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 式
2004-04-29温亚军
温亚军
桑拿镇是个小镇,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道,又窄又短,抽一根烟的功夫就可以走一个来回。住在镇街上的人家,都开着一间门面房,大多卖些各种各样与农家有关的便宜小商品,平时冷冷清清的,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逢集的时候,四乡八村的农民都到镇街上来赶集购买针头线脑,修补农具,才会热闹上一回。平时没有多少人来买东西,但各家的店依旧开着门,即使街面上空荡荡的,好像被风刮过一样干净,没有一个人影,还是有人守着那间小门面,爬在柜台上打瞌睡,或者到隔壁打打扑克,说说闲话。偶尔几个男人也会凑到一起,东家拿来一包花生米,西家从自己的酒缸里舀来一斤半斤的散白酒,就在谁家的店门口摆上几把小凳子,几个人边喝边大声说笑,无拘无束。慢慢地,就会聚起一大堆男人,还有一些流着涎水的小屁孩子,看起来也很热闹,要是再赶上谁扯起一件新鲜的话题,就能喝着酒议论上大半天。
在这些喝酒扎堆的男人里,从来没见过丙把式。丙把式是一年前从外地来的,来得几乎是悄没声息,加上镇子上的人排外,没有人主动与丙把式来往。丙把式做的又是大家不太懂也不感兴趣的玉器生意,在镇子西头租了老曲家的一间门面,开着一家玉器加工店。玉器加工店的生意就和丙把式卖的玉一样,很清淡。镇子上几乎没有人踏进他家的店门,丙把式夫妻二人却在桑那镇驻扎了下来。
镇子上的人把手艺人都叫做把式。打铁的叫铁把式,做木工的就叫木把式。丙把式当然就是玉把式了,可小镇的人都不懂什么玉器,也根本看不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外来户,就不把他像其他的手艺人那样叫做玉把式。只听租给他房子的老曲说他的名字叫什么丙,小镇的大人从自家上学的孩娃那里知道“丙”是个不好的学习成绩,就随口把他叫成了丙把式。丙把式对这个称呼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和别人打交道少,除过偶尔来收房租的老曲外,没几个人正眼看过他,他们夫妻俩人就像不存在似的,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丙把式。丙把式夫妻和镇上的人也是淡淡的,两人除过守着没有一个客人的店面和冷冷清清的日子外,偶尔也会关上店门,到老马家的“羊肉泡”馆子里去吃碗羊肉泡馍。吃完后,只要是天气好,不管是晌午还是傍晚,两口子都不急着回店,就从镇街上穿过,两人毫无顾忌地手拉着手,有时女的还会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两人相拥着走过镇街两旁或明或暗的目光,去镇子外面的小河边转悠。
桑那镇是个落后闭塞的小地方,这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很守旧,夫妻们在外面一起走路都不会挨得太近,就别说拉着手了,相互拥抱只有在电视电影上看过。丙把式两口子却是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表现他们的亲热,确实叫目光一天到晚都穿不透窄小镇街的桑那镇的人们大开了眼界,只要是丙把式两口子从街上走过,人们便不由分说地停下手中的活,像看一幕生动有趣的情景剧似的,目光定定地跟着他们夫妻俩的身影一路看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才恍惚回过神来。一回过了神,有了一种很酸的东西从心里泛起来,便有了一种不平衡,想着凭什么这两个外地人要比他们过得更有滋味,更有情调呢?就在背后边议论边骂。特别是那些成年男人和女人们,怎么难听就怎么骂,骂虽然损失不了什么,却多少还是能让心里的失衡得到一些补偿的。但骂归骂,谁也管不了人家两口子的事,丙把式两口子下次照样手拉着手,相依偎着目中无人地从人们面前走过。其实,最不高兴的,是小镇的男人们,曾有男人扬言,要和丙把式谈谈话。可看着人家丙把式一副冷淡的、根本不答理人的样子,又怕是自讨没趣,也就强自忍了,可憋在胸口的气却是越聚越多,怎么也出不来。就有人给老曲说,叫他把丙把式两口子赶走。在这样一条寡淡且清冷的镇街上,老曲好不容易才把房子租出去,他哪里会有一点要赶走丙把式的意思,但为了给丙把式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一些惩罚,就在众人的教唆下,每月增加了十块钱的房租。丙把式对提高房租一点怨言都没有,竟然就同意多出十块钱,气得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倒是老曲平白地每个月多了十块钱,都乐到心坎里去了。
到了这年冬天,大雪下过之后的一天黄昏里,一个高大粗壮两颊酡红的妇人,走路像个种马似的,一扭一扭地手牵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来到了桑那镇。她见人就打听,说是要找自己的丈夫。大家还没有整明白她的丈夫是谁,正要细细盘问一番,好给自己沉闷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新鲜感时,刚好丙把式两口子从老马家的“羊肉泡”馆子里吃完了出来,两人仍是深情款款地手拉着手准备去河边踏雪。这个种马一样的妇人目光敏锐地越过了众人,一眼就发现了丙把式,她的神情一下子生动了起来,随即在别人都还没有闹明白的时候,一阵旋风似地冲了上去,与丙把式两口子在雪地上撕打了起来。
