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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爷出殡

2012-05-17陈宜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5期
关键词:五哥老火堂兄

陈宜新

麦子放下镰刀的一个下午,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五点多钟,五哥正在地里忙着,五嫂惊惊乍乍地跑来了,急辣辣地对五哥喊,孩他爹!咱大爷倒头了!

五哥的五脏六腑像被人掏空了似的,激灵一个战栗,泪水就下来了。

我大爷是个有社会身份的人。1940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享受厅局级待遇的离休干部。

这种参加过二战的老战士,活在人世上的已经非常稀少了,各级领导都非常关心他们的生活。

我大爷离休后的管理,不归我们市,也不归我们县,更不归我们镇。但十多年来,我们镇逢年过节慰问老干部,从来没落下过我大爷。尤其是司衍民上任镇党委书记这半年多来,每月都要派镇党委秘书老火过来看看。老火就像一架定时的机器,每月的3号不来4号来,风雨无阻。不是送两箱牛奶,就是送两箱火腿肠或者两桶食用油。有时候还带着镇医院的医生给我大爷现场查体。村里人都说司书记做得对,做得好,我大爷唯一的子女我堂兄马家努却不以为然。没有三分利,不起早五更。我堂兄马家努对这种不速之客,怀有极其戒备的心理,就像在战场上对待敌情那样警觉,阴着脸,从来不和老火多说什么。老火离开时,我堂兄马家努就弄个冷屁股给老火,要老火把带来的东西统统拿走。今年春节后,老火来看我大爷,我们谁也不知道老火怎么惹着我堂兄马家努了,竟然把老火拿来的火腿肠、酸奶等,全扔到了大门口,连起码的礼节也不给老火。而五短、肥胖身材的老火,塌塌着个酒糟鼻子,一点也不在乎。每次来,弥勒佛似的,嘻嘻哈哈地来,嘻嘻哈哈地走。

老火每次来看我大爷,只要五哥在家,都要五哥陪着,让五哥去喊门,五哥满心一百个不乐意,缘于上下级关系不能说出口还不能不去,不然老火别说看我大爷了,大门也进不去。这惹得我堂兄马家努极不高兴,把五哥看成了陌生人,板着脸不和五哥说一句话,甚至正眼看五哥一下都没有,这让五哥心里疙疙瘩瘩极不好受,却又想不出我堂兄马家努为什么会这样。五哥发现这个问题之后,老火再让五哥陪着去看我大爷,五哥就会找些理由把这件事情推掉,但我堂兄马家努仍旧把五哥看成了一个外人,什么样的事情也不找五哥商量了,让五哥的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去年冬天,我大爷大病住在县医院里,病情非常严重,医生说无力回天了,让我堂兄马家努回家准备我大爷的后事,我堂兄马家努死活不听,医生就找五哥,五哥就和我堂兄马家努商量如何办,我堂兄马家努蹲在我大爷病床前,耷拉着脑袋,任五哥怎么说,不吱声,后来脸一仰,白眼珠子一翻,说,是你爹呀还是俺爹?一句话差点把五哥呛死,吓得大家都不敢吭气了。

我大爷已经躺倒三年多了,这次病后又失语了,也不认识人了,常常把张三认成李四。再说,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即使无病无恙,也是熟透的瓜了,说走就走,这看在眼前的事情谁都清楚。在我们马家村殡葬老人是件大事情;办好了自然没人说什么了;办坏了,办砸了,惹得村里村外的人说三道四,落个不孝子孙,大家会抬不起头来。老马家人马众多,老亲戚新亲戚也多,如何给我大爷办理后事,马虎不得。怎么办,如何办,谁来办,细枝末节都要考虑到。哪一点考虑不到落得别人笑话,跟玩似的。我大爷失语了,神志也不清了,不会给我们安排这件事情了,我堂兄马家努又越来越没有人情味,这件事情我们得考虑啊,尤其五哥。五哥六岁那年腊月得了一场大病,在公社医院看了二十多天,高烧不退。腊月二十九这天,医生让转到大医院,不转就没救了,我父亲手里没钱了,还要过年,又赶上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我父亲抱着奄奄一息的五哥,从医院里回来,半道上就扔了。傍黑,来老家过年的我大爷,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揣上手电筒,冒着呼啸的北风,踏着积雪,找到五哥,在105国道上拦了辆汽车,把五哥送到了济宁专区第一人民医院,又出钱给五哥治病,五哥的小命才保住了。五哥对我大爷比爹还亲,又是村里的支书,还是镇里的明星村支书,他不得不考虑这件事情。五哥就想坐下来和我堂兄马家努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说说我大爷百年之后的这件事情怎么办。可是,五哥每次走到我大爷的家门口,想起我堂兄马家努对他的态度来,怕再给他来个“是你爹呀还是俺爹”,就打退堂鼓了。后来一次我大爷感冒发烧,众堂兄弟二三十口子邀着一块去看我大爷。人多势众,大家都想顺势说一说这件事情,大家心里也好有个准备,也了却一件心事。但我堂兄马家努的脸子一直挂挂着,好孬话都不让说,大家怕我堂兄马家努再出语伤人,好心就当成驴肝肺了,不值得,又没说成。这样,五哥的心里就压了块大石头。

今年三月,我回老家看我大爷,从来不陪我说话的我堂兄马家努蹲在一边,陪我说话,难得的好心情,我趁机说,哥,人总归有一老。我大爷的后事,哥想好怎么办了没有?

我堂兄马家努听了我的话,触电似地浑身一哆嗦,半天蹦出一个字来,说,没。

哥,你得想好。我说,到时候再想,就来不及了。

我又说,咱老马家在咱村里一千六百多口子,没出五服的近门子三百多口,堂兄、重堂兄一大堆,你不给老马家人一个态度,不给堂兄弟们一个态度,大家心里不踏实啊。

我堂兄马家努还没听完我的话,脸色就变了,很不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拖拉着腿要走,又觉得欠妥,就塌下身子来,有点看不起我的口气和我说,小弟,你大爷是在组织的人!到时候不用咱多说,组织自然会出头,咱操那么多心干吗,你说是不?

看来我大爷的后事,我堂兄马家努是要靠枣庄市委老干局了。想想我大爷不是一个平民百姓,咱的确当不了家。再说,有组织出面办我大爷的后事,办好办坏亲戚邻里也就说不出什么来了,这件事情也就不用我们多考虑了,回头我和五哥他们说了说,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今年开春,全县搞村村通柏油路工程,政府有补贴。

我们马家村东靠105国道,北靠省道枣曹(枣庄至曹县)路。南边五六个村庄要去枣曹路,要走我们村的南北街里;西边的村子,包括外镇的村子,要上105国道,就得走我们村的东西街。我们这边是蔬菜生产基地,一年四季的蔬菜,拉蔬菜的小车过,几十吨重的大车也过,把我们村的两条大街轧得大坑套小坑,小坑套着麻麻坑,雪雨天就没法走了。去年春天,村里就打算修大街,没钱呀,这件事情就搁在那儿了。政府要搞村村通柏油路工程了,有补贴,五哥想抓住这个机会,不说多争取,起码得吃足,然后再集点资,化点缘,把村里的街道和外接道路硬化一下。雪雨天村民出门就不再踏泥水坑了。五哥领着村委会做好修路计划,报上去之后,镇政府办公室的人领着几个小青年,扛着仪器,村内村外照了一上午,吃了一顿饭就没影了。雨季转眼就到,五哥急啊,问其他村的修路计划怎么样了,人家就说,得找!五哥就开始找,找了管区的领导,找镇上的分管领导,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五哥要找司书记,让老火给挡住了。

那天上午九点多钟,老火把五哥挡到他的办公室里,点上支烟,吸了一口,说,老五,计划没批下来,你找这个又找那个有什么用?你别瞎找了,有了结果就告诉你,怎么样?

五哥修路心切,顺势给老火顶上了一句,说,说话算数?

老火显然对五哥的话很不满意,笑着说,我说话不算过吗?

老火的一句话把五哥憋住了,就回家等。雨季转眼就到,时间不等人啊,心里急,不停地打电话催问老火,老火就说计划还在交通局审着呢,让五哥继续等;一等二等,事情就蔫在这儿了。

麦子动镰前一个上午,几个村支书约着去镇上喝酒,在酒桌上,大家逗五哥,都说他们村的柏油路整修计划落实了,补贴也到位了,唯独我们马家村的还没有动静,五哥当真了,来气了。趁着二两酒壮胆,又去了镇里。司书记的办公室门锁着,五哥就打司书记的手机。不知是司书记的手机在静音上听不到响声,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手机开着就是无人接听。五哥热血沸腾,拗劲上来了,骂骂叽叽地说,奶奶个熊!不接,老子就打;打不通,也得浪费你龟孙的电!

镇大院正在盖办公楼,第二层正在砌砖,搅拌机“呼啦呼啦”直响,别人和五哥打招呼,五哥也听不见。沙石料堆得遍地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踩滑,摔着。五哥踩着满地的沙石料,东倒西歪,在镇大院里抱着手机来回走,来回打,热得汗水啦啦的也不知道擦一把;狂打。

老火像只笨拙的大企鹅,跩过来了,五哥说找司书记,老火说司书记在香港招商引资,你哪儿找得到他啊,把五哥拉到办公室里,摁在沙发上,给五哥倒上一杯纯净水,乍凉,站在五哥的脸前,说,老五,市委秦书记老爹是不是你大爷的战友呀?

老火办公室的空调呼呼开着,温度也就二十三四度,和室外相差至少十多度,五哥一时不能适应,汗毛孔一紧,激灵打了个寒战,酒醒了许多,左手反复捏着眉心,问老火说,你说什么?

老火重复了一遍,五哥警觉起来,不吱声了。

我们的市委书记秦家杰,的确是我大爷战友的儿子。我大爷的这个战友叫秦怀涛,和我大爷不是一般的关系,今年割麦子前还在我大爷家住了七八天。我们叫他“秦叔”。一叫这么多年,跟我们的亲叔没什么差别。

我们这个秦叔呀,是1944年7月末,部队向河南敌后挺进创建根据地路上,我大爷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爹娘都让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没了,我大爷疼惜这个孩子,让他当了勤务兵,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睡觉就让他睡在脚头上。一直带着他转业到了地方,给他娶了媳妇,才不让他跟我大爷吃住在一块了。秦怀涛的儿子,也就是秦家杰,我大爷被双开回老家之后,经常跟着父亲秦怀涛来我们村里看我大爷,来了就不想走,好像这才是他的家,和我的兄弟姐妹相处得像一家人。原本叫秦国杰,随了我们的辈分改名叫秦家杰。去年秋天从上面空降到我们市委不久就被人盯上了,想通过我大爷或者通过我们和秦书记拉上关系的大有人在。不是官场上的,就是生意场上的。就说前几天吧。五嫂的一个远房亲戚,属于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在县政府一个科局里当副职,突然拿着茅台酒大中华烟找上门来了,很霸气地扔下二十万块钱,让五哥去市里找秦书记给他弄个乡镇党委书记干干。把五哥快气死了,不是碍于五嫂的亲戚,脸面上拉不下来,五哥飞起一脚就把人家踢飞了。

老火突然站起来,走到五哥的面前,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戳给五哥,说,如果……老五,你听好了,我说的是“如果”,你别在意。如果你大爷老了,你大爷的后事——不要通知枣庄,所有的事情由镇党委政府来做,你堂兄要是不同意,工作你来做!

