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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缺席

2020-06-21李剑

伊犁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眼镜老师

李剑

            

“哎,眼镜给你打电话了吗?”城市的霓虹灯透过车窗,照在大个的脸上,影影幢幢,虚浮着一层中产人士于疲惫中掺杂满足的神情。

“打了,我能去,也难得,毕业十年了,大家都没好好聚过一回。”醋溜在电话那头打着哈欠。

“喜子和小六呢?他们去不去?”大个继续问。他并不太喜欢参加这种同学聚会,觉着大家四面八方赶来,就为了凑一起缅怀一下往事,胡吹乱侃一通,费时劳力,得不偿失。

“好像也来。眼镜说,这次能凑个全乎。”

大个听了,叹口气,道:“行,那我也去吧。”既然大家都到,他也不好缺席,免得落个“清高”之类的口实。

聚会地点,在梅城城郊的一座山庄里。

大个和醋溜在同座城市,两人搭伴一起到达山庄。山庄背山临水,门前铺着青石板路,门口几丛修竹掩着一扇柴门。柴门右侧安置了一块大石,石上写着“午歌山房”。门内一座二层仿古木质小楼立在一壁青山下。楼前散乱地布着一片蔷薇,几株茶树,一池荷花。

醋溜一边走,一边咂舌:“啧啧,这地方真不错,不愧是眼镜选的地方。”

大个抿嘴一笑,没接醋溜的话,却问:“咱们几个同学里,现在是不是只有眼镜还在做建筑设计?”

醋溜点点头:“好像是。”

山庄很安静,也没人出来招呼他俩。他俩走进小楼,楼里没一个人。大个走到大厅中央,蹙起眉头,问醋溜:“醋溜,你觉不觉得这座楼的风格,在哪见过?”

醋溜转着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楼内布局:一层是一个大厅,靠内正中,设着一方形讲台,或者也可以说是舞台;旁边四壁放着书架,圆桌;进门右侧,一扇屏风后,是一间厨房;大厅内侧左角,是一卫生间;卫生间旁边,一木质环形楼梯通向二层;二层呈四合院样式,东西南北四面,看样子分布的是卧房;房前廊台上,设有座椅,可直接俯瞰一楼。

醋溜打量完毕,点头道:“这楼内布局,看上去是有些眼熟,不过,咱们当年跟着祁老师看了多少建筑?眼熟也不奇怪。”

醋溜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眼镜:“眼镜,你这玩意儿,你攒的局,怎么比我们还到得晚?还不赶紧来,我和大个都等在山庄了!”

眼镜在电话里“呵呵”笑:“在一楼左手书架的第三个格子里,有楼上房间的钥匙,钥匙上有房号。你跟大个选两个房间,先把东西放进去休息,我正在市场上买菜呢,一会儿就回。”

醋溜有点纳闷:“这山庄不会就是这小子的吧?没听他说过呀!”

午后的山风,很有些粘滞、湿热。大个本想好好睡一觉,却觉得身上裹了一层汗,根本睡不着。听着楼下“咚咚”响,他翻身下床,开门走出去,倚在走廊栏杆上探身下望——是眼镜引着喜子和小六走进楼来。

他笑着招呼:“今晚上该罚你们酒,我都睡一觉起来了!”

楼下仨齐抬头看向他,都问:“醋溜呢?”

“睡呢,还跟以前一样,走哪睡哪,呼噜打得比猪还响。”

大家闻言,笑一场,又都有些怅然,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是大家硕士毕业后,第一次聚齐。同学五人,大个和醋溜当了北漂,喜子去了深圳,小六回了西北老家,只有眼镜一个留在了梅城。

眼镜从书架里拿了钥匙,安排喜子和小六住下,说:“你们要累了呢,就先在房间里休息休息,要还有精力,就四处转转,随便看看。”

大个从后大声问:“眼镜,这山庄不会是你的吧?”