打骂声把小镇上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大家从杂乱的打闹声里,才弄明白,丙把式就是这个妇人的丈夫,并且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丙把式有了相好,就抛下老婆儿女,和相好的私奔到了桑那镇。就说呢,在这么偏僻的小镇开个玉器店,哪有生意做呢,原来丙把式是为了和那个相好躲藏在这里偷情。这下,看热闹的人们更不高兴了,看着往日里在他们眼里颇有些孤傲的丙把式被自己种马似的老婆掀翻在地,骑在身下挨打,不但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相反,好像一个日积月累已经被蓄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水泉,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那水便一路奔涌,通畅而欢快。不但如此,为了更加地解恨,小镇上的人还帮着种马样的女人声讨丙把式和与他私奔的那个女人。
小镇很难得在不逢集的时候,有这样的热闹看。大家都兴奋地围观着,看丙把式怎么收场。
丙把式他们一直闹到天黑透了,好多人手脚冻得冰凉,实在撑不住这寒冷还有这暮色,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丙把式的这个场面是咋收场的,有人在家里想想,忍不住又穿上衣服出来看了,外面早已风平浪静,只是街道上的那片雪地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凄凄凉凉的,残存着刚才疯狂打闹的场景。没有看到结果,人们还是兴致勃勃地猜想了半夜。只有高兴了没多长时间的出租房子的老曲,却发了一夜的愁,他想着丙把式这下肯定要退房了,他的这间门面可再租给谁去。
第二天没有一点吵闹声,第三天、第四天……已经有了忧患意识的老曲一直没有等到丙把式来退房,却看到丙把式把紧闭了三天的店门打开了。丙把式又像正常做生意的样子,只是再没有看到那个和丙把式私奔的女人了,丙把式的老婆和孩子却留了下来,在原来的床上又架了一个高低床。丙把式的老婆长得手笨脚粗,家务料理得也不地道,但一家人还是平静地住了下来。
在房东老曲的眼里,生活依然照旧,只是改变了一些小小的细节,可是这些细节,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老曲心里踏实了,但到了月底去收房租的时候,他又给丙把式加了十块钱的房租,原因是走了一个女人,又来了一个女人,还增加了两个孩子,水电肯定用得多了,多收十块钱算是水电费。丙把式没说二话,多交了十块钱。他们一家人就住了下来。
从此,人们很少再看到丙把式在镇街上出现,偶尔见他出来一次,也是一个人急匆匆地从镇街上穿过,随着他而过的,是一阵轻轻的尘烟,他也不到老马家去吃羊肉泡了,直接去镇子外面的小河边转悠。小河还是原来的小河,谁也不知道那河水到底是深了还是浅了,那水,总是不动声色地流着。倒是丙把式那个种马似的女人时不时地会牵着儿女,出来到别的店面里买日用品,母子三人目光都怯怯的,很少说话,那一对儿女更是傻呆呆的,见了人就像老鼠似的赶紧藏在了母亲的身后,一看就没多大出息。人们对这个女人还算客气,却无法把她和那天看到的火爆的种马样子联系起来,人们多少有点失望,认为她应该和丙把式再闹闹,治治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大家都同情她,会站在她这一面的,可她没有,大家只看到她一脸的平静,一脸的怯懦,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人们只好收起了对她的同情,心里有点看不起她了,男人被别的女人夺走,都私奔了一回,她却能平静得几近麻木,觉得她真够窝囊的。
不管怎么说,丙把式一家四口人在桑那镇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他们的生意还是那么清淡,根本见不到丙把式挣什么钱,可他从没有向别人借过钱,也没有拖欠过房租,谁也不知道他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慢慢地,有人开始对丙把式的生意起了疑心,上门去想套些他生意上的真话,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后来,除过老曲定时地去收要房渺L,小镇上就没有人再去注意丙把式一家人了,丙把式一家人就像是几株在野外自生自长的树木,人们对于自己的生活尚且力不从心,对他们的存在就更淡漠了,或者说遗忘了。一晃,两年就过去了。这两年间,桑那镇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从外地来桑那镇做生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本地人趁机扩大了自己的门面房,把一半或者整个门面出租给外地人开饭馆、服装店。