这是镇党委政府缘于我大爷和秦书记老爹的这层关系,想在我大爷后事上,撇开枣庄市委老干局闹革命啊,五哥就推诿着说,这事,你该找我堂兄马家努啊!

老火的口气里又多了几分严厉,说,找不找你堂兄马家努是镇里的问题,不用你操心。你先说说,你身为村支部书记,能不能做通你堂兄的工作吧。

看来镇党委政府是真要插手这件事情啊,“得罪了烧锅的,吃不了烂豆”这道理五哥懂。五哥就有些认真地和老火说,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堂兄马家努的脾气越来越邪了,你不是不知道,你要说上东,他偏要上西;你要说撵狗,他偏要骂鸡,很难捉摸,让我怎么做?

老火毫不客气地说,怎么做那是你的问题。

五哥情绪就激动了,你以为那是我爹呀!掏出手机来就要给司书记打电话,让老火挡住了,说,司书记铁定了要做这件事情,你说不行就不行了?

五哥和老火较上劲了,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大爷是正厅级,和市委书记、市长一个级别,枣庄离休的,是人家枣庄的人,即使倒头了,主办后事的,是人家枣庄市委老干局,你想办就办了?你不让通知人家枣庄,就不通知人家枣庄了?没道理呀!

老火很霸气地和五哥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大爷的户籍在我们镇上,种着我们镇的责任田,就是我们的人,我们就得当家,不管他什么级别,正国级也不行!又说,只要你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别说硬化你们村里的破街道,就是把你们村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都硬化了也没问题!

五哥终于明白了,这是镇党委政府拿我大爷的后事说事呀。五哥情愿不干这个支书了,不修街道了,也不会答应的。五哥气呼呼地抬腚就走,被老火拉住了,说,到时候,给个信,总行了吧?

我大爷说倒头就倒头了。五哥慌了,先是给我堂兄马家琪打电话,要我堂兄马家琪赶快把我七叔送到刘家桥我堂姐家,免得我七叔受不了;接着想起老火要个信,不为过,又给老火打电话。

五哥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和五嫂往村里跑,满脸的汗水也来不及擦,火上房似的。在地里干活的人问五哥跑什么,五嫂说我大爷倒头了,大家扔下手里的活,也跟着往村里跑。

五哥、五嫂和乡亲们跑着来到我堂兄马家努的大门口,都愣住了。

我堂兄马家努家的那扇高大的紫红色大铁门紧闭着,透过细细的门缝,只看到一辆崭新的农用三轮车停在院内正中,没有任何动静。五哥惊天动地地喊门,怎么也喊不开,有人插嘴说,不会是家努想不开跟老爹走了吧?五哥忙安排人找梯子,翻墙。

我堂兄马家努的房子是楼房,是村里唯一的楼房,在村的最东北角上,往东往北都是大田地,一望无际的大田地。我堂兄马家努的楼房,长十五米,宽十二米,高九米九,两层半,欧式的,东西四间。居室里,冬有土暖气,夏有空调,是2003年秋后盖的。是我堂兄马家努请城里的建筑队来盖的,是村里最高最好最洋气的房子。院子是大院子,南开门,门楼高大,门楼两侧各带两间耳房,中式的。院内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一棵石榴树,一棵柿子树,一棵木瓜树,还有种着花花草草的花池,布局讲究、合理,使整座院子像欧洲富人的别墅,很怡人。院墙原来也就一米五六高,大家站在院墙外往里探探头,就能看清楚里面的花花草草。我们马家村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马家努终于实现了,不知引来了多少羡慕和嫉妒的目光。2004年大年初五,夜里遭了小偷,把我堂兄马家努新买的一辆时风农用三轮、潜水泵等放在院子里的农具,一扫而光,我堂兄马家努就把院墙加筑了,加高到了三米半,上面还栽满了铁蒺藜和不规则的三角玻璃,人们再也看不到里面的风光了。院墙太高,找来的梯子太矮,一点用场也没有。五哥急得直转圈圈,恨不能变成一架高梯子,更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进去。

高梯子找来了,五哥要上,匆匆赶来的村委会主任齐泰民把五哥拦下,说,我上。

齐泰民上去之后,又跟着上去了三四个青年人,都是我哥家的孩子。半个多小时之后,齐泰民他们从梯子上下来了。五哥忙问,没什么事吧?

齐泰民脸色很难看,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哆嗦着双手抽上一支烟,说,大爷是走了……

五哥没等齐泰民把话说完,手里的半支烟一扔,撸了撸胳膊要上梯子,又被齐泰民拦着了,说,老五,你听我说,听我说,家努说他要独自一人好好陪陪大爷,好好陪陪大爷的最后一程,那就让他好好陪陪吧,我们要理解他这做儿子的心情。

齐泰民说着,泣不成声了,说,他……他爷俩这……这一辈子,不……不容易啊,真……真不容易啊,我……我们尊重他的选择吧……

我大爷的这辈子过得是真不容易呀,说起来话就长了。

抗日战争时期,韩复榘不战而逃,日本鬼子长驱直入,1938年1月4日,曲阜、兖州沦陷。在曲阜“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的我大爷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南下寻找抗日队伍的路上,被日本鬼子掠了去,做了“伪军”。我大爷这拨子“伪军”啊,实际上是一些穿着伪军制服的苦力。先是让日本鬼子荷枪实弹地押着修铁路,后来又去修炮楼,摸枪的机会都没有。1940年夏天,八路军端掉了正在修建的那座炮楼,连我大爷一块端了去,我大爷才参加了革命,当上了八路军。

由于我大爷有文化,写得一手好文章,一笔好楷书,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很快就得到了首长的赏识。火线入党。先是让我大爷带一个机枪班,后来又是一个排,直到带一个营。无论是和日本鬼子作战,还是和老蒋作战,首长总会把我大爷的人马安排到重要的位置上,让他的人马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样,我大爷随大部队南征北战,先后立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

淮海战役进行到第二阶段,也就是1948年12月6日深夜,已是副团长的我大爷,在阻击孙元良兵团突围时,被炮弹炸伤了,伤势很重,正好地方需要充实干部队伍,我大爷伤势好了之后,就跟着老团长和十几个受伤的战友转到了地方,在枣庄某区委做了正职。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我家的成分是地主,我大爷参加革命前又做过那样的伪军,没多久就挨斗了,被定性为“深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大地主、大汉奸、狗特务”,开除党籍,交给革命群众游斗。我大娘是解放后由组织给我大爷找的对象,安徽人,正宗的苦大仇深,小我大爷近二十岁,容忍不了具有这样历史背景的我大爷,更受不了我大爷头上的这几顶“大高帽子”,坚决和我大爷划清界线,离婚,远走高飞回了安徽老家。我大爷和我大娘唯一的孩子马家努经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楼上跳下来,右腿粉碎性骨折。不久我大爷被开除公职,被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我堂兄马家努被人家抬着,回老家马家村种地;户籍也被开回来了,当上了实实在在的农民。

1979年春天,我大爷被平反昭雪,恢复了党籍,恢复了职务,补发了工资,我大爷却死活不回枣庄了。老团长、战友秦叔叔等,都来劝我大爷,一拨接着一拨,要我大爷回去上班,也没能劝下来。我大爷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单位就给我大爷办理了退休手续(后补办了离休手续)。

我堂兄马家努不是在老家长大的,认识他的和他认识的人没几个,又是这样回来的,大家都在讲政治、表忠心、求进步,一窝貔虎子不嫌臊,除了我们家里的人,没人乐意搭理一个于己无关的“大地主、大汉奸、狗特务”的儿子;加上我堂兄马家努的右腿耽误了治疗,残疾了,走起路来像拉弓射箭,又像在趟地雷,我堂兄马家努便开始自我封闭,整天木着个脸,耷拉着头,我们家里的人他也懒得和我们说上一句话。那时间是人民公社制度,只要你想活着,就得积极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生产队里没有几样农活适合残疾人干,又不能让我堂兄马家努没饭吃,生产队就让我堂兄马家努看果园。我堂兄马家努看了不到三天的果园,有人向组织反映说,“大地主、大汉奸、狗特务”的儿子看果园不合适,我堂兄马家努就开始和生产队里的四头母牛一头草驴为伍了。我大爷退休那年,我堂兄马家努还在与牲口为伍,整个人活得像头牲口,一身的牛腥味驴腥味,连句话也不会说。单位领导见我堂兄马家努着实可怜,尽管是个残疾人,身体不合格,也要让他顶班回枣庄,我堂兄马家努又不干,我大爷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也不干,非要跟我大爷在家继续当农民,继续撸锄把,一辈子也没娶上个媳妇,成了我们老马家,也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光棍汉子。

五哥不听,拨拉开齐泰民,疯了似地要爬梯子,不是一场雷阵雨倾天而降,五哥就上去了。

我和大家把五哥拉回家里,五哥在屋子里转着圈圈,像一头疯了的牛,看着齐泰民的脸,诘问说,他是这样说的?他那脾气可是见长了,邪劲上来了,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齐泰民就说,老五,家努是这样说的,说得非常诚恳非常诚恳。一边给我磕头,一边泪流满面和我说的。说,求你了,我求你了,求求你帮我这个忙吧,大恩不言谢了。我也就答应他了。再说,家努是个孝子,应该说是个大孝子,这一点大家是有目共睹毫无疑问的,是不?不然,他说的再好听,把头磕烂,我就是硬按住他,也要把大门上的钥匙弄过来,开开门,让大家该吊孝的吊孝,该守灵的守灵,好好送老人最后一程。不听话,就是把他捆起来,扔到一边,咱也得把大爷的后事办好!跟着齐泰民一块爬上去的我那几个侄子,过来给齐泰民帮腔,也这样说,五哥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可喉咙里仍旧像卡了一块大骨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着实让人难受。

雨后,夜已经很深了,老火来电话了,口气很硬,说司书记明天来吊唁,要五哥怎么怎么办,说了一大堆,还是那个意思——撇开枣庄市委老干部局闹革命。五哥没让老火把话说完就把手机扣了。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多钟,天已经大亮了。因了昨天一场雷阵雨的缘故,气温剧降了十多度,空气是洁净的,天空是湛蓝的,风是清凉的,树叶是碧绿的,水灵灵的,一点尘埃也没有。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啊。大家纷纷赶到我堂兄马家努的大门口。我堂兄马家努的大铁门却依旧紧闭着,怎么拍也拍不开。五哥再也沉不住气了,让人找来梯子,谁也不用了,“嗖嗖”地爬上去,“扑通”一声跳进院子里。接着,又爬上去了四五个人,一会儿把大门打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我堂兄马家努的院子里,干松的水泥地面上和鲜花盛开的花池里,洁白而又芳香四溢的广玉兰花瓣上,一片片烧纸烧剩的灰烬,像朵朵蝴蝶似地随风飘来飘去。房门紧锁,一个人影也没有。那辆崭新的农用三轮车也没了。

五哥脸色煞白煞白,两眼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突突地跳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嘴里不停地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下来了。齐泰民突然从地下钻出来似的,来到五哥面前,满面迷惑,说,他……他是不是夜里把大爷拉火葬场火化了?

