一次记述和定格—那里面大概是一张屠户生冷的面孔和一把刚刚用磨刀石磨得锃明闪光的刀子。

我时常在深夜里为自己在白天中所目睹到的充满恐惧的图景魇发噩耗,甚至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执拗地认为我父亲不够亲切,也一定跟这种噩梦关系密切。可那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看的,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我带着巨大的恐慌和神秘的好奇远远地观望着,看着他们怎样将一只鲜活的生命一刀一刀地肢解;看着它们怎样在大人们的手中由生到死;看着它们挣扎着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沙哑的哀吼声戛然而止;还要看着灶上的那些女人们怎样乐此不疲地将一块块被称做肉的东西放进热气蒸腾着的沸水之中长时间烹煮。最后,所有的人,男人和女人,干部和群众,大人和孩子,他们都津津有味地啃着肉骨头或大口大口喝着漂浮着一层葱花儿的滚烫的香汤。那时候,我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伤心油然生来,泪花子无声地落在碗里。那时候我异常强烈地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捧着大海碗吃兴正酣的人们。所以,我就悄悄地撂下碗跑开了,我一直往后面的草滩跑去,我知道有人在那里等着我。奔跑的过程,我会尽量将自己的嘴巴拿袖子揩得干干净净,我不想让五哥看到我油腻腻的样子,我不想惹另一个人也跟着我伤心抹泪。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早上对于五哥来说也许真的是过于无奈了,他当然不能离开,他必须听从别人的一切安排。我看到一向处事漠然和迟缓的他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他有好几次拿浑浊的老眼看着我,苍老的目光中流露出卑微者常有的乞求和无助,而我并不问津,甚至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后来,我看他焦虑地注视着圈里的每一只羊,好像它们也能够读懂他的目光。羊儿咩咩的叫声如同一次次逼近的丧钟,迫使他不得不起身离开这里了。

这个早晨和以往的许多个早晨一样,或者,由于五哥出现在屠杀现场还是显得有些别扭,因为五哥始终默默地跟他自己寻着别扭。原本说好要来个老屠户的,但最后只来了一个年轻人,大概还是个新手,干起活来有些毛手毛脚的。帮灶的婆姨们早就迫不及待了,她们已经准备好了两笸箩青萝卜块、几十根大葱和满满一碗紫皮蒜,很有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架势。年轻人被几个婆姨团团围在当间,他的面皮莫名其妙地总猩红着那么两块,像个娘们似的,目光始终不往上抬一下,使旁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他把一只捆绑好(是五哥协助他做的)的羊的脖颈用膝盖顶在一块石头上,五哥则茫然地接过一个婆姨递到他眼前的一只瓷盆,他哆哆嗦嗦地将盆接在羊的脖子底下。年轻人手里的刀子在人们眼前一亮,羊的喉咙便猛然间决口似的喷涌出一道温热的红光来。

五哥的一只手立刻鲜红起来,好像那已经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一只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出来。血的热气伴随着咕咚咕咚的声响白森森地冒出来,使那盆中渐蓄渐满的血看起来有点朦胧不清,甚至有些怪异。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的血温热而甜的气息,其中也搀杂着发了酵的青草和树叶的浊气。婆姨们一定是被奔腾欢畅的血液镇住了,一时间全部紧闭了嘴,谁也不敢再出声。女人的心肠毕竟软啊。

这时,羊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四只蹄脚已被解开并撑展着,看上去羊跟睡着了似的,只是喉管鲜红地断裂开,才让人那么真切地感觉到死亡就在面前停留。五哥依旧端着那盆血僵在地上,他的手抖得很厉害,表情麻木惊厥。一个胖婆姨打情似的拿一根短而肥的手指捅了他后背一下,看你的眼珠子快掉进血里去啦!说着,胖婆姨放浪地笑起来并顺手从五哥的手中接过了那盆羊血扭着面盆似的屁股朝灶上去了。那时,五哥才缓缓地从地上起来,他的两手依旧很别扭地摊开着,似乎还端着什么东西,又好像是永远也放不下来,浑身上下尽是耀眼的血点子。