老马家的“羊肉泡”生意一直不好,干脆收了摊子,把房子租给外地人开了发廊,收来的租金倒比他开“羊肉泡”时赚的钱还多,省了不少的心。老马家“羊肉泡”改做的发廊,装修得很华丽,是桑那镇目前最好的门面了,但没有人去那里理发,小镇上的人们还是喜欢那种简单的对他们的心理构不成压力的理发店,还不习惯剪一次头发也要在这样一个豪华的地方,在他们看来,那就是大材小用,是浪费了资源。所以发廊的生意一点都不好,可发廊里招收的人手却不少,都是青一色的年轻丫头,一个个打扮得比城里人还花俏,整天倚靠在发廊门口,撮着那血红的嘴唇,扑闪着蓝得发光的眼皮,盯着街上走过的男人,不停地抛着媚眼。桑那镇的大多数男人,就像被勾走了魂魄似的,身不由己地、无所事事地每天总要到发廊门口去转悠几圈。女人们看着男人们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有气,对着发廊骂了不少脏话。
桑那镇在骂声中繁荣了起来。
就是在这种时候,一直沉寂冷清的玉器生意也有了起色,来桑那镇的外地人多了,似乎懂得欣赏的人也多了,不时地有一些红男绿女开始出入丙把式的玉器店了。
到了这年夏天的一天中午,有一个骑着匹高头大马的男人,给丙把式送来了一块鸡蛋一般大的羊脂玉,上面还隐隐约约有一块淡红色的擦痕。羊脂玉是玉中的极品。丙把式一看到羊脂玉,眼睛就瞪圆了,他从骑马的人手里接过这块玉,握在手心,细细地慢慢地抚摸着,他的细腻与温润,他眼里的那份专注,就好像是在抚摸着一个年轻女人嫩滑的肌肤,他的手心里马上生出了一层羊油般细腻的汗水,他看着玉石上面的那道擦痕,直看得心尖一颤一颤地。骑马的男人看出了丙把式脸上的变化,就对丙把式说,你看这能磨件啥样子的玩艺?
丙把式盯着手里的羊脂玉,沉吟了半天,还是没发一言。玉的主人急躁地一连催促了几次,丙把式这才把手中的玉石送过来,慢慢吞吞地说了句,这活,可不好做,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骑马的男人急了,他扯着嗓门对丙把式说,我已经找过好多玉把式了,他们都这么说。实话对你说吧,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一直没有打磨成器,不打磨成器,这玉还不是就一块石头么?以前没觉着啥,放着就放着呗,也碍不了啥。可现在我手头紧,不能不想到它了,你就看着给打磨打磨吧,算我——求你了——
丙把式听着就收回手,还是刚才那副专注的神态抚摸着手中的物件。过了半晌,才对骑马的人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试试看吧,不过——你可不能急,我得把它琢磨透了,才能下手呢。那得多长时间?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什么?骑马的男人倒吸了一口气,皱紧了眉头,他想了好长时间,才牙疼似地吸了口气说,那……好吧,可我……怎么信你?
丙把式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骑马的男人,才
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柜台,说你随便挑一件玩艺拿去,先寄存在你那里。
骑马的男人挑了一对玉手镯,就跨上马背走了。
从这以后,丙把式手里整天就握着这块羊脂玉,一边端详着,一边抚摸着,他那陶醉的神情就仍像是抚摸心爱女人光滑细腻的皮肤,连晚上睡觉都把这块玉石握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那玉石就要飞走了似的。有时睡到半夜,他还会突然爬起来,一个人钻进操作间里,也不见他动手操作,只是一个劲地端详,像得了痴呆症似的,弄得脾气也上来了,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乱发脾气。他的女人和两个傻乎乎的孩子,经常被骂得慌手慌脚的,种马似的女人像挨过打的马似地急促地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却连一句嘴都不敢还,只能唉声叹气。他们刚刚平静了两年的生活,就被这块突如其来的羊脂玉给搅乱了。
过了一个多月,那个骑马的男人来了,但他看到的,还是原样的玉石,只是玉石似乎比原先更加的光滑和圆润了。骑马的男人象征性地说了句催促的话,显得有足够耐心的样子,骑着马又走了。
又这样过了一段时光,突然有一天,丙把式把手里握了近两个月的羊脂玉放下,一个人急匆匆地出了家门,到镇街上去转了一圈,天快黑时,他买了一只肥羊牵了回来。丙把式租的这间房子本来就不太大,中间用木板隔开,里间的一半做了卧室还带着做饭,外间摆着放玉器的柜台,在墙角用木板又隔了一个小操作间,空间就显得更加狭小了。丙把式的女人侧着她种马似的粗壮身子,在前屋后屋走了几个来回,正发愁这只羊往哪里养时,丙把式已一言不发地把羊牵进了操作间,把自己和羊关在了里面。操作间里本来就够小的了,再加上一只羊,便越发地拥挤了,也不知道丙把式是咋过的,反正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里面,没有出来。就是从这天开始,丙把式晚上就进了操作间,天亮了才把自己放出来,给那只羊弄些吃的,自己再胡乱吃点东西,然后倒头就睡。