突然清醒了的五哥,忙派人去找,之后一把揪住村会计——我侄子马东朝的前胸,说,你给他开证明了?

马东朝被五哥的突然愤怒和质问,吓得不知所措,说,五叔,我、我……我没有。

五哥不让,非常严厉地继续质问马东朝,真没有,假没有?

马东朝被五哥的气势吓着了,脸色蜡黄,满目哀求,说,五叔,我……我能坑你老?是真没有!

五哥这才放手了,可是,五哥刚一放手,马东朝就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五哥眼睛着火了,烧着马东朝问。

马东朝结巴着嘴说,前……前几天,他找过我,说要我给他一张空白介绍信,带章的。我……我……我问他理由,他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老伴,是外地的,非要村里证明他没结过婚才行。我当时不想给他空白的,要给他填写,他……他一把夺过去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回家自己填。我……我说不行,他就说,我一个瘸子,你还怕我胡作非为?我……我就……

大家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到“啪”一声脆响,马东朝就死死地挨了五哥一巴掌,脸上立时起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嘴角鲜血直流。马东朝委屈地捂着腮帮,吭也没敢吭一声,五哥却死活不饶他,又飞起一脚要踹,被我从后面拦腰抱住了,说,这是早有准备了,找东朝发火有啥用!

不是我七叔在这个时候,晃晃悠悠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五哥的火气肯定全撒在马东朝身上。

我父亲弟兄七个,中间的都没过七十岁就走了,活在世上的就剩下我大爷和我七叔弟兄两个了。平时,俩兄弟相处的,谁也难忘谁,有点稀罕的东西都要让小孩子送上一份。现在我大爷走了,我七叔年龄也不小了,三年前又得了脑血栓,剩下了半条命,走路晃悠,说话半语,五哥怕我七叔经不起这一打击,才安排我堂兄马家琪把我七叔送到我堂姐家的。谁也没有想到,突然被送到我堂姐家的我七叔,左思右想,没想通,不吃饭,也不睡觉。后来,我那多嘴的外甥女说了实话,我七叔再也呆不住了,说什么也要来见大哥最后一面,送大哥最后一程。

我大爷的最后一面,我堂兄马家努不让我们见,就这样把我大爷拉到火化场火化了,惹恼了在场的我们老马家所有的人,我七叔要是知道了真相,就他老人家这样的身体状况,还不得气死!大家都慌了,围了上来,哄我七叔。真话假话说了一大堆,才把我七叔哄走。

七点多钟,书记司衍民和老火来了。司机小吕抱着烟、帐子、烧纸,跟在后面。

老火领着司书记走到大门口一看,感到不对劲,站在大门口,满脸疑惑地看着在院子里火头火脸的五哥和其他人。五哥撑不住了,蹲下来,脸一扭,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齐泰民等村委会的人忙迎过去,老火问迎上来的齐泰民说,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这个马家努啊……齐泰民的嘴唇嗫嚅着,给司书记、老火让烟,把司书记让进院子里,说,这个马家努,不吱一声,夜里把老人拉到城里给火化了,到现在都不知去向……

火化了啊!老火一听,满脸惊愕。

我堂兄马家努的楼上楼下的门,都锁着。司书记被让到院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面尴尬,扭脸和老火说,看来我们来晚了,没法和老同志的遗体告别了。

接着,司书记很有礼貌地一抱双拳,照应着满院子里的人说,老少爷们,实在抱歉了!又和五哥说,正确对待。有事给我电话。说完,扭身走了。

司书记走了,老火走到五哥跟前,偷偷捏了五哥一下,像要示意五哥什么,五哥把头伸过去,老火手附五哥的耳朵,说,你真能!你的柏油路——在纸上趴着吧!

我在五哥的身边,听得出老火说的是一句玩笑话,五哥却当真了,拳头握得嘎巴响。这是场合不对啊,换个场合,五哥这一拳打过去,老火绝对要满地找牙了。

不是昨天齐泰民信了我堂兄马家努的话,事情不会到了这一步,虽然没有人埋怨齐泰民,齐泰民心里却很不个滋味,不想让事态继续扩展,过来劝五哥说,老五,家努得把大爷的骨灰捧回来,得给大爷发丧出殡,让大爷入土为安啊,是不?生气、发火、骂娘、揍人都没用,一点也没用。

五哥一屁股坐到花池沿上,脸色乌青乌青,不停地抽烟,抽得探着腰直咳嗽,咳嗽得两眼泪水,像是要把心脏咳出来,五嫂过去给五哥捶背,五哥手一拨拉,五嫂一屁股蹲在了地上。瞬间,整个院子里虽然鸦雀无声了,却像一堆裸露的炸药,随时都能把这座巨大的院子炸飞似的。胆小的,怕一句话不慎惹火烧身,悄悄地开始往外溜了。

剩下的人在院子里等来等去,门外有人大喊着说我堂兄马家努回来了,五哥站起来,烟蒂一扔,往外跑,踏着胡同里的泥水坑跑。跑到胡同口上,我堂兄马家努开着农用三轮正在拐弯。

我堂兄马家努开着三轮车,权当没看到脸色乌紫的五哥,不紧不慢地拐着弯;拐过弯来,一加油门往家直开,突突的,马力很足,黑烟滚滚,泥水四溅,溅得五哥浑身都是泥水。五哥满面泪水,扒着车厢跟着我堂兄马家努的车跑,往车厢里看,车厢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堂兄马家努两眼红肿着,把车停在院子里,熄了火。五哥挺着腰杆站在车头前,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对着驾驶室里的我堂兄马家努,压抑着冲动说,哥,我大爷哪?

我堂兄马家努没把五哥和院子里的人看在眼里似的,耷拉着眼皮,拉着脸子,拖拉着腿,从车上下来,看看车前面,又看看车后面,然后把车门锁上,大大咧咧的,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也不管院子里这么多人在干什么,不紧不慢地说,我把我爹火化了,怎么啦?

我大爷的骨灰呢?

存万寿堂了。

不给我大爷出殡了?

我堂兄马家努的头一拧,白眼珠子一翻,说,你当家还是我当家?说着,顺手拿起靠墙的那把大扫帚,“呼啦呼啦”扫起了院子,院子里顿时尘土飞扬了。

这是往外撵人啊,五哥顿时气得浑身哆嗦,甩手走了。

五哥一走,大家“呼啦”一下都跟着五哥往外走。

五哥走到大门跟前,突然停下了,扭回脸来,两眼冒着火星,指着扫着院子的我堂兄马家努,恨恨地说,马家努啊马家努,这事你做得真绝啊!你不让见大爷最后一面也就罢了,你竟然连殡也不给我大爷出!你也就是个哥啊,你要是个弟,我……我一头撞死你!

说过,嚎啕大哭着,走了。

五哥的小命是我大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五哥娶媳妇、盖房子这两件人生大事,又是我大爷操的心出的钱,我大爷走了,五哥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我堂兄马家努竟然把我大爷的骨灰存到万寿堂,不给我大爷出殡,不让我大爷入土为安,五哥气得回家蒙头大睡。

大街还得修,大秋庄稼刚开始种,镇里要求的三夏中心工作,还要继续抓。

这天早晨5点多钟,五哥起来,扫了扫院子,撅着屁股在压水井边上刚要洗脸,我堂兄马家琪的儿子马志,吹着口哨,架着我七叔来了。我七叔进门后,也不进屋,在院子里,捣着花椒木拐杖,嘴里流着口水,很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五啊,把你大爷存在万寿堂算什么?是你大爷没爹呀还是没娘?死了都不能偎着!他不给你大爷出殡,你也不给你大爷出殡?他不出,你给你大爷出!你要是不给你大爷出殡,我拿拄棍打你,你信不信?”

自从我大爷的后事让我堂兄马家努这样办了,五哥想透了,反正我大爷不在了,你马家努把我当外人,看不起我,你马家努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今后咱互不来往就是了。然而,事情没这样简单。当天下午,终于知道了事情真相的我七叔,到我堂兄马家努那儿责问为什么把我大爷的骨灰存到万寿堂,为什么不给我大爷出殡,问了无数个为什么,我堂兄马家努死活不吭气,打也不吭气。我七叔就说我就不信没人给我哥出殡,让马志架着,踏着满街的泥水,气嘟嘟地来找五哥,要五哥给我大爷出殡。五哥作难了,再三和我七叔说我大爷虽然那么疼他,像疼儿子一样疼他,但他毕竟不是我大爷的儿子,有我堂兄马家努在,这个家他当不了,但五哥保证努力做工作让我堂兄马家努给我大爷出殡,让我大爷入土为安,再三保证,越快越好,我七叔才让马志架走了。

今天我七叔又来了,还是我堂兄马家琪的儿子马志,吹着口哨,架来的。这已是第五趟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样子,说的还是这些话,要求的还是这件事情,五哥只好把上次和我七叔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把应承下来的事情再应承一次,我七叔才让马志架走了。

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只要我大爷出不了殡,我七叔还会来,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来。五哥不怕我七叔来,就怕我七叔在这件事情上叫劲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在他的眼前,事情就大了。五哥就打电话让我回来一趟,要我去问一问我堂兄马家努给不给我大爷出殡,再不给我大爷出殡就把七叔气死了。我出差在新疆,没法回老家,五哥等不及,让我给我堂兄马家努打电话。我不敢怠慢,立马给我堂兄马家努打电话,连打三次我堂兄马家努才接了,支支吾吾不想和我多说,我把他逼急了,他才和我说,说你出去这么多年,家里的一些事情你搞不懂,让我别掺和,就把电话挂了。

五哥继续洗脸,村民理事会的马志忠来了。

马志忠的辈分比五哥低两辈,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炮仗个,瘦巴巴的,浑身剔不了一蒜臼子肉,一股风就能把他吹倒,是个人都能把他提溜起来,却极有正义感。敢说敢干,敢作敢为,是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物,威信极高,全体村民选理事的时候,几乎得了全票。

进门的马志忠开口就说,你大爷的地该不该抽回来?