五哥发呆的工夫,肠肠肚肚已相继被掏了出来,看上去热气腾腾的。羊被悬挂在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树底下,枝头上停着一只乌鸦正张开嘴很突兀地怪叫着。羊头割下来放在空地上,一只眼睛极不瞑目地扫视着四周,黑眼球上有一团小小的人影子,两只苍蝇很欢快地在羊的头颅上爬来爬去。羊的四只蹄脚也被剁下来零散地扔在一旁,腹内已空的羊在年轻屠户的手中摇来晃去。这时几乎无法确定挂在树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只剩下一个血肉淋漓的尸身而已,头、蹄没了,连皮也被剥去了,看起来突兀而又陌生。年轻人呼啦一下将一团鼓鼓囊囊的大肠扔给了站在他身后的五哥,清理肠内粪便的工作自然落在他头上。那时,五哥依旧神情异样地愣怔着,当那团东西冲他而来之时,他完全没有意识。那团东西重重地落在地上,冒着热气的粉白色的肠子上顿时沾染了一层尘土、枯树叶和些微的干草末。那时,五哥整个人还未缓过神来,目光空茫地像个亡人。

周围的人群(有几个是从会场溜出来的)立刻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瞪着五哥和他脚下的那团肠子。

羊杂碎也是肉啊!怎么能将这么好的东西往地上撂呢!

你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妈的这可是公开地破坏咱们人民公社呀。

五哥在群众目光的威逼和监视下,终于犹疑着带着一种屈月枞地上捡起那摊气味溷浊的东西,像捧着什么宝物,然后踟躇地离开。

之后,没有人再注意他,从灶房的门和窗子飘散出的宽阔冗缓的白气再度吸引了人们的目光。第一只羊已分解成无数碎块下了锅。于是,人们的脸上绽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吞咽口水的吧唧声。恰恰是这一刻,从人们的视线之外又兀自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起先没人在意,羊肉汤诱惑人的气味已愈见芬芳。可那声音竟断断续续地不绝于耳,令人厌烦,而且十分凄凉。人们这才极力抵抗着肉的香味而不得已调整自己的视线。

一个怏怏地问着,谁么?好端端地瞎号丧啥呢?

另一个腿脚勤快的旱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看了,很快又跑回来,一脸的不解和诡秘。你们猜是谁——五哥么!你说日怪不日怪,那个老不死的一个人蹲在沟边哭丧呢!

说着,那人的表情竟无端地快活起来。

大伙儿也跟着笑笑,不再理识了。

秋日奇短。一场大雪在夜间飘下来严严实实罩住了土地,人们才省过神来。冬天已经来了。这时候社员就更加闲散了,整日拿自己的两只手抱着肩膀头在太阳底下转来转去。要么,三五个人聚在一处通宵达旦地耍牌,脸上白花花地贴满了纸条子。若觉得还不过瘾,就想办法赌点钱。

公社的院子里围满了人,尽管天寒地冻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

那天不开会,可远远比开会时来得人齐整。

大伙儿的脸冻得青紫,茄子一样悬在脖颈上,嘴里哈出的白气将整个场面笼罩着,给人一种恍惚而森然的感觉。只是,自始至终没有人哭,连一个人也没有。平时不管哪个队里亡了人,都有点哭声的,惟独今天没有。

我父亲和几个肩上荷枪的民兵在羊圈里比划来比划去的,他们的表情很严肃,特别是我父亲,他似乎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即使开会的时候。人们在外面嘁嘁喳喳说个不停,焦点最终集中在贼娃子和丢失的羊上面,有人说是一只,也有说至少两只,因为被盗的大概是只母羊,肚里也许正怀着羔子呢!

这时,两个民兵终于将人抬了出来,围观的群众当即躁动起来。圈里的羊也惶恐地朝两边散去,或者,它们彼此瑟缩着挤站在一起,很自然地形成一条夹道,仿佛敛住气息用温和而茫然的目光做最后惜别。

我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五哥。

他的眼睛好像还没有完全闭上,脸色蜡白,嘴唇铁青,苍灰色的山羊胡子上结满晶莹的霜花,耷拉下来的已然僵硬的腿和脚使我莫名地想起躺在地上被屠户杀死的羊,他的喉咙却没有断裂的痕迹(我脑子里奇怪地想着杀人与杀羊大抵是有些不同的),在嘴角处有些许板结的血污,破旧的棉袄上露出的十几朵棉花也是红色的,只是那么红着,并不很像血了,倒是接近于一种叫做鸡冠子花朵的颜色。

随着尸首被抬走了,人们便相跟着哄然散去,就像刚刚结束了一场什么重要的会议而赶着去吃一顿好饭。我隐隐听见身旁几个男人兴致很好地说着,有啥好看的,快走打牌去打牌去!然后,他们相约着匆匆离开。

地上的积雪被踩出无数个脚印,斑驳不堪。从后面一眼望过去,你很难相信那是一片人的足迹。人的双脚怎么能踩出像牲畜奔跑时留下的杂乱无章的印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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