有时可能是做了啥梦,睡着睡着会突然爬起来,跳下床冲到操作间里去看上一会,再回来接着睡觉。丙把式的女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又不敢问,只好默默地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有一次,她曾小心翼翼地想把那只羊从操作间里牵出来,到外面去放牧一下,却遭到了丙把式强硬粗暴地拒绝。直到半个月后,丙把式才把那只羊牵出了操作间,他自己牵着羊到镇子外面的树林里去放了。从这以后,丙把式每天都自己亲自去放羊,根本不要别人插手,他的女人几次想要帮帮他,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她不敢还嘴,她越来越害怕丙把式了,以为丙把式是用这种方式来痛恨自己拆散了他和他的相好,他整天和一只羊在一起,就是故意冷落她呢。她为了不失去男人,两个孩子不失去父亲,她只有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哭。
半年后,当那个骑马的男人第六次来找丙把式时,丙把式把那块雕琢成型的羊脂玉交给了他。
骑马的男人接过这件琢成的玉器,他双手捧着这块已经就成尤物的羊脂玉,惊得眼睛都瞪得溜圆。其实玉石本身并没有怎么打磨,倒是那道擦痕,丙把式把它雕磨成了一轮弯弯的月牙儿,月牙儿是淡红色的,在月芽尖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云彩,这轮弯月在晶莹剔透的玉体上,似乎散发着真切的毫光。
骑马的男人被丙把式的手艺镇住了,好半天那一脸的震惊才一点一点地褪下去,他把这件尤物放在唇边亲了又亲,说了不少感叹的话,然后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财,还有那件做为押证的玉手镯全部给了丙把式,一边欣喜若狂地道着谢,骑上他的马走了。丙把式完成了这件手工,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手工费,按说他这下可以松口气,好好地过着平静的日子了。可他看上去却一点都不高兴,相反,他心神不宁起来,目光散淡,总好像是在看着什么,却什么也不在他的眼里。这还不算,他在骑马的男人拿走那块羊脂玉后,突然收拾起东西,要离开这个地方。他的女人这下却不干了,因为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在桑那镇的小学上学了,一家人刚稳定下来,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桑那镇。她难得地拾缀起两年前她为了捍卫她的婚姻所显露出来的强悍,非要问出丙把式突然要走的原因。丙把式躲躲闪闪的,回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地坚持要走。女人终于愤怒了,认为丙把式又有了别的用心,终于和他吵闹了起来,她怕他逃离他们母子又去找他以前的相好,这个种马似的女人耍起了脾气,以她身强力壮的优势把丙把式牢牢地困在家里,一步都不让他离开。丙把式在体力上干不过他的女人,只要他稍微有点动静,他的女人就像抓小鸡似的,把他扔到墙角里,他根本就走不出屋子一步。丙把式就没有离开桑那镇。
灾难是在两天后发生的。
那个欣喜若狂的骑着马的男人,在这天清晨突然来临了。这次,他还带着另外两个骑着马的男人,这两个男人身体看上去都很强壮,他们从马背上跳下地,冲过来一脚就把丙把式家的店门给踹开了。
那时,丙把式还在他女人的粗胳膊下睡觉呢。
骑马的男人带着另两个壮男人冲进屋子,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丙把式从床上抓起来,扔到地上,一顿狂猛的拳打脚踢,要不是他种马似的女人大叫了一声,穿着花裤衩从床上跳下来,扑上去替他挨上几下,估计他的小命就玩完了。
骑马的男人是来要他的那块真羊脂玉的。他说他拿到的这块上面有红色弯月的玉是假的,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岫玉,上面的弯月是一块搪皮。
丙把式躺坐在地上,坚决否认他调换了那块羊脂玉。骑马的男人就叫另外两个男人在屋子里乱翻了一阵,却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真品。骑马的男人当着丙把式的面,把手里的这块假羊脂玉摔碎在地上。这块碎了的玉渣质底生涩白硬,根本没有一点羊脂玉那高贵气派的油质感,果然只是一块岫玉。丙把式还是坚决不承认他做过手脚。骑马的男人气疯了,叫另外两个男人看住丙把式的女人,自己上去把丙把式一脚又踢翻在地,硬要丙把式交出他的那块真羊脂玉。丙把式挨着打,嘴上却绝不承认这块碎了的玉是假的,愤怒的男人把丙把式的头踩到碎玉渣上,要他看个清楚。
碎玉渣轻而易举地刺破了丙把式的脸,锐利的疼痛感使他忍不住惨叫了起来,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把碎玉渣都染红了。骑马的男人一点都不罢休,还照着丙把式的身上乱踢着。