五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一愣,说,我大爷的地?

马志忠“嗯”了一声,就蹲在地上吸烟。这是我大爷走了,负责“动地”的村民理事会要抽我大爷的地啊,又怕五哥有意见,过来探探风。真是人走茶就凉啊,五哥心里禁不住陡起一股悲凉,然而,面对这样的正派人物,尽管是孙子辈的本家,五哥再不高兴,也从不敢造次,脸上水啦啦的,笑着说,你翻翻“村规民约”第七条,看看动地时间是如何界定的。

马志忠闷声闷气地说,按时间,该抽。

五哥拿起毛巾来,一边擦着脸,一边很干脆地说,那就抽啊,没什么好说的!

马志忠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有你老人家这句话,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五哥看着马志忠走出大门口,掏出手机来就给二草包打电话。二草包是村民理事会的小诸葛,好赖事都掺和,马志忠大早晨跑来问这事,绝对是二草包指使的。

五哥劈脸就问,你让马志忠过来,是什么意思?

二草包躲躲闪闪,说,我没什么意思。

五哥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反问二草包说,你没什么意思?

二草包就说,你看看,大爷走得这么不巧,咱是以芒种那天为抽地界限。他老人家要是晚走三天,芒种就过去了,今年就抽不着他老人家的地了;他老人家走了,走在这时候,按这个规定,这地要抽,家努在悲伤头上,理事会有点不落忍,又拿不定主意。

五哥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着说,我告诉你二草包!“村规民约”是全体村民制定的,虽然不是哪儿的红头文件,却比红头文件重要、管用!还有,你们村民理事会的人,不是镇党委政府指派的,也不是村委会指派的,是咱马家村的老百姓一个个选出来的!选你们出来干什么?选你们出来,就是让你们来主持公道,代表民意,落实好“村规民约”!别说差三天,差一个小时,也不行!

五哥给二草包打过电话,五嫂喊五哥吃早饭,五哥饭也吃不下去了。拿着手机,耷拉着脑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停下来,又开始打手机。仍是打给二草包的。打通后,五哥底气很不足地说,我大爷的——那一亩三分地,我看今年就算了吧。不抽了。接着,五哥又有几分乞求地说,你们理事会碰碰头,你说话要策略一点,然后给我个话。

五嫂气嘟嘟地说,你怎么拿着话来回说?死瘸子那德行,就该治治他!

五哥点上一支烟,抽着,说,我再三想过了,咱大爷老了,他不让大家见咱大爷最后一面,不给咱大爷出殡肯定有原因。这原因不会小了,只是他不说。村里又要抽咱大爷的地,这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往他心上捅刀子。从道义上说不过去。五哥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又说,再退一步说,这一切,即使是他做事不走路造成的,我不能做事不走路啊!

五嫂说,你以为帮得了他?村里人看地像命根子!咱大爷走了,走在动地这个节骨眼上,你说不抽就不抽了?昨天,村里人在大街上嘀咕这事,说,咱大爷这份地,按“村规民约”,该马志强家得。马志强一家四口人,几年了就一个人的地,种不够吃的。这地出来了,能不要?瞪着眼盯着呢!有人说马志强,你别做这个梦了。马志强就说,得地和村委会没关系,和国家大法也没关系,村规民约说了算,村民理事会说了算。我摊到杠杠上了,谁敢不给?你让二草包不考虑咱大爷的地,马志强又是个二杆子,知道了内情,还不找上门来?

二草包来电话了,说大家没意见,五哥扬了下手机问,都没意见?

二草包就比较含糊地说,村民理事会的事,你又不是不清楚。

五哥来气了,骂着二草包说,老少爷们选你当理事,真是瞎眼了!我告诉你二草包,要是你一言之堂,别说我饶不了你,村里的老百姓也饶不了你,不信,你走着看!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不瘟不火的一场雨,五哥换上雨鞋,拧着眉,在大街上转了一圈,转到最后,心里特别沉重,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街面,扎得五哥眼睛生疼,目光不敢往街面上落一下,心里翻滚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修大街指望政府是不行了。但大街还得修,必须修。可是,怎么修?拿什么来修?去年“一事一议”流产了,大街没修成,说一千道一万,问题还是在钱上。钱短了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今年政府实施“村村通柏油路工程”,补贴迟迟下不来,修大街还得启动“一事一议”程序,还得从大家手里集资,大家就不疼钱了?答案是肯定的。好歹与去年所不同的是,政府补贴虽然迟迟下不来,肯定有,只是多少的问题,这就少了几分担忧。五哥一咬牙,掏出手机来给齐泰民打电话,和齐泰民在电话上商量着,决定开个村委扩大会,把整修大街的这件事情定下来。要齐泰民通知村委会成员和各村民小组组长,到村委开会。

之后,五哥坐在村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想起闯广东发了财的我重堂兄马家钦,试探着给我重堂兄马家钦打电话,看看能否给老家做点贡献,没多有少,意思一下也行。我重堂兄马家钦听明白了五哥的意思,也没怎么考虑就答应支持50万,说是把村委会的账号给我吧,我马上把钱划过去。五哥很激动,站起来,立时给马东朝打电话,要来村委会的账号,然后战战兢兢,两手哆嗦着把账号用短信的方式发给了我重堂兄马家钦。五哥把账号发过去,就瘫在了大槐树下。有了这50万,就解决了资金的大头,再集资化缘,也就是点点卯的事了。五哥以为是在做梦,慢慢地点上一支烟抽着,烟还没抽完,我重堂兄马家钦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老五,钱已划去,你让东朝核实一下,给我回个短信。接着说,咱大爷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才有了今天,咱大爷走了,老家的兄弟们竟然不给咱大爷出殡,不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这算个是什么事?你在家里还是村支书,你就不能把咱大爷的后事办好?我就不信了!五哥接着我重堂兄马家钦的电话,两泪纵横了,说,哥,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我马上把咱大爷的后事办了!之后电话马东朝,马东朝正好在家里,登录银行网站,村委会的账号上真真多了50万!马东朝电话给五哥,五哥连声说了好几个“好”。至于什么好,好什么,五哥大脑里一片空白,就想嚎啕大哭一场,可这大街上不是他哭的地方,他把钱已收到的短信发给我堂兄马家钦后,强憋着心里的苦楚朝村委会走去。打开村委会的大门,打开办公室的门,拿起笤帚来打扫了一下办公室里的卫生,村委成员和村民小组组长就陆续来了,大家都知道要研究什么事情,和五哥打了声招呼,各找各的地方,或蹲或站,不吱声。

齐泰民来了,跺着脚上的泥水说,狗子娘一脚滑倒,把大胯摔断了。

五哥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齐泰民说,早上上街撵孙子,一不留神滑倒了,拉到镇医院一检查,胯骨齐整整断了。狗子给我打电话说准备给他娘动手术,体质弱,风险大,拿不准主意,让我给他参谋参谋。

有人很激动地说,70多岁的人了,整天病秧秧的,动手术,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齐泰民说,不动手术,骨头就接不上;接不上骨头,就得躺在床上受罪,等死。

有人插嘴说,这么热的天,这老太太又是个急性子,气性大,躺不了半月,就躺回去了。

齐泰民说,说的是啊!狗子作难了,哭得“呜呜”的,把我的泪都哭出来了,老问我,泰民哥,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你说,我能和他说怎么办?这话,我不能说,我只能说你听医生的。

狗子娘的事,就打住吧。抽时间,大家去医院看看。五哥往大家脸前站了站,把齐泰民的话闸住,说,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说说这大街的事。

五哥点上一支烟,抽着,继续说,今年政府搞“村村通柏油工程”,上级什么精神,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就想搭上这班车。咱造了预算,拿出了方案,方案报到镇里,我、泰民、东朝,都没少跑了镇里,一直没有结果。不光是我们村没有结果,是都没有结果。雨季就要到了,咱不能再等了!咱再启动“一事一议”程序,大家齐心协力集资、化缘,把大街修起来,把外接路修起来。修什么样的标准,怎么修?我是这样想的,我说说大家听听。从长远角度考虑,大街咱修水泥路面,外接路咱修柏油的。当然了,造价也高。高,现在咱不怎么怕了。马家钦支援老家建设,给了咱50万。大家听了,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沸腾了。五哥摆摆手,让大家先不要说话,继续说,咱虽然有了这50万,修好大街和外接路还不够,咱还要集资还要化缘,还要精打细算,把一分钱当两分钱花。为了节约资金,少花钱,多办事。我想,路基等咱能自己做了的,咱出义工自己做;路面是技术活,咱请专业队伍来做。如果大家同意,这个会之后,咱就召开全体村民会议,让大家都来议议,路怎么修,钱怎么集,集多少,谁来管理这块钱,各个工序又有谁来负责实施等等,议好之后,形成一个详细方案,公布实施。

马东朝就说,路修好了,那些车辆,尤其是那些几十吨,甚至上百吨重的大卡车,更要从咱这儿过了。别说水泥路,钢板路来来回回,也能轧坏。

一村委说,这好说,在路口,设卡!我修的路,你一个钢镚也不拿,凭什么过?找上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妈妈,坐在路口上,就不让你过,你愿怎么地就怎么地!这样一弄,收菜季节,咱卡不了三天,镇里的领导在办公室里就坐不住了,肯定出来协调。只要领导出来协调,咱就有话说了。

有人提出了问题,说,镇党委政府的车呢?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要卡你,还管你是谁的车?县委县政府的车来了,照卡!