眼镜头一低,一笑:“是我的,我先去准备今晚上的饭菜,你们尽管折腾。”

喜子和小六应该是已经在路上跟眼镜聊过,听眼镜这么说,也没显出惊讶,自顾关门休息。大个听了,在心里盘算,如果这块地买得早,自己设计,再请村里几个工人自个儿盖,应该也不会花费太多钱。不过,有这么一座山庄,还是很让人羡慕,闲来无事,听风钓鱼赏花,总比坐在钢铁森林里看片买醉雅致得多。

大个一边想,一边沿着二层走廊遛跶。一共七间房,每个房间门左木匾上,都用墨字起了名。从楼梯上来右手边的第一间房,叫“二零零七”。逆时针转一圈,另五间房,分别名为“六月”“浅草湾”“对酒当歌”“虚实”“再回首”。最后一间位于楼梯左侧的房门前,也同有一块木匾,只是还未题字。门上挂着一把黑森森的大锁。

大个咂摸着每个房间的名号,找不出眼镜所以这样命名的用意。他沿楼梯下来,走进厨房。眼镜围着围裙,正在厨房里择菜。灶上一个紫砂煲,“咕噜咕噜”地吐着香气。大个倚着门框打趣:“你攒这么个局,是想显摆一下你的山庄呢?还是想展露一下你的厨艺?”

眼镜抬头一笑:“这么个废旧木料建成的房子,有啥可显摆的,不过是图个清静。把大家聚在这,也是因为地儿是自己的,我们可以住得舒坦、随意点。”

“诶,你楼上房间那名号有啥讲究吗?我看别人起名,都是什么梅兰竹菊、天干地支之类,你这名儿起的,彼此之间完全找不到联系啊!”

眼镜听了这话,择菜的手顿了顿。但很快,他抬起头来,嘴角仍是浅浅地笑:“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跟以前一样细心、严谨。其实没啥特别用意,算是一种纪念吧,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提醒。”他说完,站起身,目光深深地扫过大个。一阵穿堂风吹来,大个儿黏湿的后背上,起了层淡淡的凉意。

“你再转一会儿,差不多半个小时,你就把大伙招呼起来,咱们开饭!”眼镜一边在灶前左右开弓地忙碌,一边嘱咐大个。

大个点点头,退出门去。

山间比山外黑得早。下午五点半光景,山庄已经显出沉沉暮色。大个挨個儿把醋溜、喜子、小六从床上扯起来。等四个人晃晃哒哒下楼,楼下大厅正中一张长方形木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肴。

“哟,眼镜,你从哪学来的这一身手艺?你孤家寡人一个,用不着每天这么大张旗鼓地伺候自己吧!”喜子还像以前一样爱嚷嚷,说话幅度一大,两颊肉跟着乱颤,一脸福相。这也是大家叫他“喜子”的原因。

眼镜把紫砂煲端上桌,放在正中央。他一边解围裙,一边淡声笑道:“嘿呀,哪里,我都结婚好些年了。呐,这煲粥的手艺就是跟媳妇儿学的。”

这句话让大伙儿都吃了一惊。紫砂煲的盖子“哐当”一声落到桌子上,扇贝、螃蟹等海鲜混合着稻米的香味直从煲里扑溢出来。醋溜一边缩回被烫的手,一边还吸溜着气问道:“你结婚咋没跟我们说?太不够意思了!”

这五人,十年来虽然没有聚齐过,但彼此之间,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碰到结婚这样的大事儿,互相通知一声,方便到的就到,不方便的也会随上份子。眼镜的份子钱,从来没缺席过。但他自个儿结婚这事儿,也从没跟大伙儿提起。

眼镜“呵呵”一笑:“我们就没办婚礼,媳妇儿喜欢一切从简,我也觉得不错。”

“媳妇儿是广东人啊?”大个落座后,问道。

“嗯,是的。”

“诶,我记得五哥也是广东人。那会儿,我们出去采风作业,五哥不也经常给我们煲粥喝?”小六一边盛粥,一边说道。他在班里年纪最小,身上也没什么突出特点,就被大家唤作小六。他的话像一阵冷风吹过菜席,没人接腔。眼镜瞟了瞟大家,随即笑道:“确实是,我记得五哥的手艺还挺好,咱们每次都能把粥喝个底朝天。”他云淡风清的笑容,缓解了乍然提到五哥给大伙儿带来的不适,反倒引起了大家对于五哥的一些记忆。

醋溜附和:“五哥的手艺还真是不赖,知道我喜欢吃醋,一个广东人,还专门学会了醋溜土豆丝、醋溜白菜,让我每回都把盘子舔干净,真正坐实了我‘醋溜这个名号。”大家听了,“哄”一声笑起来。

“这回聚会,你没联系五哥?”大个看向眼镜。

眼镜摇摇头:“自从她退学,就没音信了,谁知道她在哪呢。”

大家又有些怅然。一些沉底的记忆像突然挣脱了绑缚在身的石头,晃晃悠悠地从海底浮上水面。

喜子摸着肥厚的脑袋,打破沉默:“诶,咱们当时为啥把一个女生叫作五哥来着?我记得她长得不爷们儿啊,瓜子脸,小蛮腰,胸不太大,臀还不小,脸蛋身材,都没得挑呐……”

醋溜大笑着一拳捶在喜子身上:“喜子,你这说单口相声呢。你说,你记得这么清楚,当时是不是就对五哥不怀好意了?”