丙把式的种马似女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奋力挣脱了那两个男人,冲过来解救自己的男人,终因是女流之辈,敌不过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挨了不少打不说,丙把式的一条腿还是在混乱中被踢断了,他疼得昏死了过去。
后来,要不是老曲怕在他的家里闹出人命他不好交待,才跑去派出所叫来警察制止住这场恶斗,丙把式那天可真就没有命了。
丙把式的命算是保住了,可他被打得实在不轻。在家卧了几个月后,丙把式才走出了家门,人们看到他戴着一顶破毡帽,把帽沿压得很低,遮挡着半边脸上的伤疤,还拖着一条残腿,一瘸一拐地从镇街上走过,去了镇子外边的那条河边,一个人坐在河边,痴痴地望着平缓流动的河水发呆。
丙把式的故事如果讲到这里就结束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丙把式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还有丙把式以前的一些事情,桑那镇的人都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房东老曲讲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老曲说是从丙把式的那个种马似的女人那里听到的。老曲说,丙把式的这个高大粗壮的女人,是丙把式师傅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师姐,是他师傅硬要嫁给他的,他一点都不情愿。大家可能还记得吧,那年丙把式的女人找到他时,对他的那顿暴打,够厉害吧,丙把式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和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呢,他和这个种马似的女人结婚前,其实喜欢的是他师傅的另外一个女儿,也就是和丙把式私奔来桑那镇的那个年轻漂亮的相好。那个女人是丙把式师傅的后妻生的,也就是丙把式的师妹,她和丙把式早就眉来眼去了,可丙把式的师傅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恋情,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合。多年之后,鼓足了勇气的丙把式不得已选择了和师妹私奔这条路,后来的情形大家都是知道的,丙把式的女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关于她男人和她妹妹落脚的地方,便拖着儿女,辗转来到了桑那镇,找到了自己的男人和妹妹,她只动手打了自己的男人,却没有和自己的妹妹打闹。倒不是她有多大的心胸能宽容她的妹妹,或者认为是自己夺了妹妹的所爱而有所愧疚,而是她觉得她妹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怕动了妹妹会伤害到父亲。至于后来,残废了的丙把式突然提出要和他的女人离婚,女人竟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闹。到底这个种马似的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没有表现出过激的行为,房东老曲说,可能是这个女人看着丙把式太可怜,不忍心了吧。
也许,这个种马似的女人亲眼看到了丙把式用刀子割开他喂养的那只肥羊的尾巴,从流油的肉里取出了一块沾着羊油的羊脂玉来,玉的正面有一轮弯弯的油汪汪的红月亮,这个女人才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丙把式为了能留下这块真正的羊脂玉,把一块普通的岫玉仿造成羊脂玉的形状,植进了羊的尾巴里,等过上几个月,岫玉的外层浸透了一些羊的油脂后,油润的感觉让外行人一时难以分辨,他想借此以假乱真,骗过那个骑马的男人,又把真正的羊脂玉藏在羊尾巴里。为了保留下来这块难得一见的珍贵的玉中极品,他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就凭这一点,这个女人明白她无论如何也是斗不过丙把式的。她是失败的,彻头彻尾的失败,守着这样一个男人,她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动了放弃的念头。还有,她阻止不了丙把式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太知道自己的父亲了,同样是丙把式的父亲,面对这块天然生成一弯红月的羊脂玉,他又何尝不会认为这是无价之宝,是这世间罕有的玉中极品呢。
所以,这个种马似的女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放自己的男人走了。
至于丙把式把这块他拼着命留下来的羊脂玉献给他的师傅,从此是不是就能和他的师妹在一起,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丙把式走了后,就再也没有在桑那镇上出现过。
桑那镇还是太小了,虽然繁华的气息也远远地从外面飘了进来,可外面的世界变化得太快了,而桑那镇的人们也缺乏了解外面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