齐泰民说,就这样和村民说。不然,还是发动不起来。

也许是狗子娘摔着的缘故,也许是在外工作的马家村人积极赞助的缘故,也许是村委会和村民理事会的人积极带头的缘故,修大街的事情进行非常顺利,三五天的时间就把修路的钱收齐了。

给我大爷出殡,让我大爷尽快入土为安,不仅仅是我七叔和我重堂兄马家钦的心愿,但是,有了我七叔和我重堂兄马家钦这两个外力,五哥就把这个事情摆到了重中之重的位置上,决定干预这个事情,干预到底,逼着我堂兄马家努给我大爷出殡,让我大爷入土为安。五哥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商量,几个老爷子自愿去我堂兄马家努那儿当说客,揉搓这件事情。这几个老爷子商量好了,吃住在我堂兄马家努的家里,不管什么原因,我堂兄马家努不给我大爷出殡,不走人。这几个老爷子的招数狠绝,一人扛着一领凉席,掂着一只饭碗,平时不拄拐杖的,还拄上了一根拐杖,决一死战似的,黑着脸,进了我堂兄马家努家的大门,五哥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事成了,心里顿时敞亮了许多。然而,我堂兄马家努虽然是个残疾人,走起路来一拉弓一射箭,有碍观瞻,却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知道这些老爷子来干什么的,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们让他站着,他就站着;让他坐下,他不敢站着,随便他们说什么,怎么折腾。对付他们的法宝仍旧是装聋作哑,死不吭气。该做饭了,我堂兄马家努就去厨房做饭。他们想吃什么,我堂兄马家努就给他们做什么,没有,他去集市上买,顿顿都给他们弄几个像样的菜,然后端上来,再摆上烟酒,让他们吃,让他们喝。电视里有好节目了,就打开电视让他们看;该休息了,我堂兄马家努又不缺房间,开好房间让他们休息。后来我七叔得知了这件事情,让马志架着来了,来看看这几个老爷子怎么在我堂兄马家努家揉搓的。几个老爷子正在我堂兄马家努家看电视,看的是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第13集“白门楼”,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看得津津有味,忘了是来做什么的了。我七叔恼了,举起拐杖就打人,这几个老爷子就退下阵来。五哥让他们再回去,他们说什么也不回去了,给五哥建议说,没好办法了,把他捆了咱们硬来吧。我堂兄马家努在我大爷的后事上不让大家见我大爷最后一面,敢于惹起众怒,至今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再硬给我大爷出殡绝对不是好办法。五哥打电话要我回来,和众位堂兄弟以及几个长辈再商量这件事情。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意见是,什么也别管了!我大爷老了,也火化了,不把我大爷送到林上,送到我爷爷奶奶的身边,存在万寿堂,让每个活着的老马家人心里难以承受,不是办法。让我大爷赶快入土为安才是硬道理,还是硬来吧。先礼后兵。晚饭后,我和五哥等十多个堂兄弟就去了我堂兄马家努的家里。我们来到我堂兄马家努的大门口,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我堂兄马家努整天紧闭着的大门大开着,好像专门为我们大开着的。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们就不敢盲目行事了,让大家冷静地在门口等着,我和五哥进去了。我堂兄马家努院子里的灯闭着,一楼客厅的灯也闭着。我喊了几声哥,没人应声,客厅的灯却大亮了。我堂兄马家努客厅的饭桌上,摆着四个菜,两只碗,两双筷子。碗里盛着我大爷生前最喜欢喝的绿豆小米粥,四个菜也是我大爷生前最喜欢吃的——清炒绿豆芽、海米油菜、麻汁豆角和红烧肉。饭桌的上首摆着我大爷的那把带扶手的藤椅,下首是把普通椅子,椅子下面七八个旱烟屁股。饭菜早已凉了却没有动一筷子的迹象。几天没见,我堂兄马家努瘦得就剩下两只大眼睛了,头发凌乱,胡子凌乱,衣服脏兮兮的。见我们来了,有几分紧张,站在我们的脸前,嗫嚅着嘴说“来了”,我和五哥说来了,分头坐下来就没话说了。我不甘寂寞,到我大爷生前的卧室里转了一下,我大爷卧室里床前的那个尿壶,原样地在那儿放着。我和五哥还能说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能说了,我们在客厅里闷头抽了几支烟后,要我堂兄马家努多多保重,我和五哥就泪眼蒙蒙地拔腚走人了。

五哥承诺给我七叔和我重堂兄马家钦的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是,整修大街的工作却进入施工阶段,全村人士气高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气,尤其是村里那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竟然掏出自己的养老钱,打造了一块两米多高的石碑,上刻隶书撰写的“家亲大街”四个大字,把东西街的名字占下了,不说大家也明白什么意思,令全村人激动,甚至泪流满面。

这天上午十点多钟,五哥和村委会的人正在村口的料场指挥卸料,手机响了。一连响了三遍。五哥不耐烦地掏出手机来一看,是老火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不高兴地说,领导,有什么指示啊?我正忙着呢,您快说。

老火口气很重地说,你马上来镇里一趟!

五哥一听这口气,就更不高兴了,说,我正忙着呢。

老火发火了,说,再忙,你也得来,除非你辞职!

五哥听老火的口气这么不对劲,就不敢再不高兴了,问老火什么事,老火不说。不管怎么说,心里再堵,领导是得罪不起的。整修大街,村委会和村民理事会的人,分工明确,责任明确,奖罚明确,五哥在场和不在场一个样,五哥也没和大家多说什么,骑上电动车就去了镇里。

天太热。三十七八度。闷热。像火窑。没有一点云彩。没有一丝风。

五哥骑着电动车来到镇大院,镇大院的办公楼正在上三层的楼板。工人大多穿着个肥大的裤衩子,身上晒得紫红,有的都晒暴皮了,飘着白花花的一层,仍旧吆五喝六,大喊大叫着上楼板。

五哥把电动车插在老火的办公室门口,扯衣角,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推开老火办公室的门,一股凉风迎面扑来,打了个寒颤,汗水立时刹住了,浑身顿时像爬满了毛毛虫,痒痒的,很不舒服。

老火坐在办公桌前,眉心皱成疙瘩,正在抽闷烟,见五哥来了,二话不说,站起来,“啪”地一下,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拍在了五哥的眼前,说,自己看!

五哥一看,是马志强举报村委会的信。大致意思是说五哥包庇我堂兄马家努,说我大爷死了,地该抽却不让抽,问镇里管不管。镇里要是不管,他就去找县里;县里不管,他就去市里找,去省里找,一直找到国务院。他就不信找不到个管事的地方。

马志强只要这样说了,绝对能做出来。五哥是了解的。

老火在五哥的一边,转悠着,板着脸,说,老五,当初……当然,那时间你还不是支书,我也不是镇党委秘书。可我和你们老支书关系非常好,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和他说,你无论做什么事情,怎么做,只要不涉黑,不违法违纪,你就大胆去做,可就是不听,非要搞这个什么“村规民约”,和国家的土地政策抵触。你搞,你就搞吧,还撺掇着周边的村庄一块搞,逼着镇里默认……

五哥插嘴说,老支书搞“村规民约”是根据村里的实际情况搞的。国家的土地政策是几十年不变,别说几十年,就是几年,生老病死的,总有吧?人都死了,地却不能抽;添人口了却没有地种。这就叫死人占着活人的地,活人怎么活?

老火毫不相让说,占着就占着,这是政策!是政策,懂吗?

五哥耷拉了一下脑袋,底气不足地说,国家政策,也不是十全十美。

老火大恼,拍着桌子说,即使不是十全十美,那是国家的事情,一个小老百姓,你管得了吗?你们这样一弄,一旦引起纠纷或者官司,你抗得了国家的政策?你抗不了!

老火回去坐下,把马志强的举报又往五哥面前一推说,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可我告诉你,咱们镇,老百姓对土地概念是什么?是命根子!已经到了寸土不让,寸土必争的地步!你要是因为土地惹出了是非,引起村民上访,党委政府不会和你算完,你回去落实吧!

五哥接老火的电话时,老火说话的语气不对,就猜到有事了,而且不是好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情,五哥琢磨了一路子,也没琢磨出是这码事。五哥心里来气了。你马志强不就是想得地吗?只要你符合条件,你找村委,找村民理事会,也得给你,值得举报到镇里?

五哥有点烦,从老火的办公室里出来,掏出手机来,推着电动车,给二草包打电话,说,老二,你这就去找马家努谈,把我大爷的地抽了,该给谁给谁。

二草包反问五哥说,不是说好了暂时不抽了,怎么又抽了?五哥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啊,叫你抽,你抽就是了。办好之后,给我回个话。

五哥安排好,看着正在盖着的镇政府办公大楼,咽下一口唾沫,把手机扣了,骑起电动车往家走,走到镇大院门口,遇上了同学刘少东,七八年的同学,感情很深。

刘少东是南管区刘桥村的村主任,自己有企业,小有名气的党外人士,市政协委员,县里五星级村主任,当着村支书的家。

刘少东长得面相有点像陈光标,身体发福了,啤酒肚子一年比一年大,挂在腰带上,像个小簸箩,走起路来得捧着。

刘少东留着小平头,刚理的;穿着“皮尔·卡丹”牌的夏季套装,白衬衫,蓝裤子,紫红色的腰带,束着外腰。一尘不染。左手脖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欧米茄星座系列的手表,金光闪闪;右手脖上戴着一串墨玉珠子,提着个精致的黑色公文包,很有派。和五哥一比,五哥就显得太瘦小,太土气了。衣服是半百牌的,五十元一件;鞋上、身上,溅满了泥点点,蓝色的电动车上也溅满了泥点点,都快不显本色了,像刚从泥窝里爬出来,没法和财大气粗的刘少东比。

刘少东一伸胳膊把五哥挡住了,说,老五,中午我请你吃饭。

五哥拨拉开刘少东的胳膊,骑上电动车要走,说,村里拾掇着大街呢,哪有工夫呀。刘少东不让,硬抓着五哥的车把,把五哥拉到“美人蕉酒家”,要了二楼的蝶恋花雅间。

“美人蕉酒家”是镇上最好的酒店。店面、菜的味道、服务质量、内里的设置、卫生条件等,不次于县城的酒店。刘少东顺手打开空调,问五哥说,想吃点什么尽管说。

五哥拉个椅子坐到空调下面说,孬好点俩菜就行了,这年头又不馋。

刘少东像是没听见,点了六个菜,两素四荤,要了两瓶52°红星青瓷二锅头,两盒大中华香烟。

“美人蕉酒家”的菜很快,一会儿就上来了。服务员要给他俩倒酒,被刘少东撵走了。

酒杯是一两半的那种大酒杯,刘少东摸过两个来,一一斟上。刘少东是有名的铁公鸡,一分钱都要看成个大金坨子,无是无非,不会请客的。五哥非常疑惑,说,就喝酒?没这么便宜吧?

刘少东很不经意地说,要说没事,那是假的!我想在你们村里租赁百十亩地,价钱好说。还有,谁租赁给我,我收编谁,待遇和我的职工一样,都是我的亲爹亲娘!

最近镇上有钱的人家都在囤积土地。说是香港人要在这儿搞蔬菜示范项目,将要租赁大量的土地,囤积起来,然后倒租给香港人能赚大钱,使土地的租赁价格打着滚往上翻。五哥心里一惊,这个死胖子也想发这个财呀,真缺德。就问,你是不是也要囤积土地?之后硬硬地说,我劝你,你最好别在我那儿做。你就是偷着在我那儿做,我知道了会拆你的台,让你弄不成。

刘少东急了,说,我囤积个屁呀!再说,我也没那么缺德!你那边的交通,比咱镇政府都便利,这几年我都想把能挪的家当往你那边挪挪,一直没下决心,现在下了。

刘少东说到这儿,五哥心里明白。刘少东的小三露底了。老岳父领着舅子哥,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不但把他的小三打了,烧了小三的房子,还牵着一头老叫驴,在几百口人的围观下,把他刚买的一辆2010款的北京奔驰,保险杠上拴上缰绳,吆吆喝喝地把车拉走了。之后,老婆抱着他的钱袋子躲到亲戚家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鬼,老岳母娘三天两头去他那儿要闺女骂大街,还险些烧了他的几排冷库,闹得他整天灰溜溜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刘少东这哪儿是挪家当,是躲老丈人老岳母娘啊。五哥不想把话说破,就说,只要不是囤积土地,在我们村里立起一家企业,带动我们发展,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开出的条件可以,又利益共赢,村委会可以帮你。

谁都知道五哥是个实心人,说话算数,从不打诳语,刘少东一听五哥这样说,心里猛一敞亮,忙把公文包拿过来,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五哥说,都在这上面。你回去看看,再让村委会看看,觉着可以,我立马给你们村每户发一份。

五哥简单翻了翻,然后叠了叠装到裤兜里,说,行不行,三天后给你回话。

我们这边是蔬菜生产基地,土地的确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一亩恨不能当成三亩用,再加上有人在炒土地,别说弄一百亩了,就是弄个三五亩,也极其困难。五哥这么个态度,刘少东自然是很高兴了,说,爽快!找个陪酒的犒劳你一下!刘少东说着,就喊服务员说,把你们小姐喊来,我挑挑!