大个接腔:“他哪有这个贼胆,要有,五哥还不把他给废了。”

大家又笑起来,眼前是五哥揪着喜子耳朵,把他按在座位上说“喜子,你今天要是不帮我把这个图做出来,你就乖乖陪我在教室里通宵”的画面。

五哥是真爷们!因为年纪比小六略长,又经常和他们几个以“哥们”相称,大家就干脆给了班里这唯一的女生“五哥”的名号。

喜子被大家打趣,“哈哈”笑道:“那我还真是没那个贼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涌起一阵悸动。他的鼻前飘过一阵香,那是五哥使用的沐浴露的味道。五哥成绩不好,她的设计图稿经常被祁老师当着大家的面批评。她总耸耸肩,目光直直地盯着祁老师的眼睛。课下,再碰到设计图稿的作业,她就找喜子帮忙。喜子记得一次五哥用胳膊肘环着他的脖子,笑着威胁:“你做不做?做不做?”贴得这么近,喜子的鼻子里全都是五哥身上的柠檬香味。他的背部,轻轻地挤压在五哥娇俏的乳房上。他有些沉迷,简直不舍得答应五哥。那之后,他评估过他和五哥之间的可能性。若从外貌上来论,怕是很多人会说“五哥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他喜子也不是没有优势。喜子父亲是家乡市里的财政局局长,母亲在税务局工作,家境优渥,他还没毕业,爹妈就已经给他在家那边置了一套房。五哥就是一个在海边村庄长大的姑娘,据说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她还是家里老大,后边跟着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他凭着这种信心,暗地里向五哥表达过心意。比如,听说五哥感冒了,发短信给她,让她多喝热水,安心休息。祁老师交代的任务,他都会帮她扛着。但五哥除了说声“谢了,哥们”,再没多的表示。日后,大家还是嘻嘻哈哈一团打闹,喜子也再不自讨没趣。

“来来来,都把酒满上,作为东道主,我先提三杯酒。”眼镜招呼大家。他举起酒杯,大声说:“这第一杯酒,就为我们大家伙儿时隔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聚!”他一仰头,率先干尽杯中酒。大家笑哈哈的,也都跟着把杯中酒饮尽。他紧接着满上第二杯:“这第二杯,就祝我们哥几个友谊长存!”话音落,杯里的酒又被一饮而光。座下四人,瞪着眼镜,都显出惊讶。从前,在他们几个里面,眼镜是最不能喝的,每回喝酒,都称胃不好,一杯要分做几次喝。

“眼镜,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喝。”大个看看杯里满满的酒,提议道。

“行,我就提三杯,这三杯,我怎么喝,大家就怎么喝,喝完,大家随意。”眼镜嘴角带笑,语气却不容商量。

“行行,今天不醉不休!”喜子高兴起来,脸上泛着红光,一仰头,也把酒喝尽。

“第三杯,年命如朝露,何不饮美酒?愿我们每隔十年,都能全须全尾相聚,痛痛快快喝酒!”

“这话听着耳熟啊,从哪剽窃的你?盗版不算,要原创才喝!”醋溜起哄。

“这话好像是五哥的吧,我记得,那会儿每回喝酒,五哥就爱说这话。”小六回忆道。

眼镜一笑:“我说怎么说得这么顺口,原来是五哥常说的。行了,为了全须全尾,我干了!”

听了这话,大家多少有些伤感,当初总嚷嚷着全须全尾、十年一聚的人,这会儿却独她没了音信。

三杯酒连续下肚,席间气氛也如大家灼热起来的胃一样,闹腾起来。

“哎,想起那会儿,只要五哥在,大家就一准儿能喝得痛快尽兴啊。”醋溜晃着脑袋感慨。五哥虽是女生,但每次喝酒,从不推让。高兴起来,把长裙往大腿上一撩,单脚踩在凳子上,找人猜酒划拳。

小六性格沉闷,可跟五哥在一塊儿,也觉得轻松自在。他记得一次,他们跟着祁老师在西南一个古镇里探访民居。晚间,大家就在当地一户人家歇宿。小六睡不着。这户人家的老奶奶让他想起童年。他父母在县城里做小生意,没时间照顾他。他在十一岁以前一直与乡下奶奶一起生活。从父母那里缺失的关爱,奶奶一点不少的全都给了他。奶奶去世后,他觉得他的童年也一并结束了。

他一个人走出屋子,准备去门前的河边吹风,却不想,五哥也在那。五哥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见是他,便一拍身边的石板:“过来坐,小六!”

小六坐过去。五哥看看他的神色:“睡不着?”

小六点点头:“想我奶奶了。”

五哥大笑,伸手搂住小六的肩膀:“哈哈,真还是没长大呢。不过,这个地方容易让人念旧,我也有点想家了。”

她收回胳膊,把头倚在小六的肩上,望着天空说:“这儿的星星,特别像我们家那里的星星,很小,很密,很远。”

她的头发被风吹到小六的脸上,小六一动不敢动。他只见过五哥的豪放,从没见过五哥这么温柔甜美的一刻。星空,晚风,小河。只有一个女生喜欢你,她才会倚在你的肩头,说这么柔软的话吧。小六的心“怦怦”跳。他篤定,五哥喜欢自己。可这种想法,第二晚就被打破了。

“哎,咱们班那会儿五个男生,你们说,五哥有没有喜欢过谁?”醋溜已经喝得有点大,他眯着眼,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四个人,忽然一指大个:“对了,我记得,五哥说过,她喜欢大个,是吧,是说过吧?”

大家没人接腔,眼镜也只笑笑。

大个只得自己把话捡起来:“那都是闹着玩呢,就你还当真了。”

大个说着,端起茶,低头抿一口。他记得那天晚上五哥当众对他的表白。那是在结束西南古镇民居走访的头天晚上。借宿的主人家给他们践行,备了一桌好酒好菜。吃喝结束,祁老师和主人家都先回屋休息。他们几个还了无睡意,在院子里玩当时流行的“真心话大冒险”。有一次,转动的酒瓶瓶口指向了五哥。眼镜提问。在大个看来,眼镜一向内敛,甚至可以说有些怯懦,就连玩个游戏提个问,他也问得坑坑巴巴:“五哥,那个……那个,在我们五个里面,你有喜欢谁吗?”

五哥听完哈哈大笑。她说:“有啊。”随即,站起身,绕着五个人走了一圈,然后突然跨到大个面前,敛起笑容,盯着大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大个。”说完,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转过头,对着大个嫣然一笑:“很喜欢。”

大个知道五哥喜欢他。每次出外作业,五哥总会帮他把保温杯里灌满热水。她评论了他的每一篇网络日志。她没问过他喜欢吃什么,但只要她下厨,饭桌上必有一道红烧茄子——他在日志里说过,红烧茄子,于他,是母亲和家的味道。

可是,他喜欢五哥吗?五哥漂亮,热辣,活泼,爽朗,很难让人不喜欢。可五哥身上那种难以消弭的村野气息,怕是不仅他做教授的父母不能接受,就连他也觉得与自己的追求、品位不同。在他看来,五哥这种女生,最好也就是做个增色添香的朋友。

他挥挥手:“大家愣着干嘛,继续玩啊,五哥开个玩笑,看把你们唬的。”

五哥听到这里,抓起桌上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噜咕噜”喝完,把瓶子朝桌上一掷:“我没开玩笑。”说完,转身回屋。

酒过数巡。醋溜已经趴在桌子上。他嘀嘀咕咕:“哎呀,哥们我再喝不动了。我趴这歇会儿,歇会儿。”喜子歪在椅子上,把肚皮拍得“啵啵”响:“我说,我们今晚上,怎么尽聊五哥了?”小六不说话,拨弄着手里的酒杯。大个若有所思地看着眼镜。

眼镜迎住大个的目光,自顾自倒满一杯酒,一抬手,仰头喝下,抿嘴笑道:“既然说起五哥了,我记得五哥退学前,咱们还最后喝过一次酒呢。”