五哥的脸色唰一下变了,站起来,说,你找陪酒的,我这就走,土地的事,你也别做了!

刘少东十分卖乖地说,你狗日的别不领情了,在我这儿,没几个人有这种待遇!

五哥不想多说什么,说走就走,刘少东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把五哥拉住了,说,对不起,老五!我忘了那个那个……什么事了!把五哥拉回来,摁在椅子上,说,我原本计划去吊孝,泰民给我打电话说,你堂兄夜里把大爷偷着火化了,还不给出殡,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小姐们上来了,七八个,个个妖娆无比,刘少东摆了摆手让她们走了,又说,当时,我,还真不理解你老堂怎么会这样做。

五哥说,不能说啊,不能说啊……五哥说着,泪水就想涌出来。

咱俩谁跟谁呀,一个被窝里好几年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说出来,心里痛快!刘少东端起杯来,对五哥照了照说,说说吧,老五!

五哥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啊,来,咱喝酒吧,喝酒。

刘少东响应着,端起来的酒杯又放下了,说,老五,我倒听说了点什么。

五哥耷拉着脑袋,转着桌子上的酒杯,不吱声,刘少东往前趴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你老堂这样做,和镇里有关系。五哥游弋着眼神还是不吱声,刘少东把身子撤回来,又说,咱得理解啊!

刘少东很潇洒地点上一支烟抽着,接着说,司书记这个人,我想,你应该了解他。大学毕业就分到咱这儿来了。四省交界,山高皇帝远,又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干就是19年啊!这19年,勤杂,秘书,农技站副站长、站长,管区副书记、书记,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副镇长,副书记,镇长,一个台阶也没落下。

刘少东说着端起酒杯来喝下去,动感情了,继续说,这小子是农民的孩子,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孩子,祖祖辈辈种庄稼,官场没人,一个人也没有,走到镇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靠的是本事,是真本事。别的不说,就说在我们管区的时候,那时还是个大头兵,95年秋天,镇里号召调整种植结构——种蔬菜,人家看透事了,说,绝对行!老百姓看不透啊,他就逐家做工作,那个踏实啊,让你没话说,心里服!你可能记得,不是我们村先搞起了蔬菜种植,获得了效益,哪有我们镇上的今天?还有,在镇里招商引资这件事上,这才上任书记几天呀,就从香港弄来了一个投资三个亿的蔬菜种植示范项目!刘少东加了一句话说,那些炒地的就是对着这个项目来的。接着说,咱这儿虽然是蔬菜生产基地,却是粗放型的,他弄来的这个蔬菜种植项目,是种植、加工一体的机械化生产,农民种菜将要像工人一样上下班,拿工资,这将给咱带来多大的好处,你想都不敢想啊!话说回来,这样的干部好不好?好!就是进步不了!我不说你也知道,司书记当了五年镇长,送走了三个镇党委书记上了台阶。这五年里,上级知道他优秀吗?知道!尽管是镇长,不然组织不会三次把他列为副县级提拔对象!三次被列为副县级提拔对象又能怎么样?民测都是前三名,三次还不都是陪衬!甘心吗?换上谁,谁也不会甘心!原因在哪儿?不说,你也明白!

刘少东又说,你大爷的身份、背景,在那儿放着,他老人家的后事,市委秦书记肯定出场!他想借这个鸡下这个蛋,露露脸,装装光,和秦书记近距离接触接触,进入秦书记的视野,使自己进步一下,这也少不了你老堂的什么,你老堂却一点面子也不给!

五哥不解了,朗朗地说,怎么会啊!是狗日的老火瞎撺掇,一厢情愿。司书记要是知道了他鼓捣这事,我敢说,能把他熊死!

刘少东说,错了!往后撤了一下身子,说,老火是在替司书记打抱不平。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是撺掇了这件事情,也无可厚非!

五哥像听耳旁风似的,端起酒杯来,说,咱喝酒,喝酒。说着把满满的一杯酒干了。

刘少东是个明白人,看出来五哥不喜欢听这些,怕再把土地的事情搅黄了,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了,很干脆地叫了一声“喝”,端起酒杯来,也把酒闷了。刘少东菜也没夹,龇啦着嘴,摸过酒瓶,给五哥斟满酒杯,又给自己斟上,说了声,再来,两个人又端起来要闷,老火推门进来了。

老火进门,脸色很不好看地说,我一上楼就听到大胖子在叫唤!喝就喝呗,那么大声干吗?

刘少东嬉皮笑脸地站起来,搓着两手,说,爹娘给的,就这样的嗓门,没办法。说着给老火放了一双筷子,又给老火斟上一杯酒。

老火拉把椅子坐下来,看着桌子上的菜,说,你俩这是偷喝酒哈!

刘少东诡秘地嘿嘿笑了一声,说,准备敲锣打鼓在大院里吆喝呢。奶奶个熊,找了半天,大院找遍了,也没找着领导的锣鼓家什放哪儿了!

一点柴火不拾,烧吧你!老火说着,下手捏了个花生豆,填到嘴里,嚼着说,红烧斑鸠、麻辣大肠、小鸡炖野菇……谁请的?挺破本的。

刘少东又诡秘地嘿嘿笑了一声,卖乖地说,领导又不请,管这么多干吗呀!

老火挖苦着刘少东说,领导没钱啊,领导的票子要是“哗啦哗啦”也往怀里落,天天请。

刘少东不依了,说,我受穷的时候,找媳妇差点拿妹妹换,领导怎么不说?

老火不屑一顾地说,谁见了?

我和老五一个被窝好几年啊,还欠着老五好几条烂裤子呢!刘少东扭脸笑着问老火,说,司书记没在家?

都下江苏了。老火说。

刘少东用巴结的口气问,又有大项目?

老火鄙夷了刘少东一眼,说,你小子就知道项目项目!

刘少东不干了,大喊大叫着说,干什么的,吆喝什么呀!没有项目,我那窑厂,我那运输队,我那建筑队,吃谁家的啊?

老火说,跟着市里考察小城镇建设去了。

老火说过又捏了个花生豆填到嘴里,嚼着,看着很不自在的五哥一眼,说,事,安排好了?

老火突然在这儿冒出来了,五哥感到有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哪儿不对劲,眉心皱成个疙瘩,也想不通,老火问五哥话了,五哥便有些情绪化地说,领导安排的事,岂敢怠慢。

别跟我这样说话哈。老火说,这是酒桌,不是办公室。

说着,端起酒杯来和桌子上五哥的酒杯碰了一下,说,来,咱哥俩先来一个。一仰脸酒下去了。

老火闷了酒,放下杯子,又捏了个花生豆填到嘴里,嚼着,耷拉着眼皮说,老五是个好同志啊!不会藏奸,不会耍滑,不会讨巧,更不会买账,和这北京二锅头有一拼——久远!

刘少东接上话,说,还有一点,领导没总结出来。

老火一愣,说,哪一点?

刘少东看着五哥的脸说,老五,我说出来,你可不许恼。

五哥看也没看刘少东,点上一支烟,反问说,我这么小气?

刘少东嘿嘿笑了一声说,还有一点,你不会来事,不会来事啊!

刘少东说到这儿,情绪来了,手中的筷子一击餐桌,站起来,一手掐腰,一手比划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说,要是俺大爷也具备你大爷这身份,这社会背景,又待俺像亲儿子,给俺盖房子,给俺娶媳妇,老人家走了,老堂要是这样卡俺刘少东,你不亲,俺也就不义了,老子派十几个人,彻夜盯着,看你能怎么样!不开门,不让老子见大爷最后一面,你以为你是谁?亲儿子也不行!往后撤撤,老子先把你家的大门给你砸了!不让砸?老子把墙也给你推了!古人都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大爷老了,像死头小猪,不吱声就处理了,奶奶的,没门!你不给大爷出殡,老子给大爷出殡!谁敢挡,我捆了你个三孙子!然后,老子把大爷的生前好友、亲戚、邻居,统统通知到!你镇里不是伸着头要给老子帮忙吗,要给老子主持吗?你来吧,老子不管你帮忙、主持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来,你不会白来,银子不用老子花了,老子求之不得!反正是离休老干部了,老子什么也不怕了,请上一台大戏,叫上几个名角,什么超香玉赛香玉,都请来,再觅上三两班响器,拉开架势,轰轰烈烈地给大爷出殡。只要市委的一号车一进村,秦书记或者秦老爷子往我家院子里一站,俺也不用给谁通知,咱县里的,包括其他县里的官,市里的官,都得屁颠屁颠地跑来给老子随份子上贡!你不怕俺,不怕俺大爷,你还怕秦书记呢!你给老子上礼上少了,老子还不理你哩!老子拉开架势,轰轰烈烈,风风光光,给我大爷玩个最大的,让三里五乡的老少爷们,都来看看俺这姓刘的腰粗不粗,面子大不大!

老火脸色十分难堪,不瘟不火地说刘少东,说,你激动什么?坐下,坐下。

刘少东老老实实坐下,老火耷拉着眼皮,又伸手捏了一个花生豆填到嘴里,说,问你一个问题。

刘少东说,问啊,俺又没堵着你的嘴。

老火一本正经地说,你小的时候,你老娘为什么要给你做一双千针万线的虎头鞋?

刘少东不明白老火为什么问这么一个问题。再说,他也不记得小时候老妈给他做没做虎头鞋。不过,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一口气找人做了十几双虎头鞋。不图别的,图儿子平安无事。单的棉的都有。样式就更不用说了,村里村外再也找不到另样的了。刘少东瞬间傻了似的,直摇头。

就是要你脚踏实地,健康成长!健康,难道仅仅是要你身体健康吗?是要你的猪脑子也健康!你看看你!老火拿筷子指着刘少东的脑袋说,这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垃圾!还市政协委员,还企业家,还明星村主任,净扯娘的鸡巴淡!

老火狠狠骂了刘少东一顿,扭过脸来,笑着和五哥说,老五,来,咱哥俩接着喝。别听这小子满嘴喷粪,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老火和五哥连喝了三个,又和刘少东喝了三个。和刘少东喝的那三个是白开水。老火说今天镇里事情太多,书记镇长又都不在家,一个大事接着一个大事,喝多了耽误事,不是他的风格。和刘少东喝了三个白开水之后,拍拍手,站起来说,你们喝吧,我走了。

怎么说走就走?刘少东站起来,拍着大肚子,送着老火说。

老火板着脸说,我不走,你还不得把楼板给折腾没了?接着,老火看了五哥一眼,换个口气说,上级来人了,在隔壁,和你俩喝,那边就得晾场。

老火话刚落音,手机响了,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立时满脸的严肃,忙接电话说,什么?原始帖子的IP地址是司机小吕家的?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取证了吗?好!好!好!你赶快向县领导汇报,越快越好!我等你的消息!

老火瞬间眉头皱成疙瘩,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和五哥、刘少东摆摆手,走了。

老火走了,刘少东还想喝酒,五哥感觉酒喝多了,说什么也不喝了,刘少东就自己喝,一口一个,溜得很。半瓶子酒下去,又说起了我大爷的后事。

刘少东说,老五,咱俩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司书记想借机也罢,老火想借机也罢,撇开不说,也不管你堂兄怎么对待大爷的后事,咱也不说。可咱不能忘了老人在世的时候怎么疼咱,咱得对得起老人,堂兄不给大爷出殡,咱得给他老人家出殡,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刘少东说着,又激动了,站起来,探下身子小声和五哥说,你想想,把大爷的骨灰寄放到万寿堂算什么?咱又不是没林地,大爷又不是没爹没妈没祖宗!

刘少东说着伸手摸起酒杯来,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说,你要摆弄不了你堂兄,我给你摆弄。我要摆弄不服他,我就不姓刘!还有,不管谁想借机,我想叫你借机你就借机,我不想叫你借机,你就是天王老子也白搭!我的目的就一个——一家人家,安安稳稳把老人家送到南北坑里,这才叫孝顺!

五哥这一阵子酒下肚,起码有七八两,高度酒呀,刘少东这几句话说下来,五哥肚里的酒就开始起作用了。酒壮英雄胆。五哥找到了感觉,找到了腰杆,举起酒杯来,很悲情地对着刘少东照了照,说,我不管什么原因了,他不给我大爷出殡,我给我大爷出殡!我回家就办!不配合,我喊人打跑他,他这辈子就别想回马家村了!五哥泪流满面,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

五哥回家的路上,林荫葱葱,知了嘶鸣,满脑子却都是我大爷和蔼可亲的影子,想想我大爷老了,就像我重堂兄马家钦在电话上和五哥说的那样——老马家,这么一大家子人家,大爷他老人家,亲侄子堂侄子重堂侄子,大大小小四五十口子,竟然没有一个给他老人家送终的,竟然不能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这是弄的什么事呀!越想越伤心,半路上,禁不住哭了起来。恸哭。一边恸哭,一边给我重堂兄马家钦打电话说,哥,我对不住你啊,更对不住咱大爷……

天太热。刮过来的风都烫人。

五哥真的喝醉了,进家后,把电动车往院子里一扔,扶着压水井的台子,“哇哇”地大吐不止。五哥把酒吐出来,喝下去了两大碗凉水,进屋脱巴脱巴,倒在床上就睡。五嫂怕呼呼的电风扇把五哥扇坏了,就把电风扇关了,脱下大汗衫,裸着上身,坐在床边上给五哥打扇子,撵苍蝇。

躺在床上的手机响起来了。是五哥的手机。连续地响。

铃声是网络上流行的童声《大长今》“希望之武大郎搞笑版”,唱得有些烦人。

五嫂拿起来手机来,鄙夷地看了一眼,是二草包打来的,扔下,仍旧摇她的扇子。

“武大郎武大郎挨猪打,挨打啦挨打啦挨猪打啦,打了你打了猪葫芦打地……”

手机又响起来了,五嫂生气把五哥的手机调到静音上。刚刚调好手机,二草包在大门口大喊大叫着说,嫂子!嫂子!俺五哥哪?

你五哥喝醉了!五嫂慌张着往头上套大汗衫,刚刚套好,二草包和马志忠就进堂屋门了。

五嫂又把电风扇给五哥开开,怕把五哥扇坏了,换了个低档,迎出来说,也不知道和谁喝的,还没见醉这么狠过呢!

鼾声如雷的五哥,躺在里间的床上,四仰八叉,穿着个黑花白底大裤衩子,阴茎耷拉在外面,像根霉变了的腊肠头。二草包和马志忠往里伸了伸头,酒味太冲,忙把身子缩了回来。

五嫂给他俩让座,他俩也不坐,站在“呼呼”转着的电风扇底下,擦着脸上的汗水,脸阴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五嫂去厨房给他们一人端来了一碗绿豆汤,然后很识趣地躲了,坐到了院子树底下,摇着蒲扇,看蚂蚁上树。

是不是把老五喊起来?马志忠看着二草包的脸,试探着说。

眼瞎啊!二草包白了马志忠一眼,说,醉成这样,能喊起来?

马志忠在屋里转着圈圈,自言自语地说,这……这可怎么弄啊。

二草包说等!扯着马志忠走,马志忠却不走,小声说,你和老五家说……

说什么?二草包很不高兴地看着马志忠,说。

马志忠吞吞吐吐地说,老……老五醒了,让他赶紧给咱打电话……

二草包发火了,说,你说你,这是急什么?不就是你老堂要得地嘛,一会儿也等不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五的为人,即使马家努不把地扔出来,也会割自己的地给他!

……

“别慌走,这东西,让秦叔和秦书记捎着,是我大爷生前的一点心意……”

二草包和马志忠刚跨出堂屋的门坎,五哥在床上说梦话了,声音响亮,令马志忠精神一振,说,老五醒了!

两人慌忙倒回来,伸头往东间一看,五哥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呼噜。

二草包训斥马志忠说,哪醒了?索性拉个板凳坐在电风扇下面不走了,说,你要是真急,咱就在这儿等,等三天三夜,我也陪你。

不急,我不急。马志忠遮遮掩掩地说,我能急什么?要等,你在这儿等吧,我走了。

马志忠说完,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二草包看着马志忠的背影,眉心皱了起来,喝了五嫂多时给他们盛来的绿豆汤,点上一支烟,满腹心事的样子,抽了起来。

五嫂和二草包偏着亲戚。是姑表亲。五嫂是二草包的表姐。亲戚不压主,表姐嫁给五哥后,二草包就改口喊嫂子了。马志忠走了,五嫂就进来了,说,老二,你俩准有事。

五嫂的乳房太扎眼,二草包耷拉下脑袋抽烟,满不在意地说,没事。俺俩还能有什么事?

五嫂不信,打着扇子说,不准吧?

二草包挡不过去了,就说,五哥让我们去找家努谈抽大爷地的事,他跟我们要国家文件。

五嫂一听,来气了,说,死瘸子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又要和全村人做对嘛?

二草包犯愁地说,说的是啊!不找五哥,我们办不了。

五嫂提示二草包说,村规民约上不是有强抽这一说吗?

二草包说,有是有,得五哥说话,才能组织人强抽。

五嫂就十分气愤地说,你去组织人强抽,我和你五哥说。

二草包耷拉着脑袋,抽着烟,小声说,你不是俺五哥。

五嫂手中的蒲扇指着二草包说,你看看你五哥,这几天,又是“三夏”,又是忙修路,又是大爷老,现在又醉成这样,你就在这儿等吧!

五嫂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说,你听到村里人说你五哥什么了吗?

二草包不接话,站起来要走,五嫂生气了,说,你走吧,今后就别进这个门了!

二草包老实了,重新坐了下来,五嫂就说,你五哥和你门里不近,可都知道咱有亲戚啊!你五哥是村支书,办事认真,不讲情面,一门心思要把村里搞好,搞得大家都有钱花有饭吃,穿得体体面面的,难免做错事得罪人,人家对你五哥有看法,不会守着你说,更不会和你说。

二草包在地上画着圈圈,说,谁能有什么看法?五哥这么能干,情愿自己吃亏,也不亏大家,老少爷们,没眼啊!

五嫂接着说,村里有人说——是你五哥想拿大爷的后事出风头,巴结市委秦书记,死瘸子才这样避开你五哥,把大爷的后事这样办了。我怎么就不明白了呢?秦书记小时候在大爷家住着,都是你、泰民,你五哥陪着他玩。掏鸟窝,下河里摸鱼,比亲兄弟还亲,俺虽然没见过,你能忘了?自他从上面下来,你五哥怕给他惹麻烦,增加负担,一直躲着他,不和他来往,像断亲了,可也没挡着他来看俺大爷时,给你五哥捎点烟酒什么的,还用着拿老人的后事说事?你五哥用不着!你五哥也做不出这种缺德事来!话再说回来,你五哥,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嘛,又不在当官的本本,你五哥就是巴结秦书记,秦书记也不会把你五哥弄到县里市里去当官啊,是不是?

这些人,没事干了,纯粹瞎胡咧咧,别理他们。二草包说,我五哥也不是那样的人。

五嫂说着说着眼眶里盈满了泪,又说,说的有鼻子有眼啊!还说,俺家老五要是没想法,怎么会在人家家里又是打人又是骂人呢?大爷老了,死瘸子就那样把大爷给火化了,不让俺家老五见大爷最后一面,不让大家见大爷最后一面,是你五哥气啊急啊,怎么就成了想出风头的证据了?听说他们还要集合人到镇上举报俺家老五呢,说俺家老五缺德啊,把人家老八路家逼得——丧不能发了,殡也不敢出了,说什么也要把俺家老五这个村支书整掉,这哪是哪啊!

五嫂说着,泪水真地掉下来了,她擦了一把,又说,大爷老了,丧不给发,殡也不给出,当时你也在场,你也看到了,这哪是俺家老五的事呀!再说,这个村支书是七品呀还是八品啊?还有,俺家老五是贪了占了还是欺男霸女了,还是搜刮老少爷们钱财了?天天出冤枉力咱不说,往里扔钱扔物,恨不能把整个家当都扔进去,谁稀罕?俺还真不稀罕呢!五嫂越说越有气。

二草包一听,大吃一惊,心想,问题严重了,难怪不让他走,站了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五嫂擦着眼睛说,大早晨,狗蛋娘跑家来学给俺的。我问她听谁说的,她死活不肯说。她不说,我就堵着门口不让她走,把她逼急了,她才和我说,说——都是你们老马家的人。马家村咱老马家一千多口人啊,我让她再说具体点,她就说,“嫂子,你别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再听说什么就不来了。”说了声要你五哥留点神,就走了。

二草包想把五嫂的气压下去,就说,狗蛋娘是个碎嘴娘们,除了知道瞎学舌,懂个屁啊!