“对,喝过,就在一个……在一个过去的戏园子改成的民居里。”醋溜伏在桌子上,歪出一边脸,吐出一口酒气。

“好像也是六月吧,那次是我们研二的最后一次出外作业。”小六低着眼睛回忆。

“嗨,你们这些人,提那事儿干嘛,多扫兴!”喜子皱起眉头,两颊肉也跟着上窜。

眼镜没理喜子这茬,继续道:“我记得那天晚上,大家也喝了好些酒,一向不跟我们一起喝酒的祁老师也喝了一些……”

“结束的时候,他说胃有些不舒服,想喝粥。”大个接过眼镜的话,继续说道:“眼镜,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同学聚会嘛,回忆回忆往事而已。”眼镜嘴角仍是一抹浅浅的笑。

祁老师说想喝粥的时候,眼睛落在五哥身上。五哥没表示。喜子嚷道:“五哥,你粥熬得好,你帮老师熬个粥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五哥身上。五哥说“好”,转过身,走进厅门右侧的厨房。

大个和眼镜搀着祁老师,送他回楼上房间。喜子也摇摇摆摆,走回自己屋子。醋溜趴在桌子上,继续睡着。小六摇他不醒,想想天气溽热,他睡在这,也不会着凉生病,便丢下他,回自个屋睡去了。

眼镜没睡。五哥正一个人在厨房里熬粥,他就这么自顾睡了,有些过意不去。他走下楼,问五哥需不需要帮忙。

五哥摆摆手:“睡去吧,熬个粥,不费事。”

他便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五哥身后,说一句“熬好了也早点休息”,转身回房。

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又一通折腾,虽然想在形式上陪一陪五哥,但头一挨上枕头,眼镜就糊里糊涂地进入梦乡。梦里有人在争吵,像是五哥的声音,他想听,听不清。“砰”,一声瓦片碎裂在地的刺耳声让他浑身一激灵,瞬间从梦里抽身。不是做梦,是真的有人在吵。他定了定神,又是“啪”一声扇打的声音。他立即推门出去。对面,小六正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脑袋望向祁老师的房间。旁边一声门响,大个也从屋里出来。

祁老师的房间里归于安静。眼镜和大个互相望一眼,不明所以。就在这时,五哥从祁老师房间冲出来,“咚咚”朝楼下跑。她与从楼下上来的喜子撞在一起。喜子轻叫“五哥”,五哥不答应,不转身,直奔楼下卫生间。喜子上楼,看看站在走廊上的大伙儿,做手势比划“怎么了”。大家都摇摇头。醋溜也从楼下晃上来,同样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很快,五哥从卫生间出来,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门“咚”的一声被她关上。

夜晚重新安静下来。

大家站在昏暗的光线里,都有些茫然无措,不多会儿,便也各自回屋,在破碎的夜晚里,继续旧梦。

第二天早晨,大家准备启程回校。一楼桌子上有一张祁老师留下的便条,称昨晚接到院里通知,得一早赶回学校,前往上海,参加一个学术研讨,先行一步。

那天返程的路上,气氛安静得出奇。没人说话。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看一眼五哥,等着她主动跟大伙儿说说昨晚的事情。

五哥什么也没说,只把眼睛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回校后的第二天,学校网站贴吧内,贴出了一封匿名检举信:

敬爱的校领导:

我是本校研二的一名学生,我在此,公开检举揭发本校建筑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祁佑斯。祁佑斯凭借老师的权威,多次以我专业课程不合格之名,找我单独谈话。而在谈话期间,又总将谈话内容引向私人生活领域,向我暗示他的某些特殊要求。我一再拒绝,并请他以老师自尊。

6月3日,祁佑斯带领我们全班同学出外调研。次日晚,他再次对我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并威胁称,我即将面临毕业、读博或者就业问题,如果我的专业论文发表数量不够,专业成绩也没有任何提高,我将很难正常毕业,而我能否正常毕业,全掌握在他的手里,当晚,是他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在对我进行威胁后,就欲对我不轨,我再次拒绝他。

今天,在长久地忍耐后,我决定公开检举揭发祁佑斯:一是因为,寒窗近二十载所争取的前途,不仅有我自己的汗水,更有背后人的付出,我不能让它轻易被毁;二是因为,如无检举,在我之后,还有来者,必也会遭遇我今日不幸。

还望校领导严查此事,予学生公正对待。

一个为自我命运抗争的女学生

检举信一出,校内哗然。

祁佑斯,著作等身,学术声望,业内斐然。他真会如检举信中所说的那么不堪?而这封检举信,只是一个挂着“匿名”之名的身份确凿的检举信——研二建筑,祁老师名下只有五哥一个女生!

眼镜看到这封信时,除了震惊,心里还很慌乱。他打电话给五哥,想从她嘴里求证事情的始末。五哥自始至终不接电话。

他去找大个,醋溜、小六、喜子都已经在那里。

大个坐在书桌前,拧着眉头:“你们说,祁老师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眼镜着急:“这种事儿,哪个女生会朝自己身上揽?”

大个不再说话,大家也都沉默。

“如果是真的,我们应该会换导师吧?”醋溜抬起眼睛问。

“咱们系里,还有谁比祁老师的学术成就更高?这个时候换导师,我们也算是够倒霉了。”大个叹口气。

眼镜瞟一眼大个,再看看大家凄然的神色,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祁老师给大家上课。五哥没有来。还有二十多分钟下课的时候,祁老师合起书,双手支在讲台上,缓缓笑道:“我从没想到,在我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里,有一天会遭到这样的诋毁。我是不是对你们太严格了?”他抬起头,笑望着大家。

大伙儿都不吭气。

“那封检举信,想必你们都已经看过了。我本来不打算解释。但校领导要求我给学生们一个交代,那我就說一说。陆秋华的专业成绩一直不理想,这你们也都知道。我当着你们的面,也批评过她很多次。我确实跟她说过,像她这样下去,是很难毕业的。但我所以这么说,一是这是客观事实;二是我希望我的学生不是在这里混日子,能真正学出点本事来。因为,你们每个人日后的成就,就是我——一个从事了二十多年教育事业的老师的成就。我希望你们都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嗬……”他苦笑一声,摇摇头,“大概真是我太严格了,给了陆秋华太大压力。她居然找到我,想……想……怎么说呢,想通过另一种方式获得好的成绩。我没答应,这就有了你们看到的检举信。我不知道明天,我还能不能站在这里继续给你们上课,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我的学生们,都能好好毕业,日后在你们自己的人生旅途上,做出点成就。”

“好了,”他手一挥:“这两天,学校应该会有人找你们谈话,了解情况,你们有什么说什么,咱们——再见!”他说完,收起课本,走出教室。大个在他背后喊:“祁老师,我们相信你!”

“大个,你当时是凭什么,那么相信祁老师是无辜的?”眼镜笑着问。

大个也抿嘴一笑:“你不相信?或者说,咱们在座几个,谁不相信?”

如祁老师所说,他们五个很快被分别找去谈话,了解情况。

大个说,祁老师是个很负责任的老师,带我们两年,对我们的学术研究有很好的指导。陆秋华成绩确实一直不太好,但好像也没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检举信里所说的事情,我不清楚。平常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秋华也从没跟我们说过什么。

“哦,对了。”在谈话结束,他起身准备离开时,又补充道,“其实,我们同学几个平常都叫陆秋华五哥,她性格很豪爽,跟我们几个男同学之间一点不见外。换句话来说,她好像稍微有些轻浮。”

眼镜完全摸不出头绪。他说,我不知道。祁老师对我们很好。五哥,哦,也就是陆秋华,跟大家相处得也很好。我们6月3号出外作业,4号晚上,祁老师胃不舒服,五哥给他熬了粥,他们好像发生了争吵。当时我们都在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吵。五哥没跟我们说过什么。不过,五哥是个好姑娘。哦,不,我不是说祁老师有问题,我只是觉得五哥不会是造谣的人。轻浮?她是很豪爽,不拘小节,但我觉得用轻浮好像不太合适。

醋溜手心都是汗。他很紧张。第一次,他深切地感受到别人的命运像是攥在自己的手里。同样,他的命运似乎也关涉其中。我不知道。他们都很好,我什么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喝大了,趴在桌子上睡觉,什么也没听到。对,我们是叫她五哥。轻浮?我也不知道那叫不叫轻浮,反正她跟我们几个都玩得特别好。多的?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喜子抖着腿,眼睛四处瞟。嗯,祁老师那天晚上是胃疼,陆秋华帮他熬了粥,因为她比较会熬粥。是吵了,但我没听到他们吵什么,我当时在上卫生间。是,陆秋华的专业课程学得不太好,很多设计图稿都是找我帮她做的,祁老师要求比较严,当着我们的面批评过她很多回。她可能会有些压力吧,毕竟家境也不太好,能上到研究生不容易。哦,可以这么说吧,我觉得,在我认识的女生里面,她是最能放得开的,好像不太在意男女之间的一些事儿。没什么了,我了解的就这些了。