五嫂就说,就因为她不懂,我才信呢。

二草包无语了,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说,五哥知道吗?

五嫂说,天不明就出门了,回来就醉成这个样子,还没和他说呢。

二草包就安排五嫂说,五哥憋着气,还没出,你千万不能和他随便说。

五嫂说,我知道。可这事叫人生气啊!生咱村里人的气,生咱老马家人的气,一个家谱,一个老祖宗,也没把谁家的孩子填到井里淹死,怎么这么会拉老婆舌头糟践人啊!还“把人家老八路家逼得……”老八路家不是俺家?老八路不是俺大爷,难道是他大爷是他家的?还有,说亲那时,俺爹去你家打听媒,你不是也帮着老五嘛!硬硬地说老五是过继给他大爷的。不然,老五那么穷,两手捧着蛋,连间土棚屋子都没有,俺还不嫁呢!真缺他娘的德啊!

二草包说,好了好了。你过得孬?俩大学生,北京一个,上海一个,都是名牌,谁有?

五嫂似乎还要说什么,二草包就站起来,说,你在这儿说吧,我走了。说走就走了。

五嫂不高兴了,看着二草包的背影,说,走吧走吧,戳到你伤疤了!扭脸骂着二草包说,你个死老二,真不是个东西,姐说说不就没气了!想憋死你姐呀!二草包早走得没影了,五嫂还在说,说,今后公家的事,别来俺家说。要说,去你们村委!谁还稀罕着你们!

五嫂又进了东间,说,孩他爹,再起来喝点的水吧,别烧坏了胃。拉着五哥的胳膊,说,二草包有事找你呢。

五哥被五嫂喊醒了,“咕咚咕咚”喝下一碗冷水,又躺下呼噜起来了,像八辈子没睡过觉了,四仰八叉,睡得真香啊。五嫂又到院子里的压水井上压了盆水,端过来,给五哥擦洗了一遍身上的汗珠。刚撂下盆,我堂兄马家琪哭丧着脸子来了,坐在五哥的床头上抽闷烟,五嫂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吱声,抽了一支又一支,抽得满屋子都是烟,临走了才和五嫂说,说我七叔在我堂兄马家努大门口躺着,谁劝也不回家,说要躺到我堂兄马家努给我大爷出殡。五嫂心里堵着的一块东西“咕噜”一下下去了。七叔的这个办法绝啊,但想想七叔的身体状况,这样躺下去,还不要了七叔的命!不让七叔这样躺下去,就七叔的脾气,谁又能阻挡得了!

五嫂刚送走我堂兄马家琪,齐泰民急急忙忙地跑来了。进门就去里间看看五哥醒了没有。

场里失火了?五嫂和齐泰民开玩笑说。

比失火还要命呢!齐泰民站到当门的电风扇低下,手指刮着脸上的汗水,阴阴地说。

五嫂心里一紧,说,是不是又有谁说俺家老五什么了?

齐泰民说,你就知道这一样子事!是司书记的司机、财所所长,让上边带走了。

五嫂明白了,说,这是司衍民贪了。上边想从这些人身上撕口子。

齐泰民不高兴了,反问五嫂说,司书记像个贪的人吗?

五嫂就说,人不可看貌相!哪有贪官把“贪官”俩字写到脸上的?

司书记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齐泰民有些激动,说,是有人不怀好意诬陷司书记!说司书记逼迫得老八路丧没法发了,殡也没法出了。还说,司书记挪用“村村通柏油”的补贴盖办公楼,逼着老百姓集资修路,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不但举报到市里,还弄到了互联网上,影响巨大!市领导抓住不放,批示“速查速办,情况属实,就地免职!”

五嫂不明白了,说,不是说是俺家老五逼迫的,怎么又弄到司衍民头上了?

齐泰民说,传说司机都招了。说是司书记指派老五干的。

五嫂一听,火气就上来了,说,司衍民指派老五这样干,俺怎么不知道?再说,即使司衍民这样指派老五,俺家老五也不会干!

齐泰民说,说是有政治目的呢。

俺大爷老了,俺家老五就想把俺大爷安安稳稳送到南北坑里,入土为安!不是死瘸子这个拗种,六亲不认,俺大爷早就入土为安了,省得俺家老五吃不好睡不着,直做噩梦,能有什么政治目的?

齐泰民点上一支烟吸上,说,政治这事,说了,你也不懂。

俺不懂,俺不懂,就你们这些老爷们懂!五嫂不高兴了,说,你们这些老爷们,俺看——都是吃饱撑的!拿个爷们不像爷们,不管公家的事还是私人的事,都想掺和掺和,不比比谁的个头大,不比比谁的腰粗,不掺和出点动静来,就不算完!这不就是你们的政治!

齐泰民没接五嫂的话,转着圈圈说,上边来人了,在村委会等他问话呢。又说,老五醒了,你千万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先去村委支应着,他们还要去家努家调查呢。看来事儿的确大,很大,上面来的人,一个个脸板得像便秘!

事大就大去呗!五嫂冷漠地说。

齐泰民说,你不了解司书记。司书记在咱这儿干了这多年,大家都有眼睛,这是个为老百姓办事的好官,得保他!

那就保呗。五嫂不疼不痒地说。

齐泰民就说,家努的话很重要,就怕家努瞎说什么,事儿就坏了!

五嫂说,你放心吧!死瘸子虽然脾气邪,独驴,没影的事,他不会随便瞎说的。

齐泰民说,我知道。可我不知道他会和上边的人说些什么,心里没底。家里锁着门,地里又没人,打他手机手机关机。

五嫂说,半下午,一个骑摩托的黄头发青年人驮他走了,往镇上去了。

齐泰民不信,说,往镇上去了?他去镇上干什么?

五嫂说,都说死瘸子在镇上和人合伙做着生意呢,驮他商量事去?

有这个可能!完全有这个可能!我找人去镇上找他。齐泰民应着五嫂的话,打着手机往外走,走到大门口又倒了回来说,七叔挂着吊瓶在家努的大门口躺着呢,我劝他回家,他就说,我就是死在这儿,也要瘸子把我哥送到我爹娘的身边。看来家努不给大爷出殡不行了……

我大爷出殡后的一天,十点多钟。

这天是我大爷的“五七”。过了这一天,我大爷的后事就算结束了。

已经是酷暑了,天却突然凉爽了下来。雾蒙蒙的。说不清下的是雾还是雨,一直像面粉似地下着,不紧不慢地下着,下得有点让人心慌。我堂兄马家努头戴孝帽,身着孝服,腰扎麻绳,踏着刚刚竣工的“家亲大街”,然后拐上崭新而又平整的南北街,一拉弓一射箭,在头里走着;五哥和我们老马家男男女女五六十口子人马,也头戴孝帽身穿孝服,抬着供品,拿着烧纸在后面跟着,去给我大爷上坟,过“五七”。大家还未到林地,身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我们老马家的老林在村的东南角,出了村就能看到。

我大爷坟上的花圈,经了几场雨水,只剩下骨干了,爬满了嫩绿的青草。

我大爷坟前,一个穿戴衣帽整齐的老人,上白下蓝,拄着拐杖,默默地站着。一个青年人在我大爷的坟前摆上了供品,是三腥供,然后燃着一堆烧纸,刹那间,烟雾缭绕,腾起了微弱的火苗。五嫂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是秦叔和他的小儿子秦家楠。我堂兄马家努也看清楚了,的确是秦叔和楠楠。我堂兄马家努便紧着拉弓射箭往前跑,大家也跟着跑。

我堂兄马家努拉弓射箭到表情冷漠的秦叔眼前,秦叔的拐杖不停地颤抖,继而把脸背了过去。我们知道,这都是缘于我大爷去世没给秦叔信,也没让秦叔参加我大爷葬礼的缘故。

我堂兄马家努大叫了一声“叔”,“扑通”一下跪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惊天动地。我大爷出门的那天,我堂兄马家努都没这样哭。好像憋了多少天的劲,今天终于哭出来了,哭得大家心碎,哭得大家都泪流满面。五嫂擦着泪水蹲下说,哥,你这样哭,咱秦叔这么大年纪了,受不了。

我堂兄马家努止住哭泣,跪在那儿,摸摸索索从腰里掏一个钱包。一个黑色的带拉链的钱包。很旧很旧。我堂兄马家努哆嗦着两手拉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纸片。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纸片。长长的,有两个火柴盒那么大小。白色的,煞白煞白,白得有些耀眼。我堂兄马家努取出来,双手举过头顶,举给了秦叔,说,叔,这是我爹留给你的。

我和五哥呆了,大家都呆了!我们立时明白了这是一件什么东西,也立时明白了许多事情,愧疚、不安以及一种难言的感觉,立时朝我们袭来,令我们窒息。

我和五哥以及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叔把纸片接过来,慢慢展开。这是一张16K的白纸,秦叔表情凝重,细细看着,看了足足一支烟的功夫,泪水“噗哒噗哒”打在纸上,搅动着我们的心,我们大气不敢喘一口,就这样看着,看着,蒙蒙的细雨大了起来,变成了雨点,打在我们的孝服上,我们也没有感觉,老林像凝固了似的一片寂静。突然,一阵风吹来,吹走了秦叔手上的这张纸,吹到了我的脚下,我拾起来一看,纸上写满了字,毛笔字,楷书,字迹虽然有些颤抖,颤抖得有些走形,却实实在在是我大爷的笔迹。上写:“怀涛贤弟:愚兄的大限到了,不是今日就是明天。为了不使愚兄走后饱受诟病,愚兄的后事一切从简,不通知贤弟,不动客,不发丧出殡。一切皆由努儿自行处理……”我想把我大爷的遗书还给秦叔,马志却夺了过去,继续大声念了起来。马志念完之后,大家唏嘘不已,见我还怔着,便附耳,玩世不恭地和我说:“靠!你还没整明白了?折腾这么久,这么狠,差点把我爷爷的命折腾进去,原来是大老头子不想让别人沾他的光呀,是不?”我正不知如何回答马志的话,却见秦叔向我大爷的墓前,颤颤抖抖走了几步,走到跟前,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兄长——我的好兄长啊——”拐杖一丢,合手一拜,然后双膝一屈,死死跪在了我大爷的坟前,趴在我大爷的坟头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此时此刻,我们老马家的男男女女,谁也没招呼谁,“呼啦”一下都跪了下来,双膝跪进湿漉漉的泥土里哭,大哭,嚎啕大哭,唯独五哥还在那儿呆呆地站着,像丢了魂魄。这不是发呆的时候,我扯了几下五哥的裤脚,五哥才像傻子似地痴呆呆地跪了下来。

五哥很想嚎啕大哭,嗓子却像失声了似的,什么也哭不出来了。

我大爷坟前瞬间一片雪白,老林哭声浩荡,雨也越来越大了,淋得五哥满脸雨水。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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