小六眼睛看向桌角。他该说什么呢?祁老师学术水平很高,在专业领域,我们都很信服他。但我并不能说我了解他。检举信里说的事情,我不知道。平时,我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嗯,我不知道轻浮恰不恰当,不过,她比较大胆,可以说,不是很传统的女性。

很快,关于检举信的处理公告就贴在了校园网页上,大体内容是,学校经过在学生与老师之间细致严谨地调查走访,得出结论:检举人本人存在学业较差,平日行为不够检点、举止轻浮等多种问题,所检举内容不实,是其为达到个人目的对祁佑斯教授的诬陷。

没人见过五哥。

祁老师在课堂上,感慨道:“我对不住这孩子,是我平时对她过分严格了。”

“有些事情,如果身在局外,很难判断孰是孰非,谁真谁假。我只是不明白,在难以判断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会预设出答案?”眼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直盯着大个的眼睛。

大家都不说话。大个也毫不避让。他说:“我们当时做错什么了吗?我自认为,我说的,句句属实。”

他把目光甩向大家:“你们呢,你们有谁说了假话吗?”

除了眼镜,大家都默默摇头。

“眼镜,我不知道你这次召集大家聚会的用意。可是,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对于五哥退学的事情,我只感觉到遗憾,从没觉得做错过什么。”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天晚上,从不跟我们一起喝酒的祁老师,主动喝了酒。而且,是他指明要喝粥。我们谁不知道,我们几个里面,只有五哥擅长熬粥?”眼镜质问,“我们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选择相信一方,而将不利的言辞送给另一方?”

“眼镜,你不用激动,我们的力量真的很有限,我们的智慧也很有限。我们只能基于我们日常的经验,去选择相信我们认为的事实。或者也可以说,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需求,去认定我们所希望的事实。”

“所以,无所谓真相?”

“没有真相。”

夜已深,早先的热闹燃成灰烬。没人说话,也没人再提酒。

“好了,看来大家都累了,咱们就散了吧。”眼镜叹口气,率先起身离席。大家也各自散去。

暗夜寂寂。忽然,“砰”得一声,是瓦片碎裂在地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一阵“咚咚咚”跑步下楼的声音。所有人都冲出房间,从走廊栏杆上探身下望。什么也没有。

大家伙面面相觑。这一幕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大个低声问站在前侧的眼镜:“刚刚那个声音是五哥弄出来的吧?”

眼镜转过身:“什么五哥!这山里野猫多,大概是只野猫吧。”

大个摇摇头,回身一指自个儿房间门左的木匾:“浅草湾,这就是我们2007年6月去的那个小镇的的旧名,这楼的造型,也是仿的那座戏园子吧?”

眼镜一笑,摆摆手,冲大家招呼:“一只野猫,吓着大家了。回去睡觉吧,明天,你们还得启程回去呢。”

第二天早起,众人打着哈欠下楼,发现眼镜已经布置好了早餐。

他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赶紧去洗漱,洗漱完,我们吃饭。”

饭间,眼镜跟大家道歉:“难得十年聚会,没招待好大家,我们十年后再聚。”他以茶代酒,将杯子举到中间。

大家伙笑应着,没有接腔,只把杯子轻轻在桌上碰一碰,端起来,抿一小口。

晨光从厅门前溢进屋子。各人都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眼镜跟在大伙后面,说道:“你们的时间都太紧张了,不然,可以在山庄里好好消遣消遣。不过,要是想来,我在这随时恭候。”

走出柴门,大个看一眼门前的大石,轻轻念叨:“午歌山房,午歌……”他点点头,冲后挥挥手,对眼镜道:“再会!”

眼镜披着晨光,慢慢踱回屋子。

“都走了?”

“走了。”

“我就說,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呵,还是我太幼稚,以为时间会让人更多一些思考,不再像以前那么武断。”

“这不是武断的问题。大个有句话说得对,我们都只能根据自己的需求,去认定我们所希望的事实。时间过去越长,大多人会越认定当时的选择、判断。不然,不是给自个儿添堵吗?”

“也是。”

“好了,别想了,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昨晚上你喝那么多酒,我去给你煲粥。哦,对了,你不是说,聚会完,就给最后那间房题上名字吗?今天就写?”

“嗨,不写了。不知道写啥